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竟如此令人出乎意料。诺勒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招儿得到的是适得其反的结果。

贺尔汀突然提防起他来。她显得忧心忡忡,不愿再谈任何有关她家的情况。

那么,克拉拉兄妹又是什么人呢?

他们为什么要对他撒这样的谎?

是谁派他们去找他的?贺尔汀的哥哥不是根本没有未婚妻,甚至,在贺尔汀的记忆中她家连挚朋近友也从没有过吗?

诺勒并不要求弄清所有这些问题。他只有尽量把这些看成是真的。除了克拉拉兄妹,再没有人自告奋勇向他提供过情况了。也许因为只有他们了解情况才编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关系吧。但是,把这兄妹俩解释为冯·泰波尔家的敌人也是讲不通的。克拉拉兄妹找到他,目的在于帮助被逐出巴西的两姐妹和她们的兄弟。里约热内卢有那么多人都在寻找这家人。格雷夫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有权有势,愿出重金找到冯·泰波尔一家。克拉拉兄妹如果把情况告诉他,这笔钱财就会唾手可得。但他们却没这样做。

“克拉拉兄妹没有撒谎,”诺勒说,“他们说你们受到了迫害,确实想帮助你们,”

“有可能。在里约,仍在继续着那场战争的人无处不在。这些人还在搜寻他们称为叛徒的人。德国人中间很难分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你知道莫里斯·格雷夫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他是众所周知的。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见过。他骂冯·泰波尔一家是叛徒。”

“他肯定会这样说的。我们曾被看作是贱民,但并不是从民族主义的观念上讲的。”

“那是什么观念呢?”

贺尔汀把目光从诺勒身上移开。她把酒杯举到唇边,说,“因为另外的事情。”

“因为你母亲?”

“是的。因为我母亲。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许多德国人蔑视她。”

诺勒又一次感觉到贺尔汀还有什么事瞒着他。她只讲了一部分真情。他现在不打算刨根问底了。如果他能取信于贺尔汀,以后,贺尔汀会自愿含诉他的。她必须得告诉他。无论如何,这事都可能对日内瓦的计划产生影响。现在,一切都影响到日内瓦密约。

想到这儿他又问:“你说你母亲几次结婚又离婚了,你姐姐也这么说。她说她自己也受到朴次茅斯的军官和他们太太的冷落。”

“如果你想找出我母亲和姐姐的共同点,我不想阻止你。我姐姐比我大很多。她平时跟母亲接触很多,也就看到了母亲所取得的成果,看到了母亲那种做法的甜头。对这类事情她是很注意的。她经历过战后柏林的恐怖。十三岁时,她就曾为了填饱肚子跟那些士兵睡觉。那是些美国士兵,赫克洛夫特先生。”

他必须了解的关于柯立清·博门特的情况都清楚了:由于某种原因,她十四岁做了妓女。出于另一些原因,她四十多岁后又重操旧业。银行的董事们一定会以她不自爱和不够资格为理由,拒绝考虑她的继承权问题。

但是,诺勒知道这里面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柯立消憎恶的却又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个人,那个跟踪他到巴西去的长着奇特的浓眉的人。

“关于她丈夫的情况呢?”

“我不太了解。”

贺尔汀把目光再一次转向了火光。她感到害怕,正在回避着什么事。可她的回答太若无其事了,更让人感觉到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她不愿讲出来的这件事,不管是什么,肯定与博门特有关系。要避而不谈这件事是毫无意义的。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得靠双方的努力。而且,贺尔汀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对他们双方越有利。

“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是哪儿的人?在海军干什么工作?”

“我什么也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一艘军舰的舰长。”

“我认为他不止是个舰长,你也知道。请不要对我撒谎。”

起初,贺尔汀眼中顿时射出一股怒火,很快这股火又平息了。“这就怪了,我为什么要跟您撒谎呢?”

“但愿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说不了解他,可看上去又害怕得要命。请谈谈吧。”

“你想让我谈什么?”

“请告诉我你知道和听到的有关日内瓦密约的情况吧。”

“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两星期前,我在一架飞往里约热内卢的飞机上见到了博门特,当时他在跟踪我,从纽约一直跟到巴西。”

贺尔汀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您一定看错人了。”

“没错。我在你姐姐,不,你姐夫的房间里看到了他的照片,一点不错。我偷拿了那张照片后。又被别人偷走了。为了这张照片我还被人打得不亦乐乎。”

“天哪!……为了他的照片,你挨了打?”

“我身上带的东西一样没丢,钱包、钱、手表都在,只有那张照片不见了。照片的背面还写着什么。”

“写着什么?”

“我看不懂。那是些德文字。”

“你还记得那些字吗?”

“只记得最后一个词的拼法是T-O-d,tod”。

“Ohne dich sterbeich,是不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我就死。’我姐姐常爱想这种事。我不是说过吗,她这人做事就是爱夸张。”

诺勒明白贺尔汀又在撤谎!

“这是一句表白爱情的话啰?”

“是的。”

“那些英国人也这么说,但我不相信。博门特那天的确和我在同一架飞机上。后来,有人从我手里夺走了他的照片,因为那上边有什么情报。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些情况。”诺勒努力控制着自己。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几乎在窃窃私语,然而他们的争论竟然引起了其他用餐人的注意。赫克洛夫特把手伸到贺尔汀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我再请求你一次。你一定了解内情,告诉我吧。”

诺勒感到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了解的情况很混乱,或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事实上我感觉到的要比知道的更多。”贺尔汀把手从诺勒手里抽回去。“许多年以前,安东尼·博门特是驻里约热内卢的海军武官。我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经常来我家。当时他早已成家,却对我姐姐很感兴趣。你也许把这种事叫做消遣。我母亲看到他是个高级海军军官,能从中得到好处,便极力主张这门婚事。但姐姐跟母亲吵得很凶,她看不起博门特,不愿同他打任何交道。不知怎么的,过了几年,我们迁到英国定居,姐姐竟嫁给了他。我一直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诺勒朝前探了探身子,宽慰地说,“这大概不象你想的那么费解吧。你姐姐告诉我,她嫁给博门特是为了他能保证她的安全。”

“你相信了她的话?”

“她的表现似乎证实了她的话。”

“那么,我可不相信您见过我姐姐。”

“她是你姐姐。你们长得那么相象:都很美丽。”

“现在该我提问了。我姐姐容貌那样出众,您真以为她会为了一个海军军官的工资定居下来,过那种受限制的军官妻子的生活吗?反正我不这么认为。也从未相信过。”

“那你怎么认为?”

“她是被迫嫁给安东尼·博门特的。”

诺勒向后面的椅背靠了靠。他想,如果贾尔汀的看法是对的,这件事一定和里约热内卢有关。也许和她母亲的死或者杀害她母亲的凶手有关系。

“博门特怎么能够强迫你姐姐嫁给他呢?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曾上百次地问过自己这两个问题,却总是找不到答案。”

“你问过你姐姐吗?”

“她拒绝和我谈这些。”

“你母亲在里约怎么死的?”

“我说过,为了钱她玩弄那些男人。为此,德国人蔑视她,骂她道德败坏。回想起来,这种指责也是不无根据的。”

“她就是为了这被人枪杀了?”

“我猜是的。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凶手也一直没找到。”

“不过,你说的情况足以回答第一个问题了,不是吗?博门特了解一些关于你妈妈的情况,这些情况对你家庭有极大的破坏性。所以,博门特能以此来威吓你姐姐。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贺尔汀两肘支掉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掌说,“什么情况可以有这么大的破坏性呢?对于我母亲的那些谴责,我们把它看作确有其事,默认了。为什么这事会影响到我姐姐呢?”

“那要看是什么事。”

“我想不出。我姐姐在英国,这离巴西数千英里,那里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受到牵连呢?”

“我也说不上。”说着,诺勒想起了什么,“你用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孩子’及你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些词儿。它们不也适用于你姐姐吗?”

“博门特的兴趣不在这儿。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它们风马牛不相及。”

“是吗?我看你不解内情。博门特强迫你姐姐嫁给他,不过是你个人的意见。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又可能是什么呢?”

贺尔汀避开诺勒的目光,陷入了沉思。这次她讲了实话:“是由于最近发生的事。”

“是不是日内瓦密约?”诺勒耳边又响起曼弗拉第的忠告;脑际又浮现出狼穴的幽灵。

贺尔汀没有正面回答而只提了个问题:“您和柯立清谈起日内瓦的事,她有什么反应?”

“若无其事。”

“啊……”

“她可能把听我的那番话当成了一种消遣。她当时的反应就象几分钟的你听我提到博门特时那么漫不经心。她也许早就料到我要说什么,有了思想准备了。”

“您这只是猜测而已。”

到时候了,诺勒想。贺尔汀不想讲的话就在她眼睛里。难道非要提一提约安·冯·泰波尔吗?

“噢,不完全是猜测。你姐姐说,约安告诉她,说不定哪天会有人来谈一件非常奇特的安排。这是你姐姐亲口对我说的。”

现在,贺尔汀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既没有承认诺勒的话的迹象,也没显出瞬间的畏惧。其实,贺尔汀并非对此毫无反应。只不过诺勒不能把这种反应和他的话联系起来罢了。她注视着诺勒,仿佛她自己也在努力弄清什么问题。她的目光是那么天真无邪,这倒使诺勒感到茫然了。

“说不定哪一天会有人来,这话有什么意义?”她问。

“谈谈你哥哥的情况吧。”

贺尔汀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出于惊讶,她微张着嘴,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红色的桌布。一会儿,她宛如从昏睡中苏醒过来,说了声:“约安吗?他有什么可说的?”

“你姐姐告诉我,是约安把你们带出巴西的。一定很困难吧?”

“是遇到一些麻烦。我们没有护照,当时又有人极力不让我们拿到护照。”

“你们都是移民,至少你母亲、哥哥、姐姐应该有护照。”

“他们所有的证件用过之后都销毁了。”

“谁想阻止你们离开巴西呢?”

“那些想把约安推上审判台的人。”

“为什么要指控约安?”

“因为我母亲死后,约安接管了她的生意。母亲在世时从不允许哥哥过多地过问生意上的事。很多人认为约安很冷酷,甚至骂他不厚道。有人控告他财路不明,偷税漏税。我认为这一点根据也没有。约安只不过比别人更精明能干,脑子更灵活些罢了。”

“我明白了,”诺勒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到了军事情报部五处对他的评价——超级成功者。“他是怎么逃脱法庭审讯,并把你们带出巴西的呢?”

“用钱,他还整夜整夜同一伙人秘密集会。至今他也没说明那是些什么人。一天早上,他回到家,让柯立清和我打点一下行装。告诉我们只带够一天的吃用就可以了。我们开车赶到机场,乘一架小型飞机到了累西腓,那里有一个人在等我们。我们拿到了护照,上面的姓是丹尼森。此外,我和柯立清还知道一件事:我们登上了一架飞往伦敦的班机。”

诺勒尽管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尔汀,也没看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破绽来。于是他又问了一句,“自那以后,你们就改姓丹尼森,并始了新的生活,是吗?”

“对。完全是一种新的生活。我们把一切都抛到了后面。”她说到这儿笑了。“有时,我也花上一点点时间去想想它。”

“约安称得上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和他为什么不保持联系呢?看得出,你并不恨他。”

贺尔汀蹙起眉头,似乎不敢肯定自己的回答:“恨他?不。我也许对他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但我并不恨他,他象其他高明的能人一样,认为一切应该由他摆布。他想要左右我,我可不那么顺从。”

“他怎么会情愿当个记者?据我了解,他差不多可以自己办一家报纸了。”

“如果他想办报,完全可以办到。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真会创办一家报纸的。不过,我了解约安,他不会那样做的。他认为替一家有名气的大报撰稿能给他带来一定的声望,特别是在政治领域。他对政治很有点研究。他这样想是对的。”

“是吗?”

“当然。最近两、三年,他被看作欧洲最出色的记者之一。”

诺勒想,事到如今,莱国军方谍报部五处对他算得了什么,日内瓦大计高于一切。于是,他又向前凑了凑。

“他还被人看作是别的什么……我在蒙马特大街打电话时答应只告诉你一个人为什么英国人询问我。那是因为你哥哥。他们认为我千方百计要找到你哥哥的理由和日内瓦毫不相干。”

“那是什么理由?”

诺勒略停了一下。贺尔汀张大眼睛望着他。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你听没听说道一个叫做鸩鸟的人?”

“那个刺客吗?当然啰。有谁没听说过呢?”

贺尔汀眼里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仅此而已。

“我就没听说过。”诺勒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关于受人雇佣的职业刺客和谋杀集团的报道,但从未听说过鸩鸟。”

“大概因为您在美国吧。关于鸩鸟的所作所为,欧洲的报界比美国的同行们报道得更为详细。可这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英国谍报部认为你哥哥有可能正是那个鸩鸟。”

贺尔汀惊呆了。她的双眼蓦地失去了原来的光芒,浑浊得象盲人的眼睛。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要说的话。半响,她终于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您是说着玩的。”

“我敢保证,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更为遗憾的是,英国人也这么认为。”

“简直不能容忍!比我听到的任何事都更加不能容忍!他们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

诺勒将谍报部五处的分析要点重复了一遍。

“上帝,”他刚说完,贺尔汀就叫起来,“他的足迹遍及整个欧洲和中东地区!英国人当然应该到他的编辑部去调查调查!说他不服从调派简直是无稽之谈!”

“有些记者撰写的文章很能吸引读者,发来的稿件能使报纸畅销。这些记者被派往某些地区搞报道时,同时也被授予很大的自主权。你哥哥就属于这种情况。他好象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声望,这是你刚才说的;他知道几年之后他可以自由安排采访的日程表了。”

“你不会相信这些话。”

“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只知道你哥哥可能会给日内瓦的形势带来危险。他受到了谍报部五处的怀疑,仅此一点就足以吓坏那些银行家了。他们可不想让克罗森的账户受到那种监视。”

“但这不公平!”

“你敢打保票吗?”

贺尔汀眼中燃起怒火,“我敢。约安什么都可能是,但他绝不是杀人犯。追逐纳粹后裔的恶性行动又开始了。”

诺勒想起军方谍报部五处那位灰发侦探分析的第一条根据:首先,你知道他父亲……贺尔汀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军方谍报部第五处的怀疑是否出于对一个三十多年前的仇敌的仇视呢?军方谍报部认为丹尼森是傲慢的化身……这倒也可能。

“约安属于政治型吗?”

“是的。但他的政治概念跟平常人们讲的政治不一样。他哪个思想体系也不赞成,相反,他尖锐批评各种思想体系,攻击它们的弱点。他对虚伪深恶痛绝,这就使得许多政府官员不能容忍他。但他决不是杀人犯!”

诺勒想,如果贺尔汀是正确的,约安·冯·泰波尔将会成为执行日内瓦密约的理想人选。或者,更明确地说,成为即将在苏黎世成立的办事机构的支柱。他是记者,又精通多种语言,人们将愿意采纳他的意见;他有搞金融交易的经验,把向世界各地的幸存者及他们的后代发放这笔巨款的重任交给他,是完全能够胜任的。

假如能抹去笼罩在约安·冯·泰波尔身上的鸩鸟的阴影,日内瓦银行的董事们也就没有理由向军方谍报部调查为什么他们对约翰·丹尼森那么感兴趣了。威廉·冯·泰波尔的第二个孩子就会很快被银行家们所接受。虽然,在仍然在世的继承人中,他的人品也许算不上最好的,可是,要知道日内瓦并没有组织什么人格竞选啊。他会成为非同小可的宝贵人选的。不过,首先得抹掉鸩鸟的阴影。其次得解除军方谍报部第五处对他的怀疑。

诺勒笑了。他又想起柯立清说的那句话,说不定哪天要有人来谈一件非常奇持的安排……约安·冯·泰波尔,现在的约翰·丹尼森一定恭候他多时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贺尔汀问道。

“我必须见见他,”诺勒所答非所问地说。“你能安排一下吗?”

“我想没什么问题。不过得过几天,我不知道他现在在那儿。您打算和他谈什么?”

“事情的真相。也许他会合作的。我总觉得他知道日内瓦密约的内情。”

“哥哥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可我从来没用过。”

“现在就请用一次吧。”

贺尔汀点点头。

诺勒明白还有些问题他没有弄清。尤其是那个叫博门特的人更令人费解。还有贺尔汀不愿涉及的发生在里约热内卢的事。那次跟踪事件与那个花白眉毛的海军军官究竟是什么关系?也许贺尔汀对那件事真的一无所知。

约安·冯·泰波尔一定知道内情。他了解的情况当然要比他告诉给两个姐妹的多得多。

“你哥哥和博门特相处得好吗?”

“哥哥瞧不起他,连他们的婚礼他都没参加。”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安乐尼·博门特这么不可思议,他究竟是什么人?诺勒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