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死法才能使遗容保持最姣好的状态呢?

吃安眠药、煤气中毒、溺水、剖腹,自杀的方法多种多样,不过死后仍能保持生前容颜的时间却非常短暂,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死后一两个小时后尸体便会发黑,呈现死后僵直状态,到最后甚至还会散发出尸臭味儿。虽说人都要死了,大可不必为此烦恼,但是一想到死后早晚还是会被人发现,而那时如果自己的样子变得丑陋不堪、惨不忍睹的话,终究心里不太好受。在这些自杀方式中,惟有煤气中毒会由于扩散到血液当中,令死者脸颊呈现玫瑰色的红晕,但好像那也只是暂时现象而已。如果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在脸色尚且红润的时候赶来,找到自己的尸体倒也罢了,不然就只能将自己发黑的丑态暴露于众了。

能够使自己的容颜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丽、娇艳的死法只有一个,就是那种清澈凛冽的死亡方式。

莫非纯子也知道这一点?她那么年轻,在她死的时候,真的能够连这种结果都经过深思熟虑、了然在胸吗?

今年春天我利用回札幌的机会再一次见到了已经时隔二十年的时任纯子的遗照以及她留下来的画作。照片上的纯子身穿大衣,头戴贝蕾帽,可能是由于光线太强的缘故,她微微皱着眉头。当然啦,她照片上那张脸和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我每天都看着这张照片,纯子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变。”

纯子的母亲如此表述出了我的内心感受。我点了点头,抬起身子为她上了一炷香。

“阿纯最喜欢这张照片了。”

“她的确时常会做出这种表情。”

“我不太喜欢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可是因为她说过,如果她死了挂这张照片就好,所以才选了这一张。”

“是她自己说的?”

“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有时候她喜欢像开玩笑似的说这种话。”

二十年前的那个疑问就是这时又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的。

纯子会不会知道她选择的那种死法最美,才有计划地去赴死的呢?

这个疑问和眼前这张纯子的照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只是忽然间冒出来的一个想法而已。不过这种疑念一旦形成便在我的心中扎下根来,令我耿耿于怀。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种想法如此笃定呢?我在为自己的想法脱缰先行而感到困惑的同时,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点,那就是这二十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都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时隔这么久,我自己一直对此无法释怀。

毫无疑问,她选择的确实是冰冷而孤独的死亡。是终极式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死亡。但是话又说回来,死亡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孤独的行为,无论临终前得到众人守护,还是只有独自一人魂断荒山野岭,死亡都只能属于即将死去的那个人。

没有必要去同情她死时的孤寂,因为那是所有面临死亡者的共性。纯子也算不上什么特例。不仅如此,她的死不仅不值得同情,甚至还应该予以憎恨。因为她的死太华美、太光彩夺目了。或者可以说,她的死既傲慢又专横,而且还自私而任性,精心策划的程度令人厌憎。

难道说二十年的光阴赋予了我能够客观看待时任纯子的思考能力了吗?

面对眼前的纯子遗照,我感到自己头脑异常清醒,清醒得连自己都惊愕不已。

可是不管我现在头脑多么清醒,过去所发生过的一切却依然是那么刻骨铭心。

1952年4月13日。二十年前的这一天,纯子从积雪的覆盖中露出了身影。地点就在针叶林已经绝迹的钏北山坳的一角,从那个位置透过光秃秃的树干可以俯瞰整个阿寒湖。

冬季里的阿寒湖覆盖着积雪,看上去也只像是白茫茫的一片平坦的雪原。不过进入4月以后,覆盖在湖边的厚厚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湖周边临岸处的冰面上也开始出现道道裂痕,蔚蓝色的湖水隐约可见。湖上已经开始严禁滑冰,从摩周湖方向吹来的北风中也开始能够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

能够俯瞰阿寒湖的钏北山坳是从阿寒湖通向北见相生的必经之路,每年十一月份开始到第二年的五月份,整整半年时间道路都会被积雪所阻,无法通行。在这期间,踏足这一区域的只有营林署的巡视员或者爱弩族樵夫,而且还需要利用雪橇,选在降雪比较少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才能成行。湖畔常驻的营林署巡视员就是看中了冰雪开始消融的好天气,才准备进入山坳巡视的,于是很偶然地发现了纯子的尸体。

发现她的时候,纯子的头朝着阿寒湖那边,呈微微侧卧的状态倒在地上。在她周围是低矮的簇生山白竹,外围则是稀疏的虾夷白桦树和山毛榉混生林。

最初映入营林署巡视员眼中的是纯子身穿红色外套隆起的背部以及她身侧微微露出来的左手手背。她双手抱胸呈左肩沉下的状态,所以左手才从右肩肩膀处露了出来。

在一片银装素裹、静籁无声的山坳里,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抹红色,这简直就像一幅西洋画般不可思议而且鲜艳夺目。营林署巡视员最初没想到那是衣服,只感觉到了那抹红色的存在而已。在这万物枯萎、积雪覆盖的山坳里,这种颜色的存在本身就极其不合理。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看花眼了呢。

从大路上下来,踏人积雪的树林,来到从雪中探出头来的那簇山白竹前面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那抹红色是件外套,旁边露出来的则是一个人的手。那只手稍微有些浮肿,紫红紫红的。他紧盯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呆立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害怕。

“刷拉、刷拉……”周围除了春日里积雪融化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响。枯裸的树木立于积雪之中,展现在眼前的则是如同倒扣在那里的白色脸盆一般的阿寒湖。营林署巡视员从寂静无声的山坳狂奔而下,通知了住在湖边的户籍警察。等他们把铁锹和草帘子放在雪橇上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了。 当他们找到纯子尸体的时候,悬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已经偏西,移到了雄阿寒岳的山脊边缘,将虾夷白桦树的树影长长地抖落在雪地上。

营林署巡视员和户籍警察在一道赶来的两个村民的守护下开始一点点铲除她周围的积雪。营林署巡视员这会儿已经对周围的沉寂不再感到害怕,反而对积雪下将会展现出来的物体感到无限恐惧。

“别把铁锹插太深。”

从露在外面的背部隆起已经基本上能够判断出尸体的大致情况,但是现阶段还不太清楚她手脚所处的位置。他们二人从较远的地方开始铲雪,然后再逐渐缩短与尸体之间的距离,最后干脆改用双手清除周围的积雪,将整个尸体从雪里挖了出来。

纯子的身体向左边微微侧卧,头朝着湖的方向卧伏在地上。

大腿微微弓着,长裤下穿了一双白色皮靴。左手从胸前绕过伸到肩膀处,右手则放在耳边。不知为什么,她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她正在倾听着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的。她身上那件红色大衣暴露于阳光下的部分稍微退了色,但其他部分还保持着原有的鲜艳色泽。大衣上的帽子把整个头部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吗?”

“不,还是等钏路那边的验尸员来了再说吧。”

听户籍警察这么说,营林署巡视员不禁再次观察了一下尸体周围的现场情况。

以尸体为中心呈顺时针排列散落着一只手套、“光”牌烟盒、雄阿寒饭店的火柴、手绢以及左肩处的高效安眠药的空瓶。

“看样子应该是自杀。”

“是啊,好像还很年轻。”

“1月末曾经有过三个人从札幌到这里来找人,没找到就回去了。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所要找的离家出走的那个人吧。”

“要是那样的话,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是啊,算起来有两个多月了。”

户籍警察一边检查着散落在尸体周围的物品,一边在手册上做着记录。等他做完登记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山坳下方爬上来。他身上穿着消防团的黑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配套的帽子。

“钏路那边怎么说?”

“是这样的,他们说今天负责验尸的那个人出外勤了,等他回来后再赶到这儿来的话,就得到晚上了。所以他们说让我们今天只确认一下尸体,先放着别动,等明天再说。”

“这样啊。”

户籍警察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对营林署巡视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她的脸比较好。看情形她肯定是自杀,让她翻过身来应该不成问题。”

营林署巡视员正要动手,户籍警察阻止住他。“等一下,给她翻身之前先照张相。”

说着他掏出一架旧相机,从头顶和左右两边共拍了三张照片。营林署巡视员这才蹲到尸体的侧面,拂去尸体肩头上尚存的那点儿积雪,把手插进被压倒的山白竹之间。

“已经变硬了。”

“肯定是冻住了。”

“那是肯定的。不过只要人死了,不冻也会变硬的。”

营林署巡视员搬着她的肩,户籍警察抱住她的腿脚,把她的尸体翻了过来。

纯子的脸庞从雪中缓缓露出。就在看到她的相貌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一下子紧张起来,随后不由得悄悄咽下口水。

纯子的脸上毫无血色,简直就像连最后一滴血都凝冻了似的。惨白的前额上垂落着几根头发,紧闭的双眼隐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小巧圆润的鼻子白皙得仿佛透明,而稍微有些兜齿的双唇则呈紫色。可能是她自己咽气前无意识中拉开了衣襟,丰满的胸口裸露着,同样也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在透过树枝斜射进来的夕阳映照下,她右半边的脸颊处于阴影里。这令她的面容看上去不但美丽而且更显出稚气、娇嫩。虽然大家都知道她的死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她的样子实在令人不由得感到她是在彰显自己还活着。好像自从她埋在雪中后时光就此停滞不前,这两个月时间完全没有任何损耗一般。她的的确确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更艳丽夺目。

“没错,就是这个女孩儿。”

“你看过她的照片?”

“是啊,以前。”

“长得真漂亮啊。”

“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他们说她今年十八岁。”

“才十八呀……”

男人们在雪中围成一个圆圈看着纯子。而纯子则好像知道会有这一刻似的,闭着眼睛,鼻尖微微上翘,仰卧在那里。

“因为一直埋在雪里,所以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沿着纯子的身形,周边的雪被堆成了一个人体模型,现在表面的雪已经有些冻结了。

“要是发现得再晚点儿的话,雪一化,说不定就该烂了。”

那只露在雪外面的已经变色肿胀的左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虽说日照时间尚短,但白天山坳里的阳光毕竟已经显示出了春天的来临。

“幸亏她趴着,脸没变。”

“是啊,幸亏她的头是朝着山谷一侧的。”

死的时候,纯子是否将这些都计划好了,对此已经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很明显,纯子绝对是故意将手套、香烟、火柴、手绢、安眠药的瓶子等这些身上最后带的一点东西扔在自己周围,然后才趴在其中的。可能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独自一人上路的孤独无奈的吧。

男人们将纯子的身体重新还原成刚才俯卧着的状态,然后再把她稍稍露出来的右脸颊用山白竹下面的干燥的雪粉埋上。

“还是用草帘子盖上点儿好吧?”

“也是。”

营林署巡视员往尸体上扬了一层雪,然后把用雪橇拉来的草帘盖在上面。纯子的身体基本上都被草帘子盖住了,只剩下脚上白色皮靴的一角还露在外边。

“好了,明天再来。”

户籍警察好像对纯子也像对在场的男人们说道。他们竺三全站起身来准备往回走,重新又转回头来看了看雪中的草帘子。太阳已经躲到雄阿寒岳的山脊那边去了,夕晶晶余晖将雄阿寒岳上的积雪表面映成鲜红一片。

“需不需要做个什么标记?”

“不用了吧。”

可如果今天晚上再来一场雪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埋……。竺竺四个人一起看向伸展在山谷一侧的白桦树那弯弯堂兰竺墨枝。树枝尽数伸向树木稀疏的山谷一侧,树丢;磊是湖面半遮半露的积雪覆盖的阿寒湖。

“走吧。”

男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摘下帽子向纯子的尸体行了个礼后走上山道。

“她为什么会寻死呢?”

营林署巡视员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可能是因为男人吧。”

“来找她的人说过,虽然她还是个学生,不过是个画画的。”

“那说不定是因为哪个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

“不清楚。”

他们边说边走,并不是回头看向山坳。“明天几点开始验尸?”

“据说她的家人今天晚上要坐夜行车从札幌那边出发,明天一早到钏路,然后再坐吉普车上山,估计怎么也得到明天中午前后才能赶到这里。”

“她的家长看到了那种情况肯定会吓一跳。”

山坳深处一群鸟结队振翅飞翔着。黑色的阴影遮盖住与山坳相连的山脊。

“那些讨厌的鸟,会不会去叼她的尸体?”

“已经盖上草帘子了,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这种推测,拉着雪橇朝着湖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