五月聚会以后,不知不觉地过了近四个月。我以为今天金秋初临曲阜,可是一路上看到枫叶荻花、满山红遍,正是秋色浓郁的时候。

根据大多数人的要求,今天请蔫薑先生从“人”的角度阐述孔子。十天前,我派人征求过先生的意见。无庸赘言,孔子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伟人,但他具有什么样的性格呢?不是作为一个圣人,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孔子,其不同凡响之处,令人倾倒的魅力又在何处呢?如今除了蔫薑先生,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

正如监事所说,今天由我着重谈一谈对先师孔子的看法,做了一些准备,但能否谈好,没有把握。

上一次的聚会上,“仁研究会”列举了十六七条孔子的品格道德,我想基本上已经概括了他的为人。所以,今天谈的是我个人的孔子观。

孔子有一句名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现在还不清楚,这是何时何地、对谁说的。但只要是关心孔子的人,大抵都会背诵。这句话一经孔子研究会介绍,立即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各种各样的讨论会、研究会风行一时。

孔子用“水与山”、“动与静”这种大家都能理解的现象浅显易懂地对照说明“智与仁”这个深奥艰涩的主题,它的诗化、直观性一下子就抓住大家的心。

当我回忆遥远的昔日孔子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他既是一个智者,又是一个仁者。

孔子对我们谈论智者与仁者,总是分开来讲。但他讲智者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在谈自己;他讲仁者的时候,我又觉得他是在谈自己。他既是智者又是仁者。所以,孔子也作为智者而乐水、作为仁者而乐山;作为智者而行“动”,作为仁者而持“静”。他把天赋的生涯充分地、尽情地沉浸在智者与仁者的乐趣之中。

孔子去世已经三十多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每天夜晚都和孔子会面,也许大家觉得我这样说狂妄自傲,其实这是我最朴素最自然的心情。每天夜里,我和孔子相对而坐,有时思索、理解孔子言论的深邃含义,左思右想、不明其理,想累了,和衣就地而卧;有时和孔子就一个问题,或者孔子先前的言论彻夜热烈讨论。

每当我思考人生与社会的时候,仿佛听见孔子的声音时远时近地在耳边回响,在教导我、激励我。这样,我的每一个感想和体会,似乎都得到孔子的赞同,于是心安理得,自以为正确无误。这时,已是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我卧床闭目,只觉得满天繁星穿过屋顶纷纷坠落在我的头顶上。

人生在世,要使生活富有意义,必须坚定不移地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当然,如果能得到天赋予的使命感的支持,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天不能保佑一切,不能消除一切灾厄恶运。这是彼此不同的两个问题。懂得这个道理就叫“知天命”。

应该把自己选择的道路视为受到天赋使命的支持,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当然,尽管自己坚定不移,也可能不但得不到天的帮助,反而碰到意想不到的障碍,走投无路。这与有无使命感是两码事。

人生活在无边无涯的天底下。更准确地说,是天允许我们生活在天底下。既然如此,就要遵从天的心灵。天默默无言,但我们必须理解天心而后生。人类虚怀若谷,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就能亲自看见天的心灵。

关于这个问题,孔子只说过“天”、“命”、“天命”几个字,没有详加解释。细细想来,理所当然,这不能靠别人指点,只能自我思索、刻苦理解,否则就失去意义。

人生在天底下,活在天底下,应该表示感谢。向谁表示感谢呢?虚怀坦荡地想一想,只能是我们头顶上的这一片无限辽阔的青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人认为这是子夏说的,我以为是子夏从孔子那里听来的。因为我从这八个字里强烈地感受到孔子的气息的跃动。

死生、富贵,归根到底,就是天命。人对此无能为力。但是,为着生存必须奋斗,为着成功必须努力。天、命,就在其上。

孔子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前所未有的乱世已经近于绝望,但他认为,作为一个人,仍然必须循规蹈矩地生活。他把“天命”置于这种“乱世哲学”的根源,企图用“天命”解释一切现象。就是说,人的吉凶祸福与行善作恶、盛世乱世毫无关系,只不过在动乱的时候更加明显罢了。

刚才说过,人只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浩瀚苍天,成败由之,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这是生活在无法无天的乱世里唯一正确的人生态度。舍此之外,别无选择。孔子把宣传这种生活态度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人活在世上,就无法逃脱“天命”这个颇为莫名其妙的、说合理也合理、说悖谬也悖谬的法则的摆布,无法成为自由自在的人。

像孔子这样清醒的思想家,恐怕先前未曾有过。他始终认为,在混浊争斗的乱世,只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大家都要发疯。

现在想起来,孔子考虑的都是关于人的一切,人的幸福与不幸;生于乱世,如何才能得到幸福;如何防止人类的不幸;等等。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权利得到幸福。这是孔子思想的根本点。

所谓仁,就是为了让全人类幸福生活所必要的人与人的关系。“诚实”、“真心”、“人道”……叫法可以各种各样,其中心就是要人们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使大家都觉得活在世上有意义。这就是仁的思想。

政治家、官吏以及那些对社会多少有影响的人物与平民百姓不同,可以从上面左右老百姓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所以,即使同样是仁爱之心,应该扩大到整个社会。上层人物不能只把同情心赋予邻人,必须融进政治,扩大到社会中去。至于我们平民百姓,就是千方百计地替别人着想,尽量减轻别人的痛苦。然而,即使大家都有这种仁爱之心,也无法拯救乱世中的人们的不幸。两者比较,只要从政者有仁爱之心,施仁政,多少可以减轻一点人间的不幸。

孔子认为,“仁”并非所谓自我完成的终极——德,而是人在动乱时代所不可缺少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叫做“仁”。既有为政者的“大仁”,也有辗转沟壑之间的平民百姓的“小仁”。

“仁”的表现方式因人而异。贵妇人对流浪者的同情是仁爱的一种表现,村里的头人站在村民的立场上说话办事也是仁。有的人被称为“仁人”,我想这是自觉地实行仁道的人。政治家、官吏里也偶尔有以施仁政为己任者,虽属凤毛麟角,但毕竟存在,所以即使是乱世,也并非一无是处。

当然,孔子没有绝望过,这表现在他坚信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圣明天子出现”,战乱之后必将是充满光明的和平时代。正因为他具有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所以憧憬人类幸福生活的社会,坚信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并为此而努力。

据说,孔子去世前两年这样说过:“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我以前说过,孔子不可能说这样的话。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是孔子所言,那也是他一时高兴的戏言。

我虽然每天晚上都和孔子相会、交谈,但他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如果有人问我:“孔子作为一个人,什么地方给你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我一定回答:“冷静至极。”

任何时候,孔子都没有忘乎所以,丧失自我。孔子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时隔三十多年,回想起来,他的非凡的冷静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这表现在他的一些言论里。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这是对弟子樊迟询问“知之政治”的回答:尊重百姓认为正确的东西,尊敬百姓对鬼神的信仰,但要慎重,不可涉之太深,这就是“知之政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对子路询问如何侍奉鬼神亡灵的回答:对活着的人都未能侍奉好,怎么能去侍奉亡灵呢?

“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对子路询问何谓死的回答:连何谓生都弄不清楚,怎么知道何谓死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之所慎,齐、战、疾。”这是别人观察孔子的语言。前者表现孔子从不谈论怪异、暴力、悖德、神秘的冷静庄严,后者表现孔子警惕斋戒、战争、疾病的细致、大胆、冷静,体现了他的非凡之处。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这则逸话有人在聚会上介绍过。只要自己对这种药毫无所知,不论哪一个权势者馈赠的,都不入口,十分形象地表现了孔子极其冷静的性格,令人肃然起敬。

谈到孔子的魅力,只要一接触到他那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宽阔胸襟和教养,就一辈子离不开他。子路、子贡、颜回,还有我以及众多弟子都是被孔子崇高的品德所吸引,围聚在他的身旁,再也离不开鲁国的讲学馆。

这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高尚品德又是什么呢?

首先是强烈与温和、严峻与宽容、温暖与冷酷这些截然相反的性格和谐地融为一体形成的魅力。在孔子身边,就会感受到这种独特的巨大的人格力量。

还有高山一样的教养、大海一样的才能,我们在其间无穷无尽地汲取养分,怎么能够离他而去呢?

当然,每个人对孔子魅力的感受都不尽相同。就我来说,最富魅力的是他对任何事情都采取豁出身子拼命干的认真态度。表面上上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其实为了自己坚信的事业,一旦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舍身取义。孔子是乱世时代出类拔萃的教育家,政治家。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吸取夏、殷两代王朝的经验教训,所制定的制度完美无缺,充满文化精神。我认周朝的文明、文化至高无上,以此作为楷模。

在周朝威信扫地的战乱时代,孔子敢发表这样的言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已经气力衰竭,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周公名旦,辅佐其兄周武王伐殷,武王殁后,他奠定了周王朝的基础。他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他抛弃殷朝的神政,以礼治天下。他早于孔子五百多年,但孔子一生敬仰他。这句话强烈地表达了孔子的仰慕之情。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黄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多么壮观!我来到河边,但听到晋国发生政变,使我不能渡河。这也是天命啊!

孔子离开鲁国以后,来到卫国,住了四年,没有得到做官的机会。于是想到黄河北岸的晋围。另谋出路,来到黄河边上;突然听说晋国内乱,两位贤大夫死于非命,只好放弃济黄。“美哉水,洋洋乎……”就是孔子无可奈何的悲叹。当然,当时子贡、颜回、子路都在场,但我只听子贡谈过几次。也许孔子只对子贡一个人说的,可惜他们都已作古,无法确认。

最后,我谈两则孔子逸话,然后稍事休息,再从另一个角度探讨孔子的为人。这两则逸话先前都说过,拾起来重温一遍。

一是孔子在陈、蔡国境流浪的时候,大家饥饿疲惫,子路不高兴地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回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句话气贯天地、力透乾坤,非孔子莫属。

另一则也是在中原流浪的时候,天命难违,孔子不得不放弃他的雄心壮志、夜里思念故国久别的弟子,不禁高声吟咏:“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回去吧,回去吧!鲁国国都的那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心比天高,对未来编织着美好的梦想,可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去实现。啊,回去吧,回去吧!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我十分幸运,这两次我都在场,亲自看到孔子心灵的巨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