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尔汀从家具碎片和地板上的血泊中爬到屋子的另一端,拉开一个个抽屉和镶板,最后找到一个装满救急用品的小铁箱。

她用力把伤口包扎起来,同时竭力不去想别的事情。她要使自己忘掉徒然的痛苦,变得灵活些。然后,她支撑着站起来,拄着杰哈尔德的手杖,踏上小路,朝着往北三公里处的岔路口走去。

她搭上了一个农民的老式汽车。他能不能把她送到诊所旁小山上一个叫利瓦克的医生那儿呢?

能。这样他也用不着绕多远的路。

快一点好不好!

沃尔特·利瓦克年近五十,已经开始秃顶,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起话来简明扼要由于他身材修长,动作敏捷,象他说话一样不拖泥带水;由于他绝顶聪明,在回答问题之前总朔言观色;而且,由于他是犹太人,从小就被荷兰天主教徒隐藏起来,由富有同情心的路德教教友养大成人,所以他容不得容忍别人的行为。

他有一种偏见,而这种偏见是可以理解的。他的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被毒气毒死了。若不是一位瑞士医生说纳沙泰尔缺医少药坚持让他到这儿来,沃尔特·利瓦克早就生活在尼格夫沙漠中的哈沙拉夫以色列聚居区了。

当时他只想在诊所呆三年;五年前,当他来到纳沙泰尔几个月后,他知道了是谁要的他:他是与复活纳粹主义分子作斗争的一个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掌握着别人不知道的情况,在世界各地长大成人的几千名儿童的情况;还有可以送到世界各地无数新纳粹分子手里的超额巨款的情况。这里有很多非医务性的工作要做。他的联系人叫沃纳·杰哈尔德,这个组织叫做谍报小组。

沃尔特·利瓦克留在了纳沙泰尔。

“快进来,”他对贺尔汀说。“让我帮你一把,我在这儿有一间工作室。”

他脱下她的外衣,扶她走进一间有手术台的屋子。

“我中了一枪。”贺尔汀只想起了这么句话。

利瓦克把她放到手术台上,脱下她的裙子,撩开她的衬衣。“别说话,要保存体力。”

他剪开绷带,检查了伤口,然后从消毒器里取出一只皮下注射针头。“我要让你睡上几分钟。”

“不行。没有时间了!我得告诉你……”

“我说的是几分钟。”医生说轻把针头插入贺尔汀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象模糊不清,腿上感到麻木。待她的视觉能看清楚了,就见到医生在屋里走动。她想坐起来,医生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这是抗生素,”他说。他手里拿着一瓶药片。“头一天两小时一次,以后四小时一次。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我要到山下小屋去照料一下。”

“小屋?你知道了?”

“你在昏睡时说的,一般人受伤以后都会这样。你重复了好几次‘谍报小组’后来又说‘约安’,我想你指的是冯·泰波尔,你是他妹妹——一直和法尔肯海姆在一起。已经开始行动了,对不对?执行人们正在日内瓦会合?”

“是的。”

“今天早晨我也这么想过。从内盖夫发来的新闻简报让人毛骨悚然。他们发现了,鬼知道他们怎么发现的。”

“什么简报?”

“哈沙拉夫,”医生紧紧攥着药瓶,前臂上青筋暴起。“遭到袭击。房子炸毁了,人们遭到屠杀,田野烧成了一片焦上。死亡人数还没有最后统计出来,不过据估计已超过一百七十人。大多数是男人,也有妇女和儿童。”

贺尔汀闭上双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利瓦克接着说下去。

“听说老人们大都在花园里被打死,被残杀的。他们说这是恐饰分子干的,是复仇团干的。但这不是事实。是狼穴干的,复仇团的战士绝不会进攻哈沙拉夫;他们知道这会招致什么后果。每个聚居区的犹太人,每个突击队都会对他们穷追不舍的。”

“杰哈尔德还让你给哈沙拉夫拍电报呢。”贺尔汀轻轻地说道。

利瓦克的目光黯淡下来。“电报已经收不到了。那里不会有人幸免。好了,现在告诉我,山下湖边出了什么事?”

她告诉了他。待她讲完之后,医生扶她下了手术台,然后抱起她走近了那间阿尔卑斯山区特有的大起居室。他把她放到长沙发上,对她扼要地做了概括。

“日内瓦就是战场。现在一小时也不能耽搁。即使能与哈沙拉夫联系上也没有用了。不过有一个从哈沙拉夫来的人在伦敦。他是被派到那里的。他曾跟踪赫克洛夫特到朴茨茅斯。是他从赫克洛夫特口袋里拿走了照片。”

“那是博门特的照片,”贺尔汀说。“他是敖德萨。”

“不。他是狼穴的人,”利瓦克纠正她说。“一个太阳之子,他是数千名太阳的儿女中的一员,也是和冯·泰波尔等人一起活动的少数人之一。”

贺尔汀皱着眉头探起身子。“档案。博门特的档案记载毫无意义?”

“什么档案?”

她把从博门特的海军履历里发现的含糊不清,互相矛盾的记载告诉了这位怒气来说的医生。还告诉他说,在博门特的副手伊安·莱维隆的档案中也有类似的情况。

利瓦克把名字写在一个拍纸簿上。“好便当啊。两个狼穴的人指挥一艘电子间谍船,象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安插在什么地方?”

“那天莱维隆的名字在文件上被括上了括号。当博门特和柯立清——”她说不下去了。

“不必细谈了。”医生说,“太阳儿女有他们自己的规定,莱维隆的名字被补充到我们要找的那份日内瓦名单里面去了。杰哈尔德的意见是对的,首先,必须找到名单。这和阻止他们发放活动资金一样至关重要。从某些方面看,也许更重要些。”

“为什么?”

“资金是建立第四帝国的工具,但是人才是帝国本身。不管资金能否分配下去,这些人总是存在的。我们得搞清楚他们是谁。”

贺尔汀仰面躺下说,“我……约安·冯·泰波尔,凯瑟勒都可以杀掉,要是有必要……甚至可以杀掉诺勒。这笔钱一定不能发下去。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名单呢?”

“伦敦的那个从哈沙拉夫来的人会有办法的。他很有才干。”利瓦克移动了一下视线。“因为你得和他一起工作,应该让你知道,人们说他是恐饰分子,杀人犯。他认为自己两者都不是,但是他以前的违法犯罪行为和他的自我评价不大符合。”医生看了看手表,“现在差三分不到九点,他住在离希思罗机场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如果我能和他联系上,午夜他就能到日内瓦。你知道赫克洛夫特住在哪儿吗?”

“知道。在协和旅馆。你知道,他现在还蒙在鼓里。他对自己干的事深信不疑,还觉得这是个义举呢。”

“我明白。不幸的是,这也许与他的安危毫无关系。不过,我们要他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到他。”

“我说过,我今晚给他打电话。”

“好。我扶你去,说话要谨慎。有人会监视他,窃听他的电话。”利瓦克扶她走到安放电话机的桌子旁边。

“这里是协和旅馆,晚上好。”接线员说。

“晚上好。请找一下诺勒·赫克洛夫特先生,好吗?”

“赫克洛夫特先生?……”接线员迟疑了一下。“稍等一下,太太。”

一阵寂静。这时叭嗒一声,一个男人说话了。“赫克洛夫特太太吗?”

“什么?”

“你是赫克洛夫特太太,不对吗?”

贺尔汀吃了一惊。出了什么差错;交换台根本没接诺勒的房间。

“这么说,你在等我?”她问。

“可不是嘛,太太。”服务员用神秘的口气回答说。“您的儿子可真大方。他让转告您,绝对不能露面。不过,您得留下电话号码,由他和您联系。”

“明白了。请稍等一下。”贺尔汀捂住听筒,转向利瓦克。“他们把我当成赫克洛夫特太太了。他付了钱,让他们记下电话号码,他再打电话找她。”

医生点点头,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接着说话。就说你让他一定不要把这个号码告诉别人。给他出个价钱。想办法拖延一下。”利瓦克拿出一个破旧的本子。

“给你电话号码之前,我想搞清……”贺尔汀停了一下。服务员对天发誓,一定把电话号码只告诉赫克洛夫特一个人。医生从桌旁跑过来递上一张线条,那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贺尔汀向服务员重复了一遍,挂上电话。

“这是哪儿的号码?”她问利瓦克。

巴克思大街一座空房子的,不过,电话簿上没写着这座房屋的地址。

“在这儿。”利瓦克把地址写在号码下面。“记住它们。”

“记住了。”

“现在,我要找伦敦那个人。”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朝楼梯走去。“我这里有无线电台,可以连通常规流动电话机。”他在最下层台阶前停住脚步。“我让人把你送到日内瓦,但你不能过多地活动。不过,伤口倒不算太深;靠着绷带的劲儿,伤口的缝线还能支持得住,这样你就有机会找到赫克洛夫特。我希望你能找到他,祝你成功。诺勒·赫克洛夫特必须离开冯·泰波尔和凯瑟勒。如果他和你拼,哪怕他犹豫不决,也必须把他干掉。”

“知道了。”

“光知道还不够。恐怕到那时就不由你作主了。”

“那由谁来作主呢?”

“我离不开纳沙泰尔,得由伦敦的人负责。”

“那个恐怖分子?那个一听到‘纳粹’二字就开枪杀人的杀人犯?”

“他会很客观的,”利瓦克说着,就往楼上走。“他不会对诺勒施加别的压力的。你会在公寓里见到他。”

“我怎么到日内瓦去呢?我——”贺尔汀停住了。

“什么?”

“我问我怎么去日内瓦?有火车吗?”

“坐火车来不及了。你坐飞机去。”

“好。那样更快。”

“快得多。”

而且好得多,贺尔汀想。因为有件事她未向医生转达,那就是沃纳·杰哈尔德的警告,对她的警告。

我的孩子,别去日内瓦……狼穴已经发现你了。

“谁送我去?”

“夜里有飞越湖区的驾驶员送你。”利瓦克说。

爱新很恼火,不过她还是答应了条件。驾驶员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能认出那些正在追捕你的人吗?”

她回答说认不出。

“也许天亮之前就能认出他们。”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现在才站在黑压压的树林里的一棵树旁。这里高出路面,可以看得见汽车。这是一片松树林,从湖边的公路顺斜坡延伸上去。是驾驶员把她安排在这个观察地点的。

“如果你儿子确实在那儿,我就让他来见你。”

“他当然在那儿。怎么会不在呢?”

“我们就会知道的。”

他的怀疑使她一时很不安。“假如他不在,那会您么样?”

“那你就会知道是谁在寻找你。”他转身朝大路走去。

“你呢?”她从后面叫了他一声,“要是我儿子不在,你怎么办?”

“我?”驾驶员笑了起来。“这种谈判我经得多了。如果你儿子不在那儿,就说明他拼命想找到你,对吧。没有我,他们找不到你。”

此时,她等在距离公路不过四十码的树旁,虽然枝干犬牙交错,下面的景物轮廓还算清楚。汽车开着尾灯,车头朝北在公路以外的地方停着。驾驶员告诉住在协和旅馆的人,一小时以后从南面来这里,不得提前,在距离接头地点四分之一英里处开始一明一灭地打着车灯。

“我说话你听得见吗,太太?”驾驶员站在汽车旁,用正常的音调问道。

“听得见。”

“好。他们来了。路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呆在那儿别动;要仔细观察,留心听我们说什么,不要暴露自己。如果你儿子从车里走出来,什么也别说,等着我带他去你那儿。”驾驶员停了一下。如果他们强迫我跟他们走,你就去湖区西侧我们降落的地方。那地方叫阿勒里塞兹-默道克。我去那儿找你……事情不妙啊。”

“怎么啦?”

“汽车里有两个人。坐在司机身边的那家伙拿着武器;也许正在检查呢。”

“我怎么去那儿呢?”爱新问。

“发动机罩子下面有个小磁铁盒,里面还有一套钥匙。”

汽车越来越近,可以听到马达的轰鸣声。

大胡子把一只手的食指举到嘴边,大声说,“在右边,别出声。”

一辆黑色的长身汽车的离驾驶员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坐在司机旁的男人下了车,但不是她儿子。这人长得粗壮,身穿一件大衣,衣领向上期立看,脖子上围一条时髦的围巾。一副宽边墨镜遮住双眼,看上去象一只巨大的昆虫。他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一瘸一瘸地走过来。

司机留在驾驶室里。

爱新盯着司机,希望能认出他就是诺勒。不是他;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是认出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

“大概赫克洛夫特太太在汽车里吧?”戴墨镜的家伙对驾驶员说。他说的是英语,但是带有明显的德语口音。

“这么说,她儿子在你们车里?”驾驶员回了一句。

“请赫克洛夫特太太出来吧。”

“请她儿子也出来吧。”

“不要别别扭扭的,我们还有别的安排呢。”

“我们也是一样。先生,你的车里只剩下一个人了,而他不符合她儿子的特征。”

“我们把赫克洛夫特太太送到他那儿去。”

“我们把他送到赫克洛夫特太太那儿去。”

“少来这一套。”

“少来哪一套,先生?我是拿了钱的,我想你也是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对不对?”

“我没时间和你啰嗦,”德国人叫嚷着,一瘸一拐地从驾驶员身旁走过,朝汽车走过去。

驾驶员点点头,“我劝你还是看看时间吧!因为你找不到赫克洛夫特太太。”

“狗日的!那婆娘去那儿了?”他用德语骂道。

“我再劝你一句,先生,不要对我破口大骂。我是马恩河畔沙隆人。你到过那儿两次,应该知道我生来不喜欢你这样张口骂人。”

“那婆娘在哪儿?”

“儿子在哪儿?”

德国人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右手。他的手里握着枪。“你拿的钱总不会值你一条命吧?她在哪儿?”

“那么你呢?大概你拿钱再多也不是为了打死我而什么也找不到吧?”

枪声震耳欲聋,驾驶员脚下的泥土飞溅起来。爱新惊得一下子抓住了树干。

“听着,法国佬!也许你明白,付给我的钱再多也不比找到那个婆娘重要。她在哪儿?”

“德国佬!”驾驶员厌恶地说。“给你一支枪你就发疯。你真是恶习难改。如果你要找那女人,先把她儿子送来,我带他去她那儿。”

“你现在告诉我,她在哪儿?”德国人举起枪对准驾驶员的脑袋。“现在!”

爱新看见车门打开了。一声枪响之后,接着又是一枪。驾驶员一下子扑倒在泥土里。德国人一声尖叫,眼珠凸了出来。

“约安!约安!”

接着是第三声枪响。德国人瘫倒在公路上,驾驶员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杀你,”那司机叫着说,声音里带着不信任。“我们知道他神经不正常,但远没料到他会神经错乱。让我怎么说呢?”

“他会杀我?……”驾驶员用同样不信任的口气问道。“这毫无意义!”

“当然毫无意义,”金发男子说。“你的要求可很有意义。先帮忙把他拖到树林里去,拿走他的身分证明,然后跟我来。”

“你是谁?”

“赫克洛夫特的朋友。”

“我愿意相信这一点。”

“你会相信的。”

爱新只能守在原来的地方,她双腿发放,喉咙发干,眼睛酸病使得她不时地把眼闭上。

金发男子和驾驶员把尸体拖到离她不到二十英尺的树林里。驾驶员的安排可帮了她的大忙。他是对的。

“我要开着我的车吗,先生?”

“不用。熄了车灯跟我来。早上我们再把它弄回去。”

驾驶员按照他的话做了,然后似乎又犹豫了。“我不愿意把车留在离死尸这么近的地方。”

“我们在拂晓前来搞它。你有钥匙吗?”

“有。”

“快!”金发男人催促道。

驾驶员暗暗松了口气;他没有再争辩,转眼间,他们飞驰而去了。

爱新推开树干。她努力回忆驾驶员的面话。还有一套钥匙……小磁铁盒……发动机罩下面……去……我们降落的地方。阿勒里塞兹-默道克。

阿勒里塞兹-默道克,湖区西侧。

五分钟之后,她手上沾满润滑油,开着汽车上了湖边的公路,朝着日内瓦方向往南驶去。过了好一阵,她踩在油门路板上的脚才变得坚实有力了,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松弛了一些,思维也开始活动了。

阿勒里塞兹-默道克,湖区西侧……城北十到十二英里处。如果她只想到这些,只想到那个偏僻的湖边地带有一个船坞,上面有几台加油泵。她的心跳也许会减慢,呼吸也许会变得平缓些。

阿勒里塞兹-默道克。上帝保佑我找到这个地方吧!让我活着找到它,找到我儿子!

天哪!我干了些什么呀!

一个三十年的弥天大谎……

一次令人发指的背叛,一个奇耻大辱……

贺尔汀乘上一架小型水上飞机,直接坐在驾驶员后面。她摸了摸裙子下面的绷带,包扎得很紧,但并不妨碍血液循环。伤口一蹦一蹦地抽痛,不过服用过止痛药片之后,她还可以走路。即使走不动,她也得逼着自己走啊。

驾驶员靠过身子对她说:“降落一小时以后,有人送你去湖边的旅馆,你可以在那儿叫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如果你需要我们帮忙的话,我们这段时间的联络地点是一个隐蔽的船坞,名叫阿勒里塞兹-默道克。谢谢你乘坐我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