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孔子去世以后,我也仿效其他弟子,在城北泗水畔的孔子墓附近结庐,服心丧三年,然后移居到这深山里,勉强糊口度日至今。时间过得真快,孔子离开我们不知不觉已三十三年了。这些年里,我一直尽量避免和世人交往,虽然远离孔子墓,我想这一辈子,也就是在有生之年,在这里侍奉先师。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想孔子之所想,就像现在还侍奉在他身边一样。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除了每天打发时光以外,别无所能,更想不到会有益于世。

是的,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也听说在我们服丧三年以后,高足弟子子贡又服丧三年,前后一共六年。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早就料到子贡会这样做的。三年服丧期满的那天早晨,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七十多人准备各奔东西、自谋出路,于是由统管行装的那个人打头,按顺序向子贡辞行。三年里,子贡独立承担服丧期的全部事务,要是没有他的资助,我们的服丧也实在无法坚持下来。

一进入子贡的房间,每个人都和他紧紧拥抱,然后大家又互相拥抱,泪水涟涟,依依惜别。我也在屋子里和大家告别。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孔子墓旁新修了一座茅庐,子贡那年四十六岁,他还要继续守墓三年。

我对子贡这样侍奉先师的虔诚大为感动,但这种做法并非我们这些人所应仿效的。再说能继续侍奉墓侧的,子路、颜回死后,就是子贡、也只有子贡一个人。

刚才我提到子路、颜回,这些师兄的名字至今没有湮灭。你们各位今天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呀!子路六十三岁、颜回刚刚四十一岁,就都先于先师去世了。

问我吗?我比颜回小五岁,但已经不知不觉地比颜回多活了三十年、比子路多活了八年,现在快到孔子先师去世的七十三岁了。马齿徒增,令人惭愧呀。不过,这也是天使所然,我打算这一生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思无邪地生活。

诚如各位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士般的日子,耕种些许薄田,生怕沾染上世俗的污脏,与世无争,我行我素。我想,心胸宽阔的孔子不会责备我的,我似乎听到孔子的声音:你就这样子过吧!其实孔子本来就很想过着我现在这样的日子,他简直想得不行!我,只有我一个人最了解孔子的这门心事。

但是,孔子没有这样做,也不可能这样做。为着使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能稍微变得好一点,为着社会上遭受不幸的人越来越少,哪怕少一个也好,他日夜苦心焦虑,努力弘扬自己的主张:“对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不能视而不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离开这芸芸众生嘈杂喧嚣的人世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不和被称为‘人’的朋辈们一起生活,还能和其他什么一起生活呢?总不能与鸟兽为伍呀。”——孔子含带寂寞感的声音萦回在我的耳际。这是孔子的自言自语呵。

不过,孔子不会有律己的标准来要求像我这样连他的弟子都还不是的人,孔子有着极其宽厚的襟怀。“想进山就进山吧!”“洁身自好地生活吧!”“这样过就很好。”——进山以后,我已经好几次听到孔子这样宽宏亲切的声音了。

你们提出天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在的,孔子讲的那么多话,我们感到最难、最怕的就是这个“天命”。到底天是什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说天何言哉,正是如此。天不开口。四季运行,周而复始,万物生长。然而天不开口说话。

孔子确实说过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我记得这是他结束亡命、游说的生活,回到鲁国时对等候他的众多弟子说的。总之,这是他晚年的言论。你们是对孔子的这句话不理解吧?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不做任何解释,让大家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深奥含义。

在给孔子服丧的后期,子贡领着大家一条一条地阐明孔子生前的言论所具有的生命力,并且采用准确的形式,把孔子原话记录下来,我也旁听过这种讨论会。刚刚开始这种聚会的时候,有好几个晚上,大家围绕着知天命、畏天命、何谓天、何谓命,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当时我尚未从伤悼孔子的悲哀中完全摆脱出来,虽然忝坐其中,但与争论孔子言论深刻含义的整个气氛相去甚远,所以现在也记不清楚争论的结果将天命归结到什么地方。

天命自然如此,天原本又是什么呢?孔子所认识的天又是什么样的呢?自从我住进这山村以来三十余年,每年都好几次思考“天”这个问题,而且进入孔子所说的“天命”这句话里去思考,可往往不着边际地兜了个圈子又折回到原地。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看来我只能谈谈自己的认识过程。啊,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暂不回答吧,这样不至于出差错。让我考虑一两个月,把我的想法归纳整理一下,再给大家讲述我对孔子关于天、天命论述的认识。

孔子去世三十三年了,听说你们这些优秀的年青人在他生前施教的讲学馆里从各个角度探讨孔子的教谕,这实在令人高兴,也令人放心。

我总觉得,孔子似乎前不久才离开我们,可是三十三年的岁月改变了一切。孔子晚年的弟子里,在老师殁后,有的应聘,仕于诸侯,有的隐逸,不求闻达,大家各奔前程。子贡守墓六年,如果继续留在鲁国国都,那么孔子的情形与现在也会有所不同,但子贡原是卫国人,而且那时年纪也将近五十,所以不得不回到祖国卫国去。

还有子夏、子张、子游等孔子晚年的弟子在服丧三年以后,曾经坚持过一阵先师的讲学馆,后来听说他们对“礼”的解释歧异,观点对立,分成几派。再后来,就逐渐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是这样的吗?子夏回到祖国卫国,子张、子游虽然他们的祖国陈、吴已经沦亡,还是回到各自的故乡去了。要说年轻的话,他们也就比我年轻十岁左右,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再说,这些孔子高足在黄河、淮水流域和中原各地宣讲孔子教谕,有力地传播了孔子学说。

尽管如此,在鲁国的讲学馆里,有关孔子的一切,都已经由孔子晚年的弟子移交到担负着今天这个时代重任的你们的肩上。孔子殁后,他的学说正在由他所不认识的一代人继承、发扬。这就使我完全放心了。

不是吗?你们正在搜集、整理孔子的全部言论,不让它有任何遗漏,然后还要正确理解、准确诠释——光听你们这么说,就知道这是一项艰巨浩大的工程。孔子生前,我侍奉在他身边,那时只是漫然度日,现在想起来。实在后悔莫及。

各位特地到这里来,我总得讲一讲你们想了解的一些事情。你们提了几个问题,今天我就选“孔子及其学生与我的关系”这个题目,虽然没有准备,这个题目还是能讲的。其他几个比较深的问题,让我做些准备,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讲。

也许你们都知道,我和其他弟子不同,我是半路上糊里糊涂地混入孔子学生队伍里去,然后留下来侍奉孔子的。孔子晚年在这个国家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并不是受什么人的指使遣派,而是自己主动给孔子的学生打杂,只不过时时留心,一有闲暇,就尽量靠近孔子,好聆听他的教导。我要是说自己是孔子的学生,一定会被孔子见笑,其他学生也会面露窘色。

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我的身世谈起。现在太阳还很高,我准备天黑之前讲完,免得你们回去赶夜路。

我生在蔡国。我已经好几年没谈论我的祖国了。可一提起她来,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灰尘弥漫的土房屋的村庄,环绕四周的稀稀落落的桐树林,还有远处汪洋流淌的汝水,一股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据说,周武王弟蔡叔度为了统治殷代遗民,分封于颍水、汝水流域,始建蔡国。当时的国都不是我出生、成长的新蔡,而是汝水上游的上蔡。

不知道什么缘故,建立蔡国的蔡叔度在武王殁后,反叛周朝,结果惨遭失败,国破人亡。但是,他的儿子胡重建家园,使蔡国命脉勉强得以维系。想起来,蔡国从建国开始,就注定了动乱不安的历史命运。

蔡国定都上蔡的时候,赖以周朝的庇护,在中原诸侯各国中也曾显赫一时,不过这是周朝鼎盛时期的事,不久中原四周的吴、楚等大国的势力伸进中原,便开始了蔡国悲凄惨澹的历史。

要说是一部苦难史,中原诸侯各国都有着共同的历史命运,而蔡国的大部分苦难史则是和南边的邻国夷狄楚国的争端联结在一起。

蔡国定都上蔡历经十八代五百年,其间遭受楚国的压迫数不胜数,最严重的要算是十三代哀侯时,楚文王借故大肆讨伐。当时蔡国民不聊生的惨状,通过各种形式口承流传下来。继之十八代灵侯时,楚国又借故谋杀灵侯,以至国破家亡。两年后,平侯迁都新蔡,重建国家,但这也是楚国策划的阴谋。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虽然得以重建,却被迫沦为楚的属国。我们就是在听着这国家悲惨屈辱的历史中长大的。

总而言之,蔡国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时代宣告结束,开始了新蔡时代。平侯二年(公元前529),即我出生前十三年,蔡国迁都新蔡。

少年时代,我好几次听大人们讲旧都上蔡是如何如何地美好。虽然它的历史多灾多难,但能够成为五百年的王城之地,一定具有匆忙营建起来的新都新蔡所没有的独特的优点。但是,对于生在新蔡、长在新蔡的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大人们的絮语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大人们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沿汝水北上,第四天到达旧都上蔡,那的确是一座很大的村落,道路纵横交错,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本地人、外乡人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这是迁都新蔡以后,城里移居来的人新建的街市。

离村落不远,横卧着荒废的上蔡城邑,其实就是平原上的一座废墟。护城河已被填埋,城墙到处崩溃坍塌。这残垣断壁的城墙圈围着一片废墟。

我们登上城墙的一个缺口,颓坏倒塌的无人居住的土房连绵不断,掩没在杂草蒿莱之中,只有三五成群的柏树、银杏、槐树、柳树蓊郁茂盛,直指云霄。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大人们十分亲切熟悉的通衢大道已被荒草吞没,寻觅不到昔日的半点遗痕。一眼望去,废墟的面积将近新蔡城的两倍。

城墙的步廊相当宽阔,可以操练士兵。我们站在步廊上,凝视着这由一块块方形街面构成的旧都破败的残骸。这时,几群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列着各种阵形从废墟上空俯冲下来,斜切而去。只有它们还活着。那鸟群严整壮美的雄姿,至今还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因为见过旧都上蔡的废墟,我们这些生在新蔡的少年都觉得新都新蔡的城邑十分美好壮观,在那里生活感到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充实感。

现在把话题拉回来,多少年来,不知道是什么命运的捉弄,蔡国一直遭受楚国的欺凌。只有一次,那是迁都新蔡以后,蔡国和吴国结盟,也可能是慑于吴国的压力,也可能当时的局势使蔡国不得不如此而为之,总之,竟然和吴国联合伐楚,而且在柏举一战中大破楚军主力,横渡汉水,以胜利者的姿态踏进楚都郢。那是昭侯十三年,迁都以后二十三年的事。那一年我十一岁。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大破不共戴天的宿敌楚国的消息使蔡国举国上下欣喜若狂,沉浸在异样的兴奋之中。在与夷狄楚国的几百年关系里,只有这一次,我们西周王朝的家族、姬姓之国蔡国才解了心头之恨,多少出了一口气。

可是,过不多久,楚国开始疯狂地报复这一箭之仇。十二年后,即昭侯二十五年,楚国大军突然将新蔡城围得水泄不通,逼迫蔡国迁都楚国内地。对于这种不问可否的强制性决定,蔡国只能逆来顺受,俯首听命。在这国家陷于极度混乱的时候,吴国又乘机插手进来。

吴国抢在楚国之前,不宣而战,一夜之间重兵占领新蔡城邑,强迫蔡国迁都到遥远的吴国属地州来。这次迁都如此突然迅速,简直令人措手不及。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不言而喻,所谓迁都就是改封领地,而改封领地并非整个国家原封不动地迁移,有一半人无法迁居生活,只好作为遗民留在新蔡。

现在,我把楚军入侵蔡国迁都州来这一段历史稍微详细地讲一讲。上面已经说过,昭侯二十五年(公元前494),当漫长的寒冬刚刚过去,汝水渐暖的时候,楚军突然兵临城下,浩浩荡荡的战车铁桶般地包围了新蔡城。

楚军昼夜不停地构筑工事,从大门到数町筑起了宽一丈、高两丈的壁垒,把城内外的交通全部切断,同时战车兵团完全控制了东西南北所有的城门。

当时,蔡国的主力部队驻守在边疆,卫戍力量最为薄弱,所以面对楚军束手无策,只好任其为所欲为。

壁垒完成以后,楚军就地安营扎寨,开始向蔡国居民喊话劝降。有那么几天,害怕楚军攻城的一部分居民,每天早晨,分成男女两群,投向楚军营垒。但是,屈服于楚军淫威出城投降的居民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居民依然原地不动,坚守城内。

过了几天,街头巷尾流传着蔡国国君打算接受楚军要求,决定迁都楚国内地的消息。由于楚军的壁垒把郊外的人们完全阻隔于城外,整个城市出奇地宁静,洒落在街道上的春日阳光显得格外地虚无空荡。

入秋以后,迁都的流言终于变成了现实。街上张贴的布告明确写道:蔡国定于近日迁都江水(扬子江)以北、汝水以南的地区,全体居民即刻准备,不得有误。

整个城市一阵骚乱不安,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因为每个人都有许多事需要冷静地考虑。

接着,大家又对即将迁往的新都议论纷纷,可一谈到该准备些什么,怎么准备,谁又都一筹莫展,竦然不安。

人们在惶恐不宁的气氛中过了年,迎来了昭侯二十六年。霸占城外的民房农户做兵营的楚军依然包围着新蔡,但看不出有什么新的动静。过年以后,虽然又张贴了迁都的布告,街头却意外地平静,没有引起骚动,甚至春夏之间还流传过取消迁都啦、新都换了地方啦各种各样的消息。

到了夏末,贴出的布告正式宣布定于十一月迁都江水、汝水之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区,要求全体居民立即着手准备。这时,新蔡才乱成一团,而围城一年多的楚军也开始撤兵。

楚军一开始收兵,大家都感到迁都已是不可改变的了,而且时间迫在眉睫,但尽管如此,人们还只管东奔西窜,根本看不到迁都的任何准备。和前一次的上蔡迁往新蔡的国内迁都不同,这次是迁往异国,而且是楚国的内地,所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濒临死亡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起万料不及的事件。,离迁都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吴国的军队和战车突然蜂拥而入,全副武装的士兵占领了城邑的各个城区,战车开进所有的广场,街头到处燃烧着吴兵点燃的通红的篝火,整座新蔡城笼罩在一片紧张恐怖的黑暗气氛之中。

有任何人指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逃出城邑,除了身上穿的,两手空空,跑到汝水河畔避难,堤上堤下、桐树林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群。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在这些人们中传播,一有新的消息——不管这消息来自何处,马上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去。

吴军入侵,无疑是对蔡楚相通、企图迁都楚国的惩治。这样,蔡国只好打消迁往楚地的念头,事实上也是这样决定的。这项决定对于百姓来说,似乎能稍稍宽松一下心头的郁结,其实并非如此,不迁往楚地,但不是说取消迁都,而是必须遵照吴国的旨意,迁到吴国某地去。迁往吴地也可以,然而有消息说,吴国指定的地点却是荒凉贫瘠的瘴疠之地。

正当这种风闻盛行的时候,似乎为了证实它的真实性,又传出了亲楚派公子驷死亡的消息。公子驷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但极端严重的事态正降临在被四方形护城河圈围的蔡国国都上却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当没有月光的、黑暗的漫漫长夜渐渐消退,晨曦从汝水流淌的河面泛泛溢出的拂晓时光,传来吴军已从城里撤走的消息,于是遇难的人们成群结队地返回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城邑。

这时,又传说蔡国的执政者已于昨夜在吴军的带领下出发前往吴国属地州来。州来就是吴国指定的、代替楚地的新的迁都地点。至于昭侯是否已去州来,还是仍在王城,看来谁也不知道。

回到城里一看,昨晚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幻梦,吴国的士兵和战车已经无影无踪,街道上残留着一堆堆篝火的遗迹。不大一会儿功夫,城市又恢复了平时模样。

下午,传来令人痛心的消息,说公子驷是奉其父昭侯之命和吴军交涉时被杀害的。到了晚上,昨晚的传闻得到证实,人们被正式通告,蔡国定于十一月初迁都州来,全体居民各自设法搬迁新都。当时离十一月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满抱怨。这个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两三天以后,又听说蔡国历代先君的坟墓将迁往州来,为此要在王城举行哭陵仪式,但是大家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不久,迁都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们在汝水河边的高地上望着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的队伍缓缓移动。蔡国和吴国的两支军队前后护卫着政府首脑一行,他们的后面紧跟着成群结队的人们,出王城、过城邑,来到汝水河畔,然后登上无数的战船,向上游驶去。

有那么几天,我们看着迁往州来的人群不断地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城邑,向汝水之津走去。后来,我又在汝水的堤坝上为我们的一门家族送行,无论是送行的人,还是上路的人,都没有动情地感慨,似乎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面对着令人心悸的灾变,依然保持着镇静和沉默。

我刚才说到一门家族,那个时候,一家一族,一般都从事烧陶、制造骨器之类的工作。我和双亲缘分浅薄,幼时相继失父丧母,但我的祖先世代都在王城里造币,有自己的作坊,祖父、父亲、叔父都终生埋头于这个工作。这样子推算起来,我想我的祖先就是殷民,虽然国家灭亡了,但保留着丰富的制造青铜器的精湛技术,好像我的父亲、祖父也是这么认为的。

也许由于我双亲早丧,所以没有继承这份手艺,而是在治水工地上打打小工,自己还想将来在这方面干出点名堂来,可偏偏就在这时,赶上迁都。不过,要是我们这个家族和殷人有着血缘关系,那可以说已经体验过亡国的滋味了。

当整天为迁居州来的人们送行感到厌倦的时候,留下不走的人就在这荒凉空荡的城里转来转去。从空房的数量来看,大概一半人搬迁,一半人留下,大体上说,认为到州来生活更加方便的人迁走,而担心背井离乡无法过日子的人留了下来。

刚才我说到迁居州来和留下不走两部分人各占一半,这只是指新蔡城里的人,城外广大地区依然居住着农民以及其他各种职业的人,他们都觉得离开本乡本土无法生活。所以,总的来看,留在蔡国不走的人要比搬迁的人多得多。

我们在废墟般的街头巷尾游逛着,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这里再也不是蔡国了,只是曾经有过蔡国而已。然后,被祖国抛弃、或者说被祖国遗忘的蔡国百姓将作为没有国籍的人今后还要在这块土地上设法生存下去。

这些蔡国遗民担心楚、吴军队又要入侵,为了自卫,必须集结在一起,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城东南,搬进空房居住。

但是,这座被遗弃的城邑却安然无恙。也许楚、吴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把这儿作为缓冲地带,当前双方都不得染指。的确,要是吴军进城,楚军必定进城对抗,反之,如果楚军进城,吴军也不会袖手旁观,这样,蔡国故土无疑将化作悲惨凄绝的生死决斗的战场。

幸运得很,可怕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半死不活的城邑度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死一般的城镇又开始复苏,空无一人的王宫宅第很快变成了市场,各种各样的店铺开张摆市,吴国商人、楚国商人进进出出,还有陈、郑、宋等邻近各国的人们,这些外来者看到我们蔡国人,都主动举手打招呼。

我们蔡国遗民也开始忙起来。要吃饭就得干活,活倒有的是,到王宫市场去,哪儿都要劳动力,劳力立即变成蔬菜和粮食。我们还到郊外农村运来蔬菜,换取其他国家的东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紧张忙碌,似乎国家灭亡,城邑反倒繁荣起来。

我们是蔡国的遗民、蔡国的弃民,要说遗民、弃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许许多多。在这几年、几十年间灭亡的徐、州、肥、莱、萧、舒、庸、梁、邢、江、温、黄等国的百姓,每天不断地涌进新蔡这个不可思议的国际市场。

无论是战胜国的国民,还是战败国的国民,在这里,大家都平等相处。战胜国也许有一天也会遭到亡国之祸。吴、楚、晋等强国、大国的商人的确多少显示着某种自信,但国家之大小、国力之强弱,是执政者之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在这里,只能靠自己来维护自己。

的确如此,自己的祖国战胜了别国,并不因此就能保证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相反,自己的祖国战败沦亡,也并不因此自己就蒙受多大的灾难。本来这块土地就到处充斥着不幸,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宫市场是所有国家不幸庶民的集中地。这里有多少没有脚的人呀!他们的脚不是在战斗中失去,而是因为滞纳地租、滞纳贡物(粮食)被本国官吏砍掉的。没有人怜悯他们。要是同情他们,自己也就失去生活的信心。市场上摆着许多屩(麻鞋)和踊(假肢),踊的价格要比屦贵得多。

我们这些蔡国遗民居然又过上了心情舒畅的安宁生活。大约一个月以后,有关昭侯的新的传闻在遗民居住区广为流传,弄得满城风雨。原来导致迁都州来的那天夜晚的吴兵进城正是昭侯本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一切都按照他事先的安排顺利进行。说起来,即使这样也不足为怪,本来蔡国就挟在楚、吴两大强国之间,亲楚还是亲吴,长期以来就是蔡国执政者头痛的难题。

如果传闻属实,亲吴的昭侯和亲楚的公子驷之间旷日持久的纷争在吴军蜂拥入侵的那天夜晚才得以最终解决。一切都是昭侯的预谋,他周密布置,引兵入城,命令大夫在混乱之中杀死公子驷。

在这种对昭侯的纷纭议论之中,多灾多难的昭侯二十六年过去,进入了昭侯二十七年的春天。漫长的寒冬结束以后,汝水上下船舸争流,渡口又开始繁忙热闹起来。这时,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是楚国正在建造一座新城,准备收容没有迁往州来的蔡国遗民,一旦新城竣工,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都得搬去。

虽然事出意外,但退一步想,也不是不可理解的。本来蔡国已向楚国保证迁都楚地,就在付诸实施的最后阶段,一夜之间,迁都地点被吴国抢走。这样一来,楚国把蔡国遗民集中迁居楚地,也可以说是事出有因的了。

这条非同小可的传闻使蔡国遗民惊恐万分,犹如自己的生活道路突然乌云密布。他们作为遗民只要还在蔡国故土上生活,就得不到任何国家的保护,不过也正由于没有任何国家的保护,还享受有一定的自由。要是被收容到楚地去,必然失去一切人身自由,成为当牛做马的奴隶,所有的年轻人都被征兵入伍,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当传闻还只是传闻的时候,虽然心情也感到黯然沉重,还总有点半信半疑,可是过了不久,这些传闻成了实实在在的事实。

一个月以后,一天深夜,我们被邻居叫起来,跑到屋外一看,只见附近的广场上燃起一堆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十几个说是从汝水中游农村逃过来的蔡国男女遗民。

据这些三更半夜的不速之客说,现在楚国士兵正在动员上蔡周围地区的渔民和农民,让他们迁居到指定的楚地去,说是给一年的准备时间,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楚国心血来潮,改变主意,也许今天就会把大家强迫赶去,所以他们慌慌张张地逃出来。

听了这些人的话,看来迁居楚地不是传闻,在边境地区已准备实施了。逃到这里来的人们,也并不认为这里安全,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先到蔡国遗民集居的新蔡城心里总踏实一些。

不知谁说了一句:“楚国大概想,国都被吴国抢走了,留下来的老百姓该是我楚国的了。”

又有人说:“话虽这么说,可叫人烦透了。”

但人们对此束手无策,这就是亡国遗民之为遗民的可悲之处。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到市场干活,听一个从郑国来的商人说,楚国军队驻屯在离这儿走三天远的村落里,很可能最近就要过来。于是,我决心立即离开新蔡城。要是我被楚军劫往楚地,那么我的一生就全毁了。

我到最近几乎每天都在市场碰面的一个宋国商人经营的店铺里,由店老板出面,介绍我入伙一个运输队,往宋国国都贩运物品。那个时候,年轻人都被征入伍,所以无论到哪里,只要是年轻人,就受欢迎。

就这样,我和十来个宋国人一起离开新蔡城,经陈国前往宋国,这种旅途生活说自在也自在,说艰苦也艰苦。我们把石料运到陈国国都,再从陈国把大水缸运往宋国国都,一路上,只要听说大兵来临,就躲到乡下、避于山中,有时还藏在船上。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在异国他乡旅行,所经之处,只见兵祸深重,山野枯槁、田园荒芜,有的村庄饥馑粮荒,有的村庄到处都是孤儿和残疾者,当然,人心也变得粗野暴戾起来。

从新蔡城到宋国国都商丘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说是到了宋国国都,其实并没有进城,只是在睢水支流的农村歇息一下,恢复长途跋涉的疲劳,然后再找其他力气活干。只要不挑挑拣拣,找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

生活在宋国,竟然没有异国之感,大家都说,宋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中殷代遗风犹存。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宋国建国的这块地方,古时候曾经是殷代都城,周灭殷取得天下的时候,殷王族中的一个人被分封于此地继承殷祀,于是就成立了宋国。

从这个意义上也许可以说,今天的宋国是古代殷朝留在中原上唯一的遗物。即使同是中原诸侯国,国情相异,能处乱世而理朝纲实在是不容易的。

一提到宋国人,大家往往含有戒心。殷人创造了高度的文化,对利害得失关系十分敏感,这一点宋人也是如此。在新蔡的王宫市场上,其他国家的人就对他们敬而远之。

不过,我和宋国商人总算还合得来,因此,他们让我参加贩运队,使我终于来到这宋国国都。这一切也许都应该说是我的血管里流动着殷人的血所注定的。

好了,这次就暂时讲到这里吧,让我整理一下下一次讲话的内容。无奈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有的地方记不确切,开场白长了一点,不过在我谈及我和先师孔子及其学生之间的关系之前,让你们知道我的祖国蔡国以及我这个小人物的经历,你们会更容易理解我以后所讲的故事。

刚才外面疾风骤落,天渐溽热。如果诸位漫步四周,一定心旷神怡。山村荒寂,但初夏晚风拂动山林,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