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黑暗而又神秘的领域,位于伦敦市内。不论是诸神与怪物,还是人类与生灵,都会为了许多私密的理由来到这个病态的魔法境地,追求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梦想与梦魇。这里的一切都有标价,商品不会太过陈旧。想要召唤恶魔或是跟天使做爱?出卖自己的灵魂,或是别人的灵魂?想将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或是纯粹只是变得大不相同?夜城随时敞开双臂,面带微笑地等着满足你的需求。然而,夜城里有许多不同的地区跟领域,私人王国、异度空间,以及更多的私人天堂与地狱。

其中之一就是葛里芬殿堂,永生之人居住之地。


我名叫约翰·泰勒,是个私家侦探,擅长超自然与不可思议的案件。我不管谋杀案,不碰离婚诉讼,就算你将线索摆在我眼前大叫:“看,这就是线索。”我还是看不出任何线索。不过,我具有一种特殊天赋,能够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所以这就变成我最常接的案子。然而基本上我是个接案人,这表示哪里付我钱我就必须往哪里跑。

我驾着我的车,沿着原始丛林间蜿蜒而上的狭长道路驶向葛里芬殿堂。其实这辆车并非我所有,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在开车。为了给人较佳的第一印象,我特别向死亡男孩情商借用他的未来之车。此车车体狭长,宛如一颗银色子弹,配备有许多特殊功能,是经由时间裂缝坠入夜城的未来之车。它接受死亡男孩作它的主人,偶尔也会让他手动驾驶。在我看来,这辆车并没有给他多少选择。我背靠驾驶座,尽情享受按摩功能,任由汽车自动行驶——反正这辆车的反应比我快上许多。我没有蠢到去碰触任何控制装置,上次我只不过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立刻就遭受车子电击警告。

葛里芬殿堂位于一座高大山丘的顶峰,四周建有高耸的石墙,墙上装载所有最新的科技以及魔法防御设备。除非持有邀请函,否则巨大的熟铁大门绝对不会为你而开。如果你按门铃的力道过猛,就会当场被变成石头。葛里芬殿堂位于夜城之中,但是并不属于夜城的一部分。葛里芬家族十分注重隐私,毫不在乎需要伤害、威胁或是谋杀什么人来守护家族的秘密。只有最重要或是具有极端特权的人,才能受邀进入葛里芬殿堂。他们所举办的宴会乃是夜城中最盛大、最奢华的宴会,堪称社交界的最高尊荣;如果无法在宴会举办前数周就收到邀约,你就根本算不上是一号人物。我从来没到过葛里芬殿堂。尽管拥有毁誉参半或者说恶名昭彰的名声,但直到现在,我始终不曾重要到足以吸引葛里芬的注意力。直到他们需要我帮忙做一件其他人都办不到的事情。

我很好奇失踪的到底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让拥有众多资源的葛里芬家族没有办法找出来。

位于山丘两侧这座必定曾辉煌风光过的花园呈现一片荒凉景象,或许已经好几个世纪不曾有人打理,如今被许多不自然的杂乱植物所占据,其中有些年代久远,早已在夜城之外的世界宣告绝种,还有一些植物古怪诡异,根本是来自其他空间的生命。黑暗的丛林笼罩在唯一一条狭窄道路的两旁,四周长满高大异常的变种树木。树木之高大,完全隔绝了繁星点点的无尽夜空,交错纵横的枝叶在道路上方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天顶。我驶在这条阴影处处的深绿通道上,逐渐深入黑暗中心。

传说他在一夜之间建成了这座山丘以及整座殿堂……不过话说回来,关于杰若米亚·葛里芬的传说多到不胜枚举。

车头灯闪亮如阳光,然而冰冷的科技照明似乎无法穿透道路两旁的翠绿植物。浓密的花粉在树木之间悬浮,每颗都如网球一般大小,绽放着蓝绿相间的磷光。偶尔会有一两颗光球如同烟火般爆炸,照亮狭窄的道路,并以鲜艳的色彩及火光改变丛林内在的本质。

有些植物会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车呼啸而过。

有些树木的树干粗到像房屋,阴沉斑剥的树皮在诡异的光线下反射着潮湿的色彩。沉重虚肿的树叶有如鲜血般红润,在低矮的树枝上缓缓脉动。花朵盛开,巨大有如藩篱,色彩好似霓虹一般鲜艳,花瓣肥厚多汁,仿佛病态的皮肤。藤蔓有如珠帘一般垂落在道路上方,仿佛梦中的毒蛇不停颤抖摆荡。三不五时会有小动物越过藤蔓的尖端,这时藤蔓就会突然一卷,将尖叫挣扎的小动物卷入上方的黑暗中,接着一切归于宁静,鲜血随即开始滴落。一种长有紫色花朵双眼的深绿色生物在道路两旁挥舞长满荆棘的触角,抗议着进入它们黑暗领域的车头灯光。

我可不想成为葛里芬家族的园丁。若想打理这座花园,大概得要配备赶牛刺棒以及火焰发射器才行。车辆继续前进,我仿佛在路旁看见一名园丁耐心地倚着一根钉耙而立,默默地看着我疾驶而过。他看起来似乎是由绿叶组合而成。

坡度缓缓上扬,越接近丘顶及葛里芬殿堂就越显陡峭。丛林里充满诡异的声响,深沉的低吼以及奇特的沙沙声,偶尔还有几下戛然而止的惨叫。所有生于丛林之中的东西似乎都在缓缓蠕动,仿佛遭受入侵者的干扰而自深沉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我很安全,当然,因为我是应杰若米亚·葛里芬本人邀请而来,知道此时此刻的通关密语。但是我并不觉得安全。车窗紧密闭合,未来之车内建的武器足以击退某些军队,但我还是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身为一名单纯的乘客令我十分……无助。我喜欢以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喜欢仰仗他人。我只相信自己的能力。

一道荆棘密布的藤蔓藩篱突然窜上道路中央,试图阻挡我的去路。我根本没有时间减速,更别提停车了,而这道活生生的屏障看起来似乎厚重到足以阻挡坦克车。我身体一缩,准备承受撞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引擎盖上突然冒出一把电锯。我的车以全速撞上荆棘藩篱,电锯在怒吼声中突围而出,四面八方随即溅满绿色的植物碎片,大部分的碎片还在抽动。巨大的藤蔓生物尖声大叫,长满尖刺的触角在我们穿越时不停地击打在未来之车的车身装甲上,但却没有留下任何刮痕。

前方道路上方垂下许多修长扭曲的树枝,每一根都足以卷起未来之车,将车子甩入丛林的天顶。电锯沉入引擎盖内,取而代之的是两把火焰喷射器。猛烈的火焰窜上树枝,耀眼的火光驱退了四周的黑暗。沉重的树枝在火焰焚烧下剧烈震动,不再攻击车身。我们穿越道路中央的树枝缝隙,只见燃烧的树枝在道路两旁使尽吃奶的力量击打地面,试图拍熄身上的火焰。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胆敢阻止我们。事实上,大部分的树木似乎都在我们经过的时候主动退避三舍。


接下来,我们依然花了不少时间开往葛里芬殿堂。道路曲折蜿蜒,越来越陡,我逐渐远离夜城的霓虹街道,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小人物。我觉得自己像是要攀上奥林帕斯山去朝见诸神一般,或许这条路的用意就在于此。葛里芬殿堂位于这座私人山丘顶端,俯瞰整座夜城,仿佛城中的一切都是葛里芬家的私有财产,仿佛触目所及的事物都属于他们家。虽然杰若米亚·葛里芬尚未拥有整座夜城以及所有居住其间的人,但并不表示他不曾尝试这么做。

过去曾有当权者限制他,但是如今当权者已经全部归天,天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情况。夜城必须有人管理,确保所有人都遵守游戏规则,而如今最佳的管理人选就是杰若米亚·葛里芬,传说中的永生之人。

我不在乎谁在管理夜城,或是谁自以为在管理夜城。我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葛里芬亲自邀请我。这是一份殊荣,如果你在乎这种东西的话,而我并不在乎。当然,这种重要人物不会按照正常程序联络我的秘书安排会面。不,当时他的声音突然就在我的脑海中响起,震耳欲聋地宣告:我是杰若米亚·葛里芬。我要见你,约翰·泰勒。

“可恶,小声一点!”我大叫一声,引来不少街上行人的侧目。“就算是上帝也不会这么大声,就算耶稣再临、提供前往天堂的特约席也不会这么大声。你不是上帝,对吧?我很乖唷,大部分的时间都很乖。”

沉默片刻之后,一个比较小声的声音说道:我是杰若米亚·葛里芬。我要见你,约翰·泰勒。

“好多了,”我说。“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号码的?我的脑袋应该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才对。”

来葛里芬殿堂。我有工作要给你。

“我有什么好处?”

接下来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像杰若米亚·葛里芬这种人通常都不习惯被人询问,特别是当他们必须自贬身份亲自跟你说话的时候。

我可以取走你的性命。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断有人(以及其他东西)试图取走我的性命,但我至今依然活着,而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已经死了。不过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脑中的声音突然也和我一起笑,不过并不大声。

很好。我听说你不是那种会在威胁之下退缩的人,而我正需要你这种人。前来葛里芬殿堂,约翰·泰勒,我会付给你超乎想象的酬劳。

我当然非去不可。我手边没有其他案子,梵蒂冈为了堕落圣杯事件所支付的酬劳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再说,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听说过葛里芬的事迹,传说中的永生之人——夜城里所有的人都曾听过——但是我从来不曾爬到能够见到他本人的社交圈里。杰若米亚·葛里芬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及名声已经好几个世纪了。

葛里芬家族所有成员都具有永生,这年头世界上的永生之人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在夜城之中也是如此。杰若米亚是葛里芬家族第一个永生之人,同时也是年纪最长的,虽然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他拥有无尽的财富、无穷的权力,夜城中绝大部分的生意跟土地都归他所有。他从不掩饰想要掌控夜城的意图,试图将夜城转变成他的私人王国。但是他从来不是其中一个当权者,不是那些躲在远方遥控夜城的幕后黑手。他们从中作梗,不给他任何机会掌握权力,尽力逼他安守本分……因为不管他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对当权者而言,他始终不过是这场漫长的怪物秀里的一部分罢了。

话说回来,当权者已经不在了。或许是葛里芬的时代终于来临的时候了。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不在乎谁在掌权,只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自己的堕落与救赎,追求那些只有在夜城的低俗酒吧以及限定会员入场的高级俱乐部里才能满足的欲望、找到的欢愉。

没有人可以肯定葛里芬是如何获得永生的。是有几则传说,总会有几则传说,但是没有人可以十分确定。他并非神祇,亦非吸血鬼或巫师。他体内没有流着天使或恶魔的血脉。他只是个活了好几世纪的凡人,并且很可能会继续存活好几个世纪。财富与权力使他成为一个极度难以杀害的人。葛里芬的过去以及真实本质是一个谜团,就连他自己的家人都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而他也一直都在想尽办法保守自己的秘密。车子进入大门时,我看到门上铁刺之上插了几颗新闻记者的头颅,其中几颗头至今仍在尖叫着。


丛林花园突然消失,我们抵达了围绕在葛里芬殿堂前方广场四周的低矮石墙之外。沙沙作响的植物一路蔓延到石墙外围,不过完全没有触碰墙面。乳白色墙面上刻有一排排奇特的图样。未来之车穿越唯一的入口,进入广场,雕工精细的大门在我们路过时自动开启,随即又在我们通过之后立刻关闭。未来之车以极大的弧度转弯,沉重的轮胎在碎石地面激起许多尘土,十分精准地停在殿堂大门外。驾驶座的车门开启,我下了车。接着车门立刻关闭,然后自动上锁。我不怪它,因为葛里芬殿堂完全没有散发任何欢迎宾客的气息。

我倚车而立,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低矮的石墙后方,密密麻麻的丛林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但是只要有任何植物触碰到乳白色的石墙,就会立刻发出惨叫,然后死亡。可是丛林始终不肯放弃,受到不屈不挠的天性驱使,不断地牺牲少数树木的性命来寻求石墙的弱点。它们静静地等待石墙倒塌的那天到来,不管那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丛林无情地迎向前来,试图征服葛里芬殿堂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人。丛林同样永生不死,而且拥有无尽的耐心。

殿堂本身十分雄伟,在夜城星空巨大的月亮照耀下朝两旁延伸。所有的窗户都透出灯火,在周遭的黑暗中洒落耀眼的光彩。这景象理应庄严肃穆,可惜每扇窗户都很狭长,看起来就像神色不善的眼睛。巨大的大门是以一种前所未见的黑暗木材打造而成,看来似乎坚固到足以抵挡犀牛的猛烈撞击。

我将目光向上移动几层楼的高度。尽管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但是窗后却不见任何人影。屋顶之上,许多黑暗模糊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四下游走。石像鬼们越来越毛躁了,但是只要它们不乱丢东西……石像鬼特别偏爱厕所幽默,而且准头几乎准到不可思议的境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身离开未来之车,然后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朝大门走去。在夜城里绝对不能面露恐惧,否则其他东西就会立刻将你踩在脚下。

我不用担心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它有能力照顾自己。

通往前门的道路两旁架有几根竿子,上头挂着充当照明的日本纸灯笼,每一盏灯笼上都画着一张不同的尖叫面孔,作用在于驱赶恶灵。我花了点时间研究其中几张画像,但都认不出画的是谁。来到前门时,我突然发现尽管葛里芬殿堂年代久远,它的建材始终历久弥新,丝毫没有受到岁月以及气候的侵扰,看起来就和昨天才刚落成的没有两样。葛里芬殿堂与其守护的家族一样,永生不朽,亘古不变。

我站在大门前,小心翼翼地念出之前收到的通关密语,然后拉起传统的黄铜门环用力敲门。敲门声在门后传来阵阵回音,仿佛传开到难以想象的距离之外。等待一段刚好的时间之后,大门无声地开启,一个表情严肃的管家站在门后。他一定是管家,只有管家才能在露出轻蔑眼神的同时,依然维持如此谦恭有礼的态度。我认为这是他们进入管家学校之后第一个学到的东西,世界上最傲慢的势利鬼绝非管家莫属了。

“我是约翰·泰勒。”我说。

“你当然是,先生。”

“杰若米亚·葛里芬在等我。”

“是的,先生。请进。”

他后退一段刚好容我通过的距离,为了表达不满,我一脚就踩在他擦得发亮的皮鞋上。他关上大门,微微低头,仿佛是在鞠躬,偏偏看起来又不像。

“我应该召唤仆役来帮你拿外套吗,先生?我们可以帮你清洗干净。”

“不,”我说。“我们两个形影不离。没有我,它会迷路。”

“了解,先生。我叫霍伯斯,是葛里芬家族的管家。请和我来,我会带你去见主人。”

“请带路。”我说。


霍伯斯带我走过宽广的入口大厅,穿越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一路抬头挺胸,完全不在乎我是否跟上。或许他从来不曾想过我可能跟不上吧!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几步距离之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故意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人们总要学会从最不起眼的地方追求微不足道的胜利。这条走廊宽广到足以开火车通行,完全笼罩在一股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温暖金色光线之中。典型的超自然追踪照明。我仔细打量四周,拒绝跟随霍伯斯的脚步。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没有多少人有机会进入葛里芬殿堂,而大部分的人一来基于礼貌,二来基于常识,总之都知道不能随便泄露在这里看见的景象。不过我向来不太理会礼貌和常识。我很肯定这里的细节可以用很好的价钱卖给《夜城时报》的时尚生活版。

不过……我必须说,葛里芬殿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走廊是很宽敞没错,但也只是宽敞而已。地板蜡面光滑,墙壁色彩鲜艳,高高的天花板上以品味独具的壁画装饰……但是这里看不到盔甲展示,没有古董家具,没有伟大的艺术收藏。只有一条非常长的走廊,两旁墙壁上挂满人物画像,所有画里的人物都是各个不同年代打扮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以及他的夫人玛莉雅。数百年历史的画作,纪念两个超过数百岁的人类。他们两人面无表情穿着襞襟的正式画像,横跨无数个国王与国会统治的年代,经历过王政复辟、爱德华时代以及之后的无数朝代,有些画家甚至有名到连我都认得出他们的风格。

我在一幅林布兰特的画作前待太久,霍伯斯忍受不住,走到我的身边来回踱步,不停清喉咙催促我。我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霍伯斯真是个超级典型的管家,身穿正式的维多利亚年代黑白管家服,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头发乌黑,双眼明亮,只可惜嘴唇抿得太紧,几乎没有血色。他脸颊宽厚,下巴又长又尖,简直可以用来从罐子里面构出腌菜。如此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板理应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但是在他高傲的奴性之后,似乎隐藏了一股强势的力量,随时可以为他的主人展现实力。霍伯斯……散发出一种威胁气息,强烈到令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那种会在正式晚宴场合弯腰凑到你的耳边,大声提醒你用错叉子的人。如果你蠢到激怒他的主人,他也是那个会把你打到肋骨断裂然后再扔到屋外的人。我提醒自己,不论在任何情况都要谨慎提防此人,当真开打的话,绝对要以最肮脏的手法与其对抗。

“如果你欣赏完了,先生……?”话尾的停顿之中充满威胁的语气。

“和我谈谈杰若米亚。”我问,丝毫没有移动,只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你为他工作很久了吗?”

“我很荣幸能够为葛里芬家族服务多年,先生。但是你一定了解我不能跟访客讨论家族隐私,不管你有多么……赫赫有名。”

“我喜欢你们的花园。”我说。“非常……生气勃勃。”

“我们尽量打理,先生。请往这里走,先生。”

很显然他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说,于是我沿着走廊快速前进,令他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我的步伐。没多久他又回到带路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和我维持将近两步左右的距离。以如此魁梧的身材而言,他的一举一动都算非常安静。我突然有一股想要在他身后吐舌头的冲动,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发现,而且也不会在乎。于是我再度放慢脚步,尽我所能地发出噪音,想尽办法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痕迹。三不五时会有其他仆人自侧廊中出现,每一个都穿着维多利亚年代的仆役装。他们都会停下脚步,以十分尊敬的神情等待霍伯斯通过,然后才继续前进。只不过……“尊敬”这个形容词并不贴切,正确来说是他们的神情都很恐惧。所有人都一样。

杰若米亚和玛莉雅·葛里芬继续从墙上以严肃的目光看着我通过。服装、发型以及背景不断在改变,但是画中主角始终是他们两个人。两个庄严肃穆,目光凝重的人。我曾见过许多身穿华服的国王与王后的画像,但是他们的气度与自信都不如眼前这两人。当我和霍伯斯终于来到走廊底端的时候,墙上的画像才终于被照片取代,从古老的黑白照到最新的数位相片,应有尽有。直到此时,葛里芬家族的第二代才开始现身,那就是威廉以及爱莲娜。一开始是小孩子的照片,后来长大成人,就和父母一样,造型随着年代改变,但是外型始终不变。两个孩子都遗传了父母粗硬的骨架,却没有他们的性格。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温和,骄纵,软弱,不开心。

来到走廊尽头,霍伯斯转向右,我跟着他转过转角,来到另一条走廊上,两边的墙面上挂满狩猎得来的战利品。动物的头颅被固定在挂牌上,张开大嘴以那玻璃假眼瞪视着我们,仿佛一路看着我们通过一样。所有常见的动物这里都有,狮子,老虎以及大熊,喔天呀!还有一颗会眨眼的狐狸头,可把我给吓坏了。我没向霍伯斯询问这件事。因为我相信他的解释一定不会是我想听的。我们继续沿着走廊行走,墙上的标本逐渐变成不常见的动物,接着又变成不属于自然界的动物。在夜城,没有人在乎狩猎许可。你可以狩猎任何东西,只要不要先被对方给猎了就好。

我看见一颗独角兽的脑袋,额头上还有美丽的雕花兽角,只可惜那纯洁的白皮已然泛黄,了无生息,再厉害的标本师也没办法完美保存。再过去还有一只人面狮身龙尾兽,那融合了人类跟狮子的生理特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血盆大口中长满参差不齐的巨大牙齿,脸旁的鬃毛看起来好像不久前才刚吹干。接着我又看到……一颗巨大的龙头,两个耳朵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十四尺,金色的大眼睛有如餐盘一般大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张嘴巴里看过这么多牙齿。巨龙的口鼻部分太过突出,霍伯斯和我必须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走廊。

“我想清理起来一定十分费事。”我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得说点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霍伯斯说道。

又经过几条走廊后,我们终于来到主会议室。霍伯斯敲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让到一旁,请我进去。我大摇大摆地穿越房门,随即听见霍伯斯用力关门的声音。会议室十分宽广,十分嘈杂,首先吸引我目光的,就是左手边墙上的十几台电视屏幕,分别是电视频道、商业资讯、市场报告,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情势。所有的屏幕同时发音,光是那嘈杂的声响就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会议室里似乎完全没人在意。

所有目光通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杰若米亚·葛里芬。他有如身处王座的国王,坐在长会议桌的主位上,神情专注地听取所有手下报告的新闻、备忘录、档案以及各式各样急待处理的难题。他们围绕在他身边,有如工蜂纠缠女王蜂一般,来来去去,分散聚集,极力争取葛里芬的注意。他们似乎在同一个时间说话,但葛里芬却能毫无困难地分辨哪些人需要与他对话,哪些人只要听他们说就好。他很少抬头面对围在身边的男男女女,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诸多文件。他会摇头或点头,在某些文件上签名,退回其他文件,偶尔评论几句,或是下达命令,而他身边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遵照他的指示办事。尽管身穿昂贵异常的服饰,受过昂贵异常的教育,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依然比霍伯斯还像仆役。没有人注意到我,就算和我擦身而过也当我不存在一样。杰若米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我应该乖乖地站在原地,专心地等待他终于注意到我。可惜我根本不来这套。我拉过一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将双脚跷在桌上。我不赶时间,所以打算好好打量打量这个永生不死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他身材魁梧,个子不高,但是很壮,胸膛厚实,肩膀宽阔,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白色衬衫以及黑色领结。他的面孔轮廓深刻,拥有一双冷酷的蓝色眼珠、鹰勾鼻,以及鲜少微笑的严肃嘴唇,头发灰白,宛如狮子的鬃毛,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所有画像里的他一模一样,跟都铎王朝年代的他没有任何不同。他似乎直到五十岁之后才获得永生,而永生的条件之中并不包括永恒年轻。他只是不再继续老化。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若不抬头挺胸就是软弱的象征。他所有的手势都很简单,毫不夸张。他不怒自威,具有多年累积下来的平淡威严,给人一种完全可以在你开口之前就猜到你想说什么的感觉,只因他早已历经世间所有的一切,而且不断地重复所有的一切。

他的手下对他的态度近乎崇敬,如同尊敬教宗,而非国王。在这间会议室之外,他们可能都是在各自专精的领域拥有一定地位的有钱人,但是在这里,他们只是葛里芬的手下,而他们宁死也不愿放弃这份殊荣。因为这里才是真正权势的所在,真正财富的所在,决定所有重大决议的所在,每天在这里所做出的决定能够影响整个世界的走向。在这里工作,为葛里芬工作,就表示你站在世界的顶端,除非你不再继续在此工作。我心知这间会议室里的青年才俊流动率一定非常高,因为葛里芬不会让任何人取得足以威胁他的经验以及影响力。

杰若米亚·葛里芬让我等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感到无聊,而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本应坐在原地,安守本分,但是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从来不懂什么叫本分。于是我决定兴风作浪。毕竟我必须维护自己的名声。我好整以暇地观察会议室的景象,考虑着各种恶作剧以及蓄意破坏的可能性,最后决定从墙上的电视屏幕下手。

我启动天赋,找出控制频道的讯号,然后将所有电视转到同一个低级到了极点的节目。我是在某天晚上胡乱转台的时候发现这个节目的(在夜城胡乱转台绝非一个好主意,因为这里不但收得到全世界所有的电视节目,同时还能收到来自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空间的节目),当时我必须躲到沙发后面,一直躲到节目播完才敢出来。《约翰·华特斯的名人堕落时间》是古往今来最低级的色情节目,而此刻所有屏幕都在同时播送这个节目。围绕在杰若米亚·葛里芬身边的男男女女稍微察觉有点不对,同时抬起头来。当他们面对墙壁、看见屏幕中的景象之后,所有人立刻开始尖叫,呕吐,然后为了自己的性命以及理智拔腿就跑。有些事人类永远不应该知道,更别说是亲眼看见有人跟麋鹿做爱的画面。会议室转眼净空,只剩下我和杰若米亚·葛里芬还待在原地。他看了看电视屏幕,轻哼一声,然后偏开目光,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是恶心的情绪,几乎没有改变神情。他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挥挥手,所有画面随即消失,会议室立刻陷入一片美好的宁静之中。葛里芬严肃地凝视着我。我背靠椅背,故作轻松地对他微笑。杰若米亚沉重地叹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我缩回跷在桌上的双脚,很快地跟着起身。葛里芬能够成为夜城最有权势以及财富的男人,自然曾杀害过不少敌人,而且大都是亲手杀害的。我眼看他朝我走来,刻意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永远不要泄露恐惧的情绪,他们可以感应你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在离我一条手臂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或许是因为他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言。我们无声地打量彼此。我没有伸出手和他握手。他也没有。

“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他终于开口说道,语气十分冷淡。“很好。我就需要一个身为麻烦的人。所以,你就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只要愿意就能够成为夜城之王的男人。”

“我不愿意。”我随口说道。

“为什么?”

这是一个好问题,于是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因为要当夜城之王就必须放弃自我。我从来不希望管理其他人的生活。光是管好自己就已经够麻烦了。而且我曾经见过……权力如何使人腐化。”我将目光直视葛里芬冰冷的双眼。“你为什么想要统治夜城,杰若米亚?”

他微微一笑。“因为夜城存在于世。一个人必须保有目标,特别是一个永生之人。毫无疑问,统治夜城将会带来无比的麻烦,付出绝对大于所得,但是对于拥有我这种野心以及天赋的人而言,这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努力的目标了。再说,最近我很容易感到无聊。我没有地位相等的朋友,而所有具威胁性的敌人也都已经死绝。我有一种永远填不饱的胃口,一种需求,我需要有事可做,保持忙碌。当你活得像我一样长久之后,就很难再找到真正新鲜的事物。这就是我选择你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我可以去找任何侦探,想要谁就可以找谁……但是你,约翰·泰勒,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

“你似乎一直都很忙。”我说着比了比刚刚他的手下离开的房门。

他神情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正事,还谈不上。那只能算是……打发时间。让人以为我很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不能显露任何懦弱的表征,否则那些鲨鱼就会开始在我身边盘旋。我花了好几个世纪一手建立起来的帝国,绝对不能如此轻易地毁在一群投机分子手上。”

他说着将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可能会有人将你视为弱者?”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葛里芬,即将成为夜城之王的男人。”

他脸色一沉,不过心不在焉。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则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的孙女,梅莉莎……失踪了。”他语气沉重地说。“或许遭人绑架,或许遭人谋杀。我不知道……而不知道就是最令人难受的部分。她是在昨天失踪的,距离她十八岁生日不过四十八小时。”

“有任何人为强迫的迹象吗?”我尽可能以专业的语气说道。“有没有挣扎或是……”

“不。没有。”

“那她或许只是离家出走。你知道青少年……”

“不。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最近更改过遗嘱,将所有财产留给梅莉莎。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生意。家族里其他人什么都分不到。这件事理应是个秘密,当然,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我本人以及家族律师,强戴斯。但是三天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惨遭杀害。他的保险箱被人挖出墙壁,整个撬开。唯一不见的东西就是我新遗嘱的备份。不久,遗嘱的内容就传遍整个家族。我听见许多……抗议的声浪。包括梅莉莎都在抗议,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唯一继承人。”

“如今她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如何失踪的?绑匪如何混进葛里芬殿堂?怎么可能没人看到?我的安全人员以及所谓的顶级安全系统为什么都没有发现?梅莉莎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我立刻认定是自己人干的,但是暂时不打算提出这个想法。

“你有孙女的照片吗?”我问。

“当然。”

他递给我一个装有六张八乘十亮面照片的档案夹。梅莉莎·葛里芬身材高瘦,留有一头金发,脸色苍白,没有上妆,面无表情。她冷冷地瞪视着镜头,似乎相机是种不值得信赖的东西。从外表看来,我绝不会把庞大的生意帝国留给这样一个女孩。不过或许她是深藏不露也不可知。我挑了一张照片,塞入我的外套内侧。

“谈谈你的家人。”我说。“失去继承资格的那些人。梅莉莎失踪的时候,他们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杰若米亚皱起眉头,小心挑选自己的词汇。“根据我的了解,他们当时都在公开场合,就算我没亲眼看见,也有其他人看见他们,或许这是刻意安排的。他们所有人同时出现在葛里芬殿堂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寻常。前一天也一样,就是强戴斯死亡、办公室遭窃那天。不过我不认为是我的家人干的,虽然他们都对新遗嘱非常不满,但是他们没有胆量忤逆我。”他轻声窃笑。“事实上,有几个简直吓坏了,他们没办法想象自己该如何自力更生。”

“你为什么取消他们的继承资格?”我问。

“因为他们不配继承我的事业!多年来,我尽我所能地将他们作育成材,但是他们从来不需要像我那样为了生活奋斗……他们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将一切视为天经地义。遗产到了他们手上绝对留不住!我流血流汗,经历无数世纪辛苦建立起来的帝国,绝不能因为继承人胆识不足而分崩离析。梅莉莎……够坚强。我对她有信心。我已经雇用了一名新律师,拟定出一份新遗嘱,藉以取代遗失的文件,但是……为了某个私人的理由,除非梅莉莎赶在十八岁生日之前回来签几份文件,遗嘱才会生效。如果她赶不回来,就会失去继承的资格。我要你帮我把她找回来,泰勒先生。毕竟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找到她,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前带她平安回家。你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我直接问道。

“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十分平淡冷酷。“没有人敢杀她。大家都知道梅莉莎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就算必须用一把火烧掉夜城,我也一定会帮她报仇。再说,至今我没有收到任何赎金要求,没有人试图和我联络。我想,她可能只是因为想要逃避责任而逃家。她从来不希望跟家族企业有任何关系……又或许,她是害怕其他家人说闲话,或是意图不利于她。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会留个讯息给我才对。或是想办法联络我。不,她绝非自愿离开。我敢肯定。”

“会不会有朋友收留她?”我问,表示我还没有放弃逃家的可能。

“她只有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我已经偷偷调查过他们了。看来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她已经失踪了,而我希望能够继续这样保持下去。不要告诉任何人,泰勒先生。我不能让人知道我会为了任何事而伤神。”

“困难的案子,困难的处境,困难的时限。”我说。“你干脆把我的双脚绑在背上算了。好吧,让我想一想。她会不会离开夜城,进入伦敦市区?”

“不可能。”他立刻回答。“我的家族之中没有人能够离开夜城。”

“一切总是跟家族有关,是不是?”我说完之后,思考片刻。“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可以找到她。但是你必须有她或许已经死亡的心理准备。谋杀,可能是你的家人为了防止她继承财产所做,也可能是你多年来所树立的敌人所为。”

“找回我的孙女。”葛里芬冷酷地说道。“我就会付给你一千万英镑的酬金。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原因,谁必须负责。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我的身边,不然就带回她的尸体以及凶手的名字。”

“即使是家人所为?”我问?

“特别是家人所为。”杰若米亚·葛里芬说道。

他将一个公事包推到我的面前。我把它打开,公事包里装满钞票。

“一百万英镑。”葛里芬说道。“这是订金。我相信这个案子会有额外花用。尾款等你找回梅莉莎就会支付。你还好吧,泰勒先生?”

“喔,当然。”我说。“只是呼吸有点困难。金钱对你来说只是一堆数字,是吧?”

“我的条件你接受吗,泰勒先生?”

“我接受。”我说着关上公事包。“但是请听我说,葛里芬先生。你雇用我是为了找出事情真相。所有的真相,而不只是你想要听的真相。只要我开始查案,我就一定会查到底,不管过程之中会伤害到什么人。一旦把事情交给我,就连你也没有收手的权力。我的条件你接受吗,葛里芬先生?”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找出梅莉莎。”葛里芬说。“我不在乎过程之中伤害到什么人。就算伤到我也无所谓。他们说……你拥有一种特殊天赋,能够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

“没有错,我有这种天赋。但是我没办法一伸手就抓到你的孙女。我的天赋不是这样运作的。我需要询问详细的问题,才能够取得清楚的答案,或是地点。要找到她,我必须先有一个大略的方向。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先做一个简单的搜寻,看看我的天赋能否找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我集中精神,开启心眼,我的第三只眼,隐藏之眼,天赋逐渐凝聚,视界豁然开朗,会议室中肉眼看不见的一切顿时一览无遗。屋内挤满鬼魂,男男女女,不断地重复着他们生前遭人谋害的最后一刻,受困于无尽的时间轮回之中。杰若米亚在这间会议室中干过不少坏事。我抓起他的手掌,与他分享眼前的景象,但是他始终无动于衷。四周还有其他生物,奇形怪状的生物,但是他们只是路过此地,将我们的空间当作前往他处的踏板。这种东西无所不在。最后我终于看见梅莉莎的身影跑过会议室。我看不出她是在奔向某人,还是在逃离某人。她脸色冷淡专注,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接着我的天赋遭受外力隔阻,所有影像当场消失。

我身形微晃,几乎跌倒。心眼的画面瞬间幻灭。我挣扎地想再度开启心眼,试图再找回梅莉莎的影像,却惊讶地发现我办不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极端强势的力量能够关闭我的天赋,比如自然界的力量或规则;但这表示有来自天堂或是地狱的势力介入此事,可是两者的力量偏偏又不应该能够直接影响夜城才对。杰若米亚抓起我的肩膀,大脸向前一凑,要求我告诉他怎么回事,但是我专心地倾听另一个声响。会议室中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存在,一个非常奇特而又恐怖的存在,不停地吃力挣扎,试图凝聚实体。葛里芬东张西望,由于依然和我保持连结,所以他也感受得到对方的存在。

室温直线下降,窗户、墙壁以及桌面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空气中充满了死亡气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阵莫名的无尽惨叫,另一个地方则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喊。某种极端可怕的东西朝我们直逼而来,对方来自一个可怕的地方,势如破竹地摧毁葛里芬殿堂的防御系统。

我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抓出一袋盐巴。我如果不在身上带点调味料,绝对不敢放心出门。我在自己和葛里芬身边撒下一道盐圈,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念诵几个强力法咒。如果没有很快就学会几个基本防御法术的话,绝对没有办法在夜城中生存下去。只可惜魔法防御只能用来对抗魔法攻击。

所有电视屏幕同时爆炸,我和葛里芬的身上顿时溅满碎片。他开始后退,离开盐圈的范围,我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要他留在原地。他甩开我的手,不过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恐惧的神色,只是有点不耐烦。我转头看向破碎的电视。内部的电子线路已经突出屏幕之外,露出许多钢板电路跟硅胶。藉由这堆强遭附身的现代科技,对方终于凝聚出一个形体。

对方缓缓站起,身材高大,气势骇人,具有类似人类的外型,却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它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以钢铁为骨、硅胶为腱,手指像剃刀一般锋利,塑胶脸皮,双眼发光,满嘴有如锯齿般的钢牙。它朝着我和葛里芬的方向弯腰,全身绽放出电流的光芒。这是一道具有实际形体的威胁,盐圈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作用。

“殿堂的安全系统应该启动了。”葛里芬声音略显紧张,但语气依然平淡。“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们面对的是一名真正的强者。我敢拿你刚刚给我的钱跟你打赌,对方已经完全封闭了这间会议室。我们得靠自己了。”

“你不会刚好有带枪吧?”葛里芬问。

“没有。”我微笑说道。“我不需要用枪。”

我再度尝试施展天赋。对方封锁了我搜寻梅莉莎的能力,但是天赋本身依然可以作用。我的天赋是承袭自我母亲,而我的母亲乃是名叫莉莉丝的远古神祇,整个世界上大概只有造物主或魔鬼本人才有办法夺走我的天赋。我悄悄开启心眼,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释放天赋的力量,窜入夜城之中,寻找一个正在下雨的区域。钢铁躯壳直逼而来,急切地挥舞锐利的钢爪。我找到一阵暴雨,经而易举地将暴雨带到会议室里,降在钢铁躯壳身上。

一阵惨叫声中,塑胶面孔裂成两半,一道强烈的静电爆炸,对方整个躯壳因暴雨而短路,转眼间崩塌倒地,在地面上摔成无数碎片。我将暴雨遣回原地,会议室中随即回归宁静。

我小心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定已经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气温开始回升,白霜融化成一条条的水流。我踏出盐圈外,踢了踢地上的金属碎片,然后比个手势请葛里芬过来。我们低头看着地上的残骸。他似乎并不特别惊慌,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你的敌人?”我问。

“看来不像。”他说。“或许是你的敌人?”

这时葛里芬的安全人员终于冲入会议室,个个大吼大叫,舞动手中的武器。葛里芬也对他们大吼大叫,询问他们在他性命垂危的时候究竟身在何处。安全人员为他愤怒的气势所慑,纷纷往后退,他则下令要求所有安全人员全面搜查葛里芬殿堂,除非找出什么能够合乎他们职衔跟昂贵薪水的线索,否则不准回报。

我趁他发号施令时,仔细思考整件事情。牵扯到如此强大的实体表示事情一定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这种东西怎么会跟绑架案或离家出走扯上任何关系。如果不能利用天赋找寻梅莉莎……我就得采取传统的方法,找寻所有相关人等,询问所有尴尬私密的问题,期望我有足够的智力判断谁在撒谎。等到会议室里终于又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将我的想法告诉葛里芬,他立刻点头同意。

“我授权给你盘问我所有的家人、仆役以及员工。你可以询问任何问题,如果有人意图阻扰你,叫他们来找我。”他微微一笑。“至于要如何让他们合作,乖乖说出你需要知道的讯息,那当然就是你的问题了。”

“当然。”我说。“你知道我或许必须询问……关于你的亲人的私密问题。你的太太,以及你的儿女。”

“随便问。喜欢的话可以对他们施暴。最重要的就是要尽早找出梅莉莎的下落。”

“我想知道你对你的家人有什么看法。”我说。“你认为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我已经掌握一些基本资料。毕竟葛里芬家族是夜城的名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出现在八卦小报上,而我三不五时就会阅读这类报纸。但我还是想要知道他愿意告诉我些什么,或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告诉我些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他皱眉说道。“他们可能雇人办事,我想……但是他们应该没有胆量如此公开与我为敌。他们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能拥有永生,但是他们不会永远心存感激。我亲爱的妻子玛莉雅始终对我忠心。她不算非常聪明,但也足以分辨什么对她有利。我的儿子,威廉,我的大儿子……很懦弱,没有半点骨气,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天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将他训练成一个有用的人,但他总是令我失望。他遗传了太多他母亲的特质。他不顾我的反对,娶了葛洛莉雅,一个过气名模。漂亮是很漂亮,但是她所有的魅力和人格特质都像杂志封面一样肤浅。我想,她是为了钱结婚,不是为了爱。天知道他们怎么有办法生出如此聪明又完美的孙女,梅莉莎。”

“我的女儿爱莲娜一心只想满足她那永无止尽的欲望。她嫁给马赛尔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我明白表示她必须结婚。我不能放任她一辈子像只野猫一样在夜城中乱跑,还以为婚姻能够帮助她成长,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马赛尔喜欢赌博,是个无法自拔的赌鬼,而且还以为我不知道,蠢蛋。他们生下一个儿子,我的孙子,保罗。他对我以及他的父母而言始终都是一个谜团。要不是我曾经鉴定过血缘,我会说他是抱来的。”

以上就是他对于理应跟自己最亲的亲人所下的评语。我拿起公事包,惊讶地发现一袋钱竟有这么重,然后朝葛里芬点点头。

“一有线索我就会通知你。我可不可以请问,是谁向你推荐我的?”

“渥克。”他说。我忍不住微笑。当然了,还会有谁?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一个永生之人究竟为什么会需要立遗嘱?”

“因为就连永生也不可能永远持续。”杰若米亚·葛里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