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以后,大家精神爽快,现在讨论另一个问题。在进入正题以前,先让我回答上一次大家提出的几个问题。前一次,有人念了二十多人的名单,问我认识其中的哪些人,对他们的评价如何。我也说过,算来算去,我所熟知的只有二三人。

首先,我要说子游。子游姓言名偃,吴人。是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的弟子,比我小十岁。二十多岁时,就以诚实真挚的秀才而闻名遐迩。我有缘认识他,他的非凡的才能和高尚的人格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好感。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讲学馆里,当时他只有二十六七岁,孔子指名让他登坛讲演。他对着二十多个听众论述丧礼。

——“丧致乎哀而止。”

丧,即吊丧。只要是发自内心的悲恸之情,就应该尽情渲泄,哭干泪水,极尽哀伤,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他的冷静沉着、诚实质朴、如凛冽之气,震人心弦。

还有这样一件事,子游二十七八岁的时候,由孔子推荐,当上武城小村落的宰(代理官职)。可见孔子对他评价之高。子游赴任不久,有一次回到鲁国国都,孔子问他:

“汝得人焉耳乎?”(你物色到精明能干的部下了吗?)

子游回答说:“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我启用一个名叫澹台灭明的人。他走路从不抄捷径、入岔路,非公务决不进我的房间。)

尽管子游年纪很轻,却能够如此知人善任,发现并使用优秀人才,孔子感到十分欣慰。这种融洽和睦的师生关系难以用笔墨形容。孔子了不起,子游也了不起。

后来,孔子到子游治下的武城去了一趟,所到之处,弦歌不绝于耳。孔子对子游莞尔笑道:“割鸡焉用牛刀。”治理武城这样的小村落,何必小题大做,运用礼乐呢?

孔子语含讥讽,但立刻又笑着说:“戏言!戏言!”

我理解孔子当时的心情,进入武城,耳闻弦歌丝竹,不禁心花怒放,对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代官说道:“何必如此大刀阔斧!”貌似揶揄,实为赞誉。孔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孔子去世那一年,我三十八岁、子游二十八岁,和他一起服丧三年以后分道扬镳。我进了深山寒村,他在鲁国国都的孔子讲学馆里教书讲学。后来,音信杳渺,不知去向。

子游离开鲁国国都以后,据说有一个时期,孔门学生中没有一个人在礼的研究方面可以与子游比肩而论的。是否真的这样,我没有资料,无从查考。光阴荏苒,岁月漫漫,这几年再没有听到他的下落行踪。

子游之外,还有谁呢?上一次聚会时,有人拿着一份史料,上面记载着闵子骞、冉有等人和子路、子贡围聚在孔子身旁的情景。闵子骞“訚訚如”、稳重安详,冉有“侃侃如”、和颜悦色。这是孔子流浪、游说中原列国以后不久的事情,寥寥数语,逼真生动地勾画出孔门师生的神态。

除了子游之外,我比较了解要算闵子骞、冉有这两位孔子的高足。以前曾经介绍过,闵子骞比我大二十多岁,我崇敬爱戴他不向权势卑躬屈膝的伟大人格,他在孔门弟子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克尽孝道。殁年不详,恐怕死得很早。

冉有比我大五岁,自从在陈国国都结识他以来,总是和蔼可亲,爽朗乐观,名符其实地“侃侃如”。他善断公务,理事有方,有政治家之才。但是,在春秋乱世,俊杰精英不能脱颖而出,施展大志,冉有也就默默无闻地死于草莽之间。

上一次聚会时,还有人让我选“孔门十哲”。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实在的,我蔫薑不堪此任。只有像你们这样对孔门的每个弟子都有研究,才能胜任这项工作。

话题扯远了,现在转入本题。哪一位有新的问题,请发言。

——作为这次聚会的监事,我先说两句。刚才休息的时候,下午准备发言的三个人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把问题归纳成一个共同的主题,这样讨论容易集中。最后我们把议题归结到“仁”上。

——仁是孔子思想的根源。不仅大家这么认为,我们也是这样认识的。但究竟什么是仁?至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孔子思想的核心“仁”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呢?

我们“仁研究会”的一个会员前些年就“孔子为人的魅力”这个题目对亲眼见过孔子的一部分人进行调查。现在我把调查结果给大家念一遍,和“仁”不一定密切相关,但可以看出孔子作为人的魅力之所在。

——能体恤民瘼。

——殷切慈祥,无与伦比。

——严于律己,规矩方正的生活态度。

——精神不与年龄俱老。

——敏锐清晰的头脑,博大精深的教养,举世无双。

——无论何时,人生态度严谨审慎,一丝不苟。

——折衷和解,无出其右。

——以正确的生活态度严格要求自己。

——努力,努力,再努力。

——古今无双的道德家。

——过失不重犯。

——对己严,对人宽。

——大海不弃涓滴,包涵万物。

——一生充满人性爱。

——威而不猛。

——不说违心话。

——救世济民,死而后已。

以上是调查的结果,都是对孔子的礼赞,不知蔫薑先生有何感想?

你们的研究十分出色。刚才的调查使我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回忆起先师的尊容,但是,其中缺少孔子悲伤的时候的神情。孔子在中原旅行的时候,一看到失去女儿的母亲悲恸万分,总是陪着她一起伤心,有时还泪水盈眶。每逢此时,我们总感觉到自己远远不及孔子。

其实,我没有资格谈“仁”,虽然在陈国国都听过几次孔子有关“仁”的谈话,可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很好地理解。现在才勉勉强强地认识到,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作为一个思想家、哲学家,他的伟大之处、非凡之处都在这个“仁”上。

我对“仁”开始感兴趣是在三年心丧的后期,参加子贡馆的研究会,只要是讨论“仁”的问题,我都尽量出席。不过,“仁”所包含的内容实在艰深精奥,我的认识一知半解、一鳞半爪,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浅薄得很。最近这几年,我一直考虑“仁”的问题,就像以前考虑天、天命一样。

我曾围绕着孔子先师有关“仁”的言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体味“仁”的精髓。有人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其实,孔子对天命和仁发表过许多见解,而且谈话的内容因人而异,就我所知的部分言论里,有的内容相左,分歧颇大,对准确理解“仁”的思想造成很大的困难。我独自在深山钻研“仁”,有的地方就觉得难以理解。所以我今天的回答,不过是我个人的体会,是零碎的。现在哪一位先提问题?

——我是孔子研究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还是“仁研究小组”的召集人。我提的问题是蔫薑先生直接听到孔子关于仁的论述吗?这是我今天参加聚会的最大目的。因为我们搜集到的有关仁的言论,有的是孔子与别人的对话,有的是座谈的记录,不敢断言就是孔子的言论。但是,要研究哲学家孔子的根本思想——“仁”,就必须占有确凿无误、真实可靠的资料。因此,如果蔫薑先生亲耳听到孔子或者子路、子贡、颜回这样的高足弟子的有关论述,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料。

我第一次听到孔子关于“仁”的论述是在我刚刚侍奉孔子不久,旅居陈国的第三年春天。那时,孔子时常对陈国的年轻官员讲解礼乐的仪式和程序,我也于工作之余,尽量参加旁听。当时孔子的言论中铭刻在心、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仁”字和“信”字。

“仁”字,人旁从二。无论是父子、主从、萍水相逢的旅伴,在两个人当中必然存在着双方都必须遵循的规矩,这就是“仁”,用其他语言来表达,就是“关照”、“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

“信”,人不能撒谎,必须说真话。大家既然都在同一个社会生活,相互之间就存在着制约和一种无形的契约。人们只有互相信任,才能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这样,人们的一言一语都是“信任”与“被信任”的关系。因此,“人”和“言”字合起来就成为“信”。

无论是“仁”字,还是“信”字,也许都是在五六百年前具有高速文化的殷代(公元前1600—1028)创造的,刻在甲骨上,以前我曾经说过,我是殷人的后裔。所以听孔子论述“仁”、“信”二字的由来,心里充满着骄傲。

服丧三年这一段时间,在子贡馆召开孔子言论研究会时,大家口口声声“仁、仁、仁”,似乎不谈“仁”,就没有资格当孔门弟子。在这种聚会上,我第一次受到“仁”的洗礼。我总觉得“仁”似是而非,难以捉摸。因此,我受到“仁”的洗礼的同时,又远离“仁”而去。可是,“仁”为什么难以理解呢?或者说,为什么要把它想象得那么复杂呢?

孔子在陈国国都这样说过:“大家都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别人悲伤的时候,你去安慰他。别人寂寞的时候,你去陪伴他。这就是‘仁’。‘二人’为‘仁’,‘仁’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为人之道,就是互相关照。对双亲要关照,对妹妹要关照,对邻居要关照,对陌生的同路人要关照。”

年代久远,孔子当时的语气神情已经忘却,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慈祥仁爱的感情至今还烙在我的心中。我依然十分清晰地铭记着孔子的一句话,这是四十六年前我在陈国国都亲耳听他论述“仁”的一句话。

——子贡问日:“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问道:“有没有一个字其价值可以终生奉行的呢?”孔子回答说:“这就是‘恕’吧!要替别人着想。自己不喜欢的,也不应该强加给别人。”)

在这里,孔子把“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归纳为一个“恕”字。

这是子贡和孔子的回答,出处可靠,是关于“仁”的重要资料。还有一句话,众人皆知,我认为也是重要的史料。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讲阿谀奉承的漂亮话,胁肩谄笑的逢迎者,恐怕都不是品德高尚的人。)

这句话朴素明白,浅显易懂。的确,巧言令色者,不可能追求人类最高的道德标准——“仁”。也就是说,真正的仁义道德者,决非巧言令色之徒。

孔子还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具有仁义道德的人才能喜欢应该喜欢的人、厌恶应该厌恶的人。)

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孔子的确言之有理。仁者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关照别人当作自己的生命。自然好恶分明、判若冰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