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献帝(西元一九○—二一三年)末期,索劢率领敦煌士兵一千出玉门关,前往流过塔库拉玛干沙漠东部的库姆河畔,建立一个新的军事屯田地。汉军已经有卅年未曾越过边境,涉足所谓的塞外之地。

自从汉武帝以武力通西域以来,已经流过了悠长的三百年岁月,这期间,汉与匈奴经常以西域作舞台,绵绵长长地争战不休,玉门关与阳关时而开放,时而紧闭;有时是大汉天威远播崑仑山脉的那一边,有时相反的,匈奴的铁骑直入玉门关,甚至连黄河流域一带都任其劫掠与跳梁。

自前汉至后汉,历代天子无不对匈奴感到束手无策,匈奴一旦不除去,汉室就无能安枕。而要取得河西,就得攻打匈奴;要打败匈奴,必先通西域。无奈通往西域之路遥远而且险阻,胡族又是禽兽之心,叛服无常,使得出兵西域所费不赀,汉室因而不得不放弃西域,而历代的朝廷那般主政者,也都在无可奈何的重复着这种宿命性的情况。

至于索劢的入西域,只等于重新去执行长久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桩事而已。三十年前汉廷放弃了西域,近年来匈奴的跳梁益形猖獗,河西地方屡屡遭受匈奴铁蹄蹂躏,献帝因而不得不出兵西域,再度扫荡匈奴窝巢。而打头阵,前往西域建设屯兵扎寨,以备来日汉军大规模进驻之需,便是索劢的任务。关于索劢其人,古书上记载着:“索劢,敦煌人,字彦义,富才略。”但他出兵西域以前的一切,则一概不为人所知。

自古以来,遣往西域的士卒多为亡命之徒。武帝时,初使西域的张骞所带领的是一干无赖,为求良马而入大宛的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部队,亦多为不怕死的玩命之辈。至于后来在西域立下赫赫武功的班超、班勇也不例外,无不收集天下的无赖亡命之徒,编成自己的部队。

组织庞大的西域派遣军尚且如此,索劢所统率的一千屯田兵,其出身来历也就不难想像了。年已四十过半而出身边土的这位中年武将,于是从配备敦煌的边防军当中挑选了不把命当命的一批亡命之徒,这些人被编入这个部队,人人都天生具备了拉强弓的臂力。

不单是身为统帅的索劢,任何人心目中都认为这一千士卒一旦迈出玉门关,此生再也不可能重回汉土。

这天索劢骑着骆驼走在部队的前头,当队尾离开关口约莫两百公尺的时候,他让行进中的部队暂时停下来,索劢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却是有意给士卒们一个向此生不复再睹的故国诀别的机会。部队本来破晓时分就开始集结,不想为了准备出发,意外的多耽搁了时问,此时,火热的太阳已爬得很高,玉门关的城墙于明亮的天光中浮现着它灰色的影子。

索劢把目光停伫在整座玉门关当中高高耸立的那座了望楼上,良久,这才挪开视线,立即恢复他惯有的那副目光炯炯而意志坚定的神情,下令继续前进。

索劢以往的大半生都在与匈奴的争战中渡过,辗转边强各地,半生戎马,将自己奉献给讨伐异族,因而无论转调何处都不为所动。然而,此次的进发胡地,却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的感怀。他比谁都明白,要深入敌域腹地建立据点是意味着什么,那很可能是要你终身耗费于同匈奴之问的一场永无休止而可诅咒的争战,也可能是要你粉身碎骨地从事于怀柔那干反覆无常的西域诸国。而为了果腹,又得耕种,即或很幸运的在库姆河畔屯田成功,也不太可能在这沙漠里长久维持下去,除非朝廷能够积极地加以支援,否则这干士兵最终的命运,只有同着自己所建造的屯田地,一起遭弃于沙漠之中。而目前的情况是你根本不可能期望朝廷的支援,在内忧外患之下渐趋衰微的汉室,随时都有改变政策的可能,朝令暮改乃是这几年来主政者所惯犯的毛病。

索劢的部队,这天下午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海当中。从第三天起,沙海以和缓的起伏铺展眼前,越过一座沙丘,又出现另一座新的沙丘。第四天起,部队开始采取战斗队形前进。这天晚上,他们发现了一小块绿地,便在这里扎营。入夜,也不知怎么探知的,有十几个装扮怪异的男女前来兜售饮水,他们是亚夏族人。

索劢把其中一名年轻女子唤进自己的营帐里过夜。那女子并不抗拒。她的胴体光亮如涂上了一层油脂,肌肤冷凉似鱼身,这女子夹杂着汉人的血统,懂得几句简单的汉语。

女人在卧榻上告诉索劢,这附近一带从前叫做龙都,一度为羌来的首都。索劢还是第一次听到羌来这个夷狄之名。从女人的叙述里弄不清是什么朝代的事情,只知道这座城邑极其广大,日时分发自西门,一直要到日暮前后才能抵达东门。这座城邑建筑在临湖的一片和缓的斜坡上,有条宽广的运河绕着城邑通入湖中,登高面向西边眺望大湖,那运河就像是蜿蜓侧卧的一条巨龙。载着城邑的广大的地盘,全由坚硬而又规则的盐层所构成,旅人不得不于地面铺上毛毯,以供所携带的牲口安睡。又此地一年到头不分昼夜的弥漫着浓雾,因而经常不见日月星辰,住在这儿的不仅只是羌来族人,也有许多妖魔鬼怪栖息于此,终于有天夜里大湖起了变异,这座大城邑就那么样地深深沉入沙坑里去了。

当女人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索劢于射入营帐的月光底下看到了她的面孔,一颗心不由得被她所牵引。

第二天,索劢把那女子安排在队伍里,他听从近侍的进言将她女扮男装,以便逃过那干狂暴汉的眼目,并且将她所骑的骆驼置到自己身边。

往后的两天里,士卒们全都知道了队伍里掺进了一个女人,但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那女子,们都怕索劢。

第七天,他们进入沙石的原野,以人骨和兽骨作为行路的指标。而从这天开始,一连三天,每日都看见一座无人的城廓,每一座城都半埋入沙堆,了望楼、高塔,以及每一幢建筑物都倾向西方。这些城廓想必都是胡人所建造,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不止一次的驻扎过汉军或是匈奴士兵,如今却是杳无人烟,徒然被弃置于风沙之中成为一片废墟。

他们接二连三的看过了行将被风沙所吞没的这些城廓,于第十天来到了距离目的地库姆河只有半天行程的地方。从头天就下起的雨,到了今天竟然变成倾盆豪雨,人马与骆驼无不全身湿透。他们于大雨中展篷扎营,大雨却透过帐幕浸入营帐,士卒们感到像隆冬一样酷寒。

这天夜里,出乎意外的,有十几名鄯善兵奉王命携来粮食,表示欢迎。到了半夜里,又有三个龟兹商人以骆驼载着粮食前来兜售。据这几个龟兹商人表示,从两三天前开始,匈奴一支大军团,正在索劢预备前往屯田的库姆河畔那个部落集结。

虽是三更半夜,索劢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下令拔营出发,他决定来个出其不意的突击,一举将那支匈奴兵团消灭掉。部队于是连夜开拔,在豪雨中不息地强行,终于在破晓时分抢抵库姆河畔,与匈奴军所集结的那个部落只有一河之隔。

站立河畔,索劢发现黎明泛白的天光底下,黄浊的河水正在狂腾着奔流,根本就别指望能够涉水而过。其实只要能够使人马渡河到对岸,则突击匈奴阵营,使其落荒而逃,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偏偏被怒吼狂奔的库姆河所阻挠。

索劢呆若木鸡地兀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河岸丛生着芦荻,除此之外找不着一根树来遮雨,他只得任由队伍集结河边,遭受雨打。过了约莫一刻时辰,一名士兵走到正在凝望着狂流的索劢面前进言,自古相传要平息河龙的愤怒,唯一的方法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丢进河里作献祭,而今除了这么做以外,只怕别无他途。说这话的是在战场上与索劢同甘共苦了十余载的一名张姓部下,也是索劢所最亲信的一个。

对于张某这番进言,索劢默不作声。张某于是继续说,如若晚一天渡河,匈奴势将相对的增强势力,对我军不利。索劢仍旧沉默不语,半晌,这才说:“王尊建节河堤不溢,王霸精诚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

索劢立刻下令在河岸筑起祭坛,上前祈祷。他无法将那女子投入滚滚浊流里,他想用祈祷代替以女人作活祭来祈求上苍降低库姆河的水位,如若往昔的武人藉着威力镇压了河流的传说属实,那末他索劢也未尝办不到。

祈祷了一刻时辰,黄浊的流水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水位甚至越来越高涨。索劢继续祈祷了一刻时辰,河水终于漫过岸边,泛滥到人马的脚边来了,尽管这样,索劢还是不肯离开祭坛前面一步。

张某走近索劢,再度提起献活祭的事,他说事到如今,与其继续祈祷,仰望神旨,倒不如将女人投入洪流,效果可能要快的多,而看到索劢没有答应的意思,遂又建议立即撒退,免得人畜一起被洪水冲走。

这时,索劢忽然拔刀衔在嘴里,仰首望天,他瞪大两眼,承受着倾注到脸上来的雨水。张某和一干士兵只有屏住气息,守望着他那副样子,索劢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阴气。忽然,祭坛一个倾斜,转眼之间便没入浊流里去了,只剩下模样怪诞的索劢兀立在那里,任由浊流冲刷着他的脚边。

不一会儿,索劢动了动身体,取下衔在嘴里的刀子,转向部队,大声嚷道:“吾虽精诚而不与天通,乃因河中栖有厉鬼。如是,唯以力灭之,退洪流而强行渡之矣。”

听在士兵们耳朵里,索劢的声音犹如雷鸣。

从这个时候起,雨是停了,水势却益形猛烈。索劢部队撤后约莫一箭之地,在稍稍高出来的地方,部署成战斗队形。

首先由弓箭手万箭齐发地射向河流中央,但只一刹那工夫便被黄土的洪流所吞没。继几百支箭射入河里之后,接着,徒步的士兵们叫声震天的杀向河岸,在隆隆的战鼓中,士兵们冲进泛滥的河水里,于没膝的水中挥砍着刀枪。他们且斩且刺着滚滚浊流,四处都是飞溅的水花,而在这场天人交战当中,若干士兵被洪流冲走,失去了踪影。

在傍晚之前,战斗一再的重复着,为了求得更高的地势,布阵的位置再三的后退。无论是指挥作战的索劢,抑或正在与洪流作殊死战的士兵们看来,奔腾的黄浊狂流,有若巨大妖怪。这妖怪正在疯狂地压迫、排山倒海地进袭而来。

到了夜晚,士兵们精疲力尽地倒卧在浸水的台地上。第二天天气虽然转好,水量并没有减低的迹象,滚滚的浊流甚至比昨日多出了漩涡。索劢部队与库姆河的争战从一大早就开始。同昨日一样,士兵们对着狂流射箭、投石、刀枪也在浊流中挥舞,他们所挥动的刀抢,在一到白天就好像从严寒一变而为酷暑的灼烈的阳光照射之下,闪烁出妖异的亮光。敌人也不甘示弱,每一回合战下来,总要吞噬掉好几名士兵。

夜幕再度垂下。鄯善、焉耆、与龟兹三国的武将,各自率领着一千士兵抵达了库姆河边;多年来他们全都苦于匈奴的劫掠,无不翘首期盼汉军重征西域,因而一听到汉军出兵西域的消息,立刻率军前来表示归顺之意。

索劢决定把语言习俗都与自己部队有所不同的这般胡卒也加进去,继续挑灯夜战。四千大军于是在苍茫的月光照射之下的沙漠里,一字排开的编成三个横队,军鼓一擂,第一队的士兵们便呐喊着冲向河流,等到第一波次的士卒退下来,第二队立时蜂涌着递补上去。然而,水势依然没有减弱,兀自在月光下展现着黑黝黝的漩涡,奔腾、肆虐。

索劢终于决定作殊死的最后一次突击。他集合所有的马匹,让最强壮骠悍的士兵骑了上去,准备连人带马杀入激流里。索劢自己率先站在三百余骑军的前头,而他一声令下,战马一齐刨起沙尘狂奔。索劢一跃入激流,立时横冲直捣地挥舞着长枪,一面感觉着自己连人带马正在飞快的冲向下游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索劢与他的坐骑一齐给冲上浅滩。他搂住坐骑的脖颈爬上了河岸,只见岸上兀立着好几十头战马,湿淋淋的身体反映着月光闪闪发亮。于是,有失去骑士的战马,也有丧失了坐骑的士兵,马匹和士兵陆陆续续地爬上来。

索劢下令整队,点了点人数,人马约莫损失了半数。由于被冲向远远的下游,他们不得不花费近一刻时辰功夫,涉过浸水的原野去归队。

回到了集结地,索劢再度向生还的士兵们发出攻击的命令,这回他仍旧想身先士卒,无奈他的坐骑却是不肯踏出一步,不仅索劢的坐骑如此,所有的马匹都一样的不肯前进。索劢于是拔刀权充马鞭,策马前行,士兵们也照着做。监于上一回合的经验,这回索劢和士兵们全部舍长枪而手握刀剑。不久,这队骑兵再度拥簇成一团,勇往直前地冲向河岸。

索劢逼近河边,拉紧了缰绳,同时高举刀剑,要随后而来的士兵们停止前进。然而,还是有好几骑没能制住坐骑冲进河里。索劢大张着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刚才还汪洋一片的河道,不觉间已经减退了一半的水量,浊流尽管仍在滚滚奔腾,水面上却已可见若干尺河岸。

索劢把张某喊到跟前来,后者一见此景,也只有兀立一旁,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河面。四周掀起了与库姆河交战胜利的欢呼,一波又一波的震耳欲聋。

半刻时辰后,部队分成几批,陆续过河。紧接着,汉军、鄯善兵、焉耆兵、与龟兹兵,不分彼此的成为一体,向距离河边五、六里远的匈奴阵营发动攻击。

战斗于破晓时分完全平息,但等到乘胜追击的部队统统归队,已是第三天的事情,因为索劢曾经严令,一直要追击到敌人不剩一兵一卒为止。

往后的一年,索劢待在夺自匈奴手上的库姆河畔的小部落里,从事于军事屯田地的建设工作。他首先建造了几幢临时性的营房,接着以部落为中心,引来库姆河水作灌溉用水,大规模的开发了一片广阔的耕地。在整个开垦过程当中,以龟兹、鄯善为首的好几个国家,都陆陆续续地遣兵协助;索劢一举粉碎了匈奴的豪勇,已传遍整个西域,甚至连库姆河的洪流都不得不被他的武威所屈服的传闻,更是使散布在塔库拉玛干沙漠四周的三十余国胡族闻之胆寒。

由于索劢此番于库姆河畔屯田,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匈奴不曾再出现于这一带地方。这个屯田地与玉门关之间设置了两座楼台,于是以这个作踏脚石,从中土到西域去的商旅乃逐渐多了起来,反之,隔不了三天,便有来自西亚的大小商旅,路经此地向汉土开去。

商旅们开始煞有其事地传言汉廷很可能像往昔那样的恢复西域都护,这并非捕风捉影的空穴来风,于西域诸国,渴求设置都护的呼声本就极高,实际上,准备上疏汉室,请求恢复都护的西域诸国的使臣们,已经路过索劢的驻地,正在东行途中。

第二年,索劢大规模地从事于建造营房与构筑城墙。营舍由木板和砖头搭成,涂以黏土墙壁,再铺上苎麻蓆屋顶。他建造足以容纳五百士卒的大营舍四幢,又在营舍附近筑了两座了望楼。城墙的范围之大,营房和练兵场不用说,还包括了整个的部落,城里还有市场、寺院、和公墓。为了这桩工事,西域诸国提供了资材与劳力。工地上所使用的语言包括了索古语、于阗语、匈奴语、和土语。站在城墙上,可以望见铺展在四周的广大的耕地,其间水路与沟渠纵横交错,沿岸种植着尚未长成的白杨树,无形中成了每一条水道的指标。

索劢的半数部下留在城里筑城,其余的则每日和附近的百姓一起到城外去耕作。这年他们收成了小米和小麦各五十万石,是开始耕种以来第一次的收获,而据估测,这个收获量将逐年作大幅度的增加。

士兵们把战事丢到脑后,只管专心于筑城和耕种。索劢一直跟亚夏族的女子同住在一起。这女人沉默寡言,相貌也不出众,但索劢很爱她。这女子不知给索劢于胡地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安慰。偌大的营区里,只有索劢的居室具备着那么一点色彩;黏土卧床上铺了张芦蓆,上面再铺以色彩鲜艳的毛毯。地上排列着水缸,屋里的橱架上还陈列着来自西洋的玻璃器皿。女人虽然脂粉不施,却以精美的饰物来装扮自己,她戴上薄薄的青铜戒指,颈子上挂了串玉项链,耳朵底下还坠了一对白玉耳环。

初次收成小麦,亦即距离索劢出使西域整整一年的时候,朝廷透过长驻敦煌的西域长史,对索劢有所犒赏,同时带给他的部队调返中土的命令。但索劢对朝廷的使臣表示,新的军事屯田地刚刚从事建设,希望在异域多留几载。索劢从使臣口里得悉自己大战库姆河,并使之屈服的行为,在祖国已被当作英雄事迹大事颂扬。使臣且说索劢一旦还朝,势必可以荣获足以与出使大宛有功的李广利那个贰师将军相匹敌的名衔,这已经成为京城的热门话题。在索劢来说,过去的半生可以说无缘飞黄腾达,自己也认为命该如此,因而即将降临他身上的荣耀,倒令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尽管索劢闭口不提,这个消息还是立即传遍了整个部队,所有的士兵立时染上了还朝热,走到哪儿,都只听到这一类的话题。

亚夏女子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拿这事来询问索劢,索劢告以他目前毫无返回汉土的意思。女人本来天生缺乏喜怒哀乐的表情,此刻,知悉了索劢没有归意,一种喜悦的心情使她那双眸子熠熠生辉,且忽然变得多话起来。她闪亮着眼睛,一个劲儿地说着、笑着,同时,她这天一整日都把所有的装饰品穿戴在身上,女人这副模样深深的打动了索劢的心。

索劢召集全体人员,亲口否定正在部队里流传的消息,并且告诉他们,部队很可能即将与匈奴展开长期的战斗,又说往后严禁任何人提及返乡传言,违者斩首。

而就像是要印证索劢这番宣言那样,数日之后,有好几天功夫,部队的士兵们为了抵御前来袭击城邑的匈奴骠悍的骑军,被迫弃农就武的重拾搁置了日久的弓箭刀枪。从此,匈奴屡屡来犯,士兵们一边耕种,一边又得执戈打仗,忙得不可开交;班师还朝的传言,于是如同当年说退就退的库姆河水那样,很快就消退了,远去了。

第三年夏天,小麦和小米各有了百万石的收成。这时筑城工事大致上已算完成,索劢决定在惨澹经营起来的这块土地上,盛大的举行为期三天的祭典。祭典的第一天,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为数众多的胡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集拢到城邑来瞧热闹。

在这三天里,索劢每晚都站在了望楼上,和亚夏女子并肩眺望由数不尽的营火点缀而成的城中那份热闹。女人就问索劢,举行这么大的典礼,是否意味着部队即将离开这座城邑?看到索劢笑着否认,女人仍旧盯住他眼睛,静静地摇了摇头。索劢责问她何以不相信他的话。女人答以并非不愿相信,只是没法相信连索劢自己都无从知晓的命运这种东西。

而女人这份担忧并不全属杞忧,女人无法相信而索劢自己也无从逆料的命运,终于在约莫半年之后临到他们身上。

秋日接近尾声,农耕季节结束以后,索劢率领着半支部队,出城去攻打在西北方蠢动的匈奴。满以为再久也不致于拖过十天就可以回城,不想战事竟出乎意外的拖长:龟兹人的一支部队暗通匈奴,加上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所搅扰,战事处处受到挫折,使得部队无法立即撤退,以至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始自秋末的战事,在互有胜败的情况之下。直拖到开了年,总算逼使匈奴窜回北方。和出征当时相形之下,索劢与士兵们都瘦弱而憔悴得判若两人,他们于一个下雪天开进了城门。尽管兵疲马瘦,先行的骆驼部队仍然长枪尖上插了若干匈奴将领的首级,旗帜一般直竖着进城来。首级、驼峰以及士卒们的肩上,都积着雪花。

索劢进入违隔已久的府邸。看一眼倚门相迎的亚夏女子,他立刻觉察到她的脸色有异于往常迎接他的时候。女人将索劢从门口直接引领到客厅,坐在客厅里的是来自汉朝的使臣,为了等候索劢归来,他已经在此等待了一个月。使臣带来了汉室的一纸命令,要求索劢班师回朝,在祖国汉土等候索劢,也等候着他的部队的是极大的荣耀和富贵。

七月初,当城邑的柽柳抽出嫩绿新芽的季节,替代索劢部队的新的屯田军驻进了城里。自从决定回朝以后,索劢一直忙着整理耕地,以及与不时出没此间的匈奴作小规模的交战,几乎无暇思及亚夏女子,但她却好像始终牵挂着自己的前途。有没有可能随同索劢回到汉土?纵使可能,到了中土之后,是否能够像目前这样的跟索劢继续共同生活下去?这些问题都不是她那小小的脑袋所能解答的。而每当她提及这点,索劢总是作同样的回答:“当然要带你一起走罗!”

索劢真的预备把女人一起带走,只是一想到久违了的酒泉与凉州的街景,就不免觉得把个蛮夷女子放入其间总有些格格不入,亚夏女人的头发、眼睛、肤色,乃至语言,在在都令他有所顾忌,但他立刻把这种意念从脑子里排除,索劢本就不擅于思想,此刻更是无意单单为了一个小女子而去操心往后的事。

驻进城里来的接防部队,拥有双倍于索劢部队的兵力。索劢将诸事交接给即将代替他成为城邑新统治者的那位年轻武将之后,继续在城里逗留了三天,一则有些舍不得离开自己一手经营之地,一则有意等待雨过天晴再上路。

部队开拔当天,新来的屯田军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殷殷相送。出得城门,又见两百多名附近部落的居民聚集到这里来和索劢惜别。由骆驼、马匹、和士兵所构成的长长的行列,走过贯穿耕地中间的那条他们自己所建造的大路。天空一片蔚蓝,微风吹过大路两旁白杨与柽柳林梢,十分凉爽。

道路从城邑笔直的通出去,几成直角的接上库姆河。来到河畔,索劢发现同当年渡河之时一样,眼前涨水的河流,把原有的河床扩宽好几倍,正在滔滔不绝地奔腾着。

索劢极欲设法过河,既已让人家郑重其事地送出城,他实在不愿意因为河水上涨而就折回城里去。张某以及那些武官们也都如是想法,大伙儿一致的意见是:曾经制服库姆河而扬名天下的部队,焉能因为同一条河的河水上涨而畏缩撒退?

“我看,只有再跟河水大战一次,硬闯过去了。”一名部下表示了意见。

索劢决定且将部队停留下来过夜。白天还是万里晴天,不想半夜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黎明时分,张某前来索劢营帐,陈述了他的看法,他认为这场大雨将使河水益形上涨,如若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落得几天甚或几十天也过不了河,要是决定跟河水一搏,倒不如越早越好。

索劢将张某留在营帐里迳自走了出去。天已开始亮起来。他站在河岸上,任凭倾盆大雨淋打在身上。河水显然比昨日上涨了许多。索劢兀立在那里,良久,良久:他被某一个意念所攫住:对他而言,从未经历过的一种锥心的痛苦正在袭击他。

索劢返回营帐,低沉,却是斩钉截铁的对等候在那里的张某说:“把那女人拿当活祭,献给河神吧。”

张某一怔,定定地凝望着索劢的脸。所谓那女人,在这个部队里,除了那个亚夏女子之外应该别无他人。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张某徐徐地开了口,他首先感谢索劢肯于主动作此决定,又说他本来就是为这事前来的,只是不便说出口。讲完这话,张某立刻就走出营帐。

不多久,索劢的耳朵里传来女人悲痛的惨叫,那是从紧傍着索劢营帐的邻帐里被拖走的女人所发出的呼号,那惨叫与自去秋至今春,跟匈奴之问的屡次苦战中,扎营山地时所听到的野禽凄厉的嘶鸣极为相似。

天大亮后,索劢将部队集结到河岸。不觉间雨已停止再下。也不知是否由于吞噬了女人的关系,黄浊的河流,水势看似衰弱了一些,不仅索劢看来如此,张某似乎也有同感。

“要过河就得乘现在,再拖下去可就没机会啦。”张某一旁催促着索劢快拿定决心。

部队于是沿着河岸开到里多远的下游,挑了一处看似水势最弱的地方作渡河点。全队分为若干集团,其中的第一批首先跃入流水里,刹那间,人畜都一个劲的被冲往下游,原以为牢牢捆绑好了的大包行李,脱离了马背,有几个在水面上漂浮。尽管这样,这一批士兵总算安然的抵达了对岸:张某表示,他们所以能够不折一兵一卒的安然过河,是因为拿女人作了活祭的缘故,索劢虽然沉默不语,内心也作如是想法。

每一个集团陆续的过河而去,索劢加入最后的一批,策马进入河中,水势看似要比第一波次渡河时更要减退了一点,当他无恙的抵达对岸的时候,止不住对牺牲了性命的女人重新兴起感谢与怜悯之情,同时,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部队重又开始行进,索劢同着张某率先走在前头。全军开拔没有多久,张某突然勒马嚷道:“看看那边!”索劢也勒住马头望过去。他看到的是遥远的平原那头,如同黄色熔岩一般徐徐扩展着且接近过来的一大股活动的流体似的什么。仓促间,索劢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见那庞然大物正以缓慢、确实、而重量感十足的动态,一路埋没着平原,朝着这边掩盖过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索劢吼道。

张某以及四周的士兵们都弄不清楚那庞然大物的庐山真面目,人人只晓得交相呼嚷:什么呀,那是?那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陡地有人大嚷:“洪水,那是洪水哪!”

经他这么一提醒,侵犯着平原一路漫过来的那股黄稠稠的东西,倒真像是水—一股洪流,的确,除了一股大洪流以外,不可能是什么。大洪流一路包抄着平原而来。

“怎么办?”有人从一旁问道,但仓促间索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歹先往下游逃吧。”索劢嚷道。

然而,无论你左逃右逃,看样子终究躲不过庞大的攻击者那双巨灵魔掌;为了免于被洪水吞没,眼前唯一的生路唯有求诸下游那个方向。人畜所构成的队伍顿时大乱,开始争先恐后的移动了起来。他们上上下下的越过若干沙丘,从平原中央向东南方奔窜,然而没有多会儿,行程便受阻而被迫停下,原来库姆河的下游一带不知是否也已泛滥成灾,只见前头漫了水的地带开始一点一点的扩展开来。

部队立刻改变进路,往东北方向奔逃,但走不多远便又被大水阻断了去路。等到部队不知第几次准备改变去路的时候,索劢看到了一大股黄土洪流犹如铺展厚厚一卷地毯那般,已逼近与他所站之处只隔两三座沙丘的一座沙丘那边。

“全体人员快往高处跑!”

没等索劢发出这道命令,人畜所构成的集团,早已互相推挤着竞相往高一点的地方奔去,每一名士卒脸上都透着即使在战场上也无能看到的一股拼死劲儿。

索劢朝着一座沙丘前进,成群的人畜彷佛被磁铁所吸引的铁片那样的麇集到那儿去。索劢站到这座沙丘的顶端,重新环顾平原,只见滚滚洪流已经吞噬了平地和小山岗,辽阔的原野如今已化成一片泥海,而那滚滚浊流业已逼近从麇集着人畜的这座沙丘算过去第三座沙丘上。

不久,索劢发现了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望向遥远的西北方,那一带的泥海似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看起来有些波浪骚动的样子,而那片动荡的黄色波浪尽头,可以看到突出水面的部分城墙和了望楼;距离再远,影像再小,索劢也不至于看错,那些是昨日之前他们所居住,也是他们一手建造起来的城邑,看来,耕地与民房怕已完全沉入泥海底下去了。

这时索劢心想,要不了多久,只怕他们也将没入那股滚滚洪流里去。刹那间,脑海里闪过初识亚夏女子之夜,她所提到的有关龙都的传说,但也只是那么一闪便消失无踪,眼前所面临的是更加严重的事态。索劢很是冷静,一股强烈的愤怒在他五内沸腾,他决意对洪水发动突击,除了大战洪水,与之一决雌雄之外,已经别无他途。

索劢立即下令,士兵们都服从这道命令,因为每一个人都明白眼前的危急处境。

战鼓擂起,掀起一片呐喊声。部队分成两股,分别由索劢和张某统领。张某所统领的一队率先奔下沙丘,进行突击,骆驼、马儿、和士兵一起狂奔,他们爬上沙丘,再驰下沙丘。然而,看在索劢眼里,这番突击竟显然如此的无力。人马与浊流一点一点的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两者的前端刚在一座沙丘脚下相接触,张某所率领的部队人马便倏的从索劢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同时,索劢冲着剩下的部队下令突击,面对平生第一次棋逢敌手的强敌,他一马当先地挥舞着长枪冲向河流,洪水天摇地动的怒吼,轰隆轰隆的遮盖了宇宙间的一切。

不一会儿,前头出现了刚刚吞下一座沙丘且乘势涌向这边而来的浊流的洪锋,数不尽的厉鬼于猖狂乱舞中眼看着逼近过来。索劢右手紧握长枪,高高的抡起在头顶上,连人带马撞向一丈多高的浊水之墙上。从索劢的影子消失不见,到紧随他背后的人畜陆陆续续地隐没水中,终至一个也不见,这中问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问。

化成了一片汪洋泥海的沙漠之上,垂挂着混浊而脏污的天空,一轮血红的太阳,宛如日蚀时候那样,以一种异样的宁静,高挂在其中的一角。洪水仍在疯狂地咆哮着,没有片刻的休息,它还得继续吞噬尚未吞完的许多东西。

原文发表于一九五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