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一行踏上了睽别已久的大陆的土地,从雷州经罗州、弁州、象州、白州、绣州,又过两江流域的藤州、梧州,再由梧州溯桂江到始安郡治桂林。一路上受到各地官府、僧俗父老的盛大迎送。他们预定从桂林下湘江走水路去江南,当然,这是暂时打消渡日希望以后所选定的路线。从广西、广东方面,也有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但鉴真没有作这样的打算,荣睿眼看再举的机会越来越远,非常伤心,但普照说服了他,叫他在这时候,应该听从鉴真的安排。

他们到了桂林,才脱离南方的热带气候,感觉已回到了大唐本土。天空和江水的颜色,阳光,也和南方的强烈色采不同,显得又安静又柔和,身体也能感受季节的正常。

他们原定不在桂林多住,但他们刚到,始安郡都督上党公冯古璞,听说鉴真法师到来了,亲自步行出城迎接,跪地膜拜,把他们接待到开元寺安顿。

开元寺佛殿已久不开放,现在为了欢迎法师,特地打开了多年不开的大股。顷刻之间,香满全城。城内僧众,执幡焚香,口唱梵曲,都到开元寺聚会,州县官民人等,也涌到开元寺来,寺内寺外挤满了人众。

都督冯古璞亲自治斋,供养众僧,请鉴真授菩萨戒。又有七十四州官员和赴考的举子,也都上城里来随都督同受菩萨戒。

他们寄居的这座开元寺,始创于隋代,原名化缘寺,后毁于火,又重新修建,到玄宗时才改名开元寺。他们到来时,改变寺名还只有几年。

这样,他们出于意外地,在桂林逗留了三个月。可能由于气候的变化,荣睿自从到了这里,身体已大有好转。

这时候,南海大都督,五府经略采访大使,摄御史中丞等一身戴着几个头衔的广州太守卢焕,特派使者来桂林邀请鉴真去广州。到广州的路同去江南相反,但鉴真却接受了卢焕的邀请,答应去一次广州。同行中也有人不愿走回头路的,但鉴真做了决定,就不得不服从了。

卢焕出身于唐代第一流名门范阳卢氏,以高才和清廉闻名,深受玄宗宠信。十余年前,荣睿和普照从洛阳随驾去长安途中,曾会见过当时身任陕州刺史的卢焕,那时玄宗为了嘉奖卢焕的政绩,还亲自在他衙门里题壁。当然,卢焕早已忘了他们,但两位日本和尚却还认识这位卢焕。

卢焕行文各州县,迎接鉴真一行到广州去,他们离开桂林时,都督冯古璞亲自扶鉴真上船,对鉴真说:

“从此一别,今生难望再见,愿我们在弥勒天宫再见吧。”

他们与居留中多方照顾他们的桂林人士依依惜别。当时荣睿身体不好,正发高烧,由普照、思托、祥彦三人搀扶着,把全身烧得火热的病人搀到船上。

“下桂江七日抵梧州,又至端州龙兴寺,荣睿溘然迁化,大和尚哀恸悲切,送丧而去。”《唐大和上东征传》只有这样一条记载,可能《东征传》的作者是根据思托提供的记录,照抄原文的。

他们沿桂江南下到江边的梧州,又下西江的主流,因荣睿在船上突然病危,中途在端州登岸,投宿于当地的龙兴寺。

当他们由本地官差引路进龙兴寺大门时,死神已落在荣睿身上了。进了寺院,鉴真坐在尸床旁边,而对着荣睿的遗体,好象对活人一样地说道:

“我原为了荣睿的健康,想早日离开炎热地带,准备从桂林直接返问江南。后来见荣睿健康已经恢复,才应广州的邀请,改变回江南的计划,考虑到了广州,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鉴真说话的声音刚停下来,四周围立刻发出一片号陶的哭声。

第二天,把荣睿遗体埋葬在龙兴寺寺后的山冈上,普照在他坟上撒了第一把土,鉴真、祥彦、思托也一一撒了土,这是天宝八年的岁暮。从开元二十一年(天平五年)入唐以来十七年,同行之中,现在只剩普照一个日本人了。他们对鉴真去日本,各有不同的想法,而荣睿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始终使鉴真衷心感动。自天宝元年至今,把一行人投入到渡海去日的险途,还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连普照自已,在这八年的流离生活中,也可以说完全是被荣睿拉着走过来的。每当计划受到挫折,普照心里总对请鉴真去日的事发生怀疑,但他的这种想法,每次都被荣睿不屈不挠的意志压了下去,而现在,荣睿已经不在了。

办完荣睿的丧事,一行人出了龙兴寺,受到端州太守的接待,将他们一路送到广州。一到广州,都督卢焕率领僧俗人众出城郊迎,接待极为隆重,请他们住到大云寺。这寺里有两棵诃梨勒树,结实如大枣。他们在寺受种种供养,并被邀登坛授戒。

在大云寺居留期间,普照因荣睿之丧,衷心哀伤,为了排除悲思,每天到近处去游览名胜佛迹。这广州城大体有三重城墙,都督卢焕执掌文武大权,权势不下于玄宗,城厢内外,商贾云集,人烟稠密。郊外荔枝林连绵数里,绿荫中挂满一串串鲜红的果实。普照身入其景,觉得无比美丽。里巷间有人传说,玄宗皇帝因杨贵妃爱吃荔枝,最近还特地派了快骑专使,把这种香味浓郁,饱含甘露的佳果飞送长安。

他也观光了当地的开元寺,那里有一座白檀香木的华严九会雕象,据说是住在此寺的一位胡人,带领六十名工匠,化三十年功夫,费钱三十万贯才造成的,原来准备带去天竺。经采访使刘巨鳞奏详朝廷,奉旨留置此寺。七宝庄严,精美绝伦。

普照又到过婆罗门教的寺院。广州有三座婆罗门寺,住着梵僧。其中一寺,寺内有一口池塘,池面覆盖着青色的莲花。思托曾有关于青莲花的记录:“华叶根茎,并芬馥奇异。”

瞻仰这座有莲池的婆罗门寺时,普照听人说这里有一个日本和尚,已住了半年。引起了他的关心,去了几次,都没见到这个和尚。

一个月中,连去了几次。有一次,在寺院后进,一扇漆着红黄绿三色的小门边屋中,意外地遇见了戒融。两人相见,一下子互相怔住,紧紧握住对方的两臂。戒融也禁不住岁月的折磨,已经显得衰老了,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象个鬼怪。他说,他听说了鉴真和普照到了此地。普照责问他为什么不找他们。他的样子全变了,只有幽默的口气还是老样子,他说:

“渐渐地,不想见日本人了,既然下决心不再踏上祖国的土地了,所以见到身上带祖国气味的人,也觉得不痛快了。”

可能因为常和梵僧一起,戒融从头到脚都变了梵僧的样子。人瘦了,皮肤发黑了,穿得象梵僧一样鼓鼓囊囊。只在普照把荣睿的死亡告诉他时,毕竟也显出了黯然的表情。说道:

“这是太可惜了!”

说着,又静默了一会。

那天戒融带普照到外国船码头,去尝异国风味。码头在珠江口,那儿有婆罗门船,有昆仑船,也有波斯船。每条船上装满外国货,堆得山一样高,船身都有六七丈吃水。港上见到了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等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肤色眼色完全不同的外国人,他们大部分都住在船上。

码头附近的街市,接连开设着许多饭馆,里面坐满了客人。两人在一家饭馆里喝了外国酒。谈话中普照知道戒融正打算从海路去天竺。戒融说,我准备走海道去,然后再从玄奘三藏《大唐西域记》的路回唐。戒融讲到玄奘三藏,以及许多唐人僧侣所开辟的往来天竺的道路,和西域旅行记之类的书名,普照都是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这使他深深感到对这方面知识的荒疏。

“咱们都一样,都得在海上受罪嘛!”

戒融说着笑了一笑。普照很想说,同样在船上受罪,却不能相提并论呀。戒融的话引起他的反惑,但身在外国船码头上,耳中听到的是外国话,眼里看到的是外国船,便也不去否定戒融的想法了。

那天,普照又意外地从戒融口里听到了业行的消息。戒融对几年来荣睿、普照所受的辛苦,似乎不很感动,但一提到业行,却极口赞叹了。他没亲眼见到业行,只因为交游广,从那里听到了业行的近况,而且相当详细。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依然在抄写仪轨类经卷。大福先寺很优待业行,供给住房衣食。业行瘦得更厉害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简直没了人的模样。普照听着听着,似乎见到了这样的业行。

普照只见了一次戒融,几天后又到那婆罗门寺去,戒融已随同梵僧,不知到哪里去了。

鉴真一行在广州度过一个春天。此处虽然是同外国往来频繁的港口,却没有去日本的便船,只好断了从此处渡海的心愿,便经韶州,向江南进发。当他们起行时,广州僧俗各界,盛大欢送,一直将他们送得很远。

溯北江舟行七百余里,到了韶州的禅居寺,因一路在船上不得好睡,大家在寺里好好休息了一会。然后受到韶州官府僧俗的欢迎,移居到郊外的法泉寺。这法泉寺是武则天特地为慧能禅师建造的,禅师已逝世三十八年,方丈中还挂着他的影象。他们在这寺院里住了几天,又移居到开元寺。

移到开元寺后,普照心里想明白了,现在荣睿已死,自己实在已无勇气要鉴真再冒新的危险。而且自己已失掉了日本留学僧的资格,和其他唐僧身份不同,如果再与鉴真同回扬州,官府一定会把他认做嗾使鉴真的人,也许会治他的罪。祥彦与思托,也和普照有同祥的想法。他们认为现在一行人中,这唯一的日本和尚,处境是比较为难的。

祥彦说:“自从荣睿死后,师父从未谈过去日本的事,是不是还准备去日本,或是已经放弃这个打算,我们也很难猜测。我们一切都服从师父,师父要是仍准备去日,我们一定高高兴兴陪他同去,如果他已经放弃这个心愿,要留在唐土,我们也就留下来,在他身边侍候。”

祥彦又说:“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照上座的地位同我们不同,不管师父如何打算,你总是要回日本的。”

思托对此虽未特别发表意见但普照知道关于去日本的事,这青年和尚的意见和祥彦是一样的。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人,虽然从荣睿死后,没有什么公开表示,但看来也很明白,他们故意避而不谈去日本的事。

普照唯独不了解鉴真是怎样想的,他绝口不谈,从他那张象日本武士那样表现出强烈意志的脸上,很难猜想他内心的真意。他只知道,现在鉴真准备回扬州。

无论鉴真如何想,普照也知道只要自己离开这一队伍,约束这个小集团的渡日计划马上就会解消,这是大部分人所希望的,祥彦和思托也不会一定不赞成。请鉴真到日本当传戒师,对日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事,但是站到高处想一想,硬要把鉴真这样的高僧,去冒生死未卜的危险,这事毕竟是好是坏,就很难判断了。

他又反过来想,自己独自离开了他们,荣睿的死就失掉了意义,八年流浪,一番辛苦,也完全落空了。但在目前,除了选一条自己认定的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普照眼前又浮现出了业行,取代了鉴真。业行那庞大的经卷,毫无疑问是必须运到日本去的。不幸的是,他的劳绩的一部分,留在南方的海角,不能送到日本。但他抄写的经很多,为把这些经卷运回祖国,他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荣睿死后大约半年之中,普照的这种想法,逐渐在心中成熟起来,但做出最后的决定,是在韶州辗转迁移了三个寺院的时候。那时鉴真的视力正在迅速衰退。师父已经六十三岁了。一行中除了年轻的思托,都好象换了一个人,体力大大衰弱了,面貌变形了,尤其是年老的鉴真,变得更加厉害。普照觉得自己更应该赶快离队,使鉴真可以早日受到官方的照顾。

普照走到鉴真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子决定在此告别同人,到郧山阿育王寺去,等候日本的便船。不能与师父同行渡日,实在非常遗憾,但弟子深信不能再让师父再遭流离之苦了。”鉴真闭目倾听了普照的诉述,然后睁开眼来,注视着普照说道:

“我发愿赴日传戒,已经数度下海,不幸至今未能抵达日土,但此心此愿,必有一日将会实现。如今,我想先去扬州。长年流浪,大家都累坏了。祥彦身体不好,我的目力也衰退了。看起来只能回扬州去休息一下,以后再作打算吧。重新起行,估计还得一些年月。可是,照呀,你的地位跟我们不同,老这么等着,只是延长留唐的生活,如果有便船,你可以先回去。但想多年同艰共苦,不能同船去日,心中真是难言的遗憾。”

说了,叫普照走近自己身边。普照膝行而前,感到师父握起自己的手。他让师父握着手,低声地啜泣了。

第二天,普照离别了长年生死相共的同伴,独自起旱路向郧山出发。思托给他送行,久久难舍难分,一直走到十里长亭,两人才黯然而别。那是天宝九年夏六月,普服已过了因十五岁,思托二十六岁。

普照到秋尽时分抵达郧山阿育王寺,在路上走了半年,遇到过两件怪事:

第一件事是离开韶州约两月的时候,正向福州进发,以便取道福州,再往温州,然后走天宝三年跟鉴真一起走过的原路,那是到郧山的熟路。

他越过大庚岭山脉,在山岳地带走了两个月,才走到近海的平原,以后就一直是平地了。有一天,过午不久,忽然天空阴霾四布,四周漆黑得象晚上一般,虽在炎夏,却吹起寒风,路边树叶萧萧作响。普照如置身黎明前的薄暗之中,一步也不能前进了,忽然,听到一声叫唤:

“照啊!”

分明是鉴真的叫声,好象就在身边,吃了一惊,向四边望去,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师父么?”

普照木然地站着,也叫了一声。他想,鉴真为什么能到这儿来呢。这幻觉仅仅一刹那功夫,天空又慢慢明亮起来,当然,哪儿也没有鉴真。他想,难道师父身上出了什么事故吗?如果他知道鉴真仍和两月前一样留在韶州,他就会马上赶回韶州去了。

后来知道,就在这一时刻,正如普照所担心的一般,在鉴真身上发生了事故。

在普照离开之后,鉴真的眼光一天比一天模糊了,东西越来越看不清楚。身边的人劝他请来了一位专治眼病的胡人医师,却一点也不见效果,终于失明了。发生怪事的一天,在普照听到师父叫唤的时刻,也正是鉴真双目失明的时候。

另一件怪事是又过了约一月光景,普照已经过了福州,从福州沿海走向温州。有一天晚上,他在温州一座荒凉的禅寺过夜,天快亮时,梦见了祥彦。祥彦很瘦,普照同他分手时,身体已经很不好,很瘦弱,可是在梦中,他显得更加瘦了。他亲切地坐到普照身前,低声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普照的梦就醒来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耳朵里还留着祥彦的声音,心里感到很不安,深深担心着祥彦。

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是那时候,祥彦在荣睿死后不久,也去身他界了。鉴真失明后,一行人离开了开元寺,巡礼了灵鹫寺和广果寺,到贞昌县,越过梅岭关险道到了岭北,又乘船下赣江,到虔州开元寺,中书令钟绍京隐居于此,邀请他们到他的府邸,立坛授戒。然后又乘船过吉州,准备出扬子江。

天色放明,祥彦忽然从病床起来,跏趺端坐,问思托师父起来了没有。思托告诉他,师父还未醒来。祥彦便说:

“我阳寿已尽,现在要和师父告别了。”

思托禀告了鉴真,鉴真马上起床,设案焚香,将案几端到祥彦面前,叫他伏在几上,面向西方,口念“阿弥陀佛”。祥彦依照吩咐,清朗地念了一声:

“南无阿弥陀佛。”

以后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彦,彦!”

鉴真唤了几声,祥彦已经坐化了。普照梦见祥彦,大致就在这个时候。

普照到了阿育王寺,为了恢复长期流浪中的疲劳,约休息了整整一月。他在这儿有很多旧识,好象回到家乡一祥,想起长期流浪天涯的日子,好象做了一场噩梦。

恢复了疲劳之后,因曾从戒融口里知道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便上洛阳去探望业行。路过扬州,也没听到鉴真回扬州的消息。

他是在开元二十五年随同玄宗御驾离开洛阳的,十六年后又到了大福先寺。过去的师父定宾已经不在世上了,寺里也再没认识的人了。但听戒融说过,业行住的是不幸的老和尚景云过去住过的僧寮,通过寺僧的传达,业行马上出来了。他比以前又瘦了,见到普照,蓦然地怔了一怔,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故。

普照便在寺内院子里,向他简单谈了从漂海开始,长期流浪的经过。业行一听说自己托运的经卷,已被安放在南方一个无名的小城里,脸色骤变,身子索索地发起抖来。嘴里喃喃不清地嘀咕着,显然是严厉责备的口气。

“尽管是一座无名的小寺,可是这大安寺在振州地方却是数一数二的名刹。你的经卷并没有化成海底的水藻,它还是在唐国土地上,宣扬着佛陀的功德嘛。”

普照向他耐心解释。如果是受别人的责备,普照一定会生气了,但出于业行的口,却没有使他生气。原来答应送到日本去的,可是并未送到,却寄放在几千里外南方的海边,虽然是迫不得已的事,当然也有自己一定的责任。

“我写那些经,是为了送到日本去的。把它放在除佛象以外一无所有的边疆的寺院,当然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但豁出生命写这些经,我是要送到日本去的呀!”

“好吧,等候下次的船,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月,趁这段时期,那些放在振州大安寺的经卷,再由我来重抄一次,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多少补偿你这次的损失。”

普照终于答应了业行,决心在等船的时间,把全部力量化在这个功课上。他觉得这既为了业行,同时也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便请业行开了一张留存振州大安寺经卷的目录。带了这张目录又回到郧山阿育王寺去了。路过扬州时,仍没有听到鉴真一行的消息。

在阿育王寺,普照住在一间面对荒园似的竹林稀疏的屋子里,实践对业行许下的诺言,一心抄写经卷。他要抄的仅仅是义净的译经,有的已经找到,有的还不在手边,他把已找到的部分先抄起来。

到了天宝十年的春天,他听到了鉴真回到扬州的消息。

鉴真从荣睿在端州龙兴寺去世之后,不久自己又失明了,在下赣江的船上,形影不离的祥彦又倒下了。这以后的行动,普照是在后来从思托口里知道的。

他们出了吉州,便下赣江,过南昌,经郧阳湖,向江州进发,中途又到了庐山东林寺。东林寺是晋代慧远法师在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修建的。他曾在此寺设坛授戒。那时,天降甘露,故世人称之为甘露坛。这甘时坛至今犹存。最近,鉴真的弟子志恩律师,还来此寺授戒,当时,天上也降了甘露,这露水润湿了临坛人的衣服,略带粘性,紫色,其味甘甜如蜜。僧俗人等,亲见这个与慧远法师时同样的奇迹,不胜惊叹,都说甘露坛真正名不虚传。

鉴真听到了这个与自己弟子有关的传说,感到特别亲切,在这里住了三天,然后,去浔阳的龙泉寺。龙泉寺也是慧远法师修建的。据说建寺时没有水,法师对天发愿,以锡杖叩地,忽然出现了两条青龙,在立杖处飞升上天,地上立刻喷出三尺高的泉水来。根据这个传说,这寺院便叫龙泉寺。

他们从此地陆行到江州城。江州太守召集州内僧尼、道士、女官和州县官民,焚香持花,奏乐出迎,并供养他们三天。出发时,太守又亲自从浔阳县送到九江驿。鉴真一行即在此上船,与太守告别。

以后,顺大江东下,凡七天,到润州江宁县(今南京),诣瓦官寺,登著名的宝阁。阁为梁武帝所建,高二十丈,经历了三百多年岁月,已略有倾斜,传说某晚起了大风,第二天早晨,见阁下四隅,有四位尊神支持这个宝阁的足迹。此事发生以后,人们便在阁下四隅,造了四神王象。象高三尺,下端入地约三寸,神迹至今犹在。

江宁县有许多伽蓝,现存的有江宁寺、弥勒寺、长庆寺、延祚寺,都是梁武帝修建的,寺容庄严,雕塑精美。他们一一朝拜了这些寺院。

正当他们游览度日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住在相去不远的摄山山麓栖霞寺里的灵祐,灵祐走到鉴真前仆身倒地,用脸擦着他的腿脚,泪流满脸地说:

“大和尚远去日本,我以为此生不能再见,想不到今天在此相逢。正如盲龟开眼,仰见天日,戒灯重明,消散了笼罩街头的阴沉之气。”

现在,鉴真对这位过去好意的告密人,已经不再生气了。由灵祐的邀请,失明的鉴真移居到栖霞寺。

这栖霞寺自齐永明七年(公元489年)明僧绍舍私宅为寺以来,以三论宗高僧慧布、慧峰等曾居住得名。近年,灵祐之外,鉴真的弟子璿光、希瑜、昙玭等人亦曾在此居住,对鉴真是颇有因缘的寺院。

在栖霞寺住了三天,便下摄山,踏上最后的行程,取道回扬州故乡。船渡过大江,从瓜州到新河江岸,便在平野尽处望见一别数年梦寐怀念的扬州城城墙。他们没有直接进城,先到了郊外的既济寺。这既济寺是第一次计划渡日时作过根据地的,一草一木,都引起鉴真思托无限的感慨。

江都僧俗,闻鉴真回来,都出城夹道欢迎。运河中舳舻相接,也挤满了出迎的舟楫。

这样,他们便进了城,仍住在原来的龙兴寺。鉴真好象并没有经过长期的流浪,跟多少年前一样,立刻在龙兴寺中昂起了他意志坚定的脸,讲律授戒。只有一点同从前不同了,眼窝深深陷落,双目已黯然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