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洪作终于下定决心结束沼津的生活,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度过失学生活。这既不是因为他在化学老师宇田的劝告下,出于不得已而下了这个决心,也不是宇田夫人强行为他饯行的结果。

金泽的莲实寄来了一封信。

“我曾劝你在金泽准备应考,但经过再三考虑,我又觉得那未必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具有坚强的意志,那又当别论,否则,我害怕你反而会受四高学生的懒散生活方式的影响,随波逐流,和他们一起玩乐度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劝你一如既往住在沼津。前一晌,我不过目睹了你生活中一个极小的片段,但由此而推想,你象现在这样一天天混下去,终究是考不取高校的。听说尊父母在台北,我想你还是到台北去吧。在父母身边用功,能够扎扎实实地复习功课。这就是我劝你去台北的缘由。”

接下去莲实写道:

“虽然我劝你去台北,但我担心你到了那里,可能报考台北高校。我劝你去台北,是希望你能考进四高。我也会写信给尊父母作解释,尽量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在这一点上,请你不要本末倒置,希望你坚定自己的意志。”

莲实信上所写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信内还附有另外一封信,是大天井写来的。这位大天井,就是那已在金泽过了好几年失学生活的年长的应考生。

当洪作第一眼看见大天井的署名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何许人物,但随着他把信一行行念下去,他明白了:这就是莲实介绍过的那位豪杰。

“我很乐意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但我还是奉劝你最好不到金泽来。来了你会大失所望。我体内已经长出了金泽的地衣,但每次考试都以失败而告终。如果出的是正正经经的考题,象我这样的人还不是第一个被录取吗了但是,年年的考题都是那样荒唐,出考题的人一年比一年恶劣,光会在考卷上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我明年也会入学的。我打算从今年八月一日开始复习。去年动手太晚了,今年要早些用功才好。你也不要再在沼津闲着了,早些到父母身边去,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把摄取的能量用在学习上,浪费在别处可不行。莲实曾对我说起,你虽然身材长得矮小,但如果经过‘锁领’的专门训练,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好好用功吧,争取明年考上。考取四高后,抓紧训练。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读了大天井的来信,洪作大吃一惊。他想,他以前从未收到过如此不拘礼法、措词如此粗野的来信。这信中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既不象开玩笑,又不象是喝醉了酒写下的。只能认为信是写得十分认真的。

洪作收到莲实来信的第二天,从东京归来打算在沼津留住一宿的木部,来寺院探望洪作。他看了大天井的信也大吃一惊,说:

“突然出现伟人啦!”

说着,他仰面倒在褥垫上,然后把双手枕在头下,说:

“文学也好,哲学也好,都和你没缘份,复习功课也同样和你没缘。你还是听从他们的忠告去台北吧。你这种人,到金泽去试试!会出大乱子。大天井还不如你呢!你胜过了大天井。大天井会虚心下气登门向你求教。”

“这倒是难免的。”洪作说。

“你自己也明白?”

“哪有不明白之理!”

“不,据我所知,你并不了解自己。大天井的头脑,多少还牵挂着考试的事情。”

“我脑子里也牵挂着。我每天总要打开参考书。”

“这是因为你还住在这里。去金泽试试看!还有,想想你那边练柔道边复习功课的如意算盘罢!我认为你根本办不到。你肯定会把学习抛在脑后。你总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爱干就不干。你会对考试这类事情敷衍了事,光泡在柔道里。你是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我也劝你这么做。莲实大人劝你,大天井劝你,我和他们一样,也劝你这么办。千万别去金泽复习!”

木部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讲笑话,但洪作总感到他这番话含有真挚的感情。接着,木部又说出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听说你去过小宇家?”

所谓“小宇”,就是指化学教师宇田。

“嗯,去过两次。两次都请我吃了饭,他是个好老师。——金枝、藤尾和你都不了解他。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别说笑话!——小宇特地在家里为你饯过行了吧?”

“你什么都知道!”

“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了信,叫我回沼津一趟,说服你去台北。”

此时,洪作眼前浮现出宇田的面影。自从宇田为他饯行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他为你担心。既然为你举行了送别会,看来从那时起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他在信上说,能做的他全做了,往后他再也管不着你。”

的确,他讲的无疑是事实。

“我不是来向你提意见的。我只是受小宇之托,来转达这些话。——还是去台北为好吧?”

“好,我去。”洪作说。

他想,既然宇田如此为自己操心,便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了。

“好,我去。去就去!”

“别摆架子!——什么时候动身?”

“尽可能早走。”

“把出发的日子定下来吧。我得给小宇回个信。”

“即使这样,现在也决定不了。”

实际上,一旦决定去台北,还得先回一趟故乡伊豆的山村。那儿,在两三个小时的行程范围内,散居着许多家亲戚。回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了。那里有母亲的娘家,也有把父亲抚养成人的家庭。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健在。伯父伯母应有尽有。堂表兄弟姐妹多得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沿着伊豆半岛天城山北麓的狩野河散居的亲戚有十家以上。

无论洪作多么懒散,他还是意识到,一旦要去台北,免不了要下乡向亲戚们告辞。如果不辞而别,一定会迁怒于众人。所有亲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齐声大叫大嚷闹成一团。洪作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你笑什么?你这人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在为你担心!莲实、大天井、小宇都在担心。连我也开始为你担心了!”

木部说完这句话便告辞走了。

两三天以后,洪作给住在台北的父母写了信。这封信修改了许多遍。因为,在信中他除了向父母亲表示去台北的决心之外,还请他们务必多寄些钱来。尽管他改了又改,最后读起来还是给人一种印象:由于他让步去台北,所以得多寄些钱给他,作为补偿。

到了六月底,洪作照旧穿一套厚棉布中学生夏季制服,光着头,脚上穿着木屐,就这样出门遍访伊豆的亲戚去了。他想,终于要去台北了,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归省乡里,就去道个别罢。而且,到了台北,父母问起伊豆亲戚家的情况,如果一点也答不上来,会挺尴尬,所以走访几家亲戚是必要的。

洪作没带皮包。他把毛巾系在腰上,牙刷用手帕裹着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乘上从三岛开往大仁的小火车。在三岛的神社前面,有洪作一位伯母的家。洪作念中学二年级时,他们曾照料了他一个时期。不过,洪作决定往后再去这一家,暂且到别的亲戚家走走,洪作最不好意思到三岛的伯母家登门拜访。伯母曾邀他去玩,不知说了多少次,可他一次也没去。伯母一定很生气,所以从去年秋天起,再也没向他发出邀请。

洪作从三岛乘小火车走了大约一小时,在大仁车站下了车。然后,他改乘从大仁开往下田的公共汽车。一上汽车,洪作立刻觉得自己为故乡所特有的香味所缭绕。同故乡人身姿容貌相仿的乘客们操着故乡人的口音在交谈。

每当洪作嗅到这种故乡的气息,与其说是产生一种亲切感,不如说是受到一种惭愧感的侵袭,使他格外感到不安。虽说他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故乡的事情,但他总是忧心忡忡。在他念中学三年级之前,每逢乘上这班公共汽车,他的心就会因为踏上故乡之土而喜悦地颤动。从那以后,便逐渐转为忧郁了。

“你是汤岛的洪作吧。”

蓦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招呼声。这好象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正因为如此,他觉得乘这班公共汽车是件讨厌的事。

“正是。”

洪作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怀好意。

“到底是你!我总觉得很象。我生怕看错了。看来我是不会轻易错认人的。你长大啦!怎么老不见你回家呀?就住在沼津,却不在这儿露面。”

洪作没有答话。他成了车上乘客的众目之的。对方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以这种说法表达亲热的感情。

“长大了!成了个漂亮小伙子。想娶媳妇了吧?”

洪作想道:“别开玩笑!”然而他记不起这张面孔了。虽然他想起了几副与此相似的脸相,但对于与此完全吻合的面容,他却没有记忆。

过了一会儿,从洪作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你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吗?”

“是的。”

洪作把脸转向那一边。这是一个身体干瘪的老人。此人的面容也是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现在住什么地方?”

“沼津。”

“念中学吗?”

“对。”

“什么时候毕业?”

“今春已经毕业了。”

“是吗?父母现在住哪儿?”

“台北。”

“嗬!住那么远!你从小没和他们在一起吧?”

“对。”

“是缝子祖母把你拉扯大的?”

“是。”

“缝子祖母故世几年啦?”

“六年。”

“这么久啦?那么,今年或者明年要为她做佛事啦。已经是故人了,我说说也无妨吧,她是个好强的老婆子啊。就因为好强,年轻时是个动人的美娘。——原来如此!你就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

老人把最初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便缄口不言了。这情形好象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已经没话可讲了。

公共汽车奔驰在沿着狩野河铺设的下田街道上,在后面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途中停靠的车站特别多。没走多少路,就有一个车站。尽管车站上连乘客的人影也不见,汽车还是规规矩矩地每站必停。

“洪作君!”

先前那女人又说话了。洪作不寒而栗。

“你上中学时,家里每个月给你寄多少钱?”

“不知道。”

“不知道?嗨!口气不小!这小伙子呀!”

洪作说:“真不知道!需要钱,我就向三岛的亲戚要,可是究竟家里给亲戚寄了多少钱,我不知道。”

实际上,他从三岛的伯母那儿领取生活费,只是在念中学三年级以前。从那以后,就是由父母从台北直接寄钱给他。然而洪作的回答歪曲了事实,因为他不愿意提及汇款的金额。

“你说把钱寄给亲戚,那样做靠不住吧。要是他们从中克扣,你还蒙在鼓里呢!”

洪作想,在哪儿下车都行,最好到下一站就下去。于是他向车门口移动。

车到下一站停稳时,洪作下了车。他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但比起呆在车上被迫回答那些毫无意义的问话,还是步行来得自在。

下车后他才弄明白,这儿是月濑村的尽头,他的故乡汤岛在这儿前方约一里路处。必得小心的是,这个村庄里住着洪作的两户亲戚。一家务农,一家经营酒店。两家的住房都座落在街旁。洪作想,虽然他迟早总得去拜访这两家亲戚,但最好权且把母亲的娘家当作落脚点,然后再另作计议。

洪作快步走过这两户亲戚的家门。幸好在路上没遇到两家的任何人。

过了月濑村,便进入了门原村。这里也有一家亲戚——父亲的本家。对洪作来说,这是最要忌避的一家。那房子座落在山边,从街道往山里走,还有不少路。所以洪作不必躲躲闪闪。若非运气太坏,就不会在路上碰到他们。

洪作行走在从门原村正中穿过的下田街道上。道路上全无人影。洪作的木屐发出的声响,和流经村边的狩野河的水流声混杂在一起,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是一座静谧的村庄。

洪作刚走出村落,便走进在街道一侧稍稍退进的一家粗点心店。他想喝柠檬汽水。

“有人吗?”

洪作在店门前朝里边喊道。

“来啦!”

里边应答道。与此同时,只听得:

“那么,我这就不陪了。”

一个矮小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洪作往店外退走。那女人无疑是他的伯母。

伯母走出店门,将视线投在洪作身上,接着就象生了根似地停住了脚步。洪作也面朝伯母呆若木鸡地站着。他觉得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伯母向洪作靠近,低声而严厉地对他说:

“你不是洪作吗?”

“伯母。”

洪作无可奈何。他不确认自己的身份,却主动招呼对方。

伯母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低声说道:

“你是洪作?你想骗我,我可不上当!洪作竟会经过门原村伯父家的门口而过门不入吗?”

最后她好不容易笑了。她露出一口黑牙,使她的脸孔变得狰狞可怖。接着,伯母迅速地动身走了。洪作只好跟着她走。

洪作边走边望伯母矮小的背影。伯母迈着“内八字步”蹒跚而行,由于步距很小,走得不怎么快。洪作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调整和伯母之间的距离。

洪作担心地想道:“她根本不理睬我!”他们一前一后从点心店前面登上斜坡,走上街道,经过了几家农舍,到这时为止,伯母一次也不曾回头。按理说,她不会不知道洪作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可是她那走路的模样,简直象对此事毫无知觉。

从街道拐入小道时,伯母停下了脚步。这是因为从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货车,她得停下让路。

“上哪儿去呀?拉着这车货!”

伯母向对方打招呼。

“运劈柴回来啦!”老板娘回答说。

“你做事总是劲头十足。可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不去上学,却游手好闲地在世上鬼混。”

伯母说完,又往前走。洪作感到厌烦。他想:这就是这位伯母的讨厌之处。

然而,一见伯母,便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他简直象被一根绳子牵着走。也许在第三者看来,就象驳船被汽船拽着走一样。

伯母拐了两道弯,走到自家用山茶花围成的篱笆边。然后,她从一间泥灰墙仓房边经过,走入前院。洪作照着她的路子走。

伯父从正屋走了出来。他象观看罕见之物一般注视着洪作,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是洪吗?”

“是洪不是洪,我不知道。是我在点心店门口捡来的。大概他忘了亲生父亲出身的家庭在门原吧。幸亏我碰巧也在店里,要不然,他肯定会过门原而不入家门。”说着,她第一次转身面向洪作,仿佛征求他同意似地说:“对不对?”

伯母回头时,又咧嘴笑了一下,洪作又仿佛看到了鬼睑。

等到伯母把话说完,伯父才慢吞吞地开口了:

“捡人倒无所谓,可是瞧瞧被捡的人吧!——多狼狈呀!”

的确,洪作很狼狈。

“伯父,您胖了点儿。”洪作说。

他实在找不出恰当的问候语,因此,就尽量说些不致得罪对方的话。

伯父说:“胖了?发胖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去年秋天还瘦了呢!从夏天起就患病。”

洪作想:“糟了!”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果然,伯母说道:

“洪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伯父胖了还是瘦了,他才不管呢!这也难怪,他把这个家忘干净了。偶然遇上了倒也罢了,要是没遇上,我肯定他连来这儿的路也不知怎么走!”

于是,伯父一唱一和地说:

“就算把上这儿来的路忘了,我生病他还是知道的罢?”

“他知道什么!算算看,有多少年没上这家里来了?”

提起“多少年”,洪作就感到很棘手,于是他干脆闭口不言。

“尽管他很久没来,但我给他写过信的,告诉他我生了病。”

“哦?你告诉过他生病的事?这么说,洪也知道伯父生病的事喽?”

“知道不知道,只能由他,我不清楚。”

“可你不是写信给他了吗?”

“写了信,对方也有不看的。”

“这世界再大,也不会有人收到伯父的来信不看吧!”

“一般而言是没有,然而到了如今这样的末世,这种事却冒了出来。”

“这可能吗?”

“嗨,一点儿不假。偶尔也有所闻呢。”

“你的侄儿不会干出这种事吧。”

“是呀,我的侄儿恐怕不至于。要是真干这种事,一家一族的脸就给丢尽了!”

伯父和伯母好象只是顾自交谈,洪作不得不听着这独特的一唱一和之中的弦外之音。他仅仅对伯父说了一句“您胖点儿啦”,就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说话稍不检点,就惹来了大祸。

“无论怎么说,他是稀客,做些牡丹饼给他吃吧。”

伯父首先打断了与伯母唱的这台戏,说了上面这句话,似乎接受了洪作的来访。于是,伯母说话的口气也多少轻松了一些。她说:

“多亏捡来个怪物,我这做伯母的才乐得忙一阵。捡来了,就不能扔掉。——牡丹饼等到明后天再说,今天就做寿司吧。”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伯母的用心颇深。这是暗示洪作:别想只住一宿就走!

洪作领悟到逃脱是不可能的了。他知道反正身已被囚,反抗也不顶事。他说:

“清让我在这里住两天吧。今晚和明晚,让我睡在仓房的二楼。我后天回去。”

他赶早讲清了回去的日子,省得以后发生周折。

“后天回哪儿去?”伯父问道。

“回汤岛,在汤岛住两晚,然后回沼津,准备去台北。”

“去台北吗?”

“为了复习,我觉得住在沼津不如去台北。”

“这事早该明白了!——已经下定决心去台北了吗?”

“是的。”

“嘿,这就好啦!”

伯母从一旁插话说:

“尽说好听的话!——可别欺骗你伯父哟!”说着,她那鬼脸露出一笑,“说什么住两晚!要留你住上三晚、四晚再走!”

“不能住这么久。我真的要去台北。”

“去台北固然好,但不知是哪儿的台北?不过请便,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伯父是个难对付的人,但伯母更难对付。自作自受固然是无可奈何的,但他居然完全失去了信用!

伯父说:“好吧,既然决定去台北,现在也可以去祭扫祖先的墓地。明天就去扫墓吧。”

“叫我干什么都行。”

“以往,盂兰盆会前,总是由我打扫,今年就请洪作打扫吧。”

“好的。今后由我打扫也行。”

“今天还得打扫仓房。”

“仓房也要打扫吗?”

“你自己睡觉的地方嘛!打扫干净,爽爽快快地睡。”

无论如何,扫仓和扫墓是躲避不了了。

“那么,我现在就去打扫仓房吧。”洪作说。

“嗐!来到门原,不用做得这么认真。进去喝杯茶吧。茶恐怕不合你的口味,也只好请你将就喝。如果不先请你进屋,就叫你径直去打扫仓库和墓地,让你在台北的父母知道了,一定会见怪的。喂,请进吧!”

伯母走进了正屋。洪作也随后走了进去。

洪作在久未造访的门原的伯父伯母家里,乖乖地度过了三天。每当他不留神说错了话,伯父和伯母那种独特的挖苦话便扑耳飞来,有时比较委婉,有时刻薄得刺痛他的心。吃饭的时候也好,喝茶的时候也好,他总不敢疏忽大意。

然而,置身于伯父与伯母那种独具风趣的对谈的风风雨雨之中,洪作也不由得感到沐浴着骨肉至亲的慈爱。尽管冷嘲热讽象针一般扎在洪作身上,但其中也有爱护,有训斥,有教诲。

来到伯父家的第一天,洪作就打扫了散发着一股霉味的仓房内部,取出自己的寝具,放在阳光下曝晒。由于翌晨必须赶在八点钟的早餐前起床,所以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他去打扫了墓地。这是他第二次上这儿的祖坟。他一人打水、拔草,还清扫了通往墓地的道路。

就在洪作扫墓的那天傍晚,伯父来到墓地,说:

“打扫得很干净!扫墓这工作使人说不出地愉快。怎么样?你尝到了扫墓的乐趣吧。”

“嗯。”洪作回答说。

“就个便,明天请你再干一天怎么样?”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

“这就没什么可干的了。这次扫墓已经完成。”

“咳!这垛石墙要垮啦!我原以为不得不请人帮忙,如果你能顺便帮我办好这件事,那就太感激你啦。”

伯父的视线所指之处,是与上方别人家的一块墓地交界的石墙。那不过是由两三层石块堆积而成的东西,简直称不上什么石墙。它确实显得摇摇欲坠。可是,要把这些石块重新垒好,恐怕得花去整整一天的劳动。

“你一个人干不了,我可以帮你。”

“不,我一个人能干。”

洪作不得不这么说。实际上,问题在于即使伯父来搭上一手,也显然是不起作用的。

就因为要重垒石墙,洪作只好将原先决定的留宿两晚改为留宿三晚。

第三天,洪作脸上和双手脏黑黑的,正忙着堆垒石墙,伯母给他送便饭和茶水来了。

伯母一到墓地,就说:

“嗬!洪作在这里打扫祖坟,尊祖先知道了会吓一大跳!平时除了筷子没拿过重物的洪作,替我们把草铲净了,把石墙也修好了!恐怕连尊祖先也会感到惊异、感到害臊吧。”

洪作擦了擦汗,点着一支香烟。

伯母又说:“你能这样做,就是个好小伙子。去台北太可惜,真想留你长住在门原,专门打扫村里的基地。”

“别开玩笑呀!”洪作说。

伯母笑了:“想必你在怨恨伯父、伯母吧。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

“我并不感激你们,可也谈不上恨呀!——我想,如果换了台北的父母,咳,这就是理所当然要干的了。”

“哎哟,你可真会说话!”

“我照实说了我的想法。”

“那么,明天请你再干一天吧。还有活儿要请你干。”

“不,我不接受。”

“嗬,噍你!”

伯母又笑了。看来她觉得很可笑。

“你大概在想‘再也不来门原了’吧?可你做了这些好事,在盂兰盆会那天祭奠祖先时,伯父、伯母就能向祖先报告:是洪作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可以说,是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的孩子打扫得这么干净的。”

“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洪作问。

这话可不能当耳边风。

“伯父、伯母倒并不这么认为。干吗要这么想呢?——尽管与你接触很少,但我们认为你这孩子身上有很多长处。因为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所以我们一直想给你点儿照顾,可你自己却显得满不在乎,好象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各人生就不同的天性,好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可是,如果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事情就难办了。无可救药。——这话不是我做伯母的说的,而是你伯父说的。——你伯父可是个好人。要是不尊重伯父,洪呀,你可是会受到报应的!”

洪作听到别人说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已是第二次了。

在伯父家住满三天后,洪作从门原动身去汤岛。因为两地相距不到一里,他就从下田街上走着去。时间正好是晌午歪,没走几步就热得汗流浃背。他脱去上衣,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从门原到汤岛的路上没有亲戚,所以衣着再随便些也无妨。

在汤岛集居着几家亲戚,最亲的要数洪作的外婆家。洪作的母亲是外婆的长女,所以没有比这家亲戚血缘更近的了。

洪作的童年时代是在汤岛度过的,不过,他并未住在外祖父家,而是和缝子婆婆共居在离母亲娘家不远的一座泥墙仓房里。洪作叫她“阿婆”,两人在仓房里相依为命。村人把洪作所称“阿婆”歪曲地叫作“缝子婆”,当面称呼她“大娘”,背地里却叫她“缝子婆”。这叫法多少有些轻蔑冷淡。当时,外曾祖父早已亡故,但不拘怎样,她总是外曾祖父的小妾。她是从位于半岛端部的下田嫁到这村里来的,外曾祖父故世后,她依旧住在这村里,村里人自然不会对她热眼相看。

缝子年轻时曾经垄断了外曾祖父的爱情,她虽身材矮小,但生着一副在乡下少见的端庄的面容。她总是穿戴得整洁清爽,动作举止敏捷利落。

在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在正妻一家近在咫尺的同一村庄里,缝子承受着村人冰冷的视线度过一生夕不言而喻,她的性格是倔强的。她来自外乡,在充满敌意的村庄里,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外曾祖父的爱情。倘使性格不够坚强,这种生活方式是难以想象的。

洪作被她领养时,外曾祖父已经敌世十个年头了。后来,当洪作念小学三年级时,作为正妻的外曾祖母也离开了人世,逝世时是近八十岁的高龄。外曾祖父母都去世后,缝子便成了孤身一人。在她的周围,爱和恨可以恰如其分地调和了。

外曾祖父亡故前,作为对缝子作妾的代价,为她办了一件事:给她分家,另建一个家庭,将自己可爱的孙女即洪作的母亲,在户籍册上填写为她的养女。而且,还将当时新建的房屋连同地产权一起给了她。然而,房子名义上不属于缝子而属于洪作的母亲。人们传说外曾祖父生前给过她一笔钱,以使她在自己死后生活不至于困窘。但是这笔钱的数目究竟是多少,谁也不知道。有人说金额很大,但也有人说根本就没给钱。

总之,确确实实归缝子所得的,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允许她以外曾祖父的姓氏自称。她虽有住房和地皮,但这些都属于成了自己养女的洪作的母亲。她无权擅自动用任何物品。

洪作就是被寄养在有着这种境遇的缝子婆婆身边,他被当作宝贝儿,受到悉心照料,在这儿成长起来。

洪作走过了座落在村落入口处的桥。他想;终于回到了度过童年时代的故乡!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闷。

他从下田街道走上一条旧道。前方骤然出现一个陡坡。

“哎呀,稀客!不是小洪吗?”

迎面过来的农妇见了洪作,便站定下来。

“你长大啦。模样变了,都长胡须啦!”

洪作用手摸摸双颊,说:

“没长什么胡须呀。”

洪作担心:该纠正的说法不纠正,流言蜚语便会在村里蔓延。

又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这是铁铺的老人。他目刁<转睛地盯着洪作,说:

“这一这——这不是仓房的少爷吗?”

洪作从前住的是泥墙仓房,所以,说他是“仓房的”,并不奇怪。可是,对他以少爷相称,却使他难堪。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少爷。他只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一点也不合少爷的身分。

“哦,你是来上坟的吗!哎呀呀,老太婆知道了会多高兴啊!现在她正从坟墓里挺直腰看着你呢!是啊,这个——这个——真叫人感动啊!来上坟!是呀!老太婆会从墓地的小丘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呢!”

洪作很吃惊。老人信口开河地硬说他回故乡是为了上坟,还讲出一堆古怪话!奇怪的是,什么缝子阿婆在墓中挺直腰啊,什么从墓地小丘上连滚带爬往下跑啊,经他一说,洪作竟然觉得仿佛真有其事。说起来,这是一种格外强烈的真实感觉。

几个女人朝洪作跑来。她们都是附近的村妇。她们好象早就知道洪作回来了,一边跑一边整理衣领,还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这样看来,在故乡这种地方真是难于应付局面。

“已经有人去通知你外婆了,你这么忙还回家来,真是难为你!”一个女人说道。

洪作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必须早一刻向外祖母通报他的到来。不过,他也摆不出不能通报的道理,因此不可能责怪人家。

“我并不很忙。”洪作说。

“如今你住哪里?已经大学毕业了吧?”一个村妇问道。

“还没有。”

“你说还没有?过了好长时间呀!”

“刚刚中学毕业呢!考大学是以后的事。”

“真会说话!贤能之人,已经当上大官了吧。”

看来三言两语是对付不过去的。洪作索性开步向前走。大伙儿都在后面跟着。

外婆等在家门口迎接洪作。虽然不过六十左右的年龄,她却有点儿弯腰驼背了。

“外婆!”

洪作招呼道。

“是洪作吗?邻居报我你来了,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果真是来啦!今天早晨,我梦见了你,正跟大家说着呢!我梦见你没生病,五体健全。真叫我高兴!”

接着,外祖母又对跟在洪作后面的村妇们说:

“大家忙,多谢了!托你们的福,洪作回来了!——来,请,请进屋喝茶!”

接着,她左一个“请”,又一个“请”,邀大家进土间。有两三个人走进了门厅。外祖母在厨房和门厅之间来往了几次,给客人们端茶送点心。

有人说:“无论怎么说,这是件喜事。洪作君长大成人,今天回家乡了。做外婆的可以放放心啦。”

还有人说:“总有个预感,心想:‘莫非洪作君今天会回来?’想着便出门办事,出门一看,哟!对面不是洪作君来了么?那一吃惊可非同小可啊!”

洪作想,这些话都是信口乱说的。

邻居们离开以后,外祖母点燃佛龛前的长明灯,在佛龛前喃喃地念了些什么。做完这件事,外婆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道:

“你外公这个人,打年轻的时候起,每逢有重大事情,就连人影也不见啦。你瞧,洪儿回来了,可他却不知道上哪儿闲溜去了。”

说完,她便去井边取苹果酒。

洪作随随便便地在铺垫上仰面躺下。在沼津很少能这样随便地躺在铺垫上,现在来到了故乡外祖父母家里,首先舒舒服服地躺一阵是自然不过的。

“外婆,今天不用摆酒席呀!”

洪作对拿着苹果酒瓶和酒杯走过来的外祖母说。此刻,外祖母脑子里肯定是乱糟糟的,还没想好办什么样的酒席。

“洪儿回来了,外婆总得做些好菜给你吃。”

她口里这么说多心里却在想:

“这老头子!每到要派他用场的时候,老是不在家。真叫人作难!”

外祖母陪洪作喝了一口苹果酒,马上又急着要起身。

“上哪儿去?”

“去一去就来,就到那边。”

“是为我去买什么东西吧?哎,不用啦,快坐下吧!”洪作说。

正在这时,外祖父回来了。他佝偻着背,满面酒色,鼻子稍微发红。他一见洪作,便说:

“是洪儿吗?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倒长得胖乎乎的。有些人脑瓜子和身体都不顶用,算你走运,身体看上去挺棒的。”

他接着说:

“休息会儿,给我去灌洗澡水吧。”

外祖母赶紧说:

“算了吧!洪儿刚到呢。今天一整天,他都是客人!”

“客人?突然来了个客人!中学毕业了,也不回家乡——老师放心不下,寺院里的人也为他担心,住在台北的父母干着急,我也操心够了!——本来我要叫他出去,可是假如我这么说,他真会出去的。连叫他出去也不行!”

洪作“噗哧”一声笑了。

“外公,您也为我操心吗?”

“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没为你操心?蠢货!”

“我想您是操了点儿心的。”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露个面呢?”

“您瞧,今天不是回来了吗?”

“总而言之,你不务正业!——老婆子,把啤酒用井水冰好。哪怕是废物回来了,也得让他喝啤酒。这可是要花费的事情。”

“嘿嘿!”

“有什么好笑?”

“是您自己想喝啤酒吧?”

“对呀,我也想喝。”外祖父说。

他无论讲什么话,老是愁眉苦脸,好象咬着条苦虫。他经营过各种买卖,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无所事事地度日。照外祖母的说法,外祖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最快活,真是不可思议。

外祖父那张老是愁眉不展的脸,也是过去在生意场上一再失意所留下的痕迹。而外祖母在一切事情上忍气吞声、凡事都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也是过去的生活所酿就的。外祖父失败越多,便越是专横,与此相反,外祖母却变得越来越懦弱、善良。

洪作往后门口井边的木浴桶里汲水。原来这是一眼吊桶水井,两三年前改成水泵抽水井了。这样一来,汲水变得十分轻松。

浴桶里装满了水以后,洪作便动手给浴桶里的水加热。他往炉子里添足了柴,便点燃一支烟,在那儿踱步。

洪作烧洗澡水的时候,外祖母不时地来看看他,说:

“难得回来一次,还要让你受累。托你的福,外公、外婆今天都可以痛快地洗个澡了。”

“烧烧洗澡水,累不着我。在门原,我打扫墓地干了两天。”洪作说。

“哎呀,不叫你打扫墓地就不成哪?真是造孽!门原的伯父、伯母,究竟把洪儿当成了什么人?我家这老头也一样。这一回,洪儿不回来也理所当然。你是非得学习不可的人,可一会儿差你烧洗澡水,一会儿唤你打扫墓地——谁高兴回来呢?——真可怜!”

外祖母说着,脸上显出痛心难忍的神色。她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

外祖父也在井边露了一回面。看来他从外祖母那儿听到了关于洪作在门原住过三天的事情。

“听说你打扫了墓地?只有你门原的伯父,伯母才干得出来!那对夫妇逢人就发牢骚,真难对付。不过叫你打扫墓地,倒干得挺出色!——不过,你毕竟还是先去了门原?这不是颠倒了主次么?——不错,门原是你父亲的出生地,可你父亲是入赘到这儿来的,就成了这家的人。——你回家乡,就应该先上这儿来,有多余的时间,再去门原也行。听着,关系就是这样,这就叫做主次。那对夫妇也真难对付。混蛋!”

最后这个“混蛋”,不知是指门原的伯父和伯母还是指洪作。这话说得不尽明白,恐怕骂的是伯父、伯母和洪作双方。

“外公,这次我要去台北。”洪作说。

“去台北?”外祖父的脸色马上严肃了,“你说去台北?作子女的去父母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你下了这个决心,再好也没有了。好哇,好事情!”说到这里,他显出了心情释然的神色,“总之,这很好,是件好事。象你这种情况,父亲和母亲脾气多少有些怪。父母怪,你这做孩子的自然也怪。你想想,世界上哪有父母和子女多年分居的!长期分居,双方却还不愿见面,这叫人怎么理解!——老婆子!”

最后这句“老婆子”,他是大声嚷出来的。接着,外祖父好象要向外祖母报告什么事情,匆匆忙忙地向正房走去。

洪作自己第一个在烧得热腾腾的洗澡水中入浴。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痛快的露天浴了。

外祖母时常来到浴桶边,一会儿往浴桶里加水,一会儿往炉膛里添柴。

“行了行了,您到那边去吧。”

洪作想把外祖母打发走,但外祖母总不肯听从他的话。

“已经够了呀!”洪作生气地说。外祖母毫不介意,说:

“给你擦擦背吧。”

“不要。”

“别这么说,大概还没有人替你擦过背吧?”

“怎么好意思请人家做这种事?”

“你尝尝滋味吧。”

“外婆真不懂事!”

“不懂什么?”

“不懂什么?这种事就不懂,总而言之不懂!”

洪作只好说些狠心话。他自己也不很清楚究竟为什么如此嫌厌外祖母耽在身边,不过嫌厌总是事实。他觉得让亲人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太难堪,即使是外祖母也不例外。

可是,要把这种心情传达给对方是件难事。童年时代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从两三年前来到他心里。每次回故乡,洗澡时总会发生这类纠纷。

他曾对藤尾谈起过这件事,但连藤尾也不理解。

“你是个怪物!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可不在乎在他们眼前光着身子。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接着,针对这件事,藤尾发表了藤尾式的见解。

“你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已经情窦初开。”

“是吗?”

“无非是一种性的变态现象。一般而言,一个人对于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多少有些抵触感。但这一点你是截然相反。在我家里,你不是坦然自若地脱得一丝不挂吗?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你却不愿他们看到你的裸体,这可以算作世界奇闻!对于性学者来说,这是挺有价值的实验素材。我总觉得,这是你远离家人生活造成的。即使父母双亡,孩子照样长大成人,但这孩子多少是与众不同的。”

听了这番话以后,洪作觉得藤尾所说不无道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嫌厌总是嫌厌。洪作想,连外祖父和外祖母他都嫌,换了父母弟妹,他就会更加嫌厌了。

洗完澡,洪作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吃晚饭,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餐桌设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边吃饭边观赏满园景色,心情之愉快难以形容。

“这么宽敞明亮,真叫入高兴。边吃饭边观赏庭园,对我来说,简直是奢侈!”

“这怎么会是奢侈!你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外祖父边喝啤酒边说。

“要知道,我一直是在寺院的厨房里吃饭,那儿一年到头黑洞洞的。”

“离开父母,过这种日子,所以头脑变呆了。这次去父母身边,过过正常生活,你就会恢复过来的。”外祖父说。

外祖母从旁插嘴道:

“洪儿已经下决心去台北了,不这么恶狠狠地说话不行吗?”

“说什么下了决心,这有什么好称赞的!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可以藉此祓除不祥。长期来,我朝朝暮暮为他担忧。如今父母不象父母,孩儿不象孩儿,岂有此理!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蠢事,也是缝子婆婆那老婆子的过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瞧你说的,也不是缝子婆婆一人的不是!”外祖母说。

从幼年时起,每当谈话的对方提到缝子婆婆,洪作总是存有戒心。如果对方口出冒犯缝子婆婆之语,便会激发他决一死战的气概。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外祖母好心为缝子婆婆作了辩护,但外祖父说的话太不讲情面。洪作思忖着,要是外祖父再就缝子婆婆之事口出恶言,自己就要向他挑战。

“那老婆子也是个难对付的人。幸亏她已经死了,要是多活这么些年,事情就麻烦了。”

“今年夏天,我就在这里复习功课吧。”

洪作说的这句话与外祖父的话毫不相关。

“在这里复习功课?这是为什么?”

“这儿凉快,能提高学习效率。”

这个办法真灵,外祖父果然变脸了。

“你不是要去台北吗?”

“哼哼。”

“什么!”

“谁去那儿?那么远的地方!”

洪作装出一副极无所谓的模样。他说:

“奇怪,为什么要去台北呢?我可没有决定去台北。我只是考虑下不下决心。考虑和决定可是两码事哟!”

“哼!”

外祖父喘着粗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湿手巾,把它叠成几层,搭在头上。每当外祖父生气的时候,他总有这怪举动。接着,他把背蠕动了几下,大声吼道:

“混,混蛋!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混帐!我们家容不得你这不孝子孙!你给我出去!”

可是,话刚出口,他马上又改口说:

“叫你走,你真会走!事情会没个完。动筷子动棒都治服不了你!”

“难道您叫我走我就会走吗?我是特意来看望外婆的。不是来看外公,而是看外婆的!”

“什么?你来看望外婆?”

“就是!我有话和她商量。”

“商量?又不是什么好事!”

接着,外公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

“老婆子,反正没什么好商量。如果是借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不是为了钱。是更重要的事情。”

“那是什么?”

“要单独和外婆商量去台北的事。外婆叫我去台北,我就去。外婆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外公呼哧呼哧喘着气,从头上取下湿手巾,用它揩了揩脸,然后说:

“老婆子,你就和他谈谈吧。”

如果将这场谈话比作柔道比赛,这就算胜了一个回合。

洪作与外祖父舌战时,外祖母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听了外祖父的话,她说:

“去不去台北,还是洪儿自己决定吧。洪儿从小就离开了双亲。中学毕业了也不想马上就去父母身边。当然,这不能怪谁,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硬是不想去,不去也可以。只是常常来汤岛露露面,免得大家牵挂。”

外祖母似乎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了。这些话外祖父听了无疑很不顺耳,但他只是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外祖母又说:

“你不情愿,也不必勉强去台北。你从小离开父母,到如今突然叫你去他们身边团聚。不是一下就能相处好的。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亲父母的。不过用不着担心,到底是血肉相连的两辈人啊!”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洪作听的,不如说一半是对外祖父讲的。外祖父依然愁眉苦脸,好几回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决定去台北。下个月动身。外婆,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洪作想,已经把外祖父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到此不妨许下去台北的愿。

“洪儿答应去台北,是再好不过的了。”外祖母说。

“是啊,这才象父母,子女!蠢货!”外祖父说。但他担心刺激了洪作,又改口道:

“洪作不怎么聪明,可他那住在台北的父母更笨。蠢东西!”

洪作往外祖父杯子里斟满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外祖母往井边取冷啤酒去了。

“刚才我一直留心着,你喝过好几杯了。喝一点无妨,喝多了可不行!”

“没问题!”

“你想也不想就说没问题,说话没一点儿根底。”

“外公,您自己不要喝过量才好呢。中风就麻烦了。”

“所以我不喝酒,改喝啤酒。”

“啤酒也是酒,同一回事。突然完蛋了可不得了!”

“完蛋就完蛋,也省事!”

“外公您自己是省事了,外婆可就怪可怜的,您可不能叫菩萨般的外婆伤心!”

“这次见到你,你倒是挺能说会道的。你想教训我吗?我这一辈子,人人都教训我,到头来连自己的外孙也教训我来了!不过,喝酒是不行。酒这种东西的确坑害人。我的一生就误在这酒上。对酒你一定要谨慎!我老了,节制已经太晚了。”

第二天,洪作想请外祖母拿出仓房的钥匙,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话很简单,不过是“请把钥匙拿出来”’但他总感到难以启齿。

洪作想去看看他曾和缝子婆婆在其中生活过多午的那间仓房。如今那间屋子空着,只是堆放些破烂什物。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由非去不可,只是想进去看看而已。

然而,作为洪作来说,对外祖父母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这无非表明他直到如今还眷恋着缝子婆婆。在外祖父母眼中,缝子婆婆是敌人。年轻时她一度破坏一家的和睦,在晚年又夺走了洪作,从而再度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如今,这位缝子婆婆故世已经六年了。事到如今,洪作还要走进自己和缝子婆婆一起度过他的童年时代的仓房,外祖母自然很难理解这种心愿夕然而洪作却为这个想法所深深吸引。

吃完迟开的中饭以后,洪作终于横下心说道:

“外婆,把仓房的钥匙借给我吧。我想去闻闻仓房里的气味。”

外祖母说:“仓房老汉打扫,一定积上了鼠粪。——你去看看吧。你要去台北,不久就要和仓房分别了。去看看吧。那是你和缝子婆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村里人把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的屋子叫作本家,把过去归在洪作母亲名下,现在为一个来自国外的医生一家租住的屋子叫作外家。当年洪作和缝子婆婆居住的,就是这外家的仓房。

洪作没有从医生家住房的门口进去,而是从旁边的田地绕过去。

正房和仓房都在同一块地界内,但仓房的院子前面有一条小水沟为界,给人以一种完全独立于正房的感觉。正房的院子覆满了青苔,修整得如庭院一般,而仓房四周则完全是农家后院的风味。在仓房后面,一条小河环绕地基流过,利用河水工作的水车在旋转。很久以来,附近的农民们出入水车磨坊,轮流把糙米碾成白米,碾成米粉。

洪作沿着田间小道来到小磨坊旁边,然后朝地势比田地更低的仓房地基走下去。

洪作用大钥匙打开了仓房沉重的大门。黑漆漆的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他登上陡窄的楼梯,急忙打开了屋侧的窗户。窗户上嵌着几根铁条。刚才外祖母说屋里可能堆积着鼠粪,然而屋内却是干干净净的,不知由谁打扫过。二楼是互相连通的两间房,一间约四张半铺席大小,另一间能垫三张铺席。由于两房之间没有隔扇,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九张或十张铺垫大小的狭长房间。

洪作又打开了里边的另一扇窗户。这扇窗同样装着细铁条。总而言之,二楼采光全靠相向的两扇窗。

洪作在靠里那扇窗户下的铺垫上坐下来。每次走进仓房,洪作总感到仓房的二楼空间狭窄,光线暗淡。他觉得以前不是这样。然而,仓房不会缩小,光线也不会变暗。所以,也许是自己过去每天在这种狭窄而昏暗的环境里过日子,因而习惯了的缘故。

“小洪!”

洪作觉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呼唤声。这是因为他曾和缝子婆婆两人孤身住在这里。在靠近楼梯的那个房间里,吊着一盏煤油灯。放学回家后擦亮灯罩,是洪作每天必做的事情。

洪作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书桌搬到窗边,打量着它。这张书桌也是小得非同寻常,简直难以令人相信在这么矮小的书桌上竟然还能做功课。至今,洪作还记得这桌子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送到的。它是从三岛的家具店里买来的。

除了这张书桌以外,洪作再也记不起自己还有过其它书桌。目前在沼津使用的书桌是寺院的所有物。在这以前,有一段时期他由三岛的亲戚家照管,当时在那儿使用的书桌也是借来的。

洪作在小小的书桌前坐下,上身前屈,双肘靠在桌上,向窗外眺望。仓房内部昏暗,窗外的景色却是明媚的。呈梯形扩展开去的稻田上空,初夏明耀的太阳正在沉落。远处,相邻的村落农舍稠密。象一条白练似的下田街道从密集的农舍之中穿插而过。房屋,树林和街道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片宁静飞安谧。

洪作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看见了仿佛飘浮于远空之中的小巧玲珑的富士山,觉得自己与真正的富士山阔别已久了。这才是真正的富士山。与此相比,在沼津所见的富士,尽管很大,但不能说是真正的富士。此刻他所看见的富士才是真正的富士。

从窗口向右望去,可以见到一棵石榴树。虽然花朵已经凋落,但其一部分树枝将要伸展到窗口旁。当初,就是在这里,他一面望着石榴树繁茂的枝叶,一面不时地舔舔铅笔,做着家庭作业。

“歇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顶贪玩的时候,给他出什么习题!——学校的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声音。

“喂,球糖放在这几啦。把它含在嘴里做功课吧。说什么吃点儿糖,小孩的牙就会生虫,我就不信!”

又传来了缝子婆婆的说话声。洪作如今生着一口不怎么值得自豪的牙齿,辜负了外祖母的期望。洪作的牙齿不好,似乎还是要归咎于缝子婆婆的。

但是,每当洪作想起缝子婆婆,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感觉之亲切难以形容。这仓房里,缝子婆婆无处不在。她出自此边,来自彼方。衣柜仍旧放置在原处,洪作和缝子婆婆的衣物曾经保存在它里面。然而,如今衣柜里面的衣服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点和从前有所不同。

茶柜和小餐桌也都依然存在。不过,洪作觉得它们过于小丁点儿。简直难以相信,从这么小的茶柜里居然也能取出餐具来,而这么小的餐桌上居然放得下那些餐具。

“阿婆!”

洪作轻声呼唤道。他想告诉她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没有可以使她高兴的消息。然而,由于久未进这仓房,他总想对缝子婆婆说点儿什么。

“阿婆,当时我连中学也没考上。在中学四年级时,在中学毕业后,我两次报考高校,两次都没考取。”

“不碍事,不碍事。不让你进去的地方,你就别进去吧。”

立刻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应答声。

“就因为这,我到处遭受非议。就是在门原,也被狠狠地挖苦了一通。”

“没什么,没什么。门原的伯父、伯母懂什么呀?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只当是耳边风吧!不闻不听不生气。来,让阿婆用软木塞堵住你的耳朵吧,”

“汤岛的外公也骂我。无缘无故、不分青红皂白地骂。”

“啊,是那一事无成的老头子吗?要是被那老头子夸奖了,人就完了!”

“这一次我决定去台北呢。”

这一回没听到缝子婆婆回答。

“没法子。虽然不想去,可不去又不好。我打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父母似乎总在为我操心。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所以决定去。”

于是,又听到了缝子婆婆的声音,但语调沉静,与刚才稍有不同。

“哦,你要到台北父母身边去吗?既然是亲生父母,看来不去是不行的。这叫作人世之常。哎,没法子。你去吧。去那儿,不要低声下气,要大大方方,精神抖擞。你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由我这老婆子代替了你的父母,亲手把你养大罢了。话虽这么说,论父母,到处的父母都有偏心。因为是自己的孩子,便认定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你是长子。是头眙生的。说什么也不会低人一等。吃要拣最好的吃,穿要拣最好的穿。要摆出长子的架子。不过,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索性让我这老婆子陪你一起去吧。假如有我老婆子跟着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如果有人难为你,我会显灵的。”

“可是,阿婆死后已有六年了。为了我,活到现在就好啦!如今来到汤岛,没一点儿意思。”

“喔喔,喔喔。”

缝子婆婆的语调变为哭泣了。

“你这孩子多么可爱!对我讲的话多么亲切!我老婆子也想多活几年。我想活着,永远守在你身边。死也没死个干净。我想活着看见你当上大臣。”

洪作中止了和缝子婆婆的对话,在窗边坐下。只要洪作闭了口,便听不见缝子婆婆的声音了。

次日,洪作登上了坟墓所在地熊山。村庄正中心的一家药铺旁边有个登山口,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头小路从那里直通山脊。洪作徒手而行。临行时,外祖母嘱咐他带上水和线香,但他嫌麻烦,空手而来了。

登山途中,走到离墓地大约还有三分之二距离的地方,十来个小孩追了上来。这些小孩当中,从一年级的小不点,到五、六年级的孩子王,应有尽有。孩子们无疑是知道了洪作要登熊山,想和他一起上山,所以随他而来。他们有的跟在后面,有的跑在前头,但是绝不远离洪作,这便是证据。有几个孩子还拿着捕蝉的竹杆,竹杆的顶端沾着树皮胶。用这种工具捕捉栖在树上的蝉,需要慎重和敏捷。不过,这玩意儿在孩子们手里,应该说是得心应手。

“喂,你们去哪儿呀?”

洪作向他们招呼。于是,有几个小孩立即向他靠拢。其中一个答道:

“我们去小洪家的墓地。”

洪作张惶失措了。这些孩子居然叫他“小洪”!

途中,孩子们捕到了两只蝉。洪作向他们借了竹竿,几次捕蝉,可一次也没有成功。孩子们比他高明多了。

洪作走到墓地入口附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的墓前,只是行了个鞠躬礼。随后,那些小学生也一个个地效仿洪作,在墓前鞠躬。

缝子婆婆的坟墓修建在这个村属墓地的尽头,离开外曾祖父母的基地有相当长的距离。密密麻麻的坟墓使整个墓地拥挤不堪,他们只能从墓石的空隙中穿插而行。

到了缝子婆婆墓前,洪作依旧默默无言地鞠躬。孩子们一张张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气,也在墓前鞠躬。致意完毕,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墓地,因为附近树上传来了蝉鸣声。

洪作在缝子婆婆墓前脱下上衣,在地上坐下,点燃一支烟。这儿没有墓地的那种阴暗。时时吹来一阵凉风,使汗涔涔的身子感到舒爽清凉。

缝子婆婆的坟墓远离外曾祖父的墓葬,使洪作有一种孤零零的凄凉之感。缝子婆婆常说的“人世之常”这个词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阿婆,岂不是无可奈何吗?人世之常哪!”

洪作没有把这话说出声,只是在心中嘀咕:

“就是啊!可不是么?”

洪作仿佛听到了缝子婆婆的答话。

“阿婆,您寂寞吗?”

“哪会寂寞呢?象你刚才说的,人世之常嘛!”

洪作站起身。孩子们的嬉笑声乘风飘来。不知何时?那群孩子转到墓地右边去了。

洪作朝右边望去,只见他们模仿自己,都脱下了衣服,有的全裸,有的半裸,在墓石间跑来跑去。那几个孩儿王时时象跳木马一样,遇到合适的墓石就跳过去。跟在后面的一、二年级学生,因为跳不过墓石,有的绕过去,有的却不要命地使劲跨过去。

阳光灿烂,树木葱郁,风儿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此刻,这墓地配上一群追逐嬉戏的孩子,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游园地来得恰当。

洪作为缝子婆婆扫墓完毕,打算离开墓地,而孩子们玩兴正浓,陶醉于欢快之中,舍不得中断他们的游戏。

不一会儿,山上的游园地突然发生了骚动。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叫:

“哇!”

他们边喊边朝洪作这边跑来。其中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说:

“西平的老头儿来啦!”

一个孩儿头喊声“逃”,便领头疾跑。

孩子们随后奔跑。他们一边在墓石之间迅跑,一边把衣服绕在脖子上,有的干脆自头顶披在身上。

“喂!”

一个成年人的吼声随风传来。

孩子们向四处跑散后,出现了一个老头。此人姓久米,西平村人,洪作认识他。久米老人穿着一件工作服,脖子上围着毛巾,手里提着一把柴刀。

“喂,小崽子们!”

久米又一次朝孩子们跑散的方向吆喝。然后,他朝洪作走来。

“你不是洪作吗?”久米说。

“是的。”洪作回答。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你母亲七重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嗬,越看越象!——什么时候来的啊?”

“两三天前。”

“哦。这么说,今天是来给缝子婆婆上坟?”

“是的。”

“你做得好啊。缝子婆婆好强,村里人都和她过不去,只有你经常照料她,象爱宝贝一样疼爱她。——是啊,你做了好事。老太婆一定很高兴。现在她恐怕已经在墓中抬起了身子,左思右想,拿不准到底出坟好还是不出坟好呢!”

“您说出坟?出了坟墓去哪儿呢?”

“就到这儿呀。出来见见你!怎么会到别的地方去呢?”久米说着,不时打量洪作的脸,“话说回来,你的脸多象七重太太!就跟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

洪作听人家说自己象母亲,这还是第一次。从前没有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这么象吗?”

“没一处不象。完全是同一张脸。”

久米解下挂在腰间的烟袋,把烟草装进烟管。他吸了一袋烟,然后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那些小崽子真淘气。——弄倒了两块墓石!”

“今天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家的墓地给相邻墓地上的树遮住了,我要砍掉那些树!”

不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现在住哪儿?”

“住沼津。不过,不久就要去台北了。”

“到父母那儿去吗?”

“对。”

“别去!年青人还是离开父母为好。在求学期间住在父母身边的人,将来都没出息。”

这种见解有点儿特异。

以往各种各样的人都劝洪作去父母身边,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象这种劝他远离父母身边的忠告,他还是初次听到。

“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一般说来,成长期不在父母身边,会养成乖僻的性格。但你却一直是悠然自得,无忧无虑,简直有些过分。你没一点儿心事,老是满面春风。”

“瞧您乱说些什么!”

洪作苦笑着说。他并不懂满面春风是怎样一种容貌,可他总觉得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久米的这种讲法。

“唉,我没有说你半句坏话。人们既有春天般的容颜,也有秋天般的面色,既有冬天般的表情,又有夏天般的容貌。象你门原的伯父之流的脸相,就犹如冬天。用不着皱眉头的事情,他也老皱眉头。他老婆也一样。夫妇俩凑在一起,老是耍嘴皮。说不定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吧。你说呢?”

“您的脸呢?”

“我吗?我的脸象夏天。我们这种人,一年忙到头,就知道干活儿。每天满头大汗,刚擦干,汗水又冒了出来。根本没指望。一辈子跟钱没缘份。但这也是命里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不过,少发牢骚为妙。夏天般的脸也好。找个背荫的地方,乘乘凉风,还能打个盹儿呢。”

“我外公呢?”

“啊,你那外公吗?他的脸也是属夏天一类的。以往,他老是流汗,擦汗。今天还会这样。你外婆的脸容象秋天。自从她年轻时嫁到这里,脸相就如秋天。是个辛苦的命。虽然她是个美娘子,却有些郁郁寡欢的寒酸样。人哪,生成那种苦命可就糟了。老是替别人操心。看到别人遭到不幸,追根究底,她总把这不幸归罪于自己。这种贤德,和菩萨一样。可是,不怕你象菩萨,在这世上也过不上好日子。一年到头,辛苦没个完。一会儿为这个操心,一会儿为那个担忧,却一点儿顾不上自己的宝贝身体。话说回来,你的脸容就象春天。你悠然无虑,就连自己的事情,也懒得劳神费力。”

久米往烟袋里装满烟草,吸了一两口,随即把它在手掌上“啪啪”地敲了几下,说:

“连自己的事也懒得费神。无事一身轻。好事情!”

听到这里,洪作又觉得久米的看法不对头。不说它全错,但无疑多少有误。

“说到操劳,我是有的。”

“是啊,只要是人,一点点辛劳总是难免的。不过,象你这种情况,辛苦不会老缠着你。辛苦不成其为辛苦了。它拗不过你,败阵而逃。”

这时,孩子们的声音随风飘来。

“小——洪——!洪——作——群——!”

孩子们有节奏地呼唤洪作。洪作站起身,朝声音传米的方向望去,只见孩子们聚集在墓地对面的一个角落里。

“等——着——我——!”

洪作也有节奏地大声回答。接着,他又在久米身边坐下。他不想中止和久米的谈话。和久米谈话很有趣。

“春风满面的人并不多。能使辛劳不成其为辛劳,这是一种有利的天性。只是,满面春风的人有一件事很为难。这些人往往无所事事地打发一生。一般说来,他们不很困迫于金钱,与此相应,总是一事无成地了结一生。说好也好,可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

往下,久米稍稍改变了语调,说:

“我是这样想的:一个人,一生中总得热中于什么东西。无论什么都行,只要着了迷,就是人的生活方式中最合理想的。迷恋女人也行,为了掘出金子一辈子跋涉在高山峻岭之间也行。这样一来,便能死而无憾。”

“能碰上使我着迷的事情固然好,可是……”

洪作刚讲了一半,久米接口道:

“找到什么都行。你年纪轻,可以爱上任何事情。”

“现在我所热中的只有柔道。”

“你热中于柔道?”久米把脸转向洪作,“柔道!你找的事情真怪!你个子矮小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柔道!难道没有比这强的事情吗?——不过,咳,这也行。反正是靠父母养活,柔道也行。总比和小孩们一起在墓地游玩好。”

由于久米提到小孩们,洪作站起身,又用有节奏的声音喊道:

“等——着——我——!”

孩子们朝洪作这边移动,位置比先前靠近多了。

“趁着父母养活你,就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情吧。不久就得自食其力了。在父母养活你的这段时间里,不必讲客气,把他们供给你的花光用尽。”

谈到这样的话题,久米也与众不同。

“依赖父母,行自己之所爱吧。”

“岂有此理啊!”洪作说。

“这种漂亮话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们这种人可从来没享过父母的福。十三岁那年,就当上了搬运工,一辈子没洗过这拈满泥灰的脚。父母给的东西就是菩萨赏赐的,你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吧。好好营养自己的身体。营养足了,个儿也会长得高大些。这是你的福气!”

“福气?”

“是啊,福气这东西,是没法创造的,这是有福之人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我生来没有好运。这村里谁也没有好运。是啊,要有福气,谁还肯留在这样的山村里断送一辈子呢?正因为没福气,大伙儿才在这山里打发又苦又穷的日子。你从小就被叫作‘宝宝’,伴着这声音长大。你和我们这地方的小崽子不同,生而有福。在成长过程中,父母发迹了。送你们上名牌学校,诸如此类,为你们开辟道路。自然而然地,事情就成了这样。这就叫福气。今后是不是发扬这种福气,全在于你的做法。自己与生俱来的福气,大约不会吝惜的。你心怀不似鼠肚鸡肠,说不定福气还会增长。当三十岁时,说不定发迹成了大富翁!那时我找上门来,你可得借钱给我哟!到那时,你要拒绝,福气就会离你而去,不过,要是你慷慨贷款,结局就可怕了。你将落得和纪国屋文左卫门一样的下场。怎么样,懂不懂?”

好象这番话已经得出了结论,久米说完便马上站起身来。

洪作也站起身。小孩们又在呼唤,只见他们穿越墓地之间的空隙奔跑而来,肩扛的捕蝉竹竿大幅度地摇晃着。

从熊山下来回到外祖母家,一进门就见住在附近的四五个农妇正在厨房里忙着。洪作没有进屋,绕到井边,在这里看见了正在洗东西的外祖母。

“今天为什么请客?”他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不就是招待你吗?”外祖母说。

“干吗为我设宴?”

“你就要去台北,总得热闹热闹!”

“真吓人!都来些什么人?”

“就几个亲戚,加上几个邻居。”

“真讨厌!我去台北,也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呀。长野的伯伯也来吗?”

“他吗?会来呀!”

“我不喜欢他。持越的婶婶呢?”

“会来呀。”

“我也不喜欢。新田的伯伯呢?”

“也会来呀。”

“没请个象样的人!”

“喂喂,瞧你说些什么!”

“根本就没必要请客。外婆太喜欢办酒席,所以穷啊!”

洪作闹别扭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固执,可他莫名其妙地憋了一肚子气。这样一来,外祖母显得有点儿伤心。

“糟了,都通知过大伙儿了!”

“就因为通知了,所以不行!”

“不行!对呀,是不行。也没和你商量,真对不起。——这事情难办啦!”

外祖母脸上果真显出困窘的表情。

“事到如今,请客又不能作罢,洪作又不愿意!”

看到外祖母这副表情,洪作也于心不忍了。

“宴席上会有生鱼片吗?”

“当然有哇!这是你最爱吃的菜。”

“那好,我同意了!能吃上生鱼片,我就忍耐点儿吧!”

“真的,你外婆就象你说的,因为喜欢请客,招来不少麻烦!”外祖母松了一口气,说。

洪作想:“外婆说这种话,有点儿象缝子阿婆了!”

这时,一个帮忙的农妇走过来客气地说:

“今天又要多蒙关照。”

接着,她又说:

“听说你给缝子婆婆上坟来着,忙不过来吧?”

傍晚时分,亲戚们和邻居们都到齐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基本上全是老人。

“这一回可得向洪作道喜。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件好事。”

来客中,有人讲这样的恭维话,可是相反地,其中也有讲下面这种泄气话的:

“这一回洪作去台北可真出乎意料啊!想必外公和外婆也灰心丧气了吧。”

还有些客人说这种奇怪的话:

“这是件好事。通过这次远行,洪作会明白人世间是怎么回事。他会懂得,老是呆在外公和外婆身边,万事依赖别人是不行的。‘让可爱的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人们老是这么说。可还是舍不得把孩子放一放手。”

这种说法对事实多少有点儿误解,须知洪作此行是去父母身边。

还有人把包着送行钱的纸包拿出来,说:

“听说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路上千万要小心啊!这只是一点儿心意,请收下补贴路费。”

不打开纸袋看,也知道里面装的钱不止是补贴路费的数额。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带来了临别赠金。外婆把这些钱一一收下,然后,把这些钱用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龛前。

也有人说:

“外公和外婆也辛苦啦!听人家说,台湾那地方远得很呢!我寻思,何苦特意跑到那种地方去呢?不过,既然孩子的父母住在那儿,也是不得已的事,到底是儿子,不去不行啊!作媳妇的只有祈祷长野的地藏菩萨,愿菩萨保佑他一路平安。从今天起我就去庙里参拜。”

还有人以威严的口气说:

“小洪,你了不起啦!到底要去台北了?倒是有点几了不起!嗬,下决心了!好吧,这倒值得看看!让我们瞧瞧最终会怎么样。这就象大姑娘出嫁。性情没捉摸透,连酱汤的味道都不同。听着,你要学会克制自己。你要这么想:‘这的确是我的家。这的确是我自己的父母。’实际上也是你真正的父母。不过,还是了不起。人最重要的是万事都死心,要忍耐。”

对于所有致词,外祖父一概答道:

“多谢,多谢!”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致词完毕,他依然苦着脸,说:

“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我可不懂,这是洪作自己决定的。”

楼下有两间房,把隔扇取掉,并成了一大间,宴席就摆在这里。餐桌排列成马蹄铁形,客人们各随其便一一就座。这两间房里原先就没有设置壁龛,所以席上也没有上下座之分。

酒宴一开始,日间在厨房里帮忙的那些邻家的农妇们也全部入席。邻家的三、四个姑娘侍候饭菜。

有人说:

“这蒟蒻是谁烧的?酱油味太重!”

不知谁答话:

“还不是坂下家里人烧的。要是她不老记恨,就不会烧得这么咸。”

于是,被点了名的坂下家里人说:

“要是给咱家媳妇吃的,决不会这么做。用酱油烧菜,太浪费啦。把辣椒熬上三天三夜,再给她吃。”

虽说是请客,但并没有特备佳肴,除了一道拌着青菜、鱼肉的饭食是特殊做的以外,其余的菜,只是品种多而已。

酒是男女都饮。交谈频繁起来,满座热闹。这时,只听得震耳的一声“晚安”,一个人闯了进来。

这人在门口的土间里大声嚷过“晚安”以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哟,这里又办什么事情了是在庆祝什么吧?我家和这一家是世交,即使哪家跑出一只老鼠来,也要告诉对方一声。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家有了喜庆事,我竟然没得个信儿。要是这样,不仅对不起祖先,而且不好意思再在村子里走动。我就在这土间里上吊寻死算了!”

满座一片寂静。

“别这么说吧,请进来喝酒。”外祖父说。

“不明不白的酒,我喝得下吗?”对方答道。

于是,有人说:

“这次请客是为了送洪作去台北。喂,请进,请进。”

接着,一个农妇说道:

“我忘记你是谁了。——这家的老太太曾托我去你家请你赴宴。可我走到你家门口,忽然想起,这样一来,你又得忍痛掏腰包送礼。看来还是不叫门为好。现在我亲口向你解释,你该相信了吧?喂,请入席吧。没有事先邀请你,就免了你送礼吧。托我的福,你蓄了财。快来喝一杯!”

“我先不知道,可既然是洪作去台北,就没有不喝之理了!”

不速之客说着,慢吞吞地走进来入了席。

不久,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米,这一回是个女人。地从厨房走进来多大声寒暄道:

“听说洪作就要远行啦!”

她边说边取出包着送别钱的纸包。

“只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外祖母上前致谢,请她进屋入座,但对方不肯。

“没请我来,我不该进屋。今晚就此告辞了。”

这时,不知谁说道:

“既然你带了送别钱来,资格就够大啦!有什么可讲客气的?把送别钱留下就回去,太吃亏啦。——有谁干这种赔本的事!”

“就是吃亏,也不能不请自来吧?”不速之客说。

“好啦,进来吧!”有人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你那份送别钱吃完就走。纸包里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可你本人是清楚的。适当地吃喝,完了就回家。纸包里数目大,就待到明天早晨。如果就包了那么一点点,吃点儿药,就回去嘛。”

“不,我……”

“别太固执啦!好吧,话可说在前头,要是你就这么回去,大家都会认为你嘴里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送别’、‘送别’,实际上纸包里只放了一两分钱。这你也不在乎吗?——唉,进来吧。别固执啦。要和洪作分别了,进来见见嘛!”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我连这位老婆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我可不干!”

“既然要我见见洪作,看来是不进来不行喽!那么对不起了,诸位!”

老太婆说着,走进来入了席。她的腰弯曲着,身体折成了两段。老太婆面前立即摆好了盘子。这时,对侧席上有人说:

“老大娘,好好瞧瞧洪作的脸吧。这是分别呀。小洪还小,今后的日子长着,你可不能和他比啊。任你怎么熬,日子也有数啦。你是今朝不知明朝的人了,没几天啦!”

这说话的人就是第一个不速之客。老婆婆拿着送别钱赶来,使得满座都谈这财礼,于是他怀恨在心,说这些话来发泄心里的怨气。然而,老婆婆对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上得宴席,她好象一下子失去了听觉。无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装没听见。

洪作起身离开不知何时才会完结的宴席,他认为自己奉陪了这一阵,往下失陪也无妨了。他来到厨房,穿上放在这儿的木屐,走到户外。然后,他踏上屋旁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小学方向走去。沿路的住家,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外婆家热闹喧哗,从很远处还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闹声。

洪作走进小学的大门。月亮还没出来,但校园里并非一团漆黑,漂浮着一层微光,在朦胧之中,浮现出黑黝黝的校舍轮廓。

洪作很久没有进过夜色中的校园。小时候,他常在夏夜到学校后面来捕捉萤火虫。

萤火虫,来这边。

那水咸,这水甜。

萤火虫,来这边。

孩子们唱着歌,东跑西追,追索那小小的、发着青白色莹光的虫子。

洪作走到做器械体操的场所,跃身攀住单杠。他小时候,这儿没有单杠。如今除单杠外,还并排安装了一架秋千。

身子悬挂在单杠上时,洪作心想:“哎,终于也要告别这所学校了。”到目前为止,去台北这件事未曾深深触动他的心,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想到终于要向这所乡村小学告别了。

洪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踏上回家的路。

“晚上好。”

对面有人向他招呼。

洪作也答道:“晚上好。”

“是洪作君吗?”这是女人的声音。

“是。”

“听说你要去台湾啦。——路上小心啊。到了那边,请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又好久不能来汤岛啦!”

“是呀。”

“下次回来时,说不定成大人物啦!当上象县知事那样的大官,衣锦还乡!缝子婆婆故世了,不能去啦。不过,仔细想起来,哪怕缝子婆婆活着,你也没法带她去。她老晕车。哎呀,晕得可厉害。那可够你麻烦的!”

说话者是谁家的主妇,洪作弄不清楚。然而,这番话沉重地压在他胸口上。他觉得,这是代表故乡的村庄给他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