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栋房子。”我说。“房子是活的,它在觅食。”我感到四周充满生命的脉动,在我的心灵边缘耀武扬威。它在嘲笑我。它没有必要继续躲藏。我抬头看向苏西,发现她此刻呼吸急促,紧握枪把,目光四射,迫切地想要射杀点什么东西。乔安娜依然呆立在门边,但是她不再看向凯茜。她苍白的面孔如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我都不认得了一样。我回头面对凯茜。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凯茜?你究竟为什么会出于自愿来到这里?”

“是这栋房子叫我来的呀。”她开心地说。“它为我开启一扇门,带我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明亮清晰,充满活力的世界,仿佛是黑白电影突然变成彩色的一样。这房子……需要我。我从来没有被人需要过。被需要的感觉真好,于是我来到这里,将自己奉献给它……如今我不必再为任何事烦恼了。这房子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爱。它也会把爱分享给你们的。”

我伸手擦拭嘴旁的鼻血,说道:“它在吃你,凯茜。它正在吞噬你的一切。”

“我知道呀。”她快乐地道。“这不是很棒吗?我将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呢。它好伟大,好重要,我怎么可以与它相提并论?我将永远不再叹息,不再迷惘,不再孤独,不再悲伤。永远不必担心任何事,再也没有烦恼了。”

“那是因为你会死!它只是说些你喜欢听的花言巧语来欺骗你而已。当它攻击我的心灵时,我就已经看穿它的本质。它很饥渴,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觅食。你跟其他受害者没有差别,都只不过是它的食物罢了。”

凯茜微笑地看着我,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为这房子根本不让她在乎。苏西扶着我的身体,使劲帮我站起身来,然后靠到我眼前问道:

“跟我说,约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栋房子究竟是什么怪物?”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这并不能让我更加冷静,但起码减轻了身体的颤抖。跟往常一样,当我终于查出真相的时候,却发现真相只会让情况更糟而已。

“这房子是一只掠食者。”我说。“来自其他世界的异形生物,那地方不属我们的空间,生命的形态十分不同。它能够改变外型,融入周遭环境,隐藏在市井之间,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声音诱惑猎物上门。它专挑迷失孤独的猎物下手,没有人爱、没人关心、遭城市所遗弃、无处可归之人,就像布莱斯顿街的居民一样。他们不会怀疑房子的话语,房子讲的都是他们想要听的。它甚至引来了一些重要人士,多半是因为这些人过于多愁善感的缘故。身为重要人士并不表示内心就不会空虚寂寞。”

“说重点,约翰。”苏西摇着我的肩膀说道。“房子引来猎物,然后怎么样?”

“然后就吃了他们。”我说。“它吸干猎物,占有他们体内的一切,吸收越多就会变得更加强大。在吸收的过程中,它会尽量保持猎物心情愉快,藉以阻止他们逃跑。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心生逃跑的念头。”

“天呀。”苏西说着看向凯茜消瘦的身躯。“这孩子看起来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可恶,我们得立刻离开,约翰。”

“你说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或者是假装不懂。

“我们帮不了她。”苏西冷漠地说。“我们来迟了。就算把她从地板里弄出来,只怕还没离开房子就已失血致死。她已经没救了。我们应该趁着房子还在吸她的时候赶快离开才对。”

我缓缓摇头。“我办不到,苏西。我不能见死不救。”

“听我说,约翰!太迟了,案子已经结束了。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赏这孩子一个痛快,让这怪物尝尝挫败,离开这里,弄点重武器再回来算帐。你负责乔安娜,我解决孩子。”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放弃的!我们一定要带她回去!”

“谁也不能回去。”凯茜说。“没人能够离开。”

房门突然巨震,在门框之中发出极大的声响。苏西跟我同时回头,正好看到房门重重关起,然后整个消失,瞬间就只剩下空白的墙面,完全看不出刚刚有扇门的痕迹。接着四面墙壁开始蠢动,不疾不徐地扩张、收缩,慢慢浮现许多有机组织的特征,柔软起伏,缓缓抖动。紫色的血管自墙面浮现,规律的脉动阵阵袭来。接着天花板上张开了一颗巨大的眼睛,有如远古无情的神明一般,冷冷地看着底下的猎物。墙上绽放出淡淡的磷光,我们终于了解光线从何而来。空气中味道一变,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以及一种具有腐蚀性的化学气味。

“没人可以离开。”凯茜说。“根本无处可逃。”在她的声音之下隐藏了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尖锐至极、老谋深算,绝对不是出自人口的声音。

苏西走到原本是门的地方,反握枪柄对着墙用力捶下。墙面微微向下一沉,但是并没有任何裂痕。苏西大声呐喊,一下一下继续捶墙,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瞪了墙壁一眼,喘了喘气,然后一脚踢上去。她的鞋尖陷入墙中,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拔出来,不过尖端已经少掉一块,被墙吸收了。天花板上流下一滴一滴黑色的液体,墙面跟地板上也逐渐更为潮湿。苏西突然惊呼一声,似乎讶异中带有疼痛。只见她的手背让一滴黑色液体滴到,当场冒出白烟,遭到腐蚀。

“约翰,这是什么鬼东西?出了什么事?”

“消化液。”我说。“我们在怪物的胃里。它认定我们是威胁,不能冒险像凯茜一样慢慢吸收,决定要尽快解决。我们就要被融化了。苏西,开个出口,在墙上轰个洞!”

苏西大笑。“我就等你这句话!站远一点,被溅到可不管。”

她对准墙壁就是一枪,然而子弹的威力完全被墙吸收,以中枪点为圆心向外激起一阵涟漪,有如对着池塘丢石头一样。苏西咒骂几句,又开一枪。重新填弹,继续开枪。枪声回荡四周,空气中充满火药味。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墙壁上还是一点裂痕也没有。苏西转头看我。

“问题大了,约翰。还有,别向下看,你的鞋子在冒烟。”

“当然在冒烟啦。”我说。“这房子并不挑嘴,什么都吃。”

苏西默默看我,静静等待。当她找不到敌人可打,完全无计可施的时候,她就会把逃脱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总是对我满怀信心。这也是我离开夜城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不想继续让朋友失望。我绞尽脑汁地想,一定要找出一条生路。我花了这么大工夫,经历这许多疯狂,可不是为了最后死在怪物的大胃里。我不是为了失败而来的。我看了看凯茜,然后看着乔安娜。她依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自从怪物现身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任何话。她的表情平静、两眼无神,连苏西在旁边开枪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吓呆了。起码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乔安娜!”我大叫道。“过来跟你女儿谈谈,看看能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借机将她跟房子分开。我有个办法能带大家离开,但是无法肯定对凯茜会有什么影响……乔安娜!听我说!”

她慢慢转头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几乎令我不忍目睹。

“为什么要叫她跟我谈?”凯茜问。

“因为我需要你妈来帮忙。”我说。

“但是她并不是我妈呀。”凯茜说。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我脑中思绪瞬间掏空,在安静的房间中形成阵阵回音。我很不愿意相信凯茜的话,但是她言语中透露的真实性却由不得我不信。在那恐怖的一刻里,许多不合理的小细节突然豁然开朗。乔安娜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之中只有一股宁静的悲伤。她体内的活力全然消失,似乎表示她已没有必要继续伪装。

“对不起,约翰。”她缓缓地说道。“我想一切都结束了。我存在的目的已然达成,你终于来到了此地。我认为我是真的关心你……但我似乎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人……”她的声音一变,登时转换为刚才隐藏在凯茜之后的声音。“我只是一头犹大的羔羊,一个完美的诱饵,一个专门为了引你回到夜城而设计的产物,目的是要……将你毁灭。”

“为什么?”我问,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有人提供这栋房子所有必要的信息:你最偏好的客户、最钟爱的案子、最喜欢的女人,进而设计出一个能够跨越你所有心防,不顾一切本能,即使奔向末日也在所不惜的诱饵。乔安娜·贝瑞特根本不曾存在,她只是我所扮演的一个角色,我所执行的一项功能罢了。然而,我被设计得过于完美,约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身分。我以为自己真是个女人,拥有七情六欲。我对你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无法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问。

“只有你是真实的,约翰。只有你。”

“那……这里呢?”我又问。“这整个陷阱都是为我而设?他们把这房子带入夜城,任由它随意杀戮,只是为了要杀我?为什么?我早就离开夜城了。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是威胁!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去问你妈。”怪物透过乔安娜的嘴说道。“听说她就要回来了,而你……将可能破坏整个计划。”

“是谁干的?”我问。“到底是谁主使的?”

“你还猜不出来吗?”乔安娜说完,五官渐渐融化,最后变成痛苦使者的空白容颜。

我就像身陷捕兽器中的小动物一般失声哭喊,眼睁睁地看着乔安娜靠向墙壁,沉入其中,任由房子吸收,逐渐消失殆尽。没过多久,她完全进入墙内,只在墙上留下几道涟漪,而这些涟漪也在数秒之后归于平静。我早该知道了。我不该忘记如此基本的规则。在夜城,我不能单凭外表就去相信任何人或是任何事。渥克尝试警告过我,但是我没有听进去。我忘了在这个地方,爱情只不过是另一种武器,而过去永远无法抹煞。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终于感到泪水在我脸上滑落。

“可恶!”苏西瞪着乔安娜消失的地方说道。“看来这趟生意是收不到钱了。”

眼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她不禁叹了口气。天花板落下的消化液如今有如下雨一般,侵蚀着我手上跟脸上的皮肤,但是我却毫不在乎,因为我的心已经让人掏了出来,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我动容。苏西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直视我的双眼。尽管她不擅长表达情绪,这个时候也只能尽力而为。

“约翰,你一定要听我说。不管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待会都有时间为她哀悼。现在你必须专注在眼前,带我们离开这里。”

“何必?”我说。“所有人都想我死,说不定连我自己都一样。”

她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手法十分专业,绝非出于气愤。“那我怎么办,约翰?”

“什么你怎么办?”

“好吧,或许我不值得你救。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人躲到伦敦去;我算不上是你最好的朋友,反正我从来不是当好朋友的料。但是这个孩子呢,约翰?凯茜?记得她吗?你是为了救她而回来夜城的,难道你要在这里放弃她吗?只因为你自怜自艾,就不管她死活了吗?”

我缓缓转头,看向凯茜仅存的一点身躯。“不。”我终于开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而且我从来不让客户失望。握着我的手,苏西。”

“什么?现在可不是表达情感的时候,约翰。”

我回头看她。“你必须相信我,苏西。我有我的打算。既然我们不可能靠暴力逃离,那就只能依赖我的天赋。”

苏西看了我好一会儿,确定我已经恢复正常后,很快地点了点头。她将霰弹枪插回背上的枪套,然后将我的手掌握在手中。她的手沉稳有力,对我深具信心。只可惜我自己反而没多大自信。我疲惫地叹了口气,即使胜算不大,还是要垂死挣扎,因为这是我心中仅存的念头了。

“我们必须找出房子的心脏。”我说。“毁了心,就能杀死房子。然而心脏绝不在此地。为了安全起见,房子一定把心藏在别处,藏在正常人无法触及的地方。不过我不是正常人。我可以找到它。我什么都找得到。”

除了我最想找的东西之外。

我进入内心世界,召唤出我的天赋,再次开启心眼。房子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猛烈震动。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仿佛身处虚无之中,通体舒畅,什么都不必在乎。不必在乎无力偿还的账单、无法侦破的案件、无从帮起的客户。我不再需要去管身世之谜,以及随之而来的无穷痛苦。记得在最初,我拥有梦想,立志要帮助那些无路可走之人,只可惜梦想都不长久。梦想无法与现实对抗。现实中,人必须为了房租挣扎,为了食物打拼。为了找寻一些不愿意被找到的人,即使穿了铁鞋也照样踏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的理想不断与残酷的现实妥协,只为了在冷酷无情的世界之中获得些微的成就。直到有一天,你才会赫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理想的空壳,所做的一切通通违反了自己原始的初衷。

然而梦想不会彻底死去。因为在夜城这种地方,有时候只有梦想能够支持着你继续存在下去。放弃了梦想,就等于放弃生命。

在夜城成长的过程中,我见过无数行尸走肉。那些人会走路,会交谈,会行动,但每天却只懂得在酒吧之间流连,在酒精之间忘返,眼神空洞无比,内心虚幻无依,丝毫不关心任何事物。我父亲的心脏在停止跳动之前的好几年就已经死了。我完全帮不了他,那时我只是个孩子。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发现了自己的天赋。藉由这个天赋,我终于拥有帮助他人的能力。即使帮不了自己,我也要帮助其他人。

在这安全舒适的虚无之中,一阵一阵的爱与关怀透体袭来,温暖了我的内心,试图让我忘却所有烦恼。什么事情都不再具有意义,充满爱与欢愉的现在就是永恒。欲望与需求存在于过去,无欲无求的我在此地找到无尽的宁静。一个小小的声音应承着我,只要我躺下身躯,接受这一切美好,不再继续反抗,就能够拥有曾经想要的所有事物。但我并不相信那个声音,因为自从房子回收乔安娜的那一刻起,我真正想要的一切就已经离体而去。那声音越讲越急切,而我就越听越好笑,因为隐藏在声音之下那股饥渴的贪念在我耳中完全无所遁形。

我的梦想,我的现实,我像是个溺水之人一样紧紧地抓住它们,永远不肯放弃。是梦想与现实塑造了今时今日的我,不是视我不见的父亲,不是弃我不顾的母亲,不是承继而来的天赋,不是至死方休的敌人。有太多因素曾试图将我改变,但是我始终都能坚持自我。我选择了帮助他人来肯定自我,因为我不希望人们跟我一样在需要的时候无人可找。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能依赖当权者,因为即使是身为他们之一的父亲也得不到应有的保护与慰藉。我自己造就了今日的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管他什么人或什么事都没有权力左右我的意志。

我怒火中烧,将所有爱与快乐的虚幻承诺推到一旁,或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根本不曾相信过这些东西。反正什么爱跟快乐都是与我无缘的字眼。虚无的幻境出现裂痕,逐渐崩裂,我渐渐开始感受到附近支持我的人们。苏西·休特,透过灵体与我相握,对我毫无保留地信任。凯茜·贝瑞特,在终于了解遭人欺瞒、玩弄、虐待之后,如今几乎跟我一样愤怒。还有……一个淡薄的存在,一个模糊的细语,仿佛是曾经短暂以为自己是乔安娜的痛苦使者在世上所留下来的回音,默默地为我带来支持、慰藉。

我敞开心胸迎向众人,藉由天赋与他们融为一体。团结之后的力量可不是区区一间可恶的房子能够匹敌。

我的天赋绝非只能用来找人,它还有许多其他的功用,比如搜寻敌人的弱点并加以攻击。在天赋主动出击之下,房子惊声尖叫,承受着震撼、愤怒、痛苦与恐惧。看来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受过伤了。

虚无的空间不再虚无,变成了一种介于物质与虚幻之间的存在。我站在一个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的平面之上,周遭一片灰暗,处处模糊不清。这里依然是个虚幻之境,不过已经够真实,足以提供立足之地。如今苏西跟凯茜都站在我身旁。苏西全身穿戴亮银盔甲,关节处配有尖剌;凯茜以其相片中的形象现身,不同处在于她抓狂得更严重。我没有低头去看我的样子,因为那无关紧要。一个淡淡的存在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模糊不清,无法辨识,不过我很清楚她是谁。我们在灰色的世界里绽放光芒,围着一道缀以血红游丝的黑暗漩涡冲天而起,无尽延伸入空无一物的天际。漩涡中传来房子的声音,它猛力地吼叫着,言语有如榔头一样撞击我们的心灵。

“我的!我的!是我的!”

在我此刻强大的力量之下,它只能无力地接受我的嘲笑。它的优势纯粹是建立在匿踪与谎言之下,而这两样东西在此地根本帮不了它。我向前踏出一步,苏西和凯茜跟着动作。黑暗漩涡在我们的逼近之下逐渐缩小,完全无法与我们散发出的光芒抗衡。我们继续逼近,漩涡继续缩小,而此时在四周无尽的平面上出现了许多虚幻的灵体,安安静静地站着,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全都是这栋房子的受害者,它不只吃干了他们的肉体,甚至还吞噬了他们的灵魂,藉由囚禁他们以壮大自己不自然的存在。乔安娜残破的灵体不顾房子无情的摧残,挣扎地来到我面前,握起我的手。透过她,我接触到其他受害者的心灵,无声地向他们提供一个复仇的机会,通往自由的道路……他们立刻将力量交到我的手里。

众人的力量入体流窜,点燃了天赋,使我光芒四射,无法逼视,迈开大步走向黑暗漩涡。苏西、凯茜以及其他人全部跟我向前,而那房子则是不断痛苦地尖叫。漩涡不停地缩小,到最后我终于跟同伴们接近到能够牵起彼此双手的距离。无条件信任我的苏西,因背叛而愤怒无比的凯茜,还有我本来可能会爱上的一道灵魂。此刻我们的光芒耀眼,有如四颗太阳。我藉由天赋集结了众人的愤怒、恨意及需求,竭尽全力击向房子的黑暗心脏。它恐惧无力地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接着整个黑暗漩涡瞬间消失,虚无空间归于宁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是我天赋的另一面,寻找他人的死亡。

我从不带枪,因为没有必要。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受害者都已消逝。他们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前往最后的归属之地。而随着他们一同离去的还有一名设计精良的诱饵,她曾短暂地了解身为人类的价值,并且紧紧抓住这份珍贵的礼物,永远也不肯放手。

你必需相信梦想,因为有的时候,梦想必须依赖你的信任才能继续存在。

我回归肉体,张开双眼看着身旁景象。由于众多受害者灵魂的加持,此刻我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我们依然被困在没有出口的房间,不过房子本身已经死去。空气中充满腐败的味道,天花板上的大眼消失,墙中的磷光也逐渐退去。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缝涌现,一点一滴地撕裂着墙壁。凯茜·贝瑞特躺在地板上,尽管形容憔悴、全身脱水、半死不活,但她终于脱离了地板的束缚,如我所期待的一样让垂死抽搐的房子排出。她一脸怒容,挣扎着想要坐起。我扶她坐起身来,拿雨衣披在她身上。她以骨瘦如材的双手抓紧雨衣,接着对我发出一个短暂但却十分真诚的微笑。

“它欺骗我。”她说。“它说出我内心的渴望,使我无法不相信它。当它终于控制我的肉体之后,尽管表面上让我开心,但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在痛苦呐喊。你救了我。”

“这是我的工作。”我说。“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看了我一会儿。“如果我妈妈知道我在这里,惹了这种麻烦,我希望她会派像你这样的人来救我。像你这样……可靠的人。”

“听着,我知道这是感动的一刻,”苏西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

“说得对。”我说。“这件大衣才刚洗好而已。”

我们合力扶起凯茜。这并非什么难事,因为她的体重绝不超过七十磅。

“刚刚那里是哪里?”她突然道。“那个灰色地带,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栋房子唯一的弱点就在于心脏。”我边说边扶着她走向原先有门的地方。“所以它就把心脏给藏到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真实空间,如果你喜欢这么称呼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魔法,不过在我的心眼之前无所遁形。”

“你确定它真的死了?”苏西问。“死得彻彻底底,不会在最后一刻又爬起来吧?我是说,房子还存在,我们依然在它体内。”

“它死了。”我说。“从眼前的状况跟味道来看,我认为它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支持着它存活于此的只不过是它的意志罢了。苏西,帮我们打开一道门吧。”

她看了看我。“你忘了吗?我的枪在这里并不管用。”

“我想现在应该管用了。”

苏西拔枪在手,像个意外得到礼物的孩子一样大笑。她近距离对着墙壁开枪,于其上打出一条小洞,接着她重新填弹,一面狂笑一面不断开枪,最后徒手抓起洞缘,将洞口撕开。她看着自墙上扯下的腐肉,向我扮了个鬼脸。

“这里开始崩塌了。”

“这房子撑不了多久的。”我说。“它已经失去支持它存在的一切。我可不希望房子倒塌的时候还待在里面,对吧?来帮我一把,苏西。”

我们带着凯茜撞开墙上的大洞,摔在后方的走道上。当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墙面已如蜡烛一般融化,大洞瞬间消失不见。奇异的光芒点点飘散,有如尸体火化时乱窜的火星。空气中微甜的腐败气味越显浓厚,几乎快要令人无法忍受。我们顺着走廊跑往楼梯,一路上经过的墙面已经浮现点点尸斑。天花板逐渐下垂,再也无力支持多久。地板剧震,墙面狂裂,当我们跑到楼梯旁的时候,脚下的木板已经扭曲变形得不象话了。

“跑快一点,两位。”我说。“这房子就要自我们的世界消失了。我可不想被困在能够孕育出这种怪物的世界里呀。”

“没错。”苏西道。“不然我就得把那个世界里所有的怪物通通杀光,只不过带的弹药可能不够。”

我们在剧烈的震动中冲下楼梯。凯茜很想减轻我们的负担,只可惜帮助有限。尽管房子吞噬了她大部分的肌肉,不过她还是尽力前进。楼梯板转为浓稠的液体,有如太妃糖一样黏在我们脚上,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拔出腿来。我抓着栏杆想要站稳脚步,想不到栏杆一抓就烂,有如化脓的腐肉。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将其丢开。

我们抱起凯茜,冲入一楼大厅,两旁的墙壁开始坍塌,天花板上也开始落下大量碎层。原先大门所在之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黑紫色的空洞,许多汁液沿着洞缘滴下,有如一个化脓的巨大伤口。洞口正在缓缓坍塌,而且已经塌到容不下我们通过的地步。

“喔,天呀。”凯茜道。“我们逃不出去了。房子永远不会让我们离开的。”

“它已经死了。”苏西说。“这里没有它说话的份。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离开的。对不对,泰勒?”

“没错。”我说。

我透过这扇曾经伪装成大门的小洞看见外面的世界,一个干爽、沉静,相对而言十分理性的世界。我瞪着越塌越小的洞口,运用天赋的力量对其拉扯,将它撑开。接着苏西跟我一边一个抓起凯茜,冲向门洞,撞开腐败的组织,终于逃出了房子,摔落在布莱斯顿街道上,回到属于人类的地盘,任由天上落下的雨水洗尽我们一身脏污。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街道中央,高兴地疯狂大叫,然后扶着凯茜坐到地上。她两手轻触地面,终于哭出声来。布莱斯顿街或许肮脏,或许堕落,但起码它从来不曾对人们隐瞒自己的真相。我回头看着死去的房子慢慢塌落,其上的窗口就像许多紧闭的眼睛,而被我们撞开的洞口则有如一张满布瘀青的大嘴。

“去地狱慢慢腐烂吧。”我说。

我以天赋的力量对它展开最后一击,将其推往极限,终于让这个跑来夜城伪装成房子的怪物彻底消失,送回属于它的世界。原地遗留下来的几块碎片跟腐败的气味也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消散。当渥克带领人马出现在我们的身旁时,眼前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房子存在过的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