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休特继续留着威吓堡垒的人,我跟乔安娜则向布莱斯顿街出发。布莱斯顿街是真正的危险所在。每个城市至少都有一个地区不受任何规则约束、不受人性羁绊,不受文明牵连,而布莱斯顿街就是这样的一个地区。这是一个从来没人付过房租的地方,一个只有强者才有机会生存的地方,一个连身怀鼠疫的老鼠都怕得不敢独自出没的地方。这里偶尔会由帮派掌权,不过没有帮派能够维持多久。这里的人热爱黑暗,因为只有活在黑暗之中他们才能忽略自己的处境。酒精、毒品与绝望是布莱斯顿街的特产,会沦落至此的人绝不是因为意外。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担心凯茜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召唤凯茜这种充满活力的少女来这种地方?

她到底以为是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她?

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声为街道添加了一点清新的幻象。空气中弥漫着餐馆的味道,来自各个时空的各式佳肴扑鼻而来,可惜并非每道菜发出的都是香味。霓虹灯在雨中模糊不清,隐隐照亮来往人潮饥渴愤怒的面孔,充分表达出夜城所有的特征。

“真是个鬼地方。”乔安娜突然说道。

“有时确实如此。”我说。“不过这里也有迷人之处。就像坏男人总是能让好女孩脸红心跳一样,夜城里种种不可告人的娱乐就是吸引正常世界人们来此的主因。”

乔安娜不屑道:“我一直以为在伦敦可以找到所有娱乐。公共电话亭里有各种性爱广告,不但花样百出,而且价钱公道。什么样的性交易都有,有身体接触的、没有身体接触的,各种性别的人物提供各种性别的服务,其中还包括双性人。前戏、后戏、主戏……我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花样?”

“相信我。”我很认真地说。“你真的不会想知道的。换个话题吧。”

“好。在夜城长大是什么感觉?”乔安娜真诚地看着我。“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里应该……很不同吧?”

我耸肩。“我没过过正常世界的童年,当你在一个每天都能见识到怪事与奇迹的地方长大的时候,很自然会对一切见怪不怪。从各方面来看,夜城都是一个魔幻世界,只要没有特殊状况,在这里长大绝对不是一件无聊事。这是个随时都能惹出新麻烦的地方,对一个好奇心十足的小孩来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孩子能够轻易学习自我约束,因为不乖的孩子真的会被怪物抓去吃掉。你必须早早学会生存技能,不然根本活不到长大成人。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就算是朋友或家人也不例外。不过至少你可以肯定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也算一个优点。”

“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乔安娜。你的世界,一个平静、理性、符合逻辑的正常伦敦,才是让我不习惯的地方。虽然那里安全、合理,一切都可以预测……不过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随时都可能出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征兆跟预言这类东西在夜城里没有多大作用,天堂跟地狱都很少介入此地的事务。尽管你的世界非常安全,但它同时也十分黯淡,非常无聊,而且超难讨生活。这个案子结束后,我还是会回到你的世界去。不是因为我比较喜欢那里,而是因为我已经失去在夜城生存的本能。”

“那条布莱斯顿街,”乔安娜道。“听起来即使在夜城里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你确定凯茜去那里了?”

我不禁停下脚步,因为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些话很可能是堡垒的人为了打发我们而胡乱编造出来的。换做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会信口胡认。不过……我只剩下这条线索了。我皱起眉头,感觉有点泄气,路过的人们见我如此纷纷绕道而行。我的天赋总是能带我找出任何东西。我的名声完全建立于此。对我而言,回到夜城却无法发挥天赋实在是非常沮丧的一件事。如果凯茜真的在布莱斯顿街的话,我现在就应该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我突然敞开心门,迫使天赋的力量窜入夜色,跨越隐藏的时空,进入神秘的境界。天赋在空气之中脉动,狂野而又愤怒,以近乎野蛮的力道撞开所有上锁的房门。附近的路人纷纷惊声尖叫、抱头鼠窜。我双手紧紧握拳,嘴角慢慢浮现胜利的笑容,一种野狼发现猎物时的微笑,出自一个所有事物只有唯一真相的年代。一阵病态般的剧痛冲击着我的太阳穴,如此压榨天赋到超出极限的地步简直是一种自残的行为。只不过当时我实在大气愤、太沮丧了,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我感到凯茜的存在了。她才离开不久,残影仍在虚空中颤动,不过却是是一种若有似无的虚幻存在。有某个人或是某样东西不让我看见她。我的笑容扩大了,你不让我看我就看不到?我继续加强天赋,有如以心灵力量猛撞着一道有剌的铁丝网一般。我的鼻孔流出鲜血,双手逐渐失去感觉。天赋之力已对我的身体造成严重伤害,不过对方设下的防护网也在强大的意志之下瓦解,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凯茜留下的残影。她就在我眼前的街道上闪烁,影像十分清晰,估计只有数日之久。我抓起乔安娜的手,让她也能看见我眼前的景象。凯茜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我们紧紧跟随在后。她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嘴角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倾听着一个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一个美妙至极、有如天籁的言语,一个打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唤。那声音好比玩弄鱼饵的钓客,引诱着她正对布莱斯顿街直奔而去。凯茜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东西。那是一个渴望的笑容,但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渴望到那种地步。到底听不见的声音承诺了她些什么?

“有东西在呼唤她。”乔安娜说,紧张得把我的手握得隐隐作痛。

“召唤她。”我说。“就像希腊神话中召唤水手的女海妖一样。那声音或许是以谎言引诱她,又或许不是,毕竟这里是夜城。最让我担心的是,我对于召唤她的是什么一无所知。我的天赋一片空白,什么都感觉不到。这表示对方握有强大的魔法力,能够控制牢不可破的心灵盾牌。但这么厉害的角色只要一出现在夜城就应该会被所有人发现才对。这种消息老早就该传遍整个夜城,一个全新的强者将会影响所有人的生存空间。然而,没有人发觉它的存在……除了我。我真的想不透,一个跷家少女对这么强大的东西而言究竟有什么用处。”

尽管我使尽全力,不过凯茜的残影还是在我们面前消失了。天赋回归,心门关闭,一切宁静之后,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那一瞬间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人行道中央紧闭双眼,竭尽所能地抓回所有思绪。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可得要好好休养休养才行。我张开眼睛,看见乔安娜拿出一条手帕指向我的鼻子。我接过手帕,轻压鼻孔,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血。我没发现她是何时放手的,心里只想着,第一次回来怎么会搞成这样。乔安娜靠着我站着,尽量让我舒服一点。头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把染血的手帕还给乔安娜,她优雅地接了回去,然后我们继续向布莱斯顿街前进。我没有再提适才的挫败,她也没有。

“苏西真的就像别人眼中那样危险吗?”过了一会儿乔安娜说,显然只是为了开个话题。

“只有更危险。”我据实回答。“她踏着敌人的尸体建立自己的名声,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北欧蛮人望之却步的地方她都敢去。苏西是个没有‘恐惧’观念的人,其他她所欠缺的观念还包括‘压抑’、‘宽恕’,以及‘自制’。”

乔安娜忍不住发笑。“真是的,约翰,你在这都没认识正常人吗?”

我也笑了笑。“这里没有正常人。正常人会懂得要跟这种地方保持距离。”

我们继续走着。尽管前面的人们纷纷刻意让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正眼瞧我一眼。夜城是个极为重视个人隐私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有太多秘密要藏。街上的车辆依然疾驶而过,没人停车,没人减速,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赶往某个地方,去干某件肯定会让别人不高兴的事。夜城没有装设任何交通号志,因为根本不会有人遵守交通规则。这里也没有斑马线,行人想过马路靠的是勇气、决心,以及凶狠的表情。听说行贿也挺有效的就是了。我看着乔安娜,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因为此刻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凯茜,该是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你说凯茜不是第一次逃家。为什么她会经常逃家,乔安娜?”

“我很想找时间陪她。”乔安娜看着前方说道。“只要有空,我一定陪她。只是我很少有空。我太忙了。我把所有的时间放在工作上,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有商场上的地位。一个女人必须多花十倍的努力才能在商场上立足。我每天都要跟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周旋,背叛跟冷箭在他们手中简直堪称艺术。我每天做牛做马,只为了提供凯茜视为理所当然的安全感,只为了让她买得起所有想要的东西。也不想想这么舒服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再怎么样她也应该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吧?”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有时候。”

“都没想过换个工作吗?”

“那是我的专长。”她说。我必须点头,因为我很了解这种感觉。

“没有继父?”我小心地问。“或是任何类似父亲形象的人?另一个可以让她依靠、谈心的人?”

“当然没有。我发过誓绝不重蹈覆辙。”乔安娜忿忿地说。“凯茜的父亲之所以对我很坏,纯粹只是因为他有能力那样对我。如今我是自己的主人,任何人想要进入我的生命就必须一切都听我的。没几个男人可以忍受这种条件,就算有,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也没办法维持稳定的感情。不管怎么样,凯茜从来不曾想要任何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从小就教导她要聪明、敏锐以及独立,不要依赖任何人。”

“即使是你也不要依类?”我小声问。乔安娜低头不语。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突然转变。城市的活力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我们离开了原地,出现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乔安娜跟我突如其来地向前跌出好几步,站稳之后立刻观察四周。街上没有人、没有车,空荡荡的一片寂然。我们周遭的建筑物通通成了废墟,高楼全部倒塌,完全看不到超过两层楼高的房子。四周一望无际,一眼即可看穿远方的地平线,触目所及无处不是荒凉与毁灭。我转了个圈,发现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象。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死亡的世界。伦敦与夜城如今都是过往云烟。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毁灭。

街灯跟霓虹招牌都消失了,我们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天空洒出一点黯淡的紫光,仿佛是夜色本身都被人打成瘀青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都是阴影,很深沉,很黑暗。没有任何光线,就连一丝营火也看不到。我们孤伶伶地独立夜色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人存在。乔安娜慌忙地翻找背包,最后终于取出了一只打火机。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打了十几次火才终于点着。这渺小的火苗在这样的夜里根本照不了多远,却为我们的心灵带来一股暖意。她举高打火机跟我一同观察,试图藉此火光认出所处环境……尽管我心里对眼前状况已经有个底了。

很安静,非常安静,除了我们双脚的发抖声及不规律的呼吸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如此绝对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不安。城市的呼喊荡然无存,其内的居民也了无踪迹。伦敦整个哑了,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我在暗紫色的夜光下凝望四方,心知自己来到了一个空虚的所在。沉重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几乎渴望能够藉由呐喊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我没喊,因为如果有东西听见我的呐喊就糟了。而如果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听见,那就更糟了。

终我一生都不曾感到如此绝对的孤独之感。

我们周遭的建筑全都扭曲变形,外观与轮廓在长时间的风雨摧残下早已失去原貌。没有一扇窗之中还有玻璃,没有一个门框之中还有铁门,这些东西通通化身为黑暗的空洞,仿佛是房子上的五宫,又像是深不见底的伤口。眼看曾经盛极一时的城市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悲伤。数百年来的建设与扩张,数不清的人们在此生老病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幅景象。我慢慢地向前跨步,脚下扬起多年的积尘。乔安娜喉头发出一下紧张的声响,缓缓跟着我前进。

气温很冷,冷到令人四肢僵硬、皮肤剌痛,似乎地表的所有热能全然消失。空气静止不动,一点风都没有。走在曾经繁华鼎盛,如今冷清至极的街道之上,我们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我们在发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属于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方。建筑物的阴影在远方的地平在线打出它们从前的轮廓,如此苍凉的景象彻底表达出这个城市的死亡。

“这里是什么地方?”乔安娜终于问了。她握着打火机的手如今不再发抖,但是她的声音依然抖得厉害。我不怪她。

“不是……什么地方,”我说。“是什么时候。这是未来。从外观看来,应该是很久之后的未来。城市毁灭,文明消失。伦敦与夜城的故事还没写到尽头,但是书本却被人强行阖上,而且是狠狠地阖上。我们跌进了一道时间裂缝。那是一个封闭空间,其内的时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跳跃,永远不停地变换。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时间裂缝呀。时间裂缝通常都有清楚标示,任何拥有两个脑细胞以上的人都知道要避开它们。因为它们太过无常,没人知道它们的运作原理,甚至无法了解其形成原因。它们总是突然出现,然后带着任何不小心困在里面的可怜虫一同消失。”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那也未必。我可以用天赋找出出路。时间裂缝的物理区域不会太大,只要我能找到边界并且加以突破……”

“不会太大!”乔安娜心里一急,大声说道。“这里一望无际!就算走几个礼拜都走不出去!”

“事物不该只局限在表象。你应该已经懂了才对。”我冷静地说着,尽量让语调中充满智慧与肯定,让她听不出来我只是在瞎猜。“身在时间裂缝的人可以看见整个世界,然而裂缝实际影响的区域却十分狭小。只要在边界打开一道口,我们就能够重回原来的时间。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边界离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慢慢走就行了。”

“差错?”乔安娜一听就道。“还能出什么差错?这里只有我们而已。这是遥远的未来,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感觉不出来吗?伦敦的光芒已经消失殆尽……”

“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我说。“所有事物都会在时间里走到尽头,即使是夜城也不例外。千百年后,不管多伟大的建设、多不朽的功绩,都将凋零消逝。”

“说不定终于有人投下核弹?”

“不。核弹的威力尚不足以毁灭夜城。不管是什么造成此地毁灭……威力肯定比核弹强大无数倍。”

“我从未想见如此死气沉沉的伦敦。”乔安娜小声道。“伦敦应该充满活力,应该永垂不朽。从古至今人们花了无数心力建设伦敦、经营伦敦。我一直认为即使到了人类死绝的那天,伦敦依然会屹立不摇。看来我错了。我们全都错了。”

“或许人类只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建立新的伦敦。”我说。“只要世上还有人类存在,就一定会有夜城这类地方存在。”

“万一人类不再存在了呢?天知道此刻是多久之后的未来?数百年?数千年?看看四周!这个世界死了!全部都死了!万物不复存在!就连我们也早就死了!”她突然全身颤抖,然后满脸怨怼向我瞪来,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跟你有关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是不是?时间裂痕……这种东西在夜城算很普遍吗?”

“这……”我想了想。“也不算不普遍。”

“我就知道。”乔安娜说。“在夜城就连时间都不能信任。”

这话没什么好反驳的,于是我继续观察四周。数千年?这些建筑看来的确荒废许久,但也还没久到那种地步。“人们都去哪了?因为城市毁灭而离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究竟搬到哪去了?”

“说不定迁徒到月球上去了。就像那首歌的歌词一样。”

我随着她的话抬头一看,登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界黑得如此可怕了。天上没有月亮!月亮不见了!远古以来一直高挂在夜城天空的浮夸明月已然消失,大部分的星星也都不在天上。巨大的天幕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点星光,有如忠心的守卫誓死捍卫着殒落的星空。不过说不定这些仅存的星星其实早已消失,只是因为距离地球太远,所以我们到现在还能看见许久之前留下的光芒……

怎么可能连星星都消失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夜城的月亮比较大是因为它比较近的关系。”我说道。“或许……月亮终于近到掉下来了。老天,这究竟是多久之后的未来?”

“如果连星星都消失了,”乔安娜轻轻道。“你想太阳会还在吗?”

“我不知道……”

“但是……”

“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大声道。“别尽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这里怎么样都无关紧要,我们不会停留多久。我已经发现远方的边界。只要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带你离开,回到我们的世界去。”

“等一下。”乔安娜道。“远方的边界?我们为什么不掉头沿着来路走,从原来的那个边界回去?”

“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说。“除非神圣法庭强制下令,否则时间裂缝一旦成形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现在回头我们只能回到堡垒,但是在堡垒跟布莱斯顿街之间依然会有这个时间裂缝存在。想要绕过时间裂缝就得要先请一个强者来测量时间裂缝的影响区域,否则不管我们怎么走,终究还是会沦落回这里的。”

“你说的测量要测多久?”

“好问题。就算我们真能找到力量强大的强者刚好有空,而且愿意免费帮忙……整个测下来还是要花好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的时间。”

“一个时间裂缝能有多大?”

“这也是个好问题。可能好几英哩。”

“这太荒谬了,”乔安娜说。“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到达布莱斯顿街!”

我有点不甘愿地摇头道:“我感觉得出来,这道时间裂缝跟布莱斯顿街在某种层面上是相通的。我怀疑它并不是意外出现,而是有人为了保护领土,阻止我们前进而制造出来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穿越时间裂缝,直奔远方边界,在那里打洞离开,这样我们应该会直接出现在布莱斯顿街。不会很难的,虽然听起来不太愉快,不过至少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危机。让我的天赋带路,跟好就是了。”

乔安娜看着我,我也以信心十足的表情看着她。不过说实在话,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直觉与胆量。最后她偏过头去,神情不悦地看着四周。

“我不喜欢这里。”她冷冷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没有任何人属于这里。只是凯茜实在失踪太久了,所以……我们要往哪走?”

我向前指了指,然后一同出发。

乔安娜把打火机举在身前,不过火光根本也照不出多远。火苗笔直向上,丝毫没有摇晃,因为此地的空气完全没有对流。我不知道这火还能烧多久,不过在火焰照耀下,四周的紫光似乎更显黯淡。我感觉越来越冷,仿佛空虚的夜晚正不停地吸取体温一般。我很想做一枝火把来用,只不过在满地的废砖瓦砾之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合用的木头。

随着寂静而来的不安感在我心中越来越甚,因为在自然界里不太可能有如此完全的寂静。只有在坟墓里才会这么安静,只会人死之后才会如此无声。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预告着黑暗之中有东西在监视我们,静静地等待攻击机会。或许城市已经死了,然而夜晚本身却永不灭绝。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哄我上床睡觉的景象。那时候父亲还关心我,还没有染上酒瘾。小孩子都知道黑暗之中隐藏的秘密,他们知道怪物的藏身之处,不管那些怪物愿不愿意现身。此刻身处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我越来越相信我们被某种东西监视了。怪物是无处不在的,这是每个生存在夜城里的人所必需学习的第一件事。

有些怪物长得跟你我一样。

或许此刻的怪物就是伦敦本身,因为它失去了生命,于是对所有行走其中的生灵心存怨恨;又或许此刻的怪物只是孤独的感觉,当世界上只剩下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时所产生的遗弃恐惧。人总是不甘寂寞的。

我们走在古老的街道上,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大,不过大部分的声音其实都被地上的灰尘吸收掉了。地面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天知道已经累积了多久。其中又以街道中央所积的灰尘最厚,不过我们却不敢走到路旁,因为两旁的建筑物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只要被我们的衣角轻轻带到,搞不好就会整面墙垮下,在地上卷起一大片灰雾。我捡起一块砖头,但它瞬间在手中化成碎片。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让一块砖头变得如此脆弱不堪?我不敢多想,因为答案肯定是一个庞大到令人不安的数字。

正当我以为已经搞清楚状况的时候,状况就开始变糟了。我的耳中传来奇怪的声响,起初细不可闻,但很快就自四面八方而来,接近到令人害怕的距离。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只觉得那些声音有点耳熟,却又辨认不出,心中忍不住浮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而且这种预感随着声音的接近而越显强烈。我没有转头,全凭双眼转动观察着每一道阴影,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我加快脚步,四周的声音也跟着加速。他们不疾不徐,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丝毫不曾远离。我的掌心开始发汗,为这些咔哒咔哒的声音而感到神经紧张。乔安娜也听到了。她害怕地四处乱看,手中的火光随之闪动。我深怕火焰会因此熄灭,于是赶紧抓着她的手臂,一同放慢脚步。

“那是什么玩意儿?”她大声问道。“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东西活着?”

“不知道。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表示对方为数不少,并且包围了我们。”我对着四周浮动的阴影看去,但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什么东西都可能藏在黑暗之中。什么都有可能。我开始感觉越来越不爽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此刻都还跟我们保持距离。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要害怕。”

“我可不这么认为。”乔安娜道。“边界还有多远?”

我以天赋感应。“走路要半小时,跑步的话或许只要十五分钟。只不过跑步说不定会让对方以为我们怕了。”

她突然看着我道:“会不会是痛苦使者又来了?”

我很肯定地摇头道:“剃刀艾迪那么一闹,他们不会这么快又追来的。痛苦使者的老板会需要时间检讨策略,是我的话就会。因为只要事情牵扯到剃刀艾迪,即使是当权的强者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说,痛苦使者根本没有能力准确地追踪我的下落,不然的话我哪能活这么久?说不定……这些声音是昆虫所发。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办法活得比人类还久的就只有昆虫了。科学家们一致认为昆虫是唯一能在核爆中生存下来的生物。我猜八成就是昆虫。可恶!我最讨厌恶心的昆虫了!”

“你确定不是人类?说不定还有其他人跟我们一样困在时间裂缝里?说不定他受伤了,正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皱皱眉头,的确有这个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我发挥天赋,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居然真的感应到一个人类,而且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附近有人!是个男人……独自一个,没有动静,可能受伤了。跟我来。”

我沿着街道跑去,脚下溅起一阵一阵的灰尘,乔安娜则跟在我旁边一起跑。我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她的陪伴,而且觉得这种感觉还真不错。我们让发现活人的兴奋冲昏了头,几乎忘了那些令人不安的声音。那个人说不定跟我们一样是个过客,也说不定是这时空里的幸存者……或许他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答案,也可能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我的天赋有如雷达一般感应出对方的位置,引领我们离开大马路,进入一条小巷子。我们放慢脚步,深怕稍微剧烈一点的震动就会让两旁建筑倒塌。不过巷子的墙壁十分结实,在我们走过的时候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最后,我们在墙上的一个大洞前停了下来。那个洞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看起来似乎像是……有机组织,仿佛那不是墙上的一个入口,而是生物身上的一道伤口。我以指尖轻触其上的一块砖头,它并没有在我的触摸下粉碎。怪了。洞里面非常黑暗,还有一股霉味发自其内。我请乔安娜把打火机拿近一点,不过那火光只能照出一两英寸远的距离。

“你说的人在这里面?”乔安娜问。“你确定吗?这里好黑……而且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在里面。”我肯定道。“我的天赋不会弄错的。只不过的确有点……奇怪。”我小心地把头伸进洞里。“哈啰?有人听到吗?哈啰!”

我们等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没有回应。四周的墙壁并没有因为我提高音量而晃动。我注意听了听,发现刚才跟着我们的声音已经消失。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甩开它们的缘故,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怎么相信。我再度探头进洞,观察里面的状况。我发现自己观察得越深入,不祥的预感就越甚。眼前的状况怎么看都像是个陷阱,而里面那个(可能)受伤的人就是诱饵。我不知道黑暗之中藏了什么怪物,不过可以肯定里面有一个人,即使他没有答话。如果他受伤的话……我们可能就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我绝对不能把任何人遗弃在这个上帝遗忘的世界里,不然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鼻孔中涌入一股霉味,直达喉咙深处,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墙上的大洞,踏上洞后的地板,走进黑暗的房间。我先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用心倾听,但是房里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我向旁站开,让乔安娜带着昏黄的火光进来,隐隐照亮漆黑的空间。

洞后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两个房间被人胡乱打通成一个大房间。地上散乱着许多黑黑的东西,看起来不像砖块,不过我并不想动手去摸,于是决定小心绕过它们往里面走。空气又干又闷,臭气熏天,还隐隐带有一种腐烂的味道,仿佛有东西死在里面,而且才刚死没多久。地板上没有灰尘,但是墙上到处布满灰色的霉菌。我跟随天赋的指引继续前进,乔安娜拿着打火机紧紧跟在后面,火光照耀,阴影纷飞,气氛十足。很快我们就发现天赋所指的地方就在屋里最远的角落,而那附近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巨大虫茧的东西。那颗巨茧自地板直达天花板,约莫九尺高、三尺宽。我忍不住要去猜这么大的茧里面会冒出什么怪虫,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我最讨厌恶心的昆虫了。我继续寻找要找的人,但是不管天赋的指示多么明确,我们就是找不到他。

最后,我们在巨茧之前停下。除了这颗火光之下一片惨白的巨茧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得下人了。

“告诉我你不是在想我正在想的事。”乔安娜说。

“他在茧里。”我说。“他还活着,活在茧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我吞了口口水,伸出一只手触摸巨茧。触手处又湿又热,感觉有点像蚕丝跟蜘蛛丝的混合,光这么摸一下全身就起了鸡皮疙瘩。我在大约人头高度的地方抓起一团茧皮,然后用蛮力扯下它。恶心的外皮黏在手上,延展性极强,不易扯断,可花了我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打开一条小洞,露出其下的一张人脸。此人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怎么看都像是死了。尽管天赋不曾出错过,但我依然不禁呆了一呆,直到对方的眼皮抽动一下,似乎是挣扎着要睁开双眼,我才敢肯定他还活着。

我两手插入茧洞,将那人脸旁的茧皮扒开。巨茧极力反抗,紧紧缠着我的手跟那张脸不放,似乎正在自我修补茧洞一样。我叫乔安娜一起来帮忙,然后合力将巨茧拉开一条缝,扯出对方的脑袋跟肩膀。

在扳开那人脸上最后一堆茧皮之后,他终于张开了双眼,而我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认得眼前之人。他比我印象中要老上许多,多了许多皱纹,眼中所流露出的恐惧更是超出我的想象。然而不管怎么样,他显然就是我的朋友,剃刀艾迪。

他瞪着我看,双眼逐渐恢复焦点。我拿乔安娜的手帕把他脸上的黏液擦干,发现尽管他眼睛是张开的,但却几乎没有意识。他不认得我,也不认得自己,空空洞洞,仿佛丧失了灵魂。乔安娜跟我一边大声地说些安慰的言语,一边继续努力破茧,一寸一寸地扯开茧皮,最后终于将艾迪抱了出来。他全身都废了,完全无法动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外套,不过更多洞,更多缝,黏液处处、血迹斑斑,比我印象中还要残破许多。

我们本想拖着他远离巨茧,但是他的脚完全不听使唤,所以我们只好先让他靠墙坐在地上。他的呼吸渐渐沉重,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似乎很不习惯正常呼吸。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到底在巨茧里被关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巨茧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我心中有太多疑问,不过我都没问出口。我只是一直安抚着他,试着将他从封闭的心灵中唤回现实。他一直看着我,全然无视乔安娜的存在。

“没事了,艾迪。”我说。“是我,约翰·泰勒。你已经不在……那东西里面了。等你恢复体力,可以走路,我们就带你回夜城。艾迪?你听得到吗,艾迪?”

尽管眼中的恐惧并未消失,不过他似乎可以听懂我的话了。我看到他的嘴巴缓缓张开,于是低下头去听他说话。他说的很吃力、很沙哑,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约翰……泰勒。这么久了。你……你这个浑蛋,愿上帝诅咒你下地狱去。”

“什么?”我心里一惊,当即抬头,心想他一定是弄错了。“我会带你离开,艾迪。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会没事的……已经来不及了。都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

“艾迪……”

“我早该杀了你的……该在你……毁灭一切之前就杀了你……”

“你在说什么?”乔安娜怒道。“我们才刚到!什么都没做!我们是经由时间裂缝来的!”

“那我就诅咒你,约翰……为了你将要做的事。”

“你是说世界是因为我而变成这样的?”我缓缓问道。“你要为……我还没做的事情指责我?你该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我不可能毁灭世界,起码这不会是我的本意。你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该怎么防止这一切。”

剃刀艾迪阴沉地微笑道:“你自杀就好了。”

“你把约翰出卖给痛苦使者,”乔安娜说。“我们干嘛相信你的话?我说我们根本就不该救你,干脆把你塞回茧里去就算了。”

“我们不会那样做的。”眼看艾迪再度被恐惧掳获,我立刻安抚他道。“跟我们走,帮我们阻止这一切。这里离时间裂缝的边界不远,我有办法打开出口,带我们回家,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回到……过去?”

他这话让我愣了一下。如果艾迪是这个时间里的幸存者,我应该冒险带他回去吗?夜城能够同时接受两个艾迪吗?我很快就放开这个问题,因为它根本无关紧要。我绝对不会把艾迪丢在这里的。我不能把他留在黑暗之中自生自灭。要是这么干了,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我扶着他站起,这回他可以靠着双脚的力量撑起自己的重量。虽然遭遇凄惨至极,但他始终还是剃刀艾迪,强得跟鬼一样的剃刀艾迪。乔安娜与我合力助他穿越房间,跨出墙上的大洞,来到外面的巷子里。然而当我们三个再度回到夜空之下的时候,奇特的声响也跟着再度出现。艾迪让这声音吓得当场缩成一团,不过也只是缩了一下子而已。如今他的目光如炬、神情坚定,当我们回到大街上时,他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不管曾经令他崩溃的力量是什么,剃刀艾迪终究还是剃刀艾迪。

“你怎么会变成这里最后一个活人的?”我终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对我而言是多久以后的未来?我离开了五年,才刚刚再度踏入夜城。这样讲好算吗?可恶,艾迪,伦敦到底毁灭几个世纪了?”

“几个世纪?”艾迪说。“感觉的确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不过我一直很有时间概念的。没有几个世纪,约翰。从你毁灭夜城、背叛所有人算起,至今不过八十二年而已。”

乔安娜与我彼此对看,接着转望四周的废墟、残败的建筑,以及无星无月的夜空……

“区区八十二年怎么可能搞成这个样子?”我问。

“你干得十分彻底,约翰。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笔,都是你害的。”艾迪本想以更严厉的语气指责我,可惜他没有那个力气。“人类灭绝了……都是因为你。世界已死,变得冰冷、腐败……仅存的生命只能像是依附在烂水果上面的蛆那样苟延残喘。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类,因为我不会死,因为许多年前在诸神之街订下的条约使我成为永生之人……白痴!超级大白痴!我已经活太久了……所有曾经关心过的人事物通通在我眼前消逝。每个梦都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永无止尽的梦魇。我好想死……但我就是死不了。”

“约翰做了什么?”乔安娜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世界弄成这样?”

“你不该去追查你妈的下落。”艾迪说。“真相让你崩溃!你根本无法接受事实。”

“撑下去,艾迪。”我说。“你很快就会回家了,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夜城。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阻止这一切。我宁愿死也不会任由世界在我手中毁灭。”

艾迪把头一偏,不再看我。他大口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仿佛很久不曾呼吸到类似的东西。此刻的他几乎可以正常行走,于是我们加快脚步赶往边界。只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出这条大街,状况就已经急转直下。

地底下涌现无数只怪物,自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围住。它们由地面的洞口爬出,身体柔软黝黑,反射出妖异的光芒。我们急忙停下脚步,迅速观察四周,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细脚、硬壳、复眼、尖牙,外加不停抖动的超长触角。昆虫,各式各样的昆虫。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巨大的昆虫。它们倾巢而出,不断地自建筑物内涌现,尽管体型巨大,动作依然迅捷,一波又一波地将我们四周的通路围得水泄不通,简直像是在马路上铺了一层活地毯一样。体型最小的昆虫大约六寸长,而最大的更是长达两、三尺,嘴中锯齿状的尖牙绝对足以轻易咬断人类的肢体。有些虫为了看我们甚至爬到别的虫身上去,不过暂时来讲它们似乎还在跟我们保持距离。

我差点把肚子里的食物通通喷了出来,实在是受不了这些恶心的昆虫。

“说起来,”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道。“我一直认为有一天世界会被昆虫统治,只是想不到它们竟然变得这么大只。”

“一群蟑螂。”乔安娜语带厌恶地道。“恶心死了。早知道我有机会的时候就该多踩死几只。”她拿打火机对着最近的昆虫挥舞两下,那些虫立刻后退几步。它们一定是怕火,虽然这小小的火苗根本不具威胁,但是怕火仍是它们的本能反应。或许我们可以利用火光开道,烧出一条生路……我瞄了艾迪一眼,本来只想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想不到竟然发现他在低声啜泣。这些虫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他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呀!怎么会沦落到被一群虫子给吓成这副德性?我怒了!我突然气到说不出话来。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前,我一定要让这些死虫子付出惨重的代价。

“实在是……太恶心了。”乔安娜说。“这里是真正危险的所在,自然界最原始残暴的一面。”

“说得不错。”一个极为耳熟,愉快又自信满满的声音传来。我当即转身,发现眼前多了一块没有昆虫的空地,声音的主人就站在其中。此人人称“收藏家”,跟我认识很久,不过算不上是熟人。印象中收藏家树敌无数,就是没有半个朋友。他身穿“怒吼时代”中帮派份子的服装,从鞋子上的小白斑到背心上的花纹图案以及帽子上的褶痕,种种细节一应俱全。只可惜他的身材对这套服装来说起码过胖三十磅,肚子隆起到连背心的扣子都扣不上。跟往常一样,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虚假的气质,仿佛脸上带了数不清的假面具一般。他的脸色红润异常,两眼闪闪发光,笑容毫不真诚。这些特质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他身边绽放着温暖的黄色光芒,看不出源自何处,不过对于驱赶昆虫极具功效。

“你在这里做什么,收藏家?”我说。“还有这套俗不可耐的衣服又是从哪偷来的?”

“这衣服挺好的,不是吗?”收藏家得意地说。“这是艾尔·卡彭本人穿过的西装喔,我可是趁他不注意时从衣橱里拿来的呢。反正他还有二十套一模一样的西装,根本不会在意。我甚至还弄了一份卡彭专用裁缝师所开的证明。”他满脸笑容地看了看四周,丝毫不被昆虫困扰。“我们可真是在个奇怪的地方巧遇啦,是不是,约翰?”

“你认识这个人?”乔安娜语气不悦地问道。

“这位是收藏家。”我介绍道。“他能弄到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就算看守再严密也不成问题。任何堪称稀有的物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因为他对独一无二的东西情有独钟,并且十分享受寻找过程所带来的快感。据说他所收藏的宝藏已经多到数不清的地步。他是个收藏家、是个盗贼、是个小人、是个骗徒,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夜城之中最丧尽天良的人。看上眼的东西,他一定要弄到手,完全不管丢了东西的主人会多伤心。我认识很多收藏家都愿意放弃所有珍藏,只为了能到他的秘密藏宝库一游。最近好吗,收藏家?找到那颗凤凰蛋了没?”

他耸耸肩:“很难说,要等它孵出来才知道。”接着一脸虚假地转向乔安娜微笑:“请不要相信所有关于我的传言,亲爱的。那只是一般人对我的误解。”

“不,没人误解你。”我说。“你在历史上的形象就是个好管闲事又嗜钱如命的盗墓人。考古学家都拿你的名字去吓小孩。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不借伤害任何人。”

“我是怕那些东西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所以才弄来亲自收藏。”收藏家一派坦然地说。“改天我会在夜城开一家博物馆,让所有人都能欣赏我的宝藏……只不过现在忌妒我的竞争者太多,要是公开的话一定很快就会被偷个精光。”

“你来这里做什么,收藏家?”我问。“这里应该没有剩下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宝贝才对吧?”

“你实在太不识货了,约翰。”收藏家伤心地摇头道。“就算进了宝山也会空手而回。张开眼睛看看吧。这里到处都是不曾在我们年代中出现过的昆虫啊。它们是独特的变种,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随便抓个几只回去都会让一堆专门收集昆虫的收藏家羡慕到尿出血来,更别提它们在拍卖场里可以飙到什么样的天价了。这年头时光旅行可是越来越贵了呢。”

“时光旅行?”乔安娜当即问道。“你有时光机?”

“才不是那种不入流的东西。”收藏家说。“不过我倒是有一套洛可可风格的机械珍藏……不是啦,我凭借的是本身的天赋。夜城里有许多人都有天赋。就像约翰专门找东西,艾迪则以没人看得见的剃刀杀人……我的天赋就是能在时间之中来去自如。靠着这项天赋可让我弄到不少珍贵的宝物呢。顺便回答你下一个问题。不!我时光旅行是不带乘客的。你们又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约翰?”

“时间裂缝。”我说。“我正在前往边界的路上,但是这些虫却跑出来挡路。你是从哪个时间点来的,收藏家?”

“是在你刚离开夜城的时候。”收藏家说。“你离开得很匆忙,还发誓永远不再踏足夜城。不过看来你毕竟还是回来了?”

“我是在那五年之后回来的。”我说。“人是回来了,但心情还是一样糟。”

“我并不感到惊讶。”收藏家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环顾四周。“啊,这么多美丽的昆虫,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我迫不及待要把它们带回宝库,然后一只一只钉到展示板上呢。”

乔安娜讽刺道:“希望你带来的毒瓶够大。”

四周的昆虫开始鼓噪,所有的触角都出现烦乱的征兆。我决定直接问重点。“收藏家,艾迪说如今距离我的年代只有八十二年,然而这里的所有都已经毁灭,你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收藏家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道:“未来不是只有一个,时间并非单线前进。这个未来只是其中一个可能而已。如果这样说你会好过一点的话,这样的未来是可以避免的。”

“你熟知这个未来,不然不会任由天赋引领至此。”我说。“你知道这些昆虫的存在。回答我的问题,收藏家。不要逼我对你动粗。”

收藏家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让人看了就难受的笑容:“现在可轮不到你来威胁我呀,约翰。事实上,你根本连自己陷入了什么危险都不知道呢。没错,我在安全距离之外研究过这些昆虫,知道它们何以对人类这么感兴趣。我甚至知道它们为什么还不动手解决你们。很抱歉地说,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原因,不过昆虫就是这样了。它们的心智十分简单,不会害怕,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它们唯一关心的只是生存而已。我一直十分敬佩它们的冷酷无情,以及单纯又不妥协的天性。”

“你一直是个怪人。”我说,“说重点。”看来四周的昆虫似乎有开始逼近的趋势。

“你从来不懂得要观察。”收藏家说。“昆虫会在宿主体内产卵,非昆虫的宿主。卵在宿主体内孵化成幼虫,然后一路吃着宿主的血肉成长,最后破体而出。这对宿主来说当然是不太舒服,不过……昆虫天生就是这样冷血无情呀。然而,这个未来里面唯一还没灭绝的物种只剩下昆虫,所以它们唯一能够赖以繁殖的宿主只有……你身旁的那个可怜人了。八十二年来,永生不死的剃刀艾迪一直为所有昆虫担任宿主的角色。进去的时候是卵,出来的时候是虫,昆虫一族就是靠着他才能存活下来的。当然对可怜的艾迪来说被生吃活剥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不过……反正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我没有转头去看艾迪。如果他真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受到这种折磨的话,我当真是没脸见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昆虫会把他囚禁在巨茧之中,因为它们不敢让艾迪找到任何自杀的机会。我快气炸了……要是我身材够大的话,一定要把全世界的昆虫通通踩死才甘心。

“如今你出现了,约翰。”收藏家说。“你跟这位女士。全新的宿主,更多的幼虫。我猜你们不可能跟艾迪一样撑那么久,不过它们一定会好好善用你们的。当然我有办法帮你们逃走……不过再想想,我从来也不曾喜欢过你呀,约翰。”

突然之间,剃刀艾迪失声尖叫,整个身体剧烈扭曲,全身上下抖动不已。我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帮他减轻痛楚,但他痉挛得太过厉害,根本抓之不住。他在地上翻滚,咬紧牙关拒绝继续惨叫,然而双眼却不由自主地洒出泪水。我跪在他的身旁,心中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当成千上万的幼虫自他体内破体而出的时候,我并没有后退半步。这群幼虫又黑又黏又软,但是牙齿却有如刀片一般锐利。它们爬满艾迪全身,甚至从双眼之中冒出,咬得他衣衫湿透、血肉模糊。乔安娜跌倒在地大吐特吐,不过还记得顾好手中的打火机。我愤怒地抓起一把幼虫在手中捏碎,任凭其内脏顺着手臂流下。只可惜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捏死再多也于事无补。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艾迪?”我绝望地问,但他根本没听见。

“你能帮的只有一件事。”收藏家理性地说。“杀了他,帮他解脱。只可惜你办不到,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剃刀艾迪,一个永生不死之人。好好看着他吧,约翰。等那支打火机的瓦斯烧完就轮到你们了……艾迪就是你跟她的榜样,就看这些虫有办法让你们活多久啰……”

我把他的话放到一边,专心施展天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够杀死艾迪,我的天赋就一定有办法找出来。我很快就找到了,因为答案十分明显,世界上唯一杀得死艾迪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剃刀,那把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武器。我心知剃刀不在艾迪触手可及之处,不然他早已杀了自己。不过昆虫也不可能夺走剃刀,因为艾迪所签的契约将自己跟那把刀羁绊在一起,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两者分开。我强化天赋的力量,找出了剃刀的所在。可以藏匿剃刀又不让艾迪拿到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艾迪自己的身体里面,在他的肠子之中。

我想也不想就把艾迪压倒在地,一手插入他腹中的伤口,用力扯开,在肠子之中摸索,丝毫不理会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乔安娜吓呆了,但是又无法转头不看。我整条手臂都进入艾迪体内,这才终于抓到剃刀的珍珠刀柄。当我拔出手臂的时候,艾迪发出令我永生难忘的惨叫声。剃刀上鲜血淋漓,一点一滴地自我手中流下。艾迪倒在地上,无力地抖动,无声地呻吟。我拉出刀身,将刀锋对准艾迪的喉咙,冀求能从他眼中看见一丝感激的神情。

“再见了,艾迪。”我轻声道。“对不起。相信我,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真是感人肺腑啊。”收藏家说。“但是你根本没有考虑清楚,对吧?”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家伙十分享受这场好戏。“你看,如果你消灭了昆虫唯一的宿主,而且找到方法跟这女人一起逃脱这个未来,那就等于是宣告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通通灭绝。你真的要背负这种罪名,消灭地球上仅存的生命吗?”

“废话。”我说着一刀对准艾迪喉咙割下。为了确定艾迪必死无疑,我一路划开血肉,直到刀锋触及脊椎为止。鲜血四溅,喷湿我俩身上的衣服,也洗净附近地上的尘土。艾迪两眼眨都不眨一下,静静躺在地上,慢慢接受死亡。我将他的身躯拥入怀中,以自己的双眼代他流下泪水。因为不管我们两人有多么不同,他始终把我当作朋友。最后,所有生命迹象通通离他而去,剃刀也在我手中缓缓消逝。我放下他的尸体,然后吃力地站起身来。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讨厌恶心的昆虫。”我说。

昆虫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瞬间充斥整个紫色夜空。它们终于了解我的行为将会为它们带来什么后果了。越来越多虫发现出了什么事,越来越多的虫加入尖叫的行列,到最后似乎整个城市都在哭喊一般。我的嘴角扬起多年不见的笑容,一种邪恶的微笑。收藏家一看到这个笑容,当场吓得后退一步。昆虫自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火光几乎无法阻挡它们。除非它们有办法妥善利用我跟乔安娜的肉体,否则我刚刚等于是将它们所有的后代尽数谋杀。我再度感应远方边界的距离,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端看我们能跑多快,只要打火机的火不熄掉就行了。

收藏家突然大叫,原来他脚下的地面开了好几个大洞。地底下的虫不怕他身上的光芒,此刻终于挖到他的脚底破土而出。收藏家不小心一脚跌入虫洞,立刻让巨虫咬上一口,只痛得他杀猪似地惨叫。我跟乔安娜附近的地面也开了好几个大洞,不过我们早已离开原地,举步狂奔。艾迪的尸体就让我们丢下不管。他不再需要照顾了,过度长寿的影响终于浮现,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我们跑过收藏家的身旁,发现他一边惨叫一边在口袋中猛掏,好不容易掏出了一个金属罐。他将其中的液体洒入脚下的虫洞,地底随之传来一阵吼叫。收藏家爬出虫洞,脚上少了一大块肉,伤口深可见骨。他诅咒几声,眼看附近的洞越开越多,赶紧把罐子里剩下的液体洒在四周。他分心了,身上发出的黄光变得摇摆不定。他像个失望的小孩子一样骂了几句脏话,然后遁入时间之中,当场消失不见。黄光隐去,昆虫纷纷转移目标,对着我跟乔安娜火速追来。

乔安娜此时已经恢复冷静,专心地将打火机举在身前开路,有如拿着十字架驱赶不死怪物一样。我发现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点,不过并没把这想法说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是没火,总之多说无益。昆虫到处都是,随时可以追上我们,只是它们依然无法进入火光照耀的范围。有些虫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则跟猪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种虫,反正我通通讨厌。我们借着火光奔入虫堆,所有的虫都不到最后不肯让路。它们张开血盆大口,看来就跟抓熊用的陷阱没什么两样。我再度偷瞄打火机一眼,对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满意。打火机的瓦斯绝对撑不到边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们也完蛋了。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只好再度召唤天赋,试图找出一条能量之道。

在夜城有许多所谓的能量之道,这些通道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称。笃信科学的人称之为牧线,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桥。普通人看不见这种光明大道,只有像我这种心眼通天的人物才能使它们现形。这种路乃是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能量合而为一的存在,据说只要你够胆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实现心中最深沉的愿望。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凉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锁定了一条通往边境的能量之道,以心灵力量将之化作实体,带入物质境界。一条清晰明亮、闪闪发光的道路在我们眼前现形,在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虫仿佛遭火灼伤一般向两旁跳开。乔安娜跟我手拉着手冲上光道,每一脚踏在路上都溅起一阵闪亮的火花。

然而此刻我已无力可跑了。运用天赋耗力极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并且每次几乎都弄到精疲力竭为止。我开始付出代价了。我的脑袋剧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鲜血,流过下巴,滴到地上。我的双脚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乔安娜拖着我,凭着一股意志力继续前进。我明知边界越来越近,但感觉上依然远在天边。就像是做着不管如何努力,始终都在原地奔跑的噩梦一般。乔安娜在我耳边大叫,但是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昆虫就像邪恶的天罗地网,团团将我们围住,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尽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虚脱无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任由许多闪亮的能量窜入体内,然而这些零星的能量并不足以帮我再度站起。我虚耗过度,怎么也爬不起来。无数昆虫挤在光道两旁,瞪大无情的复眼狠狠地看着我。乔安娜试图将我扶起,但是我实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头看她。

“快逃吧。”我说。“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剩下得靠你自己了。边界就在前方,我已经开启一道回家的门。去找你女儿,乔安娜。好好对她,就当是对我的一点怀念。”

她手一松,我的手臂当即软绵绵地摔在光道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会丢下你。”乔安娜说。“我做不到。”

“你当然做得到。要是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你女儿怎么办?别担心,我不会让它们活捉的,我保证。或许……只要我现在死在这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有时候时间就是这么有趣。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她低头看我,脸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绪通通消失。或许她是吓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量情势。接着她转过身去,看向眼前那个无形的边界。她打算把我留在这里等死,我感觉得出来。我有一点恨她,但又希望她赶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希望自己死时是独自一人,不要连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后,乔安娜还是转回身来,脸上的茫然消失,坚定的表情浮现,再一次以双手抓起我的手臂。

“起来!”她大声道。“可恶,给我站起来,混蛋!我们已经走这么远,哪有在这个时候放弃的道理?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来,就是连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闹了,起来!”

“这样啊……”我说,至少我认为自己是这么说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在两人齐心合力之下,我终于再度站了起来,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进。每踏出一步,我都以为会是此生最后一步,但是乔安娜总能帮我挤出力气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着我走下去,嘴里说着安慰的言语,偶尔还搭配几句激励式的咒骂。在所有昆虫的怒吼声中,她就这么一路拖着我来到边界,闯进我所打开的时空缝隙,终于回到属于我们的年代。

我们瘫倒在湿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气,享受着象征城市活力的各种喧嚣噪音。闪亮的霓虹、繁忙的交通,还有人潮,到处都是人潮。满天星斗洒落天际,一轮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感觉真好。我们并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绕道而行,全然无视我满身的鲜血。夜城是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好地方。我静静地看着月亮,默默在心中说着抱歉。很少人有机会预见自己的行为将为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当真搞砸,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考虑是不是该告诉艾迪我们在那个未来所看见的景象,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有些未来还是不要预知比较好,即使对刮胡刀之神来说也不例外。

未来并非既定的,这点我早该知道,因为之前就已经看过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我就是感到内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导致出那样的未来。

“你不该去追查你妈的下落。”未来艾迪的话在我脑中回荡。我一直对抛弃自己的母亲感到好奇,时常想到那些关于她不是人类的种种传说。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如此执著地帮助他人寻找失物,是否只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嗯,至少今后要是再失眠的话,我有别的主题可以胡思乱想了。

我看向乔安娜。“你知道,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你会弃我不顾。”

“有那么一刻,”她缓缓说道。“我的确打算自己逃命。我很惊讶,不了解那种想法是怎么来的。”她耸肩。“那感觉……很奇怪,仿佛我体内有个声音要我不要帮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一个捉摸不定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一样……唉,管他的,我们都逃出来就好。别躺了,快赶去布莱斯顿街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最好是值得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啦。”

“凯茜就在那里。”我说。

“而我们会找到她的,不管这回惹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帮她处理善后。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对吧?”

“对。”我说,虽然根本不清楚凯茜惹的是什么麻烦。

等我终于发现是什么麻烦的时候,当然,一切都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