诹访的坂垣一军抵达小室,是当月十六日午后的事情。

自古府而来的晴信本部已在前一日将帅旗立于北方的小丘陵之麓,等待着诸城砦豪族派来助战的军队到此聚集。

勘助刚刚抵达小室,便径直来到晴信身边待命。

“你辛苦了。此事正如你之前所料一样啊。”

晴信的语气与从前约略有些区别,他那一贯强烈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有了改变,此时对勘助的言语也平和稳重了许多。

勘助一看到晴信,便觉得有许多话想跟他说。由布姬与胜赖的事暂且放在一边,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关于晴信看上油川家女儿的事。此事须得向晴信问个清楚。

“主公,此时可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一战当如何进行才是。”

勘助说道。

“我正在考虑作战之事。”

晴信眉头一动不动地说。

“您没有在想别的事情吗?”

“没有。”

“比如,油川大人的——”

说到这里,勘助抬起头来,盯着晴信的脸。

“油川怎么了?”

“油川刑部守大人的千金——”

“哦?”

晴信此时的表情,仿如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般:

“她怎么了?”

“您不认识吗?”

“不认识啊。”

“您从来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

晴信顿了一顿,笑道:

“今天勘助这是怎么了?”

言及此时,萦绕在勘助心中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勘助的心情倏地愉快起来。

“油川家的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晴信问道。

“不,没有什么。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我也在想,什么时候务必见见油川家的人,不过却一直没有着手安排这件事。听你这么一说,若是能见见他的女儿的话,那亦是一桩美事。”

那可不行!勘助心下暗想。怎能让您见到这位小姐呢!那般美丽的小姐若是让您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就难以预料了!

“那么现在,商量一下作战的事情吧。”

勘助注视着这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并且气魄十足的年轻武将,将话题转移开去。

虽说此时勘助心中与油川家女儿相关的所有疑惑已经解开,但他仍然觉得如今的晴信的确不同于以往,须得刮目相看才是。

“马上就要跟长尾景虎展开一场大战了,您觉得把战场置于何处为好呢?”

“就在海野平原如何?”

“真是明鉴!”

勘助心中顿时涌出一股对晴信的信赖感。晴信颇具眼光地将战场确定于海野平原,这实在是令人欣喜。

若是在信浓一地作战的话,我方须得比敌方先一步出兵才行。与此相对,若是敌方先一步出兵,那么我方须得在这海野平原展开迎击方是上策。虽然按照常理来说,战场似乎应该选择在川中岛一带。然而面对从未交锋过的对手,若是在川中岛交战的话,取胜则已,如若战败,那可有性命之虞。由于地形的关系,若是在川中岛交战,双方都必须竭尽全力。为避免这种情形发生,晴信不得不慎重行事,将战场确定于海野平原。如此一来,交战双方都会比较容易进退自如。

虽然作战准备已经完成,但晴信却没有立即挥军进攻的意思。十六、十七、十八日这三天,甲斐的大军都无所事事地度过了。

向海野平原进军的号角声响起,是十八日深夜的事情。连夜行军赶到海野平原,然后一刻亦不休息立即投入战斗,这正是武田军的打算。晴信推测,当甲斐大军抵达海野平原的同时,越后一方的军队亦会在同一场所出现。

黎明之前,山本勘助、小幡虎盛与原虎胤三人离开队列,策马先行一步,前往敌阵侦察。晴信命令深得自己信赖的三位武将去执行同一项任务,却是从未有过之事。三人噤口不语,彼此保持着两三尺距离,只是驱马前行。

勘助策马走在先头,他心中明白自己身后这两位武将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刺探敌情这种事情,自己一人足矣,何必再另外多派两人去呢——对于晴信的命令,无论虎盛还是虎胤都多少有些不满。只因这二人均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负。

不过,勘助心里却很满足。晴信对于与长尾景虎的这一场战斗如此慎重,因而派三人同去侦察,勘助心中不但没有忿忿不平之感,相反却觉得晴信更加值得信赖了。

“主公如今已然具备进行任何大规模战事的才能了啊!”

勘助勒马停住,回头向虎胤说道。

“确是如此。要论作战运筹帷幄,我等可都是望尘莫及啊。”

虎胤如此回答道。虎胤似乎真是如此认为,不过勘助觉得自己在运筹策谋方面还是比晴信高出一筹。但在此战当中,晴信第一次显现出来的慎重态度,却是在这以前从未有过的。对此勘助感到无比欣喜。

天色渐明之时,三人分开,按照各自不同的打算分头行事。勘助沿着千曲川的河滩,在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地方策马行进。倏地,前方出现几骑身影,在运河畔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当是敌方探马无疑。

勘助只管前行,任由马蹄声在河滩之上踢踏作响,就此进入薄雾之中。未几,薄雾散去,四下里却不见任何人影,想必敌方探马已然走远。

勘助驱马上得千曲川河堤,然后向丘陵之上驰去。此时勘助发现,远远望去又黑又细犹如几条锁链一般的数行人马正自前方缓缓向此地延伸过来。

勘助勒马伫立,顿时对这大军看得出神。这是勘助初次看到长尾景虎的大军。总有一天务必要将这军队击破——勘助如此想道。与甲斐的部队不同,这支大军安静而又平稳地移动着,没有采取将主力部队藏匿其中的阵形,而就这样堂堂正正地将全军从头至尾地暴露在大地之上。

敌军的总帅长尾景虎约莫十八岁,比晴信年轻近一轮。勘助久久地眺望这位年轻敌将所率领的大军。这沿着千曲川行进着,且与此河川蜿蜒曲折之处同样蜿蜒而来的由人马组成的细长锁链,教勘助看得陶醉。千曲川的流水流得自然顺畅,越后大军的行进亦同样自然顺畅,这大军仿佛已与河川融为一体,朴素而柔软地蜿蜒流淌着。

勘助回到军中,来到晴信面前,已是当天巳时。

在距离千曲川的河滩约莫三町地的丘陵之上,有一片杉树林。晴信在此地下得马来,端坐于马扎之上。此时原虎胤与小幡虎盛业已归还,坐在晴信身前,等候勘助返来。

“勘助,你说吧!”

晴信开口说道。

“您已经听了原大人与小幡大人的禀报了吗?”

“已经听了。”

“如此的话,想必已经足够了吧。两位大人亦不会估计错误的。敌方人数约莫六千。”

“六千吗?你们三人竟完全一致呢!”

晴信说道。

“确是如此。敌人在行进途中,却并未将队形展开,恐怕打算就以如此队形来与我军交战。这样一来,战事会如何演变却是不易预料了。这与我们之前所遇到的对手可全然不同,却也真是叫人头疼啊。”

“敌军将以进军的阵形就此与我军交战,这一点,虎胤与虎盛也是一致的……”

晴信似乎感到十分满意。

“不过,仅有一点,在下勘助跟原大人与小幡大人的意见大概不同。这便是此次战斗的方式。两位大人想必主张以我军一万五千之数主动出击,然而在下勘助却认为,不要先行进攻,防御作战才是上策。若是防御作战的话,随着时间流逝,人数本就较少的敌军当会愈来愈弱,我军的胜利便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若是凭借人数的优势先攻的话,一旦陷入混战,却是我方的损失了。以景虎这样远近闻名的猛将,若是陷入混战,必将率领其旗本众,前来与己方本队人马决一雌雄。如此以来,主公您可会与上次跟村上义清单打独斗那样,跟这位十八岁的越后大将匹马单枪地交锋了。”

勘助如此说道。晴信听罢,默然不语,脸上稍显不快。

片刻,晴信简短地说:

“就采用勘助的办法吧。”

提起与村上义清的那次单独交锋,晴信总觉得在勘助面前抬不起头来。只能照他说的那样去做啊——晴信心里想道。

合战自午时展开。

武田军布下鹤翼之阵,主力便是鹤的身体。这身体两侧如鹤翼一般展开的两支军力,比主力所在之地稍稍靠前一些布下阵势,右翼是小山田备中守一部,左翼是小山田左兵卫尉一部。旗本众的前军由真田幸隆指挥。旗本众右方约莫五町之外,是饭富虎昌一部。旗本的后军由马场、内藤、日向、胜沼、穴山、信繁六支部队组成,于本阵后方以雁行之势排列。再往后一些,则是原加贺守昌俊所率的九千骑兵。

勘助留在本阵之中晴信身旁,静候战斗开始。

“今日此战,您无须想着要取景虎的性命。只要瞧瞧景虎如何率兵打仗便足矣。”

勘助感到自己比晴信更加兴奋。虽然自己告诫晴信不要冲动,不过如今看来,与前次跟村上义清作战之时相比,晴信的态度远为沉着而悠然了。

不过,光是兴奋可起不了什么作用。勘助想。总有一天,或者就在最近,一定要将长尾景虎打垮。打垮长尾景虎之后,武田的势力便会一口气通向日本海的方向。如此一来,日本本州的躯干一部便尽归年轻的晴信所有了。

不久,武田一方右翼的小山田备中守一部与越后的长尾政景一部遭遇,双方立时展开铁炮互射,战斗就此拉开帷幕。

这铁炮铳声很快停息,随之而来的是震彻天地的喊杀之声。小山田备中守的部队改持长枪,在千曲川的河滩上向平原地区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突击。

“情况会如何呢?”

晴信说道。

“小山田大人当会取胜,然后一口气将敌军先锋击溃。不过小山田大人接下来便会退却。依这阵形来看,情势便是如此。”

勘助认为情势必定会如此发展。既然双方的布阵都无懈可击,那么一部分部队在暂时取得优势之后,却可能会被随后而来的敌军击退。

小山田备中守一部不断进逼着敌军的先锋,迫使其后退,再后退。大概是因为风向的影响,两军激战的喊杀声仿佛自方向完全不同的千曲川下游传来。

一时间,正如勘助所预料的那样,敌军的先锋无法抵挡小山田备中守部队的攻击,向后溃逃出二町之远。

这时,武田阵左翼的小山田左兵卫尉的部队与敌军此侧的军队交上了手。然而与右翼不同,小山田左兵卫尉一部似乎抵挡不住敌军的攻击,正在节节后退。

“真是有趣啊。”

勘助注视着两军交锋的场面,不知不觉已然看得入神。这真是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战斗场面啊!这一侧的小山田备中守一部刚刚取得优势不久,便被敌军的后续部队击退;而另一侧敌军的先锋才将小山田左兵卫尉一部击败,却转眼就被我方新加入战阵的部队反扑。

两军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渐渐使这平原的空气亦开始震颤起来,其间夹杂着数千战马的嘶喊声,似乎谱写着一曲悲壮的乐章。

不知何时,阳光隐去,海野平原被乌云所笼罩,一派阴郁的风景。这宛如大海之中绵绵无尽的波浪起伏似的平原上覆满了杂草,任由晚秋的冷风吹拂而过。

“呼”的一声,勘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主公!”

勘助向晴信喊道。晴信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战场的局势,少时才慢慢将头转向勘助这边:

“这是一场不分轩轾的战斗啊。”

“的确如此。”

“如何才能分出结果呢?”

“人数多的一方将会获胜,只有这一种可能。”

“嗯——”

“这会是一场死伤众多的战斗啊。对方六千兵马,我方一万五千——我方折了六千人之后,敌方才会全灭,而我方则剩下九千人。”

听到这里,晴信脸色阴沉,或许在想:这真是一场令人厌恶的战斗啊。

“不过话虽如此,景虎却决计不会将己方陷入那般愚蠢的境地,他必定会在陷入绝境之前撤兵的。请您继续观战吧,敌军一定会退兵。”

勘助话音未落,战场上倏地响起甲斐一侧从未听过的异样的号角之声,这声音响彻了阴郁的海野平原一带。

听到这号角作响,勘助道了一声:“暂且告退!”也不待晴信颔首同意,便径直翻身上马,急急驰下丘陵,向战场方向奔去。这期间,号角声依然高低起伏,一刻未停。这的确是撤退的号角之声无疑。到底越后军将会如何撤退呢?勘助策马狂奔,一面想道:一定要用自己的这双眼睛去见识一下不可。在这激烈的乱战之中,要将这些拼死挥舞着手中长枪的士兵们一个也不留地全数撤出,绝非一件容易之事。这撤退将会如何进行呢?勘助非常想见识一下。

当勘助纵马驰上一个小高地的时候,号角声突然停止。勘助在距离战场约莫一町之处勒马停住。此处地势高耸,一眼望去,战场情形尽收眼底。

这时,勘助看到自敌阵之中驰出两骑武土,俱是气宇非凡之人。

这二人来回摇动各自手中的采配向各部队发出命令,一面策马绕了半个战场之远,而后如离弦之箭一般驰回本阵,那身影渐渐缩小远去。

那领头的一骑大概就是长尾景虎吧,勘助想道。在其身后那骑高大的武土,恐怕便是以豪勇闻名远近的武将宇佐美骏河守了。除了此二人之外,敌方阵营中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够如此漂亮地指挥大军才是。

不知何时,武田军一侧亦吹响了撤退的号角声。看来晴信如此下令了。虽然很想追击敌军,然而却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下令撤退。这样的事情在以前的晴信身上,是断然不会看到的。

到此为止就好。击败长尾景虎一事,就放在以后好了。若此时对敌军加以追击的话,或会伤其一两百人杂兵,然而却将甲斐军中长枪骑兵长于追击一事,徒然暴露给了敌人。

此际,勘助看到自晴信本阵之处突然驰出数骑武士,每人均伏身于马背之上,紧紧抱着马脖子以免落马,且将腰身浮起。这数骑犹如疾风一般霎时间便驰下丘陵,而后四面散开。

这其中的二骑,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勘助身侧掠过,瞬时远去。这两骑武士亦将身体伏于马背之上,背上靠旗指向前方,随风猎猎作响。二人的靠旗之上,均绘有蜈蚣之纹,他们正是武田军中向各个部队传达禁止追击命令的“百足众”,其中任何一人均是能够一骑当千的年轻武士。

勘助仍旧勒马伫立原地,听得喊杀之声渐悄。

此时,战斗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了。乌云依然遮蔽着阳光,放眼望去,这平原处处都是一幅郁暗的神色。

从今往后,晴信当不得不以这长尾景虎作为对手,展开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苦战了吧。这苦战或将持续五年之久,抑或十年?这却不得而知。这两方均是棋逢对手。晴信如今二十八岁,景虎(谦信)十八岁。年龄虽然有所差距,但无论哪一边均是不输于对方的猛虎。不过,只要有自己在,晴信终会获胜的。不久以后,不再会有人看到长尾景虎那精彩的指挥之法了吧。这以后几年之内,武田家务必要取得越后这位年轻武将的性命才是。

与来时的匆匆相反,此时勘助策马慢慢往回行去。

晴信与景虎这两大势力最初的相会,自午时开始,至未时结束,此战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落下了帷幕。这一战,越后一方死者二百三十六人,己方折了一百三十一人。在清点了死伤人数之后,武田军胜利的欢呼声在当日申时轰然响起。

直到大军重新集结起来为止,晴信始终默然不发一言。看来在这位年轻大将的心中,对这第一次与景虎的交战颇有感触。

从这天开始直到二十三日,武田军一直在海野平原宿营。由于刺探了越后军的动静之后,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撤回越后的迹象,仍然屯兵在川中岛附近。

自海野平原之战的翌日起,快马陆续将留守在信浓诸城砦中武将们各自取得的胜利捷报传到了大本营之中。在海野平原一战之际,各处的留守部队与各自周边的敌人纷纷展开了数次小战斗。当然,这些战斗并非依晴信之令进行的。

亦即:驻守伊那地方的秋山伯耆守晴近,与伊那军交战,斩敌骑兵十七人,步卒二十五人,夺得领地三千贯。驻守于下诹访、盐尻口,防备木曾、小笠原之敌的甘利、多田二将,夜袭小笠原军营地,斩敌九十三人。此外,驻守在笛吹岭以防备上杉军的小宫山、浅利二位武将亦派来信使报告,他们与上杉军在松井田一地作战,取得敌军首级三十三枚。

在这些捷报次第传来之后,二十三日清晨,一匹来自古府的快马抵达大本营。

当月十九日午时,御旗屋发生火灾,所幸经过大力扑救,并未受到重大损害,仅仅是烧毁了建筑物的一部分——这是来自古府中的别当山下伊势守的报告。这报告中还说道,在救灾之时,不知自何处飞来两只白色大鹰,停留在御旗屋顶之上。在火势湮灭之后,这两只鹰仍旧在御旗屋上空盘旋,过了三日三夜方才离去。

晴信认为,古府中御旗屋虽然遭遇火灾,然而却未酿成大祸,这全是由于获得诹访的石清水八幡宫加护的缘故,恐怕这两只白色大鹰,便是神明的化身。于是晴信率领全体将兵一同,向诹访的方向顶礼膜拜。

膜拜过后,晴信派出两骑马术精湛的年轻武士先一步前去古府慰问。这两人各持晴信的一封书信,立即上马自海野平原出发前往古府。

勘助此时心中总觉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为何心中会如此不安,勘助一时也说不上来。待两位年轻武土自晴信身前退出之后片刻,勘助方才猛然省悟,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晴信。

向古府派出使者前去慰问,此事不足为怪,但有何必要须得同时派出两位使者携带两份不同的书信呢?此事无论怎么看,都令人感到不合常理。

勘助若无其事地从晴信身前告退,然后急急拉出坐骑翻身上马,向适才出发前往古府的两位武土追去。

这马奔得半刻时分,前方道路之上两骑武士那小小的身影跃入勘助眼中。

“喂——”

勘助大声呼喊两位武土停步,一面纵马向前疾驰。

不久,这两骑武士齐齐勒马回头。勘助驰近,这二人已然下马立于地上。

“把主公交给你们的书信拿来。”

勘助说道。

“是!”二人毫无怀疑,将卷成一卷的书信拿出,呈予勘助。

“是给山下伊势守大人的吧。”

“是!”

“一定要准确无误地办好。”

勘助一面说着,一面向那两封书信瞥了两眼。其中一封是交给正室的信件,另一封却不是。那封信件上确实写着“油川大人启”的字样。

果然如此。勘助心中暗想,晴信口中虽说从未见过油川刑部守的女儿,甚至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然而却是认得她的。勘助脸色铁青,将书信还给二人。

“看来并没有让主公挂心的事情,你们小心去吧。”

勘助威严地对两位武士说道。

两位武士向勘助施了一礼,便即翻身上马。当武士们马蹄之声逐渐隐去之时,勘助方才发觉自己已被齐腰深的芒草花穗包围了起来。

右侧是山,左侧则是山坡,勘助身处这山壁与山坡之间。山坡平缓地向谷底延伸而去。风自谷底方向吹上来,芒草的花穗随风摇摆。的确很是令人同情,然而却不得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除掉——勘助心下暗忖。

这油川刑部守之女的性命,便由我勘助来取好了。那之后,可务必好生监视晴信,切断他能够靠近女色的一切机会。话说回来,晴信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油川家的女儿呢?真是丝毫也不能疏忽。晴信战斗起来十分巧妙,不过看来他巧妙之处也不仅仅限于战斗啊。此时勘助的眼前,又再浮现起来到小室布阵的当日,晴信看起来一本正经而把自己瞒了过去的那张脸。那么,要怎样除掉油川家的女儿才好呢?

勘助的手轻轻提着缰绳,任由坐骑在这芒草的原野上漫步。比起战斗来,这次的事情可真是棘手得多。真不该在那时从自己口里说出“油川刑部守的女儿”这几个字,如今若是杀了她,那么很容易就会被看出杀人者便是自己。无论杀得多么巧妙,自己也无法摆脱嫌疑。勘助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比以往经历任何一场战斗之时都要认真。

翌日,探马来报,说越后军已自川中岛动身,正往越后返还。于是晴信亦决定率领大军返回古府。虽然最终这海野平原之战不过是两军的一次小小的战斗,不过影响却非同小可。此前,仁科、海野、浦野等北信一地的诸豪族对于降伏武田家一事总是反复无常,如今却纷纷向古府送出人质,真正地归降于晴信麾下。

二十五日这天,晴信发出命令,全军向古府返还。

勘助与晴信一道,置身于本营人马之中,凯旋而归。这一万六千人以长蛇一般的队列,在这初冬的信浓山野之间蜿蜒南归。

三天过后,在行军途中,为了率领坂垣一军回到诹访,勘助不得不与晴信分别。

“近几日之内,或会前来古府居馆中参见。”

勘助说道。

“好啊,我等着你。下次见面之时,关于长尾景虎这人的武略,我可要仔细地听你说说。”

晴信回答。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勘助与坂垣军一道于山岳地带跟返回甲斐的大军分别,踏上了去往诹访的道路。分别约莫半刻之后,勘助对坂垣信里说自己撂下了重要的东西,须得返回本队去拿才是。

“要不要带几名兵士一道?”

信里问道。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那么,到了诹访之后,请替我向公主殿下致意。”

说罢,勘助径直离开了诹访一军的队列。在这小小的遍布杂树的山脚下,橡树那已然枯萎得呈茶褐之色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待得独自一人之时,勘助将身上所有沉重物事尽数丢弃在杂树丛中。须得一口气驱马前往古府才是。务必要比晴信的大军率先进入古府城下,哪怕是早上一天也好。不用说,这正是为了取得油川刑部守女儿的性命。

勘助驱马狂奔,避开大道,专拣那连绵无尽的山间小路前行。直到这天傍晚,勘助也未遇上一个人影,胯下坐骑只管疾驰,激得地面落叶纷飞。当勘助来到一片向南倾斜的高原大地时,冬日的夜幕已将他吞没。

纵马狂奔之际,勘助倏地听到有另外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勘助立时下马,将自己的身体藏匿于马旁。不久,只见三骑武士仿若疾风一般在不足一间之外飞驰而过,几乎刚好擦过勘助的坐骑。那正中的一骑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马脖子的右边,这特殊的骑乘姿势很是眼熟。

除了晴信以外,大概没有人会如此骑马吧。勘助想道。那一定是晴信无疑!然而,作为一万六千人大军的总帅,却离开军队单独行动,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怎么行呢!

但是,刚才那马上的武士的确是晴信。晴信亦离开了部队,先一步前往古府去了吗!难道这位年轻武将已然察觉了自己的行动?勘助寻思着,是否得另外取道前往古府。无论如何,也务必要比刚才所见那三骑先一步进入古府城内。否则的话,那油川刑部守的女儿定会再次自勘助眼前消失,被晴信匿往他处了!

晴信可是任何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在这世上,唯有晴信,是勘助为之即使抛却生命亦在所不惜之人,然而却也是勘助感到十分操心之人。勘助重新跨上了马背。此时他方才注意到,在这初冬季节亦尚未死去的秋虫之鸣叫声,已经响彻了整个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