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九○七年,建国凡二十代,长达两百九十年的唐朝宣告覆亡,朱全忠篡夺了大唐社稷,登上王位,改国号为“梁”。此后约莫半个世纪之间,中原四分五裂,战乱不止,梁、唐、晋、汉、周等短暂的霸王相继建国,又瞬息万变的交替而去。

后世的人管这时代叫做五代,根据史书,在五代这个时代里,唐代遗留下来的陵墓,大部分都遭到了盗掘的恶运。当时,大唐的京城长安与洛阳因多次的战乱而荒废、而被弃,政治中心遂移往遥远的北方,想来,长安与洛阳四周的陵墓即或遭受破坏,也不会有人去管。长安郊外特多古时王族的陵墓。自长安通往西方的路,过了渭水不远便岔开,分别通往甘肃与四川两省,而从这个分岔处附近开始,便有汉代与唐代的陵墓散落于辽阔的大平原上。每一座陵墓都用泥土堆成圆形的塚,大者如一座小山,小一点的,就只是一座坟塚。其中有帝王的陵寝、武人的坟墓,也有全然不识其主的荒塚。

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就连五代一个叫做温韫的武将,在他充任静胜军节度使的时候,都曾扒过众多的唐陵,足见在当时那些市井无赖之徒看来,盗墓虽是多少有些阴森的一桩险事儿,却也是相当值得去干的极富吸引力的勾当。今日的考古学者用以发掘作业,而惊奇于其精巧的盗掘专用七工具,怕也是五代时长安洛阳一带所制造出来的罢。

我把以下所要谈的有关永泰公主墓被盗掘的时代背景定作这个时期,应该是不会错的。正确的说来,永泰公主墓应该座落于陕西省乾县附近的梁山山麓,大致上说起来,可以想作位于上述长安西方大墓平原的西北端。犹如一块木板那样从长安铺展开来的大平原,从这一带起,开始呈现丘陵的起伏,其中一座最大的山丘上,有合葬着唐高宗与武则天的乾陵。永泰公主的陵墓就在乾陵的东南部,乾陵所在的那座山丘的山脚下。

能够的话,倒真想明确的记下永泰公主墓被盗的时代和年月,可惜有关这方面的头绪一无所存。因此,笔者只好用这样的引子来开始:五代战乱时期,也就是距今大约一千年前某年的某夜,盗墓集团的首脑陈某,并不知道自己所盯上的那座坟墓里葬的是谁。也曾有意无意的向附近村落里的故老们打听过,但没有一个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在星星点点散落于平原上的众多土塚当中,这座坟墓并不特别打眼。在土塚式的坟墓中它还算是大型的,可也并不格外的大。

众陵墓中唯一身分分明的,只有乾陵。人人都知道这儿合葬着大唐高宗皇帝和则天武后,同时,从平原上再远的地方都可以望见这座山陵。从长安的方向走来,首先可以看见两座独立的山丘。这两座山丘在山顶上各自有着一小堵城墙似的奇妙突起物。那是乾陵的陵门,附近村落里的人一直习惯于管这个叫做“武则天的奶膀子”。的确,从远处看过去,那两座山丘真就像是一对乳房,而山丘上的突起物便是乳头了。如若更进一步的靠近前去,不一会儿你会发现武则天的乳房那一头另有一座山丘。那便是乾陵所在的山岗。从平原上看来,它们是独立的三座山丘,等到登上那座山丘,才会发现原来武则天的乳房和乾陵都属同一座丘陵上的三处高地。像这样,唯有乾陵是身分分明的陵墓,也只有这座陵墓是所有的盗墓者从不去问津的。首先,你无从知道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究竟是长眠在这座庞大山丘的哪个角落,即或能够推断出地下墓室的大致所在,也不是百把两百个人所组成的盗墓集团能对付得了的。看来得动好几千名工人花上好几个月的功夫,将整座山丘铲平才行。

不过,陈某曾经爬上乾陵好几回。尽管明知道这并不是他能力所及的下手对象,但在“也许能够寻摸出什么苗头”的心理作用之下,一双腿自然而然的朝这座山丘走来。从武则天的乳房至乾陵之间,往昔或许有过一条通道,如今遍地都被没膝的荒草蔓藤所掩盖,只有竖立两旁的一尊尊石人和石兽,显示着这儿曾有过一条通道。说是乾陵,其实连墓碑都没有,只不过自然的山丘整体成了一座陵墓,表示这座山丘的某一深处,藏匿了长眠着一位帝王与一位皇后的石柩而已。每回攀登到武则天的乳房这个地方,陈某就不得不放弃自己这种非分而荒唐的念头。

然而,对陈某来说,爬上此地不见得是白费功夫。站在这座山丘上,可以将整片大平原一览无遗。这年春天,陈某登上这座山丘之际,在星散在平原上的几十座土塚当中,只有座落乾陵这个丘陵山脚下的那座坟墓,使他感到与众不同。当时他差点惊叫起来:老天,那该不会是自己脚底下这座乾陵的陪陵罢?会不会特地将某一皇亲贵族葬在乾陵近旁,用来护卫和侍奉乾陵的?一经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是越想越觉得错不了,规模庞大如乾陵,不可能不附带陪陵,既然拥有陪陵,那么从方位判断起来,除了他所注意到的山脚下那座坟墓,不会是别的。

陈某眼睛一亮,仍旧执意的环视着大平原。他觉得乾陵从他脚底下漫溢出去,陡然之间变成将裙锯铺展在平原上的一种大而又大的什么。说穿了,他是希望他所盯住的这座坟墓之外,能够在对称的反方向那边发现另一座陪陵。如此一来,乾陵这座庞大的惊人的陵墓的结构,将更加完整而且具体。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陈某并没有如愿的发现类似陪陵的坟塚。

但陈某无法放弃自己所盯上的坟塚乃是乾陵的陪陵这种想法。果真那是陪陵的话,长眠其中的人物必然是皇亲或贵族。看在陈某眼里,那座坟墓突然变得与众不同,甚至闪耀出某种妖异的光芒。尽管上面爬满了荒草,但就连这片杂草所交织成的色气,都显得柔和、高贵而颇富来历的样子。唯有盗墓者始能领会的,掀开棺盖的刹那所感到的那种期盼与昂奋,此刻又在陈某的五体之间复苏过来。搁在古老沉淀的空气里的那些财宝、碧玉首饰、以及嵌金的匕首。

陈某走下乾陵,沿着山脚绕了一周,然后步入平原,走向他所认定的那座坟塚。距离大路不远的这一点,在将来着手挖掘的时候比较碍事,好在四周蔓草丛生,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过人迹。

陈某毫不厌倦的在这座坟墓四周徘徊。他发现距离坟塚约莫二十公尺的前方,埋没着一块方形的石头。往昔,地面上全铺满了这样的石块,或许是其中的一块留存到了现在。坟塚那由泥土堆砌起来的形状,也使他感到美好。顶端部分如今只是圆圆的没什么变化,想必往时就像一只碗倒扣起来那样的有些洼陷。陈某用鞋子去踢一踢相当于坟脚部分的泥土,又用手掬起来看看,一次又一次的围着坟塚打转,甚至爬上去看看,末了才以有些软弱的步子,慢慢沿着估计该当是坟墓正前方的原野走下去。

陈某一路走着,脸上是每次决意盗掘时候的狰狞神情。他两眼发直,面颊的线条僵硬的紧绷着。这倒是有个掘头,他想着。幸好没有被人挖掘的迹象。果真是乾陵的陪陵的话,里面该陪葬的有大量相当值钱的宝物才对。若是用他十个人工,只怕要花上七个晚上的功夫。虽说乱世,但盗墓的勾当一旦东窗事发,死罪仍是免不了的。因此,挖掘的工作也只有乘着深夜有限的几个时辰里进行。然而,陈某丝毫不害怕。从十六岁那年下海帮人家盗墓以来,到了四十岁的今天,也不知经手过多少坟墓,可就没有一次失手过。同伙之问甚至传言不管什么样的坟墓,只要被陈某盯上,地里的石棺都会自动浮上来。陈某一向说做就做,立刻决定今夜就召集人手,筹商一番,等候朔日动手挖掘。所幸此地距离长安约有半天的路程,这个季节里即或大白天也是人迹罕至。附近虽有五、六个小村落,却都是吃了这餐没下一顿的穷村子,年轻力壮的给拉去当兵,留下来的全是些老弱妇孺。陈某也是出身这样的村落,长年居住长安,不过,近两三年来,由于兵荒马乱,遂以待在老家的时候居多。以他们这个组织,随时召集个十个八个人手是没有问题的。每一个村落里都有跟陈某共事多年的同伙。其中都为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干起这一行来是驾轻就熟的老手,为人也牢靠踏实。再就是不同于年轻小伙子,这些人的嘴巴都很紧。盗墓其实也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奇怪的是他们这一伙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可没有存着半点偷窃的意识。他们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想法:我们把埋藏地下的无主东西挖掘出来,有什么不好?然而,嘴里虽然没有明说,到底是扒死人的坟,内心里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这些盗墓者都具备着他们所特有的一副阴暗的眼神,那是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能够意会的。与人谈话的时候,他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用一种低沉的嗓门,同时,很难得发笑。

单单挖掘纵穴便花费了三个夜晚的工夫。通常,隆起的坟塚下面是墓道,收藏有石棺的墓室,总在叉开的地方。为了要瞒过盗墓者,所有墓道、通道、乃至墓室,往往位于跟地上的坟塚完全无关的所在,有的墓道跟通道曲曲折折,你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墓室的门,推开那扇门,又有阶梯通往下面,沿着阶梯走下去,还要走上好一段,这才抵达墓室。这么一来,单是寻找墓室所在便已大费周章,况乎要把地下的陪葬物搬到地上来,那可更是一桩大工程了,不用说,这一类的陵墓只限于王公贵族或是富豪,全是为了防患盗墓者而设计的。

盗掘的工作能否顺遂,或者变成无可想像的棘手事业,全在乎地面上的第一锹。行年七十,弯腰驼背的老格,是这方面的老手。每回头一个晚上,就只老格一个人最忙。他前前后后得趴在地上几十回。每一次都从坟塚的各个角度,五体投地的紧贴上去,侧着脸,彷佛想听取来自地心的声音那样。他一会儿张开眼睛,一会儿又闭上,浮现在灯笼光里的那张脸庞,在每一个同伙看来,都显得可靠而带几分神秘。

——这下子敢情是墓道。

老格一开口,在场的人顿时兴奋起来。事实上老格的判断总是八九不离十,多数时候只要照着他的指示挖下去,总会碰上深藏地底的墓道或是甬道的空洞。

这回,老格先在陈某认准了的这座坟墓四周这里趴趴,那里趴趴之后,在土塚东北边的塚脚俯身躺了下来。他把脸孔转向这边,又别向那边,将左右两只耳朵轮流着搓向地面,过了一会儿道:“从这儿挖挖看。搞不清有多深,不过,看样子一定有天窗。是座老实的坟。”

所谓老实的坟,乃是指没有特别设计任何机关以蒙骗盗墓者的那种坟。每天晚上,这伙盗墓者总是到深夜才前往工作的地点。十个轮流着接连挖了三个夜晚。他们从老格所指示的地点笔直的朝下挖了约莫四十尺,便碰到了遮盖着天窗的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墓室倒是出乎意外的建造在很深的地方,不过,从土塚脚边有条甬道通往土塚正下方的这一点,却好像正如老格所言,是座老实的坟。石板相当沉重,不是两三个人的力量所能搬动,且又是在狭窄的纵穴中作业,因而,单单将石板挪开,打开天窗口,便耗掉了两个夜晚。好不容易打通了天窗口的时候,距离东方见白还有段时间。有人提议立刻进入甬道,陈某予以制止,将这列为明晚的工作。出得洞穴,还有件工作必须做,那就是得把洞口盖起来,再掩上杂草,以免被人发现。干盗墓这一行,防止失败的唯一窍门,便是给自己准备裕如的时间。

预备进入甬道的夜晚,是个阴天底下刮着强风的日子。这群盗墓者让强风扇翻着工作衣,也不知从哪里陆陆续续的集拢到工地来。时当不冷也不热的季节。灯笼的光亮在黑暗里明灭着。陈某环视了一番这十来个同伙,提醒大家不要起非份的贪心,然后分别把脸凑近在场唯一的女性以及另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对他们说:“你俩负责把风。”

那女的是陈某的三姨太,小伙子则为陈某的胞弟。

“其他的人统统下去。”说着,彷佛那是一种仪式那样,陈某单手提起灯笼,率先弯起腰将身体沉入黑黝黝的洞里。三个人跟在他背后进入,接着,锄头、圆锹、铁鎚、铁镐之类的工具给搬了进去,然后又有四名汉子鱼贯的消失于洞穴里。

一伙人进入坟墓里去以后,地上的黑暗更深浓了,风声陡然高昂了起来。陈某算是把自己的老婆和亲手足当作把风的留在地面上,关于这两个人选,陈某自有他的顾虑。如若留下其他的人,保不住随时会将挪开的那块石板重新将洞口封死,再值得信赖的伙伴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保不住随时会起恶心。只要那人轻轻拨一下用来盖天窗的石板,洞里的那伙人就该永远别想再见到天日了。若是不去管他们,那末要不了十天,那些盗墓者便都将无一人幸免的饿死在墓穴里。这么一来,所有的财宝都将落入那个背叛者手里。因此,进入墓穴的盗掘者对于留谁在地面上把风这事,都格外敏感。通常,总是某一同伙的家人给召来做把风人,但细想起来,这一招也不见得是万全之策。世上有咒怨丈夫的老婆,也有恨恶老子的儿子。陈某选上自己的小老婆和胞弟当把风的,可以说是足够叫同伙们没话说的人选。陈某这个年轻的三姨太,跟陈某说得上恩爱美满,脾气又好,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做弟弟的自幼由陈某一手带大,为人规矩得使人不敢相信和陈某这个恶棍会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他在村子里的评价相当好。

然而,陈某的选择并非如这伙盗墓者所想像的那般正确。当那两个人单独给留在地面上的时候,女的摸黑偎到小叔子身旁,低声道:“下手罢。”小伙子心里一惊,原来受命把风的那一刹那起,他就跟女的一样在动着这可怕的念头。小伙子跟女的已经私通了一年多,尽管女人是他兄长的爱妾,却不让他有嫂子的感觉。说起来女的本来也就是陈某仗着人家孤苦伶仃,形同诱拐的弄了来占有的。

小伙子稀稀嗉嗦的走进草丛里去。女的紧紧的跟上来。

“我说,下手吧。”她再度耳语道。

或许她也感觉到自己这句话的可怖,瘦棱棱的身体开始索索地震颤起来。女人尽管打着哆嗦,一方面却又热切地试图说服小伙子:“老陈虽然还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是迟早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想想看,一旦东窗事发,咱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告诉你,到时候给封进墓穴去的是你我哪。我实在想不出他要用什么方法来整死我们。你还年轻,犯不着同着这伙偷扒人家祖坟的一起混,也能够挣口饭吃。我老家在黄河的那一边,那儿很安稳,大伙全过的平静安好的日子。咱们何不到那儿去,两个人快快活活过日子?把那几个老家伙当作陪死鬼同着老陈一起封进去虽然可怜,可是那票人好歹生平也干过不少坏事,何况七老八十的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就是不去管他,要不了几年也都会死光,咱们只不过要他们提早两三年进墓穴罢了。”小伙子耳朵听着,内心里却兀自想着别的事情。做兄长的是个天生的坏胚子,可以说坏事做尽,他这个小兄弟也常遭受他的亏待,但要不是做兄长的一手拉拔,小伙子敢情活不到今天。不过,正如女人所言,长此下去的话,自己迟早会跟女人一块儿被兄长宰掉的。只要兄长活着一天,他俩就别指望过快活日子。小伙子感觉到自己浑身哆嗦得比女人还要厉害。他走了起来。女人紧贴着他一起走。平原上依旧呼啸着狂风。小伙子来到墓穴所在的地方,只说了句“我下去看看”,便弯起了身子。

女人也许以为小伙子下坑去是准备按照她的指示行事,也就默不作声的屏住气。坑穴里,刻着一磴一磴的脚架,以便下坑。小伙子把脚搭上去,一步一步的下沉。他下降到天窗的地方,手一触及靠在一旁的石盖,立刻出于反射的将手拿开。一股战栗电击似的掠过他的全身。

从天窗那里垂挂着绳梯。要想抵达地下的甬道,除了攀着绳梯而下之外别无他法。小伙子一脚踩上绳梯。再度将自己的身体沉到下方。直到下降到地下的坟场,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总算又有了人样儿。他所以放弃把风的差事来到地底下的工地,乃是受不了待在地面上的那份恐惧:他把持不住自己不随时起意去把天窗上的那块石盖掀倒。要把竖在那里的石盖掀倒,只须伸一下手,眨眼之问即可完成。

地底下寒冷如冰窖,能够听到敲石头的声音,那真是阴森而讨厌的声音。小伙子摸黑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底下有积水,使得一双脚冰冷得麻木了起来。没走多远,便感到四周开始有了淡淡的光亮。只见几盏灯笼挂在甬道两边的墙上,使四周看起来多少像个工作场。那伙盗墓者全都聚拢在一处,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别吓唬人了。”其中一个说。

陈某也投过来戒惧的视线,见来者是自己的兄弟,也就没有说什么。那儿架着脚榻,大伙里面的一个正在那上面挥动着大铁锤。小伙子这才留意到甬道到了这里被一扇石门所挡住。看来石门的那一头该是墓室了。

“换我来,冻死了。”脚榻上的那一个于是换了下来。这些胆大妄为的破坏者每挥下一锤,便从嘴里泄出一声低沉的吆喝。那扇石门似乎建造得十分牢固,敲打半天,也只能迸些碎片下来,仍然文风不动的屹立着。这伙汉子轮流着几次三番的踏上脚榻。那幅情景活脱脱就是在地狱里作业的青面鬼红面鬼。

“你小子上去试试吧。”陈某冲着小伙子说。

小伙子立刻登上脚榻,此刻他是什么事都愿意做,因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真就能把人给冻死。他拿起伙伴手里最大的一把铁锤。也不知谁说:“这么大的玩意儿你也挥得动?”但小伙子从脚榻探出身体,高高的举起了铁锤,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砸了下去。随着一部分石门崩溃的声响,小伙子在一股反动力冲击之下,从脚榻上一屁股跌坐水洼里。

在他站起来的当儿,八个同伙正鱼贯的爬上脚榻,再从石门上方崩坏的破口侵入隔壁的墓室里。由于他们拎走了几盏灯笼,小伙子所在的甬道于是忽然暗了下来。小伙子也提起一盏灯笼,最后一个从自己所敲开的破洞进入墓室里去。那是一个四方形的小房间,由于空间小,反而比甬道明亮几分。

什么嘛,这是前屋呀,隔壁才是放棺材的地方。妈的。真会给人添麻烦。汉子们的牢骚此起彼落着。果然,放着棺木的地方,似乎在这个房间的再隔壁。墓室分为前屋和后屋。

“哎,帮我照个亮。”陈某吼道。他正在探望摆在屋子中央的一块四方形石头的表面,那上面刻着墓志铭。

“你小子识字不是?念出来听听,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陈某对小伙子说。

大伙一齐探望石头表面,但除了小伙子一个人之外,没一个识字的。

小伙子首先看到那上面写着:

—永泰公主,名李仙蕙,唐中宗第七皇女。

他将这几句念了出来。

—久视元年受册郡主,嫁魏王武延基,十七岁薨。

—初葬长安市郊,神龙元年武后则天薨,中宗复位,始陪葬于乾陵之旁。

小伙子并没有把石头上面所有的字句念了出来,他是有的地方看得懂,有的地方看不懂。

“虽然不太清楚他讲的是什么,总之到底是乾陵的陪陵没错。嗯——好罢。”陈某得其所哉的沉吟着,走到与邻室相隔的门扉那里摸了摸,表示这个好办,只要用力敲那么两下,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撞开,然后对大家说:“这个活儿赶明儿再来办,咱们要用明儿个一个晚上把这里头的宝贝搬个精光。”

对他这个主意大伙儿都没有异议,好歹每一个人都巴不得早一分钟回到上面去止住身上的颤抖。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牙齿捉对儿打战。陈某这句话一出口,大伙儿于是从方才那口破洞钻回甬道,争先恐后的攀上绳梯。这伙盗墓者一爬上地面,陈某就呼唤女人的名字。黑地里有一样东西动了动,女人从附近的草丛里站了起来。小伙子也不看女人那边,兀自落在大伙儿的后头走着。风势或许已经减弱,耳边不再听见方才那种抢天呼地的狂啸。女人于中途停下来等他。

“没办法下手不是?”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

小伙子认为女人的态度未免过分胆大,立刻改变话题道:“可知道永泰公主这个人?”

“啊,你是说因为讲武后则天坏话给杀掉的——”

她这一说,倒使小伙子想起了小时候也曾听人提到过有关永泰公主的传说。所谓武后则天不是别人,正是以“武则天的奶膀子”被这一带地方的人士所熟悉的那位安葬于乾陵的女皇帝。

永泰公主便是这位武后则天的孙女儿,十七岁那年说祖母武后闲话,触怒了老人家,遂与丈夫一起被鞭笞致死。这个传说与其说是在叙述名叫永泰公主的这位年轻妃子可怜的命运,倒不如说在传述武则天这个不让须眉的女皇帝那异乎寻常的性格。小伙子小时候也曾以恐惧的心情听过这个故事。一想到他们这一伙正准备偷窃的坟陵,正是红颜薄命的这位公主所长眠的场所,他就止不住对这回的做案深感怯步。

小伙子跟着女人背后走,听着女人那犹如用木板敲击地面的脚步声,他感到世上竟有较诸此刻正伙同盗墓集团走在破晓时分的平原上的这个女人更加不幸的女子。

第二天夜晚,薄暮刚刚降临平原。这批盗墓者便聚集到永泰公主墓前来。虽然不像昨夜那样刮着狂风,却下着雨。清晨起下一阵停一阵的雨,从傍晚起正式正道的下了起来。大伙为了要抵御地下工地的严寒,只得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厚厚的,外面再披上蓑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穿得臃肿不堪,单靠着灯笼昏暗的光亮,压根儿认不出谁是谁来。

“你负责把风。”陈某命令女人。这回跟昨夜不一样,只她一个人担任放哨的责任,到了要从地下仓库里搬运货物的阶段,只要是男的,没有一个人手能够闲着。

陈某首先进入坑洞,老格跟进,老格将每逢下雨必定闹风湿痛的左脚先搁进洞里,再花上好大功夫笨拙的把身体沉落下去,全然失去了探测地下空洞的那份生机。

小伙子殿在一伙人背后,当他弯腰准备入洞的时候,听到女人对他说:“还是下不了手不是?”女人似已放弃了对小伙子的唆使,短短一句话的口气里掺和着认命与近乎自暴自弃的什么。她接着对小伙子耳语道:“我明儿个晚上会溜到你那儿去,且不管我家那口子,发觉就发觉嘛,被他发觉再说。”

小伙子默默的进入洞里。由于雨水冲入,脚架崩毁了,稍不留心,就有可能一脚踩空,直跌入甬道的地上。甬道的墙壁上挂着比昨夜多出一倍的灯笼。昨夜因为太暗看不清楚,此刻甬道内部倒是在亮光里清楚的浮现了出来。此地真就像贵人的坟墓,不仅地下道,就连地上也铺以方砖,两边的墙也绘满了壁画。六扇天窗,两侧各设置着四座小龛。原来,老格测中了六扇天窗中的一扇,一伙盗墓者于是利用这扇天窗掘了个纵穴,从这口纵穴潜了进来的。甬道一头与墓室相连,另一头则应该通往墓道,只是通往墓道的那一边没入黑暗,情况完全不明。

小伙子走近其中一座小龛。那儿摆满了大量的俑偶,彩釉陶的男女立俑、骑马俑、三彩马,除此之外还有看似日用品的各种器皿,杂然的充塞在一起。其中有几件从龛上滚落方砖地上。不过,盗墓者对这些类似童玩的东西并不感到兴趣。想来一定是公主身边的人体念到年仅十七便以如此不幸的方式谢世的公主,特地选了这类东西当陪葬物的。

突然,砖墙崩毁的巨响震动了甬道古老的空气。这一声巨响使小伙子回到了现实,连忙从昨夜他亲自打通的石洞门口进入邻室。

这儿也异于昨夜,因为几盏灯笼显得光亮得多,却不见那干盗墓者的影子。而这问屋子与后屋之问的门窗已经遭受大大的破坏,四周全是一片碎砖块。小伙子从这儿进入安置着石棺的墓室。一脚踩进墓室的刹那,小伙子不由得屏息呆立。只见房间里安放着长方形的一具大石椁,四周的墙壁饰满了壁画。小伙子在陈某带头之下不晓得潜入过多少古墓,可从不曾见过如此美丽豪华的墓室。这伙盗墓者各自散开围绕在石椁四周,个个都弯着腰,全神贯注的在清点着摆放地上的陪葬物。陪葬物本来大都装在箱子里,只因箱子腐朽殆尽,要取出其中的东西是一点儿也不费事的。

小伙子在着手工作以前,首先巡视了石椁一周,顺便观赏四面的壁画。以陈某为首的其他盗墓者各自忙于本身的工作,因而即使小伙子闲在一旁,也没有人责怪他。小伙子慢慢的欣赏着壁画,每一幅上面都描绘着成群的宫女和侍女。在东墙的壁画前面,他所花费的时间要比其他的多。这幅壁书中央竖立着一根朱红柱子,左首七个,右首九个,这群宫女和侍女各自捧着诸般物品侍立在那里。这些女子敢情都是侍奉永泰公主的宫女罢?小伙子忽的从其中一名侍女脸上感受到正在地面上淋着雨把风的那个女人的侧脸。

仰望天花板,那上面也描绘着什么。由于灯笼的亮光照不到天花板,无法确定那上面的图样,但大致上还能看出画里散满了星星,还有太阳、月亮、和鸟兔等。原来画的是夜晚的天空呀,小伙子想着。大石椁上也以线条刻画着人物、花鸟、和虫兽。

“你小子上来打开这个盖子。”头顶上传来陈某的吼叫。只见陈某挺立石椁上,将戴了大手笼的手画圈子挥动着。小伙子不明白陈某挥手的缘故,却可以看出他正陷入剧烈的兴奋之中。在小伙子爬上石椁以前,一伙人当中的一个抢先登上,另一个接着上去,其他的人围绕四周,从底下帮忙开棺的工作。石椁的盖子看起来坚固得谁也别想搬动它。

“什么?你小子在观赏啊?别开玩笑了!”小伙子再一次遭受陈某的吼叫,他这才伸手过去帮忙。良久,石椁沉甸甸的石盖总算挪开了尺把远。

陈某提着灯笼对着石椁内部照了照,然后用很具分量的声音说:“有首饰呢!”紧接着他命令同自己一样攀上石椁盖子的同伙道:“你进去吧。”

“我,我不行。”那人坚决的拒绝了。

陈某依次的数点着各人的名字,可就没有一个肯进入石椁里去的。每一个都与平时的为人不相称的竞相退缩着。

末了,老格发话道:“我说算了吧,把这些玩意儿运到外面去才是正经。弄到外面去了以后,还得想法子搬回家。单单做这些,只怕天就要大亮罗。”

其他的人立刻举出种种理由去附和老格:再不赶紧动手就搬不完了,要不然就是路上将会泥泞得使车子动不了啦。说实在的,由这伙盗墓者从墓室四处搜集了来的陪葬品,数量之多是可观的。大者有足足要两条胳臂合抱的花瓶,也有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的柜子。此外,有桌子,也有壶罐,其数量不止一两个,可以说滚落得遍地都是。

陈某似乎不肯死心,一再的提起灯笼去探视石椁内部。看看他那副面孔,小伙子内心兴起一丝厌恶,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打心底里对他这位骨肉兄弟感到厌恶。

陈某一下得石椁,大伙立即展开搬运的工作。他们左一趟右一趟的将那些东西从墓室运往前屋,再由前屋搬至甬道。谁也不再像昨夜那般寒冷。中途,他们停止了从墓室搬出东西的作业,而将移到了甬道的宝物运送到地面上。这一着在把宝物确实弄到手这层意义上,算是非常聪明的。

盗墓者当中的几个攀绳登上地面,再回到甬道来,然后重又爬上地面,如此往还了三、四趟,从地下搬上地面的宝物却是寥寥可数。

“进度太慢了。”陈某说着下令大家作短暂的休息。

大伙于是在甬道的水洼里坐了下来。突然,女人的叫嚷从天窗那里落了下来:“我听见马嘶,不只十头二十头哩。”

陈某起身,手扶绳梯,问道:“哪个方向?”

“东西两边都有。”

“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敢情是打仗罢,四面八方都有马嘶。”大伙儿全站起来聚拢到天窗下面。

“我看大家赶紧出来罢,溜走比较妥当,要溜现在还来得及。”之后就没有再听见女人的声音。

“好罢,”陈某说道:“大伙把火熄掉到外面去,然后把洞口堵掉再散开逃走。”在这种场合之下,陈某下起命令来很是俐落。

大伙儿再一次回到前屋和墓室,熄掉墙上灯笼的火,接着不约而同的来到绳梯底下,在这儿熄掉手里的那盏灯火。然后一个一个从再度变成一片黑暗的甬道沿着绳梯鱼贯着爬上地面。

小伙子最后一个冒上地面,他检点了一下人头,发现自己的兄长不在其中。果然,有战马的嘶呜,并且在不很远的地方。那动静就好像有一个庞大的兵团正在平原四处集结中。雨势比刚才又大了很多。

小伙子再度没入洞穴,下降到天窗那里。勾头望了望下面,甬道里却是漆黑一片。他等候着兄长到来,后者既然没有到地面上,那就该待在地下的墓室里。他会在那里干什么呢?

不多会儿,甬道的黑暗里出现了一抹微亮,亮光越来越强,只见陈某的影子从亮光里浮现出来。陈某手提灯笼,仰望着小伙子这边,问道:“谁在那儿?我马上来。”小伙子没有回答。

灯笼的亮光照亮了三分之一的黑暗,亮光里,陈某好似在检视着手里的什么,但他立刻停下这个动作,伸手攀绳梯。当小伙子知道了陈某刚刚在亮光底下检视的是串项链的时候,与方才在墓室里同样的,他重又对这位兄长感到厌恶,而这种厌恶之情很快的化成了愤怒。那是近乎不共戴天的一股再也不能原谅对方的愤怒。陈某准是侵入石椁里去了,他竟敢以那双脏污的泥靴,踩进那位薄命的年少公主静静长眠的地方,并且掠夺了她的项链!

小伙子不自觉的向石板盖子伸过去,下一个瞬间,那块石板盖子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便倒向天窗,将它遮盖了起来,那就像手艺极精巧的匠人精心制作的器皿盖子那样,分毫不差的封盖了起来。小伙子慢慢的爬上地面,那儿已然不见那韦盗墓者的踪影,看样子他们全都溜之大吉。冷不防女人偎了过来。她也不晓得知不知道小伙子刚才所为,只管用把大铁锹,一铲一铲的将泥土倒入洞穴里。就在这时。倾盆大雨中开始传来两军交战之前的呐喊。

永泰公主墓于一九六○年八月,由中共“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考古学部门的一批学者发掘了出来。

坟墓虽曾遭窃,却依然存放着一千数百件陪葬物。在曾是盗墓者入侵口的天窗底下,他们发现了疑是盗墓者的一根胫骨,附近散乱着一些陪葬的珠宝。

为数可观的陪葬物固然可贵,挖掘此墓最大的收获还在于壁画。甬道的壁书中,西边的剥落殆尽。东边的却比较完整一些。陵墓后室四壁上的壁画大部分也都剥落,只有东壁上还残留着差堪思及旧观的片麟半爪。

残缺的这些壁书,无论线条、色彩、构图,乃至空间处理,都非常卓越,被视作唐代绘画史上极其珍贵的资料。壁画剥落的程度所以严重,是雨水和湿气从盗墓者的进口入侵的缘故,同时,甬道与墓室也盖满了厚厚一层灰尘,这是参与挖掘的一名学者所作的报告。

永泰公主乃是与夫婿武延基、兄长召王重润等一齐触怒了武后则天,因而被杀的,直到其父中宗即位,三个人才同受追谧,并由长安市郊最初的墓地改葬于梁山山麓,而以王爷公主之墓得以被称陵寝,这是自古以来不见先例的特殊恩典,从这一点足见中宗对公主之死哀憎之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