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但是黎明始终没有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晚却迟迟不肯离开。月亮绽放明亮的光芒,但是没有星星出来陪衬。废墟中的火焰逐渐熄灭,街道旁的血液慢慢干枯。攻方开始架起枪枝。守方则在街道上设立防御工事,并且极尽所能地搜集可用的武器。双方都为下一阶段的战斗进行准备,紧张的气氛逐渐升温。大家都知道这一波进攻一定会打到一方赢得胜利为止,全面的胜利。不会有任何和谈协商,不会有外交手段。这场战争关系到影子瀑布的生死存亡,双方人马都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愿。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坐在停在影子瀑布外围的行动指挥所的办公室里。尽管入侵行动取得极大的进展,城里还是没有安全到可以让领导人进驻。就连占领区都不算真正安全。洛伊斯看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告,强行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进行。打从入侵行动一开始,他们就发现前置作业取得的情报完全没有半点用处。整座城镇都在和他的部队作对,而且往往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阻扰他们。守方缺乏圣战军所拥有的信仰及奉献的精神,照理说应该很容易击败才对,但是镇民展现出强大的反击决心,几乎瘫痪了圣战军的推进能力。

最大的问题在于,影子瀑布的本质导致主力部队兵力分散。士兵们各自为战,在数百个不同的地点和时间区域中进行小规模战斗,而且对手往往是没有见过的生物以及莫名其妙的武器。通讯也陷入一片混乱。圣战军预期会遇上些微抵抗,不过没想到对手如此顽强。不管前置的情报搜集有多齐全,他们都没有估算到影子瀑布本身的复杂本质。洛伊斯眉头越皱越紧。他失败了。他不懂为什么失败。他训练精良的部队取得了某种程度的胜利,部队的数量和火力应该拥有全面的优势才对,只不过他找不到一个主要的阵线发挥圣战军的优势。

入侵行动遇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妖精的参战。光是这些家伙的存在就为部队带来极大的不安。士兵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的信仰和十字架无法对抗这些“地狱来的恶魔”。这种情况有违他们的教诲,有违他们的信念。一旦开始怀疑,信仰就会动摇;信仰一旦动摇,军心就会浮动。

根据报告指出,妖精势如破竹,而且无法击毙,所到之处战况立即逆转。洛伊斯用力一挥,将桌上的报告通通扫到地上。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必定还存在着某种秘密,某种情报人员始终没有取得的秘密。他转过椅子,面对位于粉笔结界中的电视机。空白的屏幕微带嘲弄响应他的目光。他伸手要拿遥控器,但是电视却在此时自动开启。他的手距离遥控器还有几寸之遥,不过屏幕已经浮现画面。他看到自己坐在一片火海中央的金王座上,额头上突出两根弯弯曲曲的羊角,脚掌变成两个兽蹄。屏幕中的自己对着洛伊斯微笑,接着眨了眨眼。

“威廉,亲爱的威廉,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你违背了契约。”洛伊斯冷冷地道。“除了应我召唤,不然你不能来。契约之中明白记载了这一则约定。”

对方耸肩。“这种约定永远都具有弹性。我们越来越亲近了,你跟我。很快就不会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啦。”

“骗子,骗子之王。”洛伊斯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与情绪。他不能让恶魔看出自己内心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说,地狱之子,因为那些该死的妖精,我的侵略行动停滞不前。你为什么没有警告我说他们会出手干预?”

“在你询问的当时,他们并没有干预的打算。后来你又没再问了。啧啧,威廉,这是失误,显然是一项失误。不过没有关系,你还是可以靠着巫术牧师的力量击败妖精。”

“你现在倒是回答得挺干脆,恶魔。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恶魔大笑,露出满嘴可怕的尖牙。“你是我的孩子,威廉,我很高兴能帮你。”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电视再度自动关机。洛伊斯看了看遥控器,又看了看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这时对讲机突然响起,吓得他自椅子上跳了起来。为了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在等电话,他等了一会儿才按下通话钮。

“我说过不要打扰我。”

“很抱歉,长官。”秘书说道。“你的核心幕僚都在这里。他们坚持要见你。”

听见“坚持”二字,洛伊斯眉头微皱,却不动声色。“这样就省得我去找他们了。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出来。”

在秘书答应之前,他已经挂断对讲机,定定地瞪着颤抖的双手,直到它们不再颤抖为止。他不能让手下看出自己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他站起身来,整理仪容,然后离开办公室去接见幕僚。

十名将军站在一排显示许多不同战况的监视器前,没有几台监视器传回令人兴奋的画面。其中有很多残败的废墟、难以计数的尸体,不过圣战军的尸体比预期之中多太多了。洛伊斯轻声咳嗽,吸引将军们的注意,暗自记下有哪几名将军立刻立正站好,又有哪几个没有这么做。马亭·凯西,他的第一副手,没有立刻立正站好。他对洛伊斯点了点头,仿佛面对一个地位相等的人一样,然后转头看回屏幕。

“趁你没来的时候,洛伊斯,我们已经谈过了。根据当前的处境以及你所犯下的大错来看,恐怕我们必须停止这次入侵行动。以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不可能和妖精以及他们的武器对抗。”

“恶魔,”其中一名将军说道。“来自地狱的恶魔。”

“没错,将军。”马亭·凯西说道。他回头面对洛伊斯,神情在平静中带有一丝冷酷。“我们决定撤回部队,静待良机,想出对付妖精的办法。同时,恐怕我们也很遗憾地决定你应该在这个时候辞掉最高领导的职位。即刻生效。我会暂时接替你的职务,指挥部队撤退。”

洛伊斯拔出腰间的手枪,一枪射穿凯西的喉咙。圣战军第二指挥官在监视器上重重一撞,其中一名将军吓得叫出声来。凯西跪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他还打算说点什么,但是洛伊斯又开了一枪。子弹击穿凯西的脑袋,射烂了身后的监视器。伤口爆出一阵血雾,染红了附近的几面屏幕,导致屏幕中的景象看起来如同地狱的画面一般。凯西向前一倒,再也无法动弹。洛伊斯在他手上踢了一脚,不过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其他将军。所有将军都瞪大了双眼看着他。洛伊斯对着众幕僚露出愉快的微笑。

“还有谁认为我们应该撤退的?还有谁认为我应该辞掉圣战军最高领导人的职位?没有吗?很高兴各位这么合作。如果对于我的领导风格有所不满,请一定要来跟我说。”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声音也和目光一样变得冷酷无比。“我们是在这里执行上帝的旨意,任何人胆敢质疑我的权威就等于是藐视上帝。我不会容许任何叛变的举动,各位先生。在我和上帝的面前,你们的官阶都不能提供任何保护。我们是来执行上帝旨意的,没有赢得胜利,绝对不会离开,不管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么,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的声音再度放松,看也不看地就将手枪收回枪套。几名将军松了一大口气,但是没有人胆敢真的松懈。洛伊斯看着监视器里的景象,嘴角若有深意地微微翘起。他自口袋取出一条手帕,擦干面前屏幕上的血迹。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各位先生,你们都想错了。我们的确遭遇到一些困难,但是都可以藉由武力与策略克服。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原地,等待影子瀑布采取下一步举动。他们还不知道我们遭受到多么重大的伤害。一旦他们了解这一点,我保证妖精一定会立刻发动攻击。面对他们毁灭性的武器,我们完全无计可施。我们也不能继续这样分散兵力,会削弱我们的实力,也无法抵抗大规模的武力。而且看起来这座该死的城镇里面似乎并不缺乏大规模的武力。所以,我们不能撤退,也无法继续推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出其不意。”他看了手中血淋淋的手帕一眼,将之交给一名将军,然后目光转向僵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秘书。“巫术牧师已经遵照指示集结好了吗?”

“是的,领袖,他们正在外面等待进一步指示。”

“不过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猜。来吧,先生们。你们即将目睹身为我方兵力后盾的真实力量。我本来可以在第一波攻击时就派他们出阵,如同某些人所建议的一样,但是我决定等到影子瀑布展现所有隐藏实力之后再说。如今我们对他们的实力一清二楚,但是他们却不了解我们的底细。巫术牧师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手中的王牌。他们将会为我方带来最后的胜利。”

“当然,领袖。”一名将军很快说道。“这是我们的天命。”

洛伊斯瞪了他一眼,将军本能地后退一步。他身旁的其他将军有意无意地靠向一旁,似乎不想被他的存在所污染。不管那个将军出了什么事,总之都与他们无关。洛伊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天命,将军?如果你真的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就会开始担心你了。盲目地服从命令并不是件坏事,对于低阶士兵来说是很恰当的态度,但是我不喜欢看见手下的军官抱有这种想法。上帝要我们决定自己的命运,透过信仰与努力,以及屠杀异教徒。现在,跟我来,先生们。我要你们见见我的巫术牧师。或许你们可以学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他停了一停,低头看向躺在血泊之中,神情困惑无比的马亭·凯西。洛伊斯再度哼了一声,看了秘书一眼。“把垃圾丢出去,找人进来清理干净。待会儿我有客人要来。”

他的秘书很快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洛伊斯迈开大步,走出拖车,众将军立刻紧跟在后。拖车外面,一百名圣战军牧师十个十个地排列成整齐的阅兵队形。洛伊斯离开拖车的同时,他们立刻立正站好,双眼直视前方,等待接下来的命令。牧师身穿纯白长袍,在黑夜中看来像是一群鬼魂。洛伊斯手指一弹,拖车的外部照明立刻亮起。突如其来的光线必定刺痛了巫术牧师的眼睛,但是牧师们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洛伊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些巫术牧师打从一开始就是因应他的想法而生的产物。挑选最完美的战士,最虔诚的圣战军,将他们的体能推至顶峰,然后授以各式各样的神秘技能,好让他们更有能力服侍上帝。当然,也更有能力服侍圣战军。训练他们就是为了要利用敌人的武器来攻击敌人。洛伊斯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立刻向他鞠躬,一颗颗的光头短暂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朋友。”洛伊斯道。在宁静的夜晚之中,他的声音清晰无比。“该是你们出动的时候了。我知道面对同侪惨遭屠戮却只能袖手旁观,对各位来讲很不好过,但是各位是我的秘密武器,我不能让各位太早曝光。等待的时刻已然过去,朋友们。命令已经下达,立刻去执行。让我骄傲吧。”

百名牧师同时鞠躬,然后原地盘腿坐下,各自摆出舒适的姿势,完全不理会一旁观看的那些将军,甚至不理会彼此;他们的目光已然回归内心,投射在他们真正的力量中。洛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后示意所有将军和他回到拖车内部。他们跟了进去,将所有巫术牧师留在黑夜之中。他们的心灵脱离肉体而出,逐渐凝聚成一股纯正的力量。这股力量进入毫无所觉的影子瀑布,在上空形成一股隐形的风暴。

洛伊斯向众将军说了一些安抚的言语,其中又夹杂了几句威胁性的训话,然后就叫他们各自回归岗位。他不认为他们会对他的权威造成更多威胁,再说,他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们了。他犹豫地在监视器前方站了一会儿,接着了解自己一时之间也不想再看到这些屏幕。他发现自己焦躁不安,很想能够暂时远离这一切。为什么不呢?在巫术牧师完成施法之前,他根本完全无事可做,天知道他们还要搞多久。于是他对秘书点了点头,穿上自己的长外套,在她来得及询问前离开拖车。他有一具专门因应紧急状况的传呼机,不过为了她自身的安全着想,她最好是在真的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才去拨打那个号码。

他看着毫无动静的牧师们一会儿,然后缓缓步入营区。附近还有二十辆拖车,整整齐齐地停成好几排,拖车内装满监视器材、计算机以及不眠不休的士兵。他肯定此刻士兵们都已经听说马亭·凯西的事情,所以所有人都尽力表现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以免吸引他的注意。洛伊斯轻哼一声。已经太久没有提醒他们谁才是这里的负责人了。早在几个月前凯西刚开始流露野心时,他就应该当机立断,杀一儆百,只可惜此人是个很有效率的副指挥官,而这样的人才十分难得。他不知道该由谁来接替他的职务,不过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说。

他继续前进,穿梭在看不见尽头的帐篷之间。夜空下,所有帐篷反射出苍白的月光,士兵们沉睡其中,抢在下一波攻击前补充体力。除了为了弥补监视设备的不足而在外围巡逻的哨兵之外,所有士兵通通待在帐篷之内,而他并不打算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巡视。他感到有点失望。他很想要走在士兵之间,以慷慨激昂的言语及强大的个人魅力为大家加油打气。继续战斗,因为上帝与你同在。不要留下任何活口,将恶魔通通送回地狱。大概就是这种类似哈利工会在晚上所讲的言语。

但是营区之中根本没人可以和他分享这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就跟往常一样,不管身处多少人之中,他依然孤独。他拥有数不清的追随者,每个人都愿意为他而死,但是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畅谈的朋友。他拥有力量,但却没有可供炫耀的朋友。他耸了耸肩,转身朝向拖车走去。他的一生属于上帝,他将会踏上上帝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将会击败占据影子瀑布的所有恶魔,带领圣战军迈向胜利。或许到时候,一切都已结束、邪恶通通消除的时候,上帝将会允许他来到永恒之门,询问几个私人问题。

回到拖车中的办公室后,他发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办公桌上又已经被新来的状况报告堆满。洛伊斯坐了下去,无精打采地翻阅报告。他很清楚报告里面写些什么。他的手下在影子瀑布各地散布死亡与毁灭,但是依然不足以击溃本地居民的信心。第一波攻击已然触礁,遭受妖精的非人力量所阻扰。他皱起眉头。如果巫术牧师们没有办法提供足以击败妖精的优势,那他跟手下就只好收拾行李,乖乖回家。他微微一笑。妖精对他们的力量深感骄傲,对他们的策略充满信心,但是他的巫术牧师们将会让这群即将死去的妖精学到重大的教训。一群不属于自然界的怪物。他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的。他会让他们通通知道他的厉害。

拖车外,巫术牧师们直挺挺地、空洞地坐在原地,精神的力量却已飘到远方。他们的力量逐渐壮大,凝聚成一股恐怖的风暴,横扫影子瀑布各处。睡梦中的人们毛躁不安,只因为梦境突然变得昏暗可旧。孩童哭闹惊醒,怎么安抚都无法平静。狗儿狂叫,猫咪乱嚎,所有身具魔法之人都紧张兮兮地看向天空,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唯一没有反应的是妖精,因为巫术牧师特意在他们眼前隐藏自己的行踪。当巫术牧师终于有如扑入羊群的野狼一般对妖精展开突击时,妖精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牧师的魔法有如许多巨锤从天而降,当场将形体与自然规律投射入妖精体内,把他们限定在凡尘的肉体之中,具有所有世间生物应有的弱点。他们依然持有先进的武器,但却不再拥有不死之身。从那一刻起,凡间的武器将得以伤害妖精、杀死妖精。惊慌与呐喊的声响逐渐在妖精间蔓延开来,不过巫术牧师通通充耳不闻。他们开始执行下一步计划了。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又有一整座城镇可供他们大展身手……

圣战军涌入预定位置,再度对守方展开攻击。在几个小时的休养生息与近乎狂热的信仰驱使之下,他们窜入狭窄的巷道,为寂静的夜晚增添枪枝的火光与巨响。妖精们迎上前去,正面冲突,但却发现空间不够,无法发挥能量武器的实力,于是战斗很快就变成了近身肉搏,或是以长剑对抗刺刀。当第一名妖精在痛苦的尖叫中死去时,所有守城的镇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镇民纷纷离开藏身处,走上街头支援妖精战斗。妖精们在影子瀑布里拥有不少朋友以及仰慕者。水沟里染满鲜血,街道上让呐喊不休的镇民与士兵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一时前进,一时后退,双方人马都只能取得短暂的优势。

由于战况过于激烈与战阵过于分散的缘故,守城的人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小队圣战军偷偷越过防线,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迅速前进。这一队人马由洛伊斯亲自率领,身穿部队工作服,完全没有显露他崇高的官阶。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下战死,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帮忙。他们的死将会为他争取时间,让他抵达市中心公园,来到时间大石棺前。

他们轻易地抵达目的地,发现公园大门敞开。当洛伊斯带领手下进入公园时,一小队圣战军已经在路旁立正站好,向他敬礼。回礼之后,他扬起眉毛看向负责指挥的军官。军官咧嘴而笑。

“我们发现有机可趁,领袖,于是我们决定先来这里探路,确保在你抵达的时候不会遇上任何麻烦。还好我们来了;搞了半天,这座公园入夜之后就会被恐龙占领。体型巨大、生性凶残的怪物。此刻我们的主力部队正以火箭筒与迫击炮分散他们的注意。他们很难缠,不过幸好很愚蠢,简直是我这辈子遇过最简单的猎物。时间机械人倒是比较棘手,不过稍早之前他们已经全部消失了。你可以为所欲为,领袖,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感谢你,我的孩子。”洛伊斯说着拍了拍军官的肩膀。“上帝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我也是。这两个是什么人?”

军官看了看神情阴郁站在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对方戴着手铐,显然不久前曾经遭人痛殴。

“只是两个本地人,领袖。在我们的劝说之下,他们不但把恐龙的事情全盘托出,还为我们指出一条安全抵达大石棺的路径。我打算先不杀他们,搞不好他们还知道其他有用的讯息。”

“想得很周到,少尉,但是我认为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解决他们。”

少尉简短地点了点头,朝看守人犯的士兵比了个手势。只见刀光一闪,德瑞克跟克里夫·曼德维尔卧倒在地,气绝身亡,身边逐渐形成一滩血泊。

洛伊斯全神贯注,凝视着大石棺;一块位于突起高台上的灰色巨石。尽管大石棺已经耸立在公园中央无数个世纪,却没有任何侵蚀风化的迹象。它看起来似乎很坚硬,其实不然。根据资料显示,那是被撷取于时间之外的一段时光,然后又为了安全理由而被冻结在物质的形体之内。如今大石棺就是圣战军跟寒霜和骸骨长廊、时间老父、以及永恒之门之间唯一的障碍。洛伊斯转向跟随自己而来,始终沉默不语的白袍巫术牧师。

“你依然和其他牧师保持连结,是不是?很好,很好。为我开启这块石头。立刻开启。”

牧师恭敬地鞠了个躬,随即开始与其他牧师联系。所有巫术牧师的力量通通窜入他的体内,藉以强行开启大石棺。牧师的肉体爆出冰冷的火焰,在强大的魔力流窜之下,皮肤就像燃烧的蜡烛一般缓缓融化。大石棺上出现一道裂缝,洛伊斯和他的手下随即消失,被传送到其他地方。之后大石棺前就只剩下两各年轻陵墓人的尸体,以及一名力竭而亡的死牧师。


丽雅·富拉希尔放慢车速,停在路边,跟李奥纳多·艾许一同默默看着被钉在墙上的男人。他们一眼就认出对方:提姆·韩德利,艾利克森手下的副警长之一。他的手臂、脚踝都被人用大铁钉钉死在墙壁上,眼球也让人给挖了出来。眼眶中的鲜血流过脸颊,溅落在胸口上。这已经不是丽雅和艾许见到第一个被钉死的人了;圣战军在影子瀑布四处钉人,表示他们曾经到此一游,就像标示地盘的狗一样。但是这是第一个他们认识的受害者,这让一切变得更加真实,令他们更不好受。正当丽雅催动油门、打算离开的时候,韩德利突然抬起血肉模糊的脑袋。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丽雅熄火,开门,急急忙忙地下车,冲到韩德利面前。艾许跟着也跑了过来。她以恳求的神色看着他道:“我们必须放他下来,带他去医院……”

“不容易呀。”艾许小声说道。“那些铁钉很不好拔,而且会让他痛得要死。或许把他留在这里,等我们找到医生跟适当的工具之后再来看他会是比较恰当的做法……”

“留下他,他就会死!”丽雅叫道。“车后座有一根铁橇,拿来用。”艾许点头,走到后座去拿铁橇。丽雅看着满脸鲜血的韩德利,说道:“提姆,听得见我吗,提姆?”

没有反应。艾许带着铁橇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德利,接着将铁橇的一端塞入韩德利的左臂下方,慢慢开始用力。手臂顺着铁钉离开墙面约莫一英寸,韩德利抬起脑袋开始尖叫。丽雅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仿佛是被叫声中蕴含的强大痛楚所震退一般。艾许施加更多压力,手臂离开墙面更远,韩德利也再度发出尖叫。叫声尖锐难听,必定令他的喉咙疼痛万分,不过话说回来,丽雅心想,和他所承受的其他痛楚比起来,这点痛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艾许抽回铁橇,看向丽雅。

“这样不行。”他冷冷地说道。“他太虚弱了。我把他弄下来之前他就会先痛死的。”

“但是不管他的话,他就死定了。求求你,李奥纳多;我们难道连一个人都不能救吗?一定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吧?”

“是的。”艾许道。“我们帮得上忙。”他伸出手来,掌心放在韩德利的额头之上。“安详地去吧,提姆。”

韩德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再也没有吸进任何空气。他的肌肉松弛,下巴垂在胸口。过了一会儿,丽雅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是我们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艾许道。“让他自痛苦中解脱。”

丽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杀了他。你摸他一下,他就死了。”

“是。”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

“我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丽雅。”艾许看了看空旷的街道。“我们最好快点离开。我不喜欢这样待在街上。这样太显眼了。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走吧。”

他们回到车上,丽雅立刻开车。车子的引擎声在宁静的街道上听起来格外响亮。这里本来是住宅区,如今沦为一片废墟。大部分的街灯都被打破,不过街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感觉就像是在海底开车一样。

他们又驶了一会儿,不停转弯以躲避路障。艾许有办法在大老远外感应到路障以及士兵聚集的地方,这种能力为他们提供了优势。其他人就不能像他们这么幸运了。丽雅和艾许一路上看到许多镇民的尸体,有的被吊死,有的被钉死,还有很多只是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开始丽雅还感到无比的恶心,但是由于尸体太多的关系,所以没过多久就麻木了。她甚至不会想到他们,好像脑中充满麻醉剂一般。艾许没有说些什么,但是也没有刻意回避路旁的尸体。或许是因为死亡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生前那种影响力了。丽雅没多问。

她并不确定应该开往何处。本来她想要联络艾利克森警长或是其他镇民,但是拨打车上电话却完全没人接听。她停了几次车,使用公共电话,但是一样没用。大部分的电话根本没有接通,而少部分接通的电话又没有人接。这表示市议员们要不是死了,就是遭到圣战军逮捕。如今她打算前往市中心,前往公园中的大石棺,希望找到时间老父,请他出面解决。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或许影子瀑布再也没有恢复旧观的可能。她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切一定会恢复原状的。她必须坚持这个信念,不然就会发疯。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一来是害怕听到艾许的反应,二来是因为她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好像说出这话会引来命运的注意一般。她继续开车,小心翼翼地闪避街上的尸体。

得要尽快收尸才行。她冷静地想着。这么多尸体会引来苍蝇、老鼠跟疾病的。

越接近市中心,状况就越糟。更多尸体、更多废墟,到处都是血迹和尸块。似乎丽雅曾经关心过的一切都已经遭遇圣战军的毒手。偶尔会有几个难民路过,朝向应该还算安全的郊区前进。他们不知道时间老父已经封锁了影子瀑布,而丽雅又不忍心剥夺他们的希望。他们随身携带最重要的物品,有如某些在第三世界国家里面躲避内战的人们一样。丽雅需要看到这些难民。一来是因为可以确认城内还有活口,二来是因为看着他们会让她怒火中烧,而只要她还处于愤怒状态,心里就不会有多余的空间感到害怕。艾许似乎什么也不怕,不过说真的,他也没什么好怕。丽雅忍不住微笑。看来死人还是具有一些优势。

“时间为什么不出面保护我们?”她突然问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才对。”

“或许他出事了。”艾许道。“或许他死了,或是被抓了。”

丽雅摇头。“我这辈子总是听说时间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相比,影子瀑布是个多么安全的地方。如今不但出现了一个连续杀人魔,甚至整座城镇都沦为战区,而时间居然完全不见踪影。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相信我。”艾许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丽雅对他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她看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于是减速停车。由于没有任何车辆自其他方向而来,所以丽雅不等变灯就再度加速。她请艾许再拨打一次车用电话,但是依然无人回应。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车辆驶入梦魇之中。接着艾许突然要求停车。她立刻照做,然后环顾四周,却只见街道上空无一人。艾许深深地皱起眉头。

“前面有士兵,就在转角另一边。他们似乎抓到了俘虏。慢慢开过去。”

丽雅有股想要掉头就跑的冲动,反正他们根本也帮不上忙。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这并非什么新鲜事,但是她心里却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将逃跑的想法抛到脑后。他们必须尝试。如果就这样放弃,圣战军就获胜了。她缓缓加速,转过转角,然后立刻煞车。半条街之外,一群士兵正在一边放火烧屋,一边射杀所有自屋内逃出来的镇民。他们哈哈大笑,打赌谁杀得比较多。一个衣衫着火的男人冲出屋外,火焰接触到室外的空气之后突然高涨,瞬间延烧到头发之上。他没有喊叫。一名士兵射穿了他的膝盖,让他燃烧的躯体倒在地上无助地挣扎。所有圣战军放声大笑,仿佛这是他们所见过最滑稽的景象一样。丽雅转向艾许。

“我们一定要帮忙。施展你可怕的能力去吓跑他们。”

“那招不是每次都有效的。”艾许道。“我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试试看。”丽雅道。“我不能袖手旁观。”

“对,”艾许道。“我也不能。留在车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车。”

他开门下车,比手势叫丽雅锁上车门。她照做。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往士兵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士兵发现他,立刻告知所有同伴。他们举起步枪,高声命令他停止前进。艾许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拿武器,但是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一名士兵往他双脚中间开了一枪,艾许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时他已经十分接近他们了。着火的男人已经停止抽动,不过身上的火焰依然跳跃不休。士兵将枪口对准艾许胸口,他停下脚步,在身体周遭唤起死亡的气息。

那个士兵脸色苍白,紧张地用力吞咽口水,步枪抖得厉害,似乎突然间变重许多。他压低枪口,后退一步。其他士兵跟着他一起后退,恐慌迅速蔓延,接着一名士兵突然举起步枪,绝望地对着艾许胸口开火。撞击的力道迫使艾许向后跌开。丽雅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不知道是子弹还是尖叫破解了艾许的法术,总之所有士兵随即开始疯狂扫射。一排子弹窜入他的前胸,紧接着又自后背激射而出。他不断后退,随着子弹的冲击东倒西歪,最后终于跌倒在地。士兵们停止射击。

接着艾许又自地上坐起。士兵们目瞪口呆。艾许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的上衣和外套布满弹孔,背后的布料更是几乎烂光,但是完全没有任何血迹。艾许已经死了,子弹伤不了他。他以非人的速度冲向前去,瞬间来到吓呆了的士兵中间。他抓起最接近的士兵,单手提离地面,摔到十几英尺之外的街尾。对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艾许抓起另外一名士兵,将他的脸蛋甩去撞墙。他松开手掌,对方当即瘫倒在地,两手抱着血肉模糊的脸庞,鲜血不断自指缝间流下。另一名士兵迎向前来,对准艾许双眼之间开了一枪。他脑袋向后一仰,不过依然没有喷血,子弹也没有自后脑穿出。艾许咳嗽一声,将子弹吐到手掌中。

那个士兵转身就跑,不过艾许立刻从背后将他抱住。士兵绝望地张口大叫。艾许顺手扭断对方的脖子,然后将他丢在地上。他踏过士兵的尸体,趁其他士兵还来不及逃跑之前冲了过去。他把他们当作洋娃娃一般丢来丢去,所有士兵都在惨叫声中死去。艾许毫不在乎。只要转头看看路旁的焦尸,他就一点也不在乎。最后士兵通通被他杀光。他站在尸体之间,冷漠地看着四周,就连呼吸也没有变得急促。然而就在此时,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臂软垂,无法动弹,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去,看见街道的另外一端涌出许多士兵。他们看见了死在地上的圣战军,毫不迟疑地开火扫射。在无数子弹强力的冲击之下,艾许不断后退,身体不停遭到撕裂。半颗头不见了,一条手臂也不翼而飞,但是他依然不肯倒下。子弹一颗又一颗地击打在他的身上,扯烂他的血肉,将他打成蜂窝。他试图接近那群士兵,但是强势的火力让他根本无法前进半步。接着一名士兵拿出一支火箭筒。艾许回过头去,朝丽雅大叫了几句话。在枪林弹雨中,丽雅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她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待在车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下车。

他转身再度面对枪击,吃力地踏出一步,接着又踏出另一步,有如迎向海浪一般抵抗着子弹的冲击。接着火箭弹来袭,他当场消失在一阵火焰及浓烟之中。士兵们停止射击。烟消云散之后,艾许躺在地上,脑袋及肩膀已经跟身体分家,一条手臂浸泡在水沟中,五指张开,仿佛是在求救。

丽雅跳下车,跑到艾许身边。她看着他的尸体,叫不出声,哭不出口,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艾许的嘴角微微颤抖。丽雅开始哽咽,想要挣脱上前的士兵的束缚。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捡起艾许的残躯,投入燃烧的建筑中。


彼得·考尔德趁着同伴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来,消失在一条后巷的阴影中。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接着瘫倒在一栋屋子的门廊前,膝盖紧紧抱在胸口。法里斯上校审问的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尖叫声至今仍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考尔德缓缓前后摇晃着脑袋。他是一个满目沧桑的年轻人,袖口上沾染了他人的鲜血。这一切太不对劲了。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本应是一场光荣的圣战,为了惩罚一群偷取属于上帝的法器并且将之据为己有的罪人而起的战争。上面宣称影子瀑布里充满了来自地狱的恶魔与怪物,可能会遭遇些许的抵抗。他们就是为此而接受操作各种武器的严格训练。他从来没有想过必须将枪口对准人类镇民、手无寸铁的男女、无辜的老百姓。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圣战军的宗旨。当年他需要相信某样事物,就像溺水者需要救生圈一样,而圣战军刚好符合他的需求。他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丢掉工作,也因为付不出房租而失去住所。几个月之后,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当圣战军找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流离失所、在垃圾堆中找寻食物的日子。他们收留他,赐给他一个人生目标,让他重新拥有尊严,以及一个值得奋斗的使命。一个化身为英雄,与黑暗势力搏斗的机会。他誓言要用生命为圣战军争取荣耀,当时也确实如此坚信。只不过打从影子瀑布侵略行动开始之后,他就只看到死亡与毁灭,而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极度恶心。

他看到镇民惨遭射杀,只因为他们胆敢顶嘴或是挡住圣战军的去路。他看见家园付之一炬,伤痕累累的男人被拖走审问。他甚至没有看见任何貌似恶魔的敌人。这里的人不应该受到如此对待,就算他们真的是罪人也一样。圣战军已经失控了,开始对所有会动的东西开枪。原定只会动用基本武力的搜寻任务竟然变成了一场血腥屠杀,而且圣战军里根本没人有心制止这种行为。更有甚者,军官们甚至鼓励士兵采取更加残暴的举动。什么事都可以干,只因为敌人是罪人。谋杀、拷打、强暴,权力与暴力已经冲昏了士兵的脑袋,就连他也受到诱惑,愿上帝赦免他。他在明知屋内还有活口的情况下放火烧屋,从背后射杀男人跟女人。本来这一切都很好玩,直到他犯了一个错误,接近到足以看清对方神情的距离。他们不再是罪人了;他们变成普通人了:对他而言,一切都变了。

感谢上帝,他没有射杀任何孩童。有人这么干,但是他没有。

他必须找个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必须停止手边的一切,好好地将事情想清楚。于是他趁着同伴殴打最后一名俘虏的时候溜了出来。他们毫无来由地殴打对方,只为了在开始审问前先软化对方的心防,在真正的痛苦来临前先尝点开胃菜。他很想要拯救那名俘虏,至少让大家不要继续殴打他,但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破坏同伴兴致的话,大家将会连他一起打。惩罚罪人燃起了他们嗜血的欲望,而他们已经不在乎溅在身上的是什么人的血。所以他独自偷溜出来,尽管这种行为完全违背军令。他不敢离开太久。如果同伴以为他想逃避,他们就会把他当作逃兵射杀。圣战军会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杀人。质疑命令又是另外一个该死的理由。圣战军军官的命令来自最高领导人,而最高领导人的命令又是直接来自上帝,所以质疑命令就等于亵渎上帝。曾经考尔德非常信任领袖,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威廉·洛伊斯。在他完全没有任何拯救的价值时,洛伊斯拯救了他。并不是说他不再相信他了,他还是愿意为洛伊斯而死,他只是不想继续为他杀人。

他听见细琐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发现一条矮胖的身影步入暗巷中,笔直对他走来。考尔德抓起步枪,迅速起身,严格的训练让他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将枪口瞄准对方。他迟疑片刻,接着在对方的身影步出黑暗的同时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只四英尺高的金毛泰迪熊,身穿红色的上衣和裤子,脖子上披着一条蓝色围巾。他的目光深邃透彻,充满了怜悯与宽容。考尔德压低枪口。

“可是……我认得你,”他轻声说道。“你是褐熊先生。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你的冒险故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们不再相信我了。”褐熊说道。“这里是梦想结束的地方,玩具长大的地方。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了。我们的领袖说这里都是罪人跟恶魔……”

“这里没有恶魔,罪人也不多。这里的居民都是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会在人们不再相信他们之后来到此地。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一切就不会真正的消失。我们全都出现在这里,为即将结束的生命找寻些许宁静。”

“洛伊斯说你要杀我。”

“拿枪的人可是你。”

考尔德抛下步枪,微微迟疑地走向前去,跪倒在褐熊面前,伸手拥抱着他。他将自己的脸埋在金色的绒毛中,为了逝去的童年以及信仰放声哭泣。褐熊用他结实的小手响应他的拥抱,了解一切,宽恕一切,令考尔德感受到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宁静祥和。毕竟,如果连褐熊先生都不能相信,他还相信谁?

巷口再度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两个立刻松手分开。考尔德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步枪,却发现枪被丢到很远的地方。褐熊站在原地,以温柔的目光面对对方。当对方自黑暗中现身后,考尔德的心跳几乎当场停止。对方身材高瘦,手指修长,一身军官打扮。很显然地,法里斯上校已经审问完俘虏了。考尔德走到上校跟褐熊中间,深怕法里斯不由分说地就将褐熊当作恶魔射杀。法里斯冷冷一笑。

“你太让我失望了,考尔德。我对你期待很高呀。我们警告你这么多次了,你竟然还会受到这种表象欺瞒。这里的一切你都不能相信,孩子。现在,站到旁边,让我收拾这只害虫。”

“你不能杀他。”考尔德颤抖地说道。“他是褐熊先生。他是我小时候的英雄。他是所有小孩的英雄。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让开。”法里斯道。“圣战军绝对不能心软。我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不该质疑他的做法。你身后的东西是头恶魔,是我们发誓要以武力自这座城镇之中铲除的东西。现在还不算太迟,考尔德。你还有机会回归上帝的怀抱。但是如果你坚持不肯让开,我会让子弹穿过你的身体,然后击毙那头恶魔。走开,孩子。”

考尔德想要拒绝,但是他实在太害怕了,根本说不出口,于是呆呆地摇头。法里斯上校举起手枪,在极近的距离之下对准考尔德开枪。考尔德大叫一声,举起双手保护自己。然而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他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于是缓缓放下双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有看见任何血迹或弹孔。上校一脸蠢相地看着他,拿枪的手依然举在身前,枪口依然冒着硝烟。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绝不可能失手的。他跟考尔德之间不过相隔一步之遥而已。法里斯突然发现自己张口结舌的蠢样,于是赶紧闭上嘴巴。他伸直手臂,一枪又一枪地继续开枪。考尔德在枪声之下不停哆嗦,但是始终不肯移动脚步。当枪声的回音完全消失之后,他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褐熊先生步出他身后,对着法里斯露出微笑。

“你现在身处我的世界,上校。在我的世界里,坏事绝不会发生在好人身上。请乖乖地投降,你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法里斯大吼一声,抛下手枪,自军靴中拔出一把纯银的神圣匕首。他狠狠地瞪视褐熊,丑陋的脸上流露出愤怒与恐惧的神情。就在他向前跨出两步时,海羊先生突然自他身后的阴影中现身,以一根沉重的棒子击中他的脑袋。法里斯跪倒在地,松开手中的匕首,但却始终不肯躺下。海羊加强力道再度挥棒,将法里斯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接着海羊在他要害处补上一脚,确认他真的已经失去意识,然后放下木棒,对着考尔德哈哈大笑。

“军官总是非常好认,因为他们太笨,一定要身中雨棒之后才会发现事情不对劲。哈啰,孩子,欢迎加入我们可悲的反抗阵营。枪械弹药都必须自备,而且没有危险津贴。”他看了昏迷不醒的上校一眼,然后满心期待地转向褐熊先生。“可不可以让我杀了他?我们已经俘虏半打该死的军官了。”

“我们不杀人。”褐熊坚定地道。“我们是好人。”

海羊转过头去,懊恼地在墙上撞了几下。考尔德满怀兴趣地看着他。“这样会比较好过一点吗?”

“效果不比从前了。”海羊承认道。“好吧,我们在睡美人的朋友出现之前赶快离开吧。”

他抬起法里斯,轻轻松松地扛上肩膀,开始向巷口走去。考尔德和褐熊紧跟在后。

“你刚刚提到反抗阵营。”考尔德问。“成员都是些什么人?”

“蠢到不肯承认失败的人。”海羊道。“目前为止多半都是动物,但是我们没有种族歧视。基本上,我们痛扁圣战军,破坏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处处受挫,尽可能地宣泄我们的情绪。”

“但是我们不杀人。”褐熊道。

“为什么不杀?”考尔德问。

“因为我们不喜欢被杀。”海羊冷冷说道。

于是彼得·考尔德跟随褐熊及海羊加入反抗阵营,遇见许多童年时的好朋友,重新找到了信仰的目标。


妖精和圣战军在影子瀑布各地的战况全面陷入胶着,最后终于在葛蓝肯诺广场展开正面决战。以广场的定义来说,这个具有两排杂乱的行道树以及一座骑马男人的肮脏雕像的空地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广场。妖精拥有先进的武器,圣战军拥有压倒性的数量。双方人马四周尽是一片废墟景象。所有建筑都已倒塌,大部分都有烧焦的痕迹。所有街灯通通破碎,通往广场的马路也全面遭到封锁。四面八方都是尸体和伤兵,躺在路边无人理会。双方阵营都已承受巨大的损失,并且打算继续损失下去,不过此刻他们暂时处于休兵阶段。他们的力量与精神都还没有崩溃,但是双方都已经开始了解想要获得胜利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甚至可能要祭出足以毁灭整座城镇的强大武器,所有一切通通无法幸免。双方人马都在考虑这个选择,但是暂时而言,他们都还在犹豫。

夜晚依然没有结束。满月高挂天际,将肃杀的战场笼罩在蓝白色的光影之中。天上依旧没有星星,也没有黑夜即将过去的迹象。双方都没有提出任何形式的和谈意图。和谈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立场完全没有交集,没什么话题可供争论,也不会达成任何共识,更不会有人选择投降。圣战军的信仰基础就是自我牺牲,而妖精则拥有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拼得你死我活的优良传统。他们都不在乎投入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只要可以确保另一方也不会赢就好了。他们心中只有十分细微的声音在奉劝他们应该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光荣撤退,择日再战。

圣战军拥有自动武器、坦克车、汽油胶化剂,以及自动导向武器。妖精拥有高能雷射、电浆武器、魔法剑和其他以魔法加持的武器。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方的人马出现骚动,另一方则会作出反应,但是截至目前为上都还没开始全面冲突。没有人喜欢贸然出去送死,但是也没有人想要成为跑在最后的懦夫。双方彼此叫阵,逐渐酝酿出一股兴奋的情绪,没有人打算撤退。人们慷慨激昂,武器蓄势待发,所有人都已经作好最后冲锋的准备。就在战况一触即发的时刻,夜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高昂的歌声,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圣战军与妖精同时停止躁动,四下寻找歌声的来源,接着史恩·莫利森步出黑暗,有如天使般地唱出天籁之音。他身后跟着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吉他手,为他的歌声配上动人的旋律。而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从古至今所有英年早逝、遭人遗忘、最后沦落到影子瀑布里来的歌手、音乐家,以及摇滚乐团。被歌迷射杀的主唱,吸毒过量致死的吉他手,所有在酒精、毒品以及名声的压力之下堕落的人间天使,尚未成名就已经死亡的明日之星,或是不肯放弃自我传奇的昨日之星;所有在有机会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之前就已死于交通意外、飞机失事或是在自己家里的游泳池中溺毙的名人。在歌迷终于停止相信他们之后,他们就通通沦落到影子瀑布,在这个传奇一点也不值钱的小镇上找到最后的宁静。如今他们再度齐聚一堂,展开最后一场演唱会,唱出最后一首歌曲,在双眼中点燃最后一袭命运的火焰。

随着参与演出的人越来越多,音乐也越来越大声,曲调不停变换,旋律不断游走,仿佛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一样。有时候化作摇滚乐,有时候转为乡村歌曲,庞克、迷幻、泡泡糖音乐全部齐聚一堂,震撼人心的程度超越各自所能散发出来的魅力的总和。音乐充斥夜空,逼走黑暗,形成一股由歌曲组成的强大军团。站在队伍最前线,歌声盖过所有人的乃是史恩·莫利森,本名不是史恩的史恩·莫利森,来不及把歌唱完就已经抱憾而终的史恩·莫利森。

音乐席卷圣战军和妖精的心灵,令他们停止战斗,专心聆听。音乐接触到所有人的内心世界,唤醒了他们心中某样渺小但却顽固,在仇恨、恐惧和杀戮之中存活下来的东西。渐渐地,圣战军与妖精阵营里都有人开始应和。就在最深沉的黑暗即将到来之前,他们终于接触到一股奇迹式的喜悦。士兵抛下枪炮,妖精放弃刀剑,三三两两地离开阵地,走到广场中央向对方示好。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之下,他们会一见面就开打,在其他情况之下,他们会拼得你死我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自战争的边缘撤走,肃杀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甜美宜人。他们沉浸在动人的旋律下,深受演唱者的歌声感召,聚集在广场中央,人数越来越多。那是一场安宁的庆典,没有欢声呐喊,没有高声尖叫,只有一股简单的满足感,宣告着战争的结束,庆幸他们能够活着见证此刻。

但是歌声无法感动所有人。对某些人而言,这些歌声只是噪音,是无关紧要的骚动。圣战军军官大吼大叫,试图以命令和威胁控制手下的行动。在发现这样没有效果之后,他们就命令依然效忠的士兵对叛徒开火。他们遵守命令,夜空中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响。妖精拿起神奇的武器展开反击,诡异的光芒随即划破黑暗。然而音乐的声音盖过一切,强烈而又震撼人心,绽放出强大的威力,击溃了双方的武器。音乐保护着聆听之人。莫利森和其他人竭尽所能地演唱,仿佛他们的心脏都要破体而出一般,用他们短暂的生命、失去的力量,以及来不及发挥的天赋震慑人心。他们有如长在人工花园中的野草一般,唱出若非早夭就可能会唱出的歌曲。他不停弹奏、不停演唱,令所有听见音乐的人们热血沸腾。

圣战军率先崩溃,有的士兵转身逃跑,有的则是冲到广场中央,加入停战的行列。妖精开怀大笑,用力鼓掌,将所有武器抛到一旁。妖精总是无法抗拒人类的音乐。对他们而言,随着音乐一同欢唱比起追赶战败的敌军来得重要多了。最后音乐与歌声同时停歇,仿佛早就计划好的一样。听众们随即欢呼鼓掌,直到喉咙沙哑、手心疼痛为止。莫利森微笑鞠躬,满身大汗,疲惫不已,但是音乐的力量依然在他体内回荡,似乎想要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欧伯隆、泰坦妮雅和普克来到他的面前点头鞠躬,莫利森立刻抹去脸上的汗水,展颜欢笑。

“我是不是听见有人要求加演?”


在一条空荡街道旁的废弃建筑之中,苏珊·都伯伊丝独自坐在一楼的窗口,忧虑地看着窗外凄凉的街景。她尽量保持不动,轻轻呼吸,因为只要一点点动作就会在她的断臂掀起剧痛,有时候甚至痛到昏过去的地步。她本来以为手臂只是在洞穴酒吧坍塌的时候扭伤或是严重瘀伤而已,但是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疼痛的感觉却不减反增,令她越来越难相信这个想法。她很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因为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一条断掉的手臂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了。

她一直将断臂隐藏在衣袖中。那条袖子已经破破烂烂,而且染满血迹,但是她还是不肯卷起衣袖检视断臂。她认为自己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她希望波丽赶快下楼来陪她。她跑到二楼去,想要取得更好的视野。一楼只能看见建筑物的残骸、干枯的水沟,以及偶尔路过,赶着要去破坏其他区域的士兵。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士兵路过了,但是苏珊非常肯定他们还会回来。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而已,不管平息多久,风云总是会再起的。手臂再度传来剧痛,于是她专心调节呼吸,以免不小心牵动伤处。

她感到寒冷疲惫,极度孤独。波丽依然待在二楼,史恩·莫利森又趁她和波丽睡觉的时候跑了。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感到惊讶。史恩从来不是一个可靠的家伙,他的魅力也有一大部分源自于此。但是即便如此,像这个样子偷溜还是太过份了。詹姆士·哈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保证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接他们,但是已经好几个小时,他依然不见踪影。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任何事。

她叹了口气,接着咬紧牙关,忍受自手上传来的剧痛。她很冷,但是脸上依然冒出斗大的汗滴。这不是个好现象。她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已经濒临昏倒,但是她绝不轻易倒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昏倒,不然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她很少感到如此无助。正常的情况之下,都是人们带着问题来找她,请她帮忙算算塔罗牌,指示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总是为自己迟早都有办法找出所有问题的答案感到骄傲,她也为自己有能力照顾自己感到骄傲,她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如今影子瀑布所遭遇的麻烦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之外,而她竟然被困在一栋废弃的房屋里,不但断了一条手臂,还逐渐产生发烧的症状。她很希望波丽快点下来。有波丽在身边会让她比较安心。她苦苦一笑。多年以来,波丽都是靠着她的帮助才撑过来的,而如今她竟然沦落到需要仰赖波丽的地步。真是风水轮流转,实在太有趣了。她到底在上面搞什么?苏珊很想开口催她,但是没有这么做。这样等于是向自己的恐惧与懦弱投降,而她强烈地认为只要投降一次,就会永远无法翻身。但是波丽究竟搞什么要搞那么久?

楼上,波丽·考辛斯站在墙上的一条大洞前,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象,一边抱着自己胸口取暖。她距离安全的家园很远,身处在到处都是威胁的地方,恐慌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她非常想要大声尖叫,想要逃跑,想要找点事做;但是她无事可做,无路可逃,而且很清楚一旦开始尖叫就再也停不下来。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视线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能够保持意识清醒就是她最大的成就了。她必须撑下去,苏珊需要她,但是这个想法只有让事情更加糟糕而已。应付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还有人要依赖她。这太不公平了。她没有办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蹲在地板上,不停地前后摇摆。如今她抱得自己太紧,几乎有点难以呼吸。詹姆士怎么还不回来?他保证不会离开太久的。如果他在身边的话,她会比较坚强,比较能够承受一切。莫利森趁着她们睡觉的时候离开让她很不好受。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不能依赖那个家伙。她以为可以依赖苏珊和詹姆士,但是此刻的苏珊根本连自己都无法照顾,而詹姆士又迟迟没有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情况一定很糟糕。他不会就这样丢下她不管的。他绝对不会。

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大口吸气,试图让心情冷静下来,但是过多的氧气却令她越来越迷糊。她一定要想办法控制自己才行。在冷静下来之前,她不能下楼。她不能让苏珊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苏珊需要她。这些想法在她心中乱窜,有如一只站在枝头的鸟儿般不知如何站稳脚步。她强迫自己站起身来,透过墙上的大洞看向屋外,希望能看见什么令她分心的东西。她看见街道的另外一边有一群士兵朝这个方向过来。她吓得几乎停止呼吸。士兵们迅速奔向街尾,目光直视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栋房子。他们转过转角,消失不见,街道随即恢复之前的宁静。

波丽仔细打量四方,不过再也没有发现其他士兵的踪迹。她突然想到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士兵路过了。影子瀑布里的战事似乎已经告一个段落,甚至可能已经结束。她猜想着谁是最后的赢家,随即摇了摇头。这并不重要。如今唯一重要的就是为苏珊和自己取得医疗协助。她需要一些镇定剂来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在屋内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地盲目行走。重复同一个动作令她心中好过一点。她感觉自己处于崩溃边缘,不过由于早已习惯这种感觉,所以她很清楚要如何应付。她必须保持忙碌,忙到没有时间思考。她加快脚步。做什么事并不是重点,只要有在做事就可以了。她平缓呼吸,思绪渐渐清晰。片刻之后,她感到力量回到体内,于是下楼去找苏珊。

下楼下到一半,她突然听见走廊传来一点动静。她当场僵在原地,侧头倾听。不可能是苏珊,因为她太虚弱了,不会到处乱跑。但是也不可能是圣战军士兵。她亲眼看见他们经过时完全没有留意这栋房子。除非对方故意让她这样以为。她在手边寻找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物品,但是却什么也找不到。其实就算有,她也个确定自己敢不敢使用。

她想要退回二楼躲藏起来,但是她办不到。她不能就这样抛弃苏珊。过去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珊从来没有抛弃她。波丽蹑手蹑脚地步下楼梯,双手紧握成拳。如果被逼入绝境的话,她会说屋里没有其他人,然后期待苏珊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她转过楼梯的转角,发现詹姆士·哈特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她。

“啊,原来是你。我就说听见楼上有人。快下来,我有好消息。”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抱他还是打他。最后她走下楼梯,跟着他穿越走廊,来到苏珊所在的房间。一进房内,苏珊立刻转头面对他们。在看见苏珊虚弱的模样之后,哈特马上与波丽互换一个眼神。苏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简直跟死人没有多大差别。哈特在她对面坐下,表现出一副轻松自在、信心十足的模样。

“几条街外有一座充当临时避难所的教堂,有人在那里提供帮助。不知道为什么,圣战军的人没有攻击教堂。那边有医生,还有一些医疗设施。我想我们应该带你过去。你还能走吗,苏珊?”

“我尽量。”苏珊道。“我们总不能留在这里。”

她以极慢的动作缓缓站起,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但是始终没有开口呻吟。波丽来到苏珊身旁,随时准备出手相扶,她很了解苏珊,所以除非苏珊开口要求,不然她不会当真去扶。苏珊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怀,就连在她显然需要关怀的时候也一样。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握着垂于身侧的断手,然后轻轻对哈特和波丽点点头,表示可以出发了。不管自己多么虚弱,苏珊都不会轻易让任何事情打倒。哈特再度和波丽互看一眼,轻轻耸了耸肩,带头走出房门,步入走廊。莫利森留下的那首道别歌已经掉落在地板上,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史恩怎么了?”哈特问。

“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开溜了。”波丽道。

她的声音中明显压抑着一股怒火,于是哈特决定不要继续追问下去。他们离开那栋房子,小心翼翼地来到空旷的街道上。哈特反手锁上了门,不希望让趁火打劫的家伙有机可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远方隐约可见火焰的光芒,但是他们所处的街道上却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宁静。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影子瀑布里唯一活口的想法。哈特领着大家朝向街尾走去,维持缓慢的步调,以免苏珊太过疲惫。

“我认为刚刚应该发生了某件重要的大事。”他轻声说道,试图转移苏珊的注意力。“战斗好像暂时停止了,根据教堂中收音机的说法,入侵者似乎遭遇到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大部分的入侵者都不知所措,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朝向镇外撤退,好像被地狱中的恶魔追赶一样。问题当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我首度感到我们还有胜利的希望。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圣战军的情况并不乐观。”

接着他突然住嘴,三个人也同时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十几名士兵步出黑暗,挡在他们身前。哈特转向身后,发现后面也有敌人。他们神色疲惫,但是依然紧握枪柄。前方一名士兵率众而出。他不是军官,但显然是这群人的领袖。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哈特,接着又看了看两名女子,最后哼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哈特脸上。

“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冷冷地道。“我们遭到一些阻碍,如此而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们已经重新集结,要不了多久这座粪堆就会为我们的损失付出代价。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你们应该毫无还手的余地才对。你们是平民百姓,是异教徒。我们本来打算长驱直入,和平占领这里的。但是不行,你们偏要抵抗,搞到现在我们已经损失数千名弟兄了。因为你们,数千名好人就这样白白牺牲了性命。”他回头看向手下。“开枪。”

他退到一旁,所有士兵立刻举起步枪,瞄准哈特、波丽和苏珊。哈特跨出一步,挡在两名女子身前,心里明白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波丽急忙向圣战军的人道歉,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她说话。苏珊冷冷地看着士兵,在枪口下依然没有展现丝毫惧色。接着所有枪口同时冒出火花,街上瞬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

时间在刹那间变慢。所有人都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空气好似果冻浓稠无比。子弹停在半空中,仿佛许多恶心的昆虫。哈特感到自己有能力伸手反转子弹运行的方向,就好像拨弄算盘上的算珠一样简单。力量在他体内好蠢欲动,随时可以破体而出。那是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超越善良与邪恶,赤裸而又纯洁。那是时间的力量。他看向身后的波丽和苏珊,发现她们都凝结在恐惧的一刻中,距离死亡不过刹那之遥。他突然间怒火中烧,将体内的力量宣泄而出,扫过所有子弹以及开枪的人们。

时间再度开始运作,士兵们当下爆成一堆血雾跟肉片。波丽和苏珊同声尖叫。鲜血和肉片有如倾盆大雨坠下,发出阵阵劈里啪啦的声响。哈特环顾四周,宛如置身屠宰场。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毫不在乎。这些士兵打算杀死他、波丽还有苏珊,而如今死的却是他们。他发现波丽震惊地望着自己,于是伸手想要安慰她。她向旁退开。苏珊看他的神情也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样。或许他真的是陌生人。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根本不是自己。他对两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她们的想法,然后继续往教堂的方向前进。他试图避开血迹,但是根本避无可避。过了一会儿,波丽和苏珊举步跟了上去。


卡拉汉神父开车穿梭在寂静的街道上,朝向地狱的深处前进。这些熟悉的街道在圣战军入侵之后已经完全走样。四面八方都是坍塌的建筑、焦黑的车辆、吊在街灯上的尸体,以及躺在地上的死人。这附近没有人被钉在墙上,圣战军必定是在赶时间。尽管如此,每当他看见受害者,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坚持说道,“都是你干的!你必须负责!”他继续前进,放慢车速,一方面方便避开尸体,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强迫自己面对教会交给自己负责的教区中所发生的一切,而且都是自己造成的。一开始他为受害者祈祷,接着他开始咒骂圣战军,然而最后他只是默默开车,麻木地面对眼前的悲惨景象。只有一件事驱使着他继续前进,就是他相信圣奥古斯丁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他将和奥古斯丁连手,让这些圣战军了解什么叫做上帝的愤怒。

他先去医院里找。没有人知道圣奥古斯丁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但是成为圣人之前他是曼德列医院的医生,而之后他还是常常出现在医院里帮助病人。医院里常常需要能行神迹之人,照目前的处境看来,此刻医院应该是最需要他的时刻。卡拉汉很快地来到医院,但是必须将车停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因为绘有红色十字架的救护车跟汽车自四面八方而来,而他不希望挡到路。他快步穿越挤在医院前的人潮,暗自盘算着见到奥古斯丁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但是当他看见医院内部的恐怖景象之后,脑海当场变得一片空白。

男男女女不断进出医院的老式大门,有些身穿染满他人鲜血的白袍,有些则是背着受伤的亲人和朋友。伤员治疗中心挤满了人,一片嘈杂,夹杂了求救、尖叫与痛楚的声音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有人躺在担架跟推车上;有人瘫坐在椅子上;还有人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到处都有鲜血跟烧伤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为了掩盖气味而喷洒的消毒水味道。亲戚朋友与伤员坐在一起,握着他们的手掌,脸上流露出失落跟无助的神情。现场只有一名医生和三名护士,小心翼翼地游走于伤员之间,简短地检查病人的伤势,然后根据伤势轻重予以编号。有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只有阖上病人的双眼,将白床单盖到病人脸上,然后去看下一个病人。

卡拉汉没有打扰他们。除了提供最后的祈祷之外,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为病人祷告。他必须先取得上帝的原谅才行。他慢慢穿越吵杂的走道,小声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圣奥古斯丁。最后他在大手术室里找到他。他正在用手触摸病人的伤处,施展医疗的神迹。

没有人帮他。没有护士传递用具,帮忙擦汗。只有疲惫至极的杂工不断地运送大排长龙的病人进出手术室。卡拉汉站在手术室门旁,在没有挡到任何人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奥古斯丁将手放在斗大的伤口之上,然后伤口的边缘就开始向中央集中,短短数秒之内便即痊愈。每一次神迹都消耗掉圣人许多体力,他的面孔憔悴到令人不忍卒睹的程度。他本来身材十分魁梧,但是如今医师长袍底下空荡荡地,看起来有如裹尸布一般。他像是个绝食已久的男人,眼睛下方浮现深色斑点,面颊骨头突出,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肤,看起来像是旧约圣经中刚从沙漠里面现身的先知。

两名杂工抬了下一名病患进来,放在手术桌上。奥古斯丁拉开盖在对方身上的血毯,手术桌的边缘立刻溢满鲜血。此人惨遭开肠破肚,伤口自胸口一路拉到鼠蹊。奥古斯丁将手自伤口深入,触摸其中的器官,一个一个逐一修补。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头顶隐隐浮现圣光,化作一道耀眼的光圈,随即消失不见。最后他拔出双手,迅速弥封伤口。弄好之后,杂工立刻抬走病患,紧跟着又将另外一个人放到手术桌上。

卡拉汉默默观看。病人来来去去,不管圣人治好了多少个,总是还有更多病人被送进来。奥古斯丁体力逐渐衰竭,一天之内耗尽数年的阳寿。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依然毫不犹豫地提供帮助。二十分钟之后,卡拉汉终于等到了空档。奥古斯丁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如果换作其他人,这必定是个可怕的笑容,但是在圣人的脸上,尽管已经累到精疲力竭,他的笑意依然温暖真诚。

“来帮忙了,奈特?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奥古斯丁。我们一定要阻止圣战军。你拥有上帝的力量,跟我一起去对付他们。”

奥古斯丁笑容一变,摇头说道:“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吗,朋友?当我看见他们以上帝之名行屠杀之事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去阻止他们。但是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我不会跟任何人暴力冲突,因为这样做和我曾经所相信的一切背道而驰。”

“但是我需要你。影子瀑布需要你。”

“这里需要我。”

“你在这里只是收拾残局而已!你可以阻止战争,阻止屠杀;让医院伤员的数量不再继续增加。”

“这样做将会抹煞我所曾经相信过的一切,抹煞影子瀑布所代表的一切。看看这些伤员,奈特。有些是镇民,有些是圣战军。我不在乎他们的身分,因为身分无关紧要。我只是尽我所能地提供帮助而已。”

“还有多少人要死,只因为你不肯出面解决一切?”

“你以为我没有尝到暴力的诱惑吗?单纯原始的行动?好人对抗坏人?简单直接的解决之道?不,朋友,我不是好勇斗狠的人,也不会让那些屠夫把我变成那种人。”他对卡拉汉微笑,笑容中充满同情与怜悯。“我对镇上的情况比你清楚多了,奈特。此刻有能力解决纷争的力量已经开始集结。如果你需要参与对抗圣战军的行动,那你就去吧。我赐给你上帝的力量;自行判断使用的方式吧。”

他伸出手掌,放在卡拉汉头上施予祝福,一股强大的力量立刻涌入神父体内。力量在他体内流窜,超越希望和理性的力量。卡拉汉听见医院之中所有人的心声——哭泣、惨叫、呓语,所有声音同时在他脑中响起。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离开手术室,双手无助地挤压双耳。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奥古斯丁继续治疗下一个病人之前,脸上所流露的那个掺杂同情与悲伤的神情。

卡拉汉离开医院,穿越群众,在体内力量的压力下大声吼叫。冲出医院之后,脑中的音量终于稍微变小。他利用短暂浮现的自制力,强行逼出脑中的声音。他在原地呆立许久,身体剧烈地颤抖,慢慢了解奥古斯丁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情。他拥有力量了,真正的力量。而跟奥古斯丁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这股力量。

他尝试着扩大感知,找到数条街口之外的一个冲突现场。战况陷入胶着,但是双方人马都不愿意率先撤退。卡拉汉施展全新的力量,双脚立刻离地而起。他在夜空之中翱翔穿梭,在冷风的吹拂之下冒出泪水,奔赴枪火跟尖叫的现场。

他飘浮在双方人马之间的上空,目光所到之处,枪械无法击发,火药失去威力。伤口自动愈合,刚死之人死而复生,困惑地看着四周。一段时间之内,战斗仿佛已经结束。但是没过多久,圣战军军官又开始下达命令,所有士兵拔出匕首跟刺刀,往敌军一拥而上。守方的人马做出同样的反应,转眼之间双方又打得难分难解。卡拉汉露出难看的笑容。

好吧,奥古斯丁,我试过你的方法了。圣战军冥顽不灵,逼得我不得不采取我的方法。愿上帝赦免他们的灵魂。

他双手高举过头,缓缓向旁分开。地面上两边人马随即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分隔开来。卡拉汉直视圣战军,脸上没有任何慈悲,只有一股对于他们打着上帝名号所犯下的暴行而掀起的深恶痛绝。这一切可怕的悲剧全都导因于他的盲目。他体内爆出强大的力量,有如踩死蚂蚁一般地压扁圣战军。他们在无法承受的压力之下尖叫求饶。嘴里喷出鲜血,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所有卡拉汉一手造成的苦难都在他体内化为地狱般的怒火宣泄而出。

受到圣战军们临死前的想法冲击之下,卡拉汉神父有如受伤的小鸟般自空中坠落。他重重地摔落地面,不过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种程度的冲击还不足以令他受伤。卡拉汉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挣扎地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但是死者的痛苦实在太难忍受了。他们并不邪恶,大部分来讲。他们只是一群遵守上级命令的士兵而已。他们跟错长官,没有质疑命令,但是所犯的错误仅止于此。了解越多,就越懂得宽容,卡拉汉终于明白圣奥古斯丁为什么不肯战斗了。人不能利用邪恶的手段战胜邪恶。以如此残酷的手段对付圣战军只代表了他与圣战军一样盲目。

复仇在我,上帝如此说道。

在死亡的声音逐渐退出内心之后,卡拉汉颤抖地站起身来。那些声音并没有完全消逝,此后将成为他内心的一部分,永远纠缠他的良知。战胜的守军来到他面前表达谢意,但是他只是挥手叫他们离开。他们只会询问一些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转身离去,守军也没有继续纠缠。影子瀑布的居民都知道要尊重拥有实力的强者。

卡拉汉继续在镇上游走,平息所到之处的所有纷争。他不再对圣战军采取报复的行为,并且阻止其他想这么做的人们。让法律去制裁他们,人类的法律。他继续前进,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又一个的区域,慢慢为影子瀑布疗伤解难。他知道自己有能力采取更立竿见影的手段,但是却拒绝接受那种诱惑。一开始就是因为他妄想利用武力改变影子瀑布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局面。他是上帝的仆人,和平的信差,奥古斯丁的力量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角色。选择暴力终究会走向圣战军的道路,所有不认同你想法的人就是罪人,进而变成敌人。圣战军太过执著于自以为是的公理与正义,却在追求的过程中忘却了同情与怜悯。更有甚着,他们忘却了同情与怜悯所能产生的强大力量。

卡拉汉在一座广场前停下脚步,打量四周的景象。广场一片宁静,不过存有许多不久之前才遭遇过战争洗礼的迹象。他提升感知,寻找隐身幕后的敌人。广场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一股针对他而来的隐形力量。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魔法已经在他身边流窜,将他淹没在一道炙热耀眼的烈焰中。附近的街灯有如花朵枯萎一般低垂,地面在烈火燃烧之下裂开许多缝隙。整座广场里的空气都在燃烧,就连远方建筑表面的油漆也融化成为滚烫的泡沫。

卡拉汉神父站在大火中央,神色安详,毫发无伤。魔力张狂,街道的地面开始沸腾,但是依然无法伤害卡拉汉。他是上帝的仆人,拥有上帝的力量。他释放强化过后的感知,迅速找出这股魔力的来源。圣战军派出巫术牧师来对付他。他们的法力肆虐,纯净猛烈,卡拉汉知道自己必须正面迎战。如果不击败这群巫术牧师,影子瀑布就不可能自危机之中解脱。他轻易压制周遭的火焰,将力量扩展到四面八方,和围住他的巫术牧师展开一场信仰大战。

双方的力量正面交击,没有妥协与谈判的空间,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魔法四下激荡,夹杂着精神交战与肉体冲突。广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四周建筑有如腐烂的水果般崩塌败坏。没过多久,卡拉汉开始节节败退。他还不熟悉这股新力量,而对方又占有数量上的优势。他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虽然明知这样会摧毁自己的肉体,但是却想不出其他对策。这股力量并非人类所能承受,强行驾驭只会消磨他的肉体跟心灵。于是他采取了唯一的行动,仅存的选择。他唤醒了所有的力量,在一瞬之间释放而出,拼着耗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能源,执意驱策这股神力。巫术牧师无法匹敌,终于显露败象。说到底,卡拉汉并不怕死,但是他们怕。巫术牧师化攻为守,企图自保,凝聚而成的力量随即崩溃,信仰消失,再也无法与卡拉汉的神力相抗衡。

火势减弱,摇摆不定,继而完全消失。气温很快恢复正常,焦黑的广场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广场中央躺着一具焦黑的死尸。一个终于在自己心中找回宁静的男人。


丽雅·富拉希尔停止挣扎,任由两名圣战军拖着前进。她跌趺撞撞地走着,神智不清,眼中只有断垣残壁与难民逃跑的片段画面。由于遭擒时曾被士兵殴打,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到看不见东西,脸上跟嘴角也流满鲜血。士兵们满腔怒火,一心只想为艾许死前所杀害的那些弟兄报仇。他们将她丢来丢去,始终没有碰触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毒打着她。如果没有表明自己影子瀑布镇长身分的话,他们一定会将她殴打致死。他们老大不情愿地停止殴打,任由她躺在地上颤抖呻吟,然后以无线电回报,跟上级长官请示进一步的行动。

这一场毒打彻底击溃了她的自信。他们在她身上花了很多时间,享受殴打的快感,而她完全没有能力阻止对方,只能暗自思索对策。只要她还能思考,还能计划脱身的方法,她就不算是完全失败。他们能够击溃她的身体,却不能征服她的心灵。她停止哭泣,吞咽口水压抑想哭的感觉,然后缓缓坐起身来。每一口呼吸都会牵动肋骨上的痛处,而她的腹部更是无处不痛。她吐了好几口口水,试图摆脱口中那股血腥的气味。

一名士兵回到她的面前,吓得她本能地向后退缩。他二话不说,拉她站起,固定她的身体,让另外一名士兵从后面铐上手铐。接着他们将她拖到一辆吉普车旁,丢入后座,然后开车。她不知道将会前往何处,附近的街景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模糊,但是只要想到对方已经停止殴打,她心中就浮现了一丝希望。有人认为她有利用价值。留着她对他们还有用处。幸运的话,她或许有机会找出一条活路。吉普车终于停车。他们随即将她拉出后座。她跌跌撞撞地踏上几阶台阶,进入一栋建筑。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市立图书馆。

图书馆似乎没有遭到破坏,不过在她有机会思索原因前,抓着她的两名士兵已经将她扔到地上。由于双手铐在身后的缘故,这一扔的力道十分沉重。厚厚的地板抵消了些许冲击的力道,但是她依然摔得头昏眼花。她躺在原地,大口喘息,一时没有人来管她。第一次,她允许自己想到艾许。她没有哭,她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但是对她而言,再一次见证艾许的死亡远比遭受士兵毒打来得难受太多。那感觉就像是她身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一条貌似李奥纳多·艾许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的大洞。她又再一次失去他了。

她抛开这个想法。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她必须过一阵子再想。她缓缓抬头,环顾四周。如今她身处图书馆正中央,身边有许多士兵来回奔波,抬着一叠叠的书籍堆在柜台旁。这个举动一定具有某种目的,丽雅暗自盘算。他们摧毁了半座城镇绝不会只是为了进图书馆抢几本书而已。影子瀑布的确藏有许多重要的典籍,但是那些书都被锁在全知圣堂的数据库,直接隶属时间老父看管。市立图书馆里的藏书绝对没有重要到值得掀起战争的地步。

她发现有人接近,于是试图坐起身来。双手铐在身后的情况之下并不容易维持平衡,勉强坐起所造成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出声呻吟。站在她身后的士兵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高脑袋,面对接近中的人。对方是一名军官,四十来岁,体魄强健,略微肥胖,背挺得很直,头发短到头骨清晰可见。他神情冷酷,双眼漠然,一看就知道是个沉着果断、聪明冷静之人。他看出她所承受的痛苦,不过显然没有乐在其中,只是认定这样的情况会让审问过程更加轻松。丽雅耸了耸肩,试着厘清思绪。这是个危险的男人。他冷冷听着抓她头发的士兵描述艾许如何攻击他们、如何遭到击毙,以及他们如何掳获这名女子的过程。军官沉思片刻,接着转向丽雅。他说话的速度缓慢,语调十分冷静。

“打从我成年以来就一直待在部队里,在世界各地见识过许许多多的战斗。有时我会被迫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从来不曾搞砸过任何任务。我看过不少诡异的事,很少会大惊小怪。可是你们这座城镇却已经将我逼到极限。根据我所看到的景象,这座城镇的居民通通都是恶魔、女巫,以及异教徒。你是哪一种?”

丽雅用力吞了口口水。她必须肯定自己能用冷静而又清晰的语气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丽雅·富拉希尔,影子瀑布的镇长。”嘴唇上的伤痕再度裂开,在她嘴里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息。几颗牙齿感觉非常松动,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尽力摆出一副冷淡的神色面对军官。“我代表影子瀑布以及守军说话。贵方有没有任何拥有超过两个脑细胞的人可以出面跟我谈判?”

抓她头发的士兵用力扯了扯她的脑袋。眼泪夺眶而出,泄露出她的痛楚与懦弱。军官耐心地等待她恢复平静。

“注意礼貌。”最后他开口说道。“我是十字圣战军的威廉斯上校,由于直属长官缺席的关系,所以我可以代表上帝说话。我们是上帝的战士;侮辱我们就是侮辱上帝。”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丽雅冷冷地问。她知道不能在这些男人面前示弱。他们不喜欢懦夫。“你的手下为什么要拿走这些书?”

“我们来此罪恶之地,是为了要宣达上帝的旨意。有罪之人将接受惩罚;渎神之人将接受惩罚。这里将接受上帝的统御。至于这些书籍,我们要去芜存菁,我们要销毁所有存在幻想内容的书籍;幻想故事有害身心,人们必须活在真实世界里。再说,这里有很多书都跟魔法有关,而上帝对于魔法的态度一贯明确。没有人应该活在女巫的恐怖之下。”

“我们也要销毁所有一般人不需要接触的知识。知识是危险的东西,最好留给受过相关训练的专家处理。最后,我们还要销毁所有抵触上帝旨意的书籍。我们绝不容许任何渎神的行为。等到全面占领影子瀑布之后,我们就会展开一场焚书大会。围在火堆之旁,举杯共饮,高声欢唱。我很喜欢焚书。这种活动可以凝聚弟兄的向心力。”

他说这些话的同时,神情始终保持平静,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丽雅有能力认出真正的宗教狂热份子。但是她总得要试试看,影子瀑布的命运都得要靠她了。她已经失去艾许,不能再失去影子瀑布。她突然悲从中来。艾许死了。她才刚刚回到他的身边,而他竟然立刻又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李奥纳多。我没有办法承受。她强迫自己抛开这个想法。她可以晚点再为他哀悼,等有空的时候。此刻,影子瀑布需要她。

“我是影子瀑布的镇长。”她语气坚定地再度说道。“本镇市民的代表。我准备跟贵方讨论投降条件。”

“条件?”威廉斯嘴角微微扭曲,仿佛是在微笑。“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影子瀑布要嘛就是投降,不然就会遭受毁灭的命运。你们的市议员也曾试图谈条件。他们都死了,以上帝之名公开处决。”

他看着丽雅震惊的神情,心中暗自偷笑。她不可能知道他在说谎,不可能知道那些天杀的市议员此刻已经逃出他们的手掌心。反正他的说法也离事实不远,因为领袖已经对市议员们下达格杀令。镇长也不可能知道圣战军如今处于节节败退的情况。如果他可以劝服镇长投降,敌方人马就必须弃守阵地,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们有多么接近胜利边缘。或许他也该趁着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询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你知道我们最高领导人此刻的下落吗?”他故作轻松地问道。“自从他前往市中心公园里的大石棺之后,我们就和他失去联络了。他可能遇上什么情况?”

丽雅冷冷地耸耸肩。“任何情况都有可能。那座公园到了晚上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会有恐龙出没。或许他已经死在恐龙的嘴里;或许落入时间的手中。”

“时间老父。”威廉斯神情厌恶地说道。“他尽可以躲在童话故事里的化名之后,但是我们很清楚他的真实身分。他绝不可能是其他人。他就是堕落天使,是苍蝇之王,是上帝之敌。毫无疑问,他必须为我们巫术牧师的死亡负责。”

他突然住嘴,发现自己错估情势。他以为这个叫作富拉希尔的女人早就在威胁之下崩溃,但是如今她脸上的冷静神色显示自己的言语已经泄露了底细。圣战军的领袖失踪了,而他们最强大的力量也已经惨遭歼灭。他太低估她了。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取回主导权。他对抓住她头发的士兵比个手势。

“解开她的手铐。”他耐心地等待士兵执行这项命令。“现在将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固定在地板上。”丽雅开始挣扎,但是在如此虚弱的状况下根本无法和士兵抗衡。等到她的手放至定位之后,威廉斯对丽雅露出冷酷的微笑。“接下来非常简单,富拉希尔镇长。我会问你几个跟本镇防御机制相关的问题,而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要你敢撒谎,我就砍下你一根手指。如果左手手指都砍完了,我们就砍右手。如果所有手指都砍完了,我们就自由发挥。为了让你知道我们有多认真,我想我们现在就先砍掉你的小拇指好了。抓紧她。”

他蹲下身去抓她的手掌,丽雅立刻向前扑出。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动手就动手,军官的脸当场就被她的脑袋撞个正着。她清楚地感受并且听到对方的鼻梁断裂的声响,然后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她翻身而起,一脚踢中朝她而来的士兵,然后转身面对之前带她进来的士兵,一拳击中对方咽喉。他蜷缩在地,不断发出难听的咳嗽声响。丽雅随即冲向大门,身后传来威廉斯命令士兵阻止她的声音。她试图加快脚步,但是由于平衡感还没完全恢复,撞上了旁边的一叠书。她重重跌倒在书籍上,还没有机会爬起之前就已经被人拖了回去。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通通停止。抓她的手掌突然松脱,留她一个人跪在地上,面对大门。门前站着一条衣衫破烂的身影,丽雅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认出对方是谁。杰克·费契以僵硬的笑容对她微笑,然后走过她的身边。圣战军急忙冲去拿取为了搬书而放在一旁的枪枝,接着所有人对着稻草人开火。子弹自四面八方而来,打得他东倒西歪,破烂的衣服上处处冒出硝烟,但是由于他根本没有生命,所以根本不在乎子弹这种东西。他跳到圣战军中央,双手紧紧握拳,毫不容情地出手杀人。他在图书馆中疯狂奔走,掀翻书架压倒士兵,手中抓起血肉模糊的残躯,有如洋娃娃般到处乱丢。有些圣战军弃械逃跑,有些则是盲目地胡乱开枪。为了阻止杰克·费契,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射杀自己的同伴。

丽雅动也不动地待在门口看着馆内的一切,直到威廉斯上校自混乱之中冲出,拿枪指着她的脑袋为止。他脸上染满鲜血,不断大吼大叫,只是叫声完全淹没在喧闹的背景中。听不见他叫些什么并不要紧,因为手中的枪已经明白表示出他的意图。她挣扎地想要爬起,但是双脚一时没有足够的力气。她移动屁股,向后退开,威廉斯随即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一条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威廉斯二话不说,举枪就开,但是对方只是轻轻一笑,随手凭空抓下子弹。他若无其事地将子弹举在手中,然后在威廉斯难以置信的眼前随手抛弃。丽雅抬头看着来人,他也转过身去对她微笑。

“别担心,亲爱的。”李奥纳多·艾许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威廉斯将枪丢向艾许,接着转身逃跑,不过没跑几步就被艾许抓住。艾许单手将他举起,朝着墙面使劲一扔,当场撞得泥灰四溅。威廉斯缓缓滑落地面,四肢不断抽动,再也爬不起来。艾许走回门边,扶起丽雅。丽雅用尽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他,深怕自己一松手,艾许就会再度消失。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终于令她呼吸恢复正常。

“你真的不需要那么担心。”艾许开口说道。“我早就死了,记得吗?已死之人是杀不死的。我死而复生绝对是有目的的,在那个目的达成之前,我将无法安息。我花了点时间凑足我的身体,然后就开始追查你的下落。我已经尽快赶来了。我们离开这里吧。看来情况已经在杰克的控制之下。他比我会打架多了,我只会被人打成碎片。”

丽雅对准他的胸口一拳捶下。这一拳力量很小,但他故意哀号了一声。

“把威廉斯抓来。”她说着推开艾许。“我要和他谈谈。或许现在他会愿意谈判了。”

艾许耸肩,走到墙边抓起威廉斯,带回丽雅面前。上校双脚发抖,鼻血长流,但是目光依旧清醒。

“我们必须停止战争。”丽雅长话短说。“已经死太多人了。我代表影子瀑布,你代表圣战军。身为影子瀑布的镇长,我愿意跟你讨论贵方投降的条件。”

威廉斯哈哈大笑。“你的小镇是堕落之地,是罪人跟怪物的温床。除非影子瀑布沦为废墟,所有居民通通死绝,不然我绝对不会召回部队。你们的存在对上帝是一种侮辱。通通下地狱去吧。”

他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艾许立刻挡在丽雅和他之间,但是上校刀锋一转,毫不迟疑地刺入自己的心脏。他侧身一倒,就此死去。艾许在他尸体上踢了两脚,发现对方毫无反应。

“宗教狂热份子。”艾许道。“和这种家伙没有办法谈条件,丽雅。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不是他们,就是我们。”


在一股无法抵挡的势力追逐之下,圣战军有如惊慌的牲口般在影子瀑布的街道上流窜。他们盲目奔走,不在乎身处何处,没有既定的目标,只知道在他们脑中跟心中呐喊的音乐已经彻底击败了他们。他们不停地逃,史恩·莫利森跟一众音乐人以及妖精大军则不停地追。圣战军头也不回地跑着,因为他们不敢回头。如今他们绝望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渴望,就是要尽快离开这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鬼地方。他们抛下手中的武器与弹药,因为这些东西已然无用,只会拖慢他们的速度。直升机毁于鸟身女妖与蛇身女妖的手中,坦克车和运兵车则坠入至尊蠕虫克罗姆·克鲁契所挖开的大洞里。圣战军在残败焦黑的街道上尖叫哭泣,音乐有如鞭子般驱策着他们继续逃命。音乐之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圣战军自吹自擂的信仰在真正的荣耀之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城镇另一边的另一条街道之上,另一群圣战军则在杰克·费契、李奥纳多·艾许,以及丽雅·富拉希尔的追赶之下逃命。这群士兵不多,大约一百名左右。在见识到稻草人和死人的手段之后,他们全都吓得军心涣散,心中除了逃跑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头。他们跑到双脚酸软、气喘吁吁,身后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笑容诡异、永远不会疲惫的稻草人。艾许和丽雅驾着圣战军吉普车跟在后面,幸福洋溢地享受彼此的陪伴。圣战军死命奔跑,三名愤怒的怪物紧追在后,随时可能会追到他们。

另一条街上还有一群圣战军,一支英勇大军仅存下来的战士。他们惊慌失措地弃甲逃亡,只因为魔鬼就在他们身后追赶,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其实追赶他们的只是一个人类,一个终于掌握体内力量的男人。詹姆士·哈特,预言中的男子,拥有影子瀑布力量的男子,拥有时间力量的男子。他藉由体内的魔力飘浮在半空之中,波丽·考辛斯与苏珊·都伯伊丝则在他身后不远处尽力跟随。她们的伤势已经无碍,因为他只凭身体接触就治愈她们所有的伤。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很难跟上他的脚步。哈特根本忘了她们的存在,全心沉浸在自己的力量中。两名女子竭尽所能地跟随其后,一方面害怕跟丢,另一方面又怕跟得太紧。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她们所认识或是她们自以为认识的哈特了。眼前的他是个全新的詹姆士·哈特,和之前大不相同,而且危险异常。

最后,仿佛影子瀑布早就计划好了一样,三股败兵势力合而为一,全部流窜到苟齐广场。他们放慢速度,停下脚步,神色茫然地打量四周,想要搞清楚究竟逃到了什么地方。苟齐广场位于市中心,占地辽阔,四周都是以远古巨石搭建而成的高大建筑,仿佛许多灰色的山脉一样将广场团团围住。圣战军四下搜寻逃生之路,但是每条道路都有追兵赶来。突然之间,一切完全归于宁静。

一条大道上挤满了妖精,领头的是莫利森与终于停止歌唱的音乐大军。另外一条大道站着双手染满鲜血的杰克·费契,以及艾许跟丽雅,默默看着眼前毫无斗志的圣战军部队。挡在第三条大道上的是詹姆士·哈特,全身绽放着魔力的光彩,站在广场边缘傲视一切。光芒缓缓照亮最后一条大道,道上没有任何守军看守。圣战军开始低声鼓噪,打算从这条道上突围而出,结果街道的地面却突然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洞,隐约可见至尊蠕虫的苍白身躯在其下蠢蠢欲动。

当士兵了解自己遭到包围之后,鼓噪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影子瀑布众人全神戒备,只因被逼入绝境的老鼠往往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圣战军中到处传来军官的声音,命令士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就算必须徒手搏斗也不可投降。他们数度提及上帝的名讳,有时用以激励士气,有时用以恐吓手下。士兵们看着彼此,看着包围在外的大军,发现对方全都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们。一名军官语带威胁地提高音量,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枪响。那军官倒地身亡,周围的士兵四下退却。一阵肃杀的沉默过后,大家终于了解开枪的是圣战军自己人。一阵骚动迅速在圣战军之间蔓延开来,士兵与军官都清楚地知道现场大部分的枪口对准何方。接着一名军官在他身后士兵的枪口威胁下率众而出,慢慢地来到丽雅·富拉希尔面前。她迎上前去,艾许则跟在身边看顾着她。

军官微微鞠躬,语带讽刺地说道:“我相信你就是影子瀑布的镇长。很显然地,我们打算投降。”

“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丽雅冷冷说道。“你们必须无条件投降。不过我保证我们对待你们绝对不会像你们对待我们那样残忍。”

“我们根本毫无胜算。”军官毫不掩饰内心的苦闷。“领袖失联,巫术牧师惨遭歼灭,运输工具不是失踪就是损毁。上帝已经明白表明立场,他决定放弃我们。”

“还有,”他身后的士兵说道。“他们欺骗我们。这座城镇和他们宣称的完全不同。他们说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恶魔、女巫,以及超自然怪物;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而战。没有人提到女人、小孩以及孩童时代的英雄玩伴。我们是来解救无辜,结果却变成屠杀无辜。我们见识到许多事情;奇怪的事情,神奇的事情……影子瀑布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罪恶之地。”

“不是。”圣战军士兵彼得·考尔德说着和褐熊先生一同自妖精的队伍中走出。“这里超越了他们口中的一切。这里是梦想与奇迹的殿堂,而我们却像教堂中的顽童一般,恣意破坏着我们所不了解或是不能认同的事物。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杀了,我们已经闹够了。这是我们梦想存在的地方。摧毁这里,就等于摧毁我们自己。”

接下来,斗志全失的圣战军一个一个抛下仅存的武器,双手高举过头。紧张肃杀的气氛逐渐缓和,广场内外的人都开始明白战争已经结束。影子瀑布大战已经划下句点,而他们终于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了下来。人们转向彼此,拥抱彼此,笑容满面地感受心中那股放松的喜悦。艾许热情地搂着丽雅的肩膀。

“那么,镇长女士,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赢了,但是影子瀑布却已沦为废墟。我们要如何处理战俘?我们没有囚禁他们的设施,但是又不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他们必须为所作所为负责。镇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的。我都不一定能够原谅他们。”

“军官将会接受审判。”丽雅道。“任何有明确证据证明曾经犯下暴行之人通通必须接受审判。其他人……只是亡兵而已。他们相信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他们被欺瞒,如今已经学到教训。他们会留在这里,成为影子瀑布的一员。他们想要赎罪,而留在这里就能提供赎罪的机会。他们可以从埋葬双方死者开始,接着着手重建沦为废墟的建筑。这些工作会花费许多年,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双方应该都可以原谅彼此了。”

艾许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在原地呆立,各想各的心事。最后,艾许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想他们的领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丽雅耸肩:“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或许他纯粹只是时间到了。”


洛伊斯的手下使劲推门,对抗着来自屋外的猛烈风雪。厚重的雪花吹过他们身旁,落入大殿中。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但是依然必须结合所有人的力量才能一寸一寸地阖起大门。最后他们终于把门关紧,扣上巨大的门闩,然后全身虚脱地靠着门板,试图调整呼吸的节奏。空气中依然飘着几朵小小的雪花,在屋外无情的风暴驱使之下窜入全知圣堂。洛伊斯跟手下一边拍落头发、衣服上的雪花,一边打量着周遭。他们走过一段艰辛的路程才终于抵达此地,结果这座宏伟壮观的殿堂一点也没有令他们失望。天花板消失在头上的黑暗之中,大殿的空间足以容纳一整艘航空母舰。同时这里也十分安静,一点都听不见屋外暴风的怒吼。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放任自己感受满足的喜悦。他曾发誓要突破命运设下的重重难关来到此地,而他做到了。接下来,他只要再走一小段距离,穿越寒霜长廊,就可以抵达永恒之门。他默默站在原地,尽情地享受这一刻,他的手下则在四周层层警戒。他们都是好人,忠心不二的士兵。多年以来,他亲自挑选、训练,让他们担任他的菁英护卫。他可以将性命交给他们;或许他们就是他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想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一个人前往永恒之门。但是此刻是属于他的一刻,是他的命运所归,他绝对不会和任何人分享等在前方的荣耀。他终于接近他的目标了,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打开永恒之门,问出他一辈子都在等着询问的问题。他终于可以知道答案了……

他发出一点声音,十二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洛伊斯看着他们,并不刻意掩藏心中的喜悦,然后告知他们自己的意图。他想得没错,他们不喜欢他的主意,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对他以及他的计划提出质疑。他把他们训练得太好了。他们身心都属于他所有,绝对不会质疑他,就像他们不会质疑上帝一样。洛伊斯命令他们守在圣殿入口,确保不会有人跟来烦他。只要看到有人出现一律格杀勿论,没有例外。他们必须镇守这个据点,直到他回来为止,不管多久都不能擅离职守。他们无声地点头,然后同时敬礼。他伸手回礼,面露微笑,随即步入阴暗的大殿。

护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分配人力防守大殿入口。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洛伊斯已经排练过许多次了。即便如此,巨大的空间依然令他们精神紧张。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似乎都在宁静的大厅里传来无尽的回响;每一道阴影之中仿佛都隐藏着莫名的骚动。士兵个个目不转睛,以专业的姿势持枪瞄准大门,完全没有发现名叫梅德的女孩已然偷偷来到他们身后。

梅德琳·克瑞许无声地穿梭在阴影之间,黑色的皮衣完美融入黑暗中。她将身上所有锁链和饰品通通取下,以免反光与声响暴露自己的行踪。她轻轻走到最接近的守卫身后,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手中弹簧刀的重量让她感到心安,随时准备出击。她将脸上黑白相间的浓妆换成了方便匿踪的灰色,并且用发胶压平庞克发型,以免被头发泄露行踪。梅德是这群人跟时间老父之间最后的防线,她下定决心绝不让他失望,不管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离开阴影,以流畅的动作自后方抓住守卫,一手捂着对方嘴巴,一刀插入肋骨之间,然后在其他人发现前将尸体拖回阴影中。她轻轻将松软的尸体摊在地板上,然后迅速检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一切很快都结束了。为了确保对方死亡,梅德又在守卫的眼睛上插了一刀,然后准备突袭下一个目标。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这种事情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专长。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她等待这个报答时间老父恩情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但是即使她非常想要尽快解决这里、赶回时间身边,但是她还是不打算加快动作。她十分享受这一切。她一直透过长廊中的画像观察影子瀑布的惨状,如今复仇的时候到了。或许她并不住在影子瀑布里,但是影子瀑布依然是她的家园。梅德效忠的对象不多,生活十分单纯,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自黑暗中瞪视下一个目标,故意发出一点脚步声响。守卫回头察看,皱起眉头,明知听见了声音,但又不确定是什么东西。梅德再度发出声响,守卫开始向她走来。梅德琳·克瑞许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匕首。


威廉·洛伊斯双眼直视前方,昂首阔步地穿越骸骨长廊。墙上的画像里充满愤怒的声响,人们与动物在画框内大吼大叫,疯狂地想要脱困而出。洛伊斯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他来此是为了完成命中注定的天命,长廊中的奇景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画中的悲惨景象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心中却没有感到丝毫罪恶感。为了在此时此刻前来此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之恶,通通无关紧要。他曾经在梦中造访此地无数次。打从孩提时代,他就不断梦到骸骨长廊,但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年他十分惧怕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但是如今他再也不怕了。这里只是抵达永恒之门的必经之路,抵达上帝面前的必经之路。他血脉贲张,步伐急促。他就快要到了。再过不久,他就可以打开永恒之门,提出他的问题,困扰他一辈子的问题。

他毫不迟疑地穿越曾在梦境中见过无数次的走道,最后终于来到尽头,抵达寒霜长廊。他在长廊的入口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梦境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景象。尽管具有强大的自制力及专注力,他还是忍不住驻足观看,只因为这里有着人类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的美景。寒霜长廊乃是以雕工细致的圆滑冰块以及晈洁明亮的动人月光交织而成,仿佛由冰冻的蜘蛛网编织出来的巨大空间,其宽难以估计,其高无法测量。洛伊斯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入闪亮的玻璃地板。这条长廊散发出一种浩瀚无涯的微妙感觉,似乎整座巨大的架构都处于一种完美的平衡之中,只要任何地方出现一点裂缝,长廊就会全面崩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洛伊斯非常肯定寒霜长廊处于虚幻边缘,勉强算得上是真实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迟疑了片刻,才终于鼓起勇气踏上玻璃地板。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细致闪亮的冰道上走了多久,最后他终于来到蛛网的中心,永恒之门前。一看到永恒之门,他立刻停下脚步。那只是一扇门。一扇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孤独地耸立在地面上的门。洛伊斯看着永恒之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走了这么漫长的路途,竟然就是为了这样一扇门?他不曾在梦中见过永恒之门,但是想象中,永恒之门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失望之情几乎令他崩溃,接着愤怒的情绪将之一扫而空。他很习惯于愤怒。他有办法处理满腔怒火。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就是真正的永恒之门。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扇门的真假绝对毋庸置疑。这就是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奇景之一,而他正站在它的面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你以为它应该更大一点,更华丽一点。所有人都这么想。”

洛伊斯立刻讶异地转身,他没有听见任何人接近的声音。在他身旁触手可及之处站着一名身穿白色西装、手持精装圣经、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男人。尽管对方憔悴而又严肃的相貌看来十分眼熟,但是他的双眼却显得十分苍老。洛伊斯非常清楚对方的身分。

“你想必就是时间老父。我花了很大的心血才终于见到你。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我的养父?”

时间耸肩。“别问我,这是你的潜意识。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同的形象。你眼中的我是一个权力象征,我可以理解;这一切细节都是由你的潜意识所提供。永恒之门和我具有同样的本质,形象会因人而异。这扇门来自你过去曾经见过的一扇门;一扇在你生命中的关键时刻里扮演重要角色的门。你认得这扇门吗?”

洛伊斯看着永恒之门,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确认得它。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看见这扇门,不曾想起这扇门,但是他记得它。那是他童年时代所居住的房子的前门;是他父母死于车祸意外之后,收留他的养父母家里的门。他的童年没有体会多少关怀,但是养父却坚决地让他走向信仰上帝的道路,所以洛伊斯想起养父时总是试图往好处想;如果他会想到他的话。他记得这扇门。从他走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生就出现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我记得。”他终于说道。“很有趣的象征意义。把门打开。”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时间说道。“这里还有人在等你。”

洛伊斯身边突然爆出一团热气,他立刻本能地跳向一旁。空气中随即弥漫着一股硫磺和焦肉的气味。洛伊斯不用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多年前和他签下契约的恶魔终于前来索取报酬。他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去面对自己的敌人,接着凭借过人的勇气与强大的毅力强迫自己站稳脚步。对方身长八尺,全身绽放着难以忍耐的高温,由许多金属盔甲拼凑而成,具有类似人类的形体,仿佛一具为了嘲笑人类而模仿人类外形的钢铁机械。金属盔甲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动,呈现高温之下的火红色彩。金属尖角自额头上突起,其不是两颗有如岩浆般的深红眼珠。

“你是我的。”恶魔道,听起来像是生锈的钢条摩擦的声响。“我传入你脑中的梦境将你与我带来此地,带来这个未经召唤我就无法前往的地方。现在你要帮我开门,让我去找那个远古时代将我放逐的家伙复仇。”

“抱歉。”时间道。“只要影子瀑布依然存在,你就没有权力使用永恒之门。规矩向来如此。而不管这位先生如何努力,影子瀑布始终屹立不摇。”

恶魔看向洛伊斯。“试试总是无妨。总之你还是得要付出代价。所有魔法结界在这里通通无效,你没有任何抵抗我的能力。你用屠杀影子瀑布居民的性命和我换取力量,但是你也该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等在后面。你的行为注定你死后将会前往地狱,而我现在就是来带你走的。我们将会分享一段欢乐的时光,就只有你跟我。”

“那倒未必。”时间道。“你知道规矩的。”

恶魔对时间发出威吓的声音,但是随即回归沉默。洛伊斯这才看出恶魔竟然畏惧时间。他将这点谨记在心,说不定待会儿可以加以利用。他倨傲地看着时间老父。时间老父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这扇门通往上帝的住所。”洛伊斯道。“我来是为了开启永恒之门,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你具有强大的力量,但是我的力量也不差,千万不要小看我。找还派了手下守在外面,确保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恐怕没有。”时间道。“不幸的是,你留在入口的手下通通死了。”

洛伊斯瞪视时间。他完全无意去质疑时间的言语。既然他说他们死了,他们必定真的死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令他不安,但是他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没有显露任何的不安。现在可不是展现弱点的时候。时间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打算阻止你,威廉,永恒之门是属于所有人的。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上帝对话,只需要开门进去就可以了。当然,一旦你真的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要那样看我,威廉。规矩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

“门后面究竟有什么?”洛伊斯问。他口干舌燥,不过语气始终保持冷静。

“我不知道。”时间道。“那是影子瀑布里面唯一我无法看穿的地方。那是最后的秘密,所有问题的终极解答。你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为了问一个问题?”

“是的。”洛伊斯道。“一个问题。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却困扰了我的一生。上帝真的存在吗?”

恶魔发出嘶嘶声响,不过没有动作。时间微笑。

“我一定要知道。”洛伊斯说。“我一生都建立在上帝及其教诲之中。我放弃了所有过正常生活的机会,放弃了爱情与家庭,将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上帝。我接受圣战军的训练,一手打造出我的军队,带领他们入侵此地,只因为说到底,光有信仰还是不够的,我需要实质的证据。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所有丧尽天良的坏事,都有一个可以解套的理由。如果他不存在,那我的一生都是个谎言,完全没有意义。我杀过的人,我受过的苦……为了成为领袖而放弃的一切通通失去意义。”

“很讽刺,是不是?一支基督教狂热份子所组成的军团,竟然是由一个失去信仰的男人率领。”

“我梦想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了。我梦想看到永恒之门,通往所有的真相、一切的答案的门。我一定要来这里,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因为我必须冲出怀疑的阴影。因为我必须知道答案。”

他向前一步,打开永恒之门。门后大放光明,耀眼温暖、慰藉人心。他毫不迟疑地踏入光亮之中,永恒之门随即在他身后关起,截断了所有光线。少了这道光,世界顿时黯然失色。时间老父转向钢铁恶魔。

“总有一天,人们将会不再继续相信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不到那个时候。”恶魔以其锈铁交击的声音说道。“在那之前还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恶魔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硫磺的气味,以及两个仍在燃烧的脚印。时间踩熄两道火焰,然后看着紧闭的永恒之门,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也还不是他穿越永恒之门的时候,但是总有一天就连他也必须去见识那门后的世界。他其实还满期待那天到来的。他转身背对永恒之门,走回寒霜长廊,暗自希望梅德已经完成工作,收拾好残局。希望如此。他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杯好茶,而他很不喜欢自己泡茶。

时间穿越闪亮的华丽冰道,离开寒霜长廊,留下永恒之门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人们。

尾声

丽雅·富拉希尔驾驶圣战军吉普车穿越空荡荡的街道,由于行驶速度过快,导致旁边的艾许偷偷地紧握安全带。他虽然死了,但还是不喜欢冒不必要的风险。丽雅在图书馆外面找到这辆被圣战军遗弃的吉普车,当场强行征收。艾许不确定她有没有权力干这种事,但是没有蠢到开口去问。当时丽雅心情欠佳,不喜欢关心太多细节。圣战军实在太不贴心,竟然没有把车钥匙留在钥匙孔里,不过在艾许的注视下,引擎立刻自动点火。丽雅行驶在残破的街道上,车速越来越快,神情严肃地直视前方。她似乎不忍心多看路旁的惨状,认为只要能够尽快远离这里,或许可以开到一个未受战火波及的区域。可惜不管她开得多快,始终只能看到更多废墟,更多闷烧的火苗,更多街边的尸体。圣战军已然到此一游,影子瀑布永远不可能尽复旧观。

吉普车呼啸前进,不断穿越一条条街道,最让李奥纳多不安的还是街道上所缺少的东西。没有人在街上为死者哀悼。幸存者躲在紧闭的窗内紧张地看着外面。除了这辆吉普车外,街上没有任何车辆。所有号志灯都是红灯,不过丽雅并不理会。圣战军已经战败,但是城内仍然一片肃杀的气氛,仿佛威胁只是暂时解除,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下一波屠杀的前奏而已。艾许皱眉。他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但却不知道所为何来。他抛开这个预感,再度转向丽雅。她的脸上布满瘀青,下唇遭人划开,但是神情依然剽悍,丝毫不肯妥协。这种情况令艾许十分忧心。如此压抑自我绝对不是什么健康的生活态度,她迟早都得停下脚步,为这次入侵行动所失去的一切哀悼。撑得越久,只会让她越难受。这就是她尽量保持忙碌的原因;她不让自己有时间停下来思考。然而不管她开得多快,废墟始终近在眼前。吉普车突然紧急转弯,将艾许整个人甩到一边。他看了看四周,心知丽雅正在开往某个特定的目的地,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身在何处。所有遭受过炮击跟火焰焚烧的街道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他提高音量,盖过引擎的怒吼大声询问,接着试图在丽雅毫不减速地开过一堆坑洞时保持冷静。

“去找李察·艾利克森。”丽雅回答。“希望能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他。想要让一切重新步入轨道,我们需要设立一个指挥及联络中心。真是千头万绪……我们必须知道有多少资源可以动用,以及如何最有效率地运用这些资源。人手、专长、补给……我们不能寻求外界帮助。我们必须自力救济。市议员全死了,我们必须重新找人负责大局,建立指挥体系。不然所有人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瞎忙,彼此掣肘,搞不清楚轻重缓急。我们必须组织起来,李奥纳多,所以我们需要警长和他的手下。”

她稍微放慢车速,四下张望,似乎首度注意到路上残破的状况。没有任何东西完整无缺,四处都有浓烟飘入微亮的天际。翻倒在地的焦黑汽车,破碎的窗户以及砸烂的路灯,随处可见的尸体。他们以各种怪诞的姿势躺在地上,似乎表明自己再也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一样。丽雅轻叹一声,再度将注意力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情,有如丧家之犬,似乎她终于开始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圣战军规模必定十分庞大,不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全面的破坏。”她终于开口道。“我一直以为镇上还有未受战火波及的地方、完好如初的建筑,但是没有……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一切都将大不相同了。影子瀑布理应是个不受世界侵扰的圣堂,一个梦想和传奇寻求宁静与慰藉的地方。但是世界毕竟还是找上门来。我一直在想重建计划,想着该如何让大家重新振作,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些,我不禁要怀疑这有什么意义?死了这么多人,毁了这么多建设,或许我们该直接离开,让影子瀑布归于宁静,自行消失。”

“不,”艾许道。“我们必须重建影子瀑布,让一切步入正轨。不然圣战军终究还是赢得了这场战争。”

丽雅轻哼一声,专心开车。艾许很庆幸她有这样的反应。丽雅向来不太接受他人建议,打从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她以前也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看来这次入侵行动真的改变了所有人。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抵达警长的指挥中心。这个街口都是政府单位,看来没太受到战争的影响。丽雅将车停在路旁,眉头深锁地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圣战军一定知道警长办公室的位置,而像这种重要的公家单位应该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才对。她耸了耸肩,却无法抛开心中疑惑。接着她将吉普车停入一个保留单位中,才刚熄火立刻跳下车来。

她跑在艾许前面,快步踏上警局的台阶,心中的压力越来越甚,但却发现找不到人可以宣泄情绪。警局中空无一人,近乎诡异的宁静。照理说应该会有许多副警长与雇员在里面忙进忙出,回应民众的要求,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才是。但是走廊上空空荡荡,每间办公室都大门敞开,没半个人影。丽雅和艾许继续前进,脚步声在一片宁静中发出极大的回音,但是没有人出来制止他们。最后他们来到警长的私人办公室前,发现外面瘫坐着两名正在喝咖啡的副警长。他们抬头看了艾许跟丽雅一眼,认出丽雅后立刻站起身来。除了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之外,两人的体型如出一辙:高大、魁梧,因为坐在警车之中虚耗太多时间而显得有点肥胖。他们看来十分疲惫,制服上都染有其他人的血迹。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警长办公室一眼,不过都没有开口说话。

“好吧。”丽雅冷冷地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最好能够提出一个好答案,因为我没心情听见任何坏答案。我今天过得很惨,而你们很可能会过得更惨。说话。”

两名副警长互看一眼。“我是科林斯。”金发的那个说道。“他是刘易斯。暂时来讲,我们就代表影子瀑布的警界了。你可以从这一点看出情况有多糟糕。其他副警长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失踪的多半已经死亡。至于警长……目前处于无法沟通的状态。无线电系统无法使用,因为根本无人接听。显然之前圣战军曾经来过这里,将所有人带出去,要求他们面对警局后方的一面墙站好,然后全部射杀。如果你们想要看看的话,尸体还在原地。本来圣战军或许打算占领这里,成立自己的警方势力,但是当路易斯和我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在外面跑了一个晚上,好像疯子般四下奔走,尽可能地协助镇民。现在我们累了,打算休息休息。如果你不满意的话,镇长女士,你就看着办吧。总之我们是精疲力竭了。”

艾许非常惊讶地听见丽雅的声音充满冷静与理性。“我们都累了,但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战争结束了,事情却还没解决。我们必须开始收尸,不然镇上很快就会出现传染病。活着的镇民必须配给食物与水,以及避难所。我们必须晚点再休息,等有时间的时候。李察在办公室里吗?”

副警长们再度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接着科林斯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他在里面,但是你们不能见他。此时此刻他什么人都不见。”

“他会见我的。”丽雅道。“他的薪水是我付的。”她走到门口,转动门把。门上锁了。丽雅瞪着门,刻意抬高音量。“李察,我是丽雅。开门。我们必须谈谈。”

没有回应。丽雅再度转了转门把,然后后退一步,对艾许比个手势。他瞪了门锁一眼,门锁应声而开。丽雅紧张地进入艾利克森的办公室,不过在看到李察·艾利克森趴在桌上睡觉之后,她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警长的衣服上带着烧焦的痕迹,似乎是太接近火灾现场所造成的。本来艾许还以为他只是累坏了,不过随即看见办公桌旁地板上的空酒瓶,以及距离艾利克森手掌不远处的另外一支酒瓶。丽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喔,李察……不要在这种时候。不要在这种时候。”

她走到他的身旁,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一晃,嘴里喃喃说了几个字,然后就没有反应了。丽雅对艾许比个手势,两人合力将他在椅子上扶正。丽雅盯着手表测量他的脉搏,闻到他满身酒气时皱起鼻头。

“他……没事吧?”艾许问。

“醉死了,不过还活着。”丽雅任由警长的手臂摔落桌面,发出一声很大的撞击声响,看得艾许很不忍心。丽雅回头看向门口,两名副警长正在门外看着办公室内的景象。

“路易斯、科林斯,进来。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两名副警长同时耸肩。“我们一个小时前抵达这里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科林斯道。“其他人被杀的时候,他应该是出去了。我们一直试图叫醒他,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从你的表情看来,镇长女士,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不惊讶,没错。”丽雅道。“他面临紧急情况的时候总是喜欢喝两杯。我们必须先叫醒他,帮他醒酒。我们需要他。警长是一个象征;当人们不愿意听我说的时候,或许会愿意听他说。我猜这里应该有淋浴间吧?很好,把他带去,脱光衣服,放在一支莲蓬头下面,用冷水淋他。我去煮咖啡。不管怎么做,我要他在一个小时之内清醒过来。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科林斯看向刘易斯。“我们还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描述太过夸张呢。你抓那只手,我抓这只手。如果他想吐的话,我们就放手,我不要把我的衣服弄得更脏。”

抬到门口的时候,科林斯回头道:“你或许想要看看他桌上的那些文件。我们本来是摆在那里,打算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再看的。”

副警长继续抬出警长,丽雅则开始专心阅读桌上的文件。艾许开口要帮艾利克森说点好话,但是在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之后立刻闭嘴。她转瞬间变得疲惫不堪,似乎报告上记载的事情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事?”艾许问。

“看来麻烦还没结束。”丽雅道。“根据这些报告显示,圣战军入侵期间,镇上各地陆续传出和战争行为无关的连续杀人事件,有些发生在圣战军没有大肆破坏的区域。根据法医报告,显然我们的连续杀人魔利用圣战军作为掩饰,展开了疯狂的杀人行动。和往常一样,没有目击者,没有线索,只有尸体。”

他们呆立原地,沉默片刻。接着丽雅将报告丢回桌上,在警长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要怎么办?”艾许问。

“先把李察弄醒,”丽雅道。“然后设计一个陷阱。”


时间老父联络梅德的时候,她正在骸骨长廊上拖着最后一具圣战军的尸体。这具尸体是所有死人里面最重的一个,所以她才故意把他留到最后。六尺六寸高,足足有两百五十磅重。她考虑将这人做成标本,挂在骸骨长廊的显眼处,用来赶跑访客,但是时间一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老家伙真是一点风格都没有。她停下脚步,喘了喘气,伸展筋骨。处理十二具死在她手中的圣战军尸体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一边哼着愉快的旋律,一边处理尸体。对方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但是都没有在梅德的匕首插入肋骨间的缝隙之前察觉到她。

前十一名士兵都被她丢入一幅画着无底深渊的画像之中。至少她认为那是个无底深渊,因为没有一个被她丢下去的家伙爬回来抱怨过。第十二具尸体,除了最重最大之外,同时也是距离那幅画最远的一个。即使如此,她还是花费很大的心力将他拖了过来。她打算晚点再回去清理血迹。好吧,事实上她打算等时间机械人恢复运作之后再派它们去清理。梅德并不特别喜欢做家事。

她将尸体的胸口靠上画像边缘,然后想办法说服其他部位跟着上半身一起进入画像。她又推又挤,搞到双眼突起,汗流浃背,却始终没办法把这鬼东西给推进去。她后退一步,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纯粹为了泄愤,然后抓起一条腿,试图将身体与画框抬成水平。她用背顶起尸体,终于将对方抬了起来。只要再加把劲,一切就搞定了。当然,时间老父的声音偏偏就要选在这个关键时刻于她脑中响起。

梅德琳。过来。我需要你。

“可以等一等吗?”梅德微微喘气说道。“我现在没空。”

过来。现在就来。

“就是类似这种时候,”梅德说。“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寻求专业心理谘商。或者,换个方式说吧,如果你不说个请字,然后诚心诚意地拜托我的话,我不但死也不会去找你,而且还打算站在这里闭气,直到脸色发青为止。”

请你过来一趟。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样好多了。”梅德勉强说道。“我待会儿就去找你,前提是我没先把背给搞断。在我到达之前,先将药酒跟枕头准备好。”

她紧紧抓住圣战军的脚,打起精神继续奋战。尸体在画框上摇摆片刻,似乎在向梅德争取主导权,接着它终于决定放弃,优雅地滑入画像,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面。梅德在它身后吐了一口口水,接着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水,开始沿着骸骨长廊走去。时间的语气听来很急,而且轻易就让步了,一点也不像他。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时间老父绝对不会欠缺的话,那一定就是时间了。拥有永生让他总是能够悠闲地面对许多事情,但是他刚刚却说他需要她。梅德开始加快脚步。不管出了什么事,总之他就在不远处。他总是距离她不远,不管她从长廊的何处开始走起都一样。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她转过一个转角,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私人住所。就跟往常一样,这里在她眼中乃是一座中世纪古堡的大厅,墙上挂满了火把与绣帷。大厅一角耸立着一把巨剑,笔直插在一块石头上方的铁砧之中。不需要阅读十字护柄上的铭字,她就知道那把剑是石中剑,这里就是坎莫洛特。或者,至少是某一个版本的坎莫洛特。多年来,坎莫洛特已经出现过无数个版本,但是只有少数几个版本至今依然深为世人所相信。梅德大摇大摆地迎向前去,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大厅本身的状况。到处都是蜘蛛网,绣帷上布满污垢,图案几乎褪光。火把已经烧到尽头,金黄色的光线中飘着厚重的尘埃。

时间老父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位于蓝色条纹大理石台座上方的巨大王座中。他身穿魔法师的暗色长袍,其上绘有许多神秘隐讳的魔法符号。有时会有一只猫头鹰坐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此刻不见踪影。梅德在王座前停下脚步,随手敬了个礼,接着满脸震惊地看着时间的面孔。他看起来无比苍老、无比虚弱,以如今所处的生命阶段来讲绝对不应该如此衰老才对。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脸颊突出,眼珠深陷。他的目光依然坚定,但是嘴唇颤抖不已。她上次见到他大概是在一个小时前,而这短短一个小时之间他仿佛已经老了一百岁。梅德尽力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心想一定是在对付圣战军的时候消耗掉他太多体力的关系。

“好了,我来了。”她很快说道。“你想干嘛?”

“我们必须谈谈。”时间道。他的声音再度令她心惊,因为实在太低沉、太细微,仿佛是喃喃自语。

“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德立刻道。“不需要谢我。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而已。”

“什么。”时间神色茫然。“你在说些什么,孩子?”

“解决圣战军呀。小意思。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而已。”

时间缓缓摇头。“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梅德琳。现在注意听好,拜托。我只剩下交代一遍的时间跟精力而已。”

他停顿片刻,喘一喘气。梅德噘起嘴来。她对于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解决十二名圣战军感到非常骄傲,但是她早该知道时间不喜欢她这样做。对于拥有这种地位与权力的人而言,他有时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再说,不管她为他做过什么,他总是不懂得感恩。时间再度开口说话,很吃力,很缓慢,她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

“为了圣战军入侵的缘故,我封闭了永恒之门。不过当他们最高领袖孤身前来时,我又为他把门打开。当时这似乎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在他穿越永恒之门之后,一切全都变调了,永恒之门的召唤突然变得强烈,非常强烈。召唤人们穿越永恒之门的那个声音仿佛在那一瞬间突然爆发了出来。”

“我用尽办法想要阻止,但是召唤的声音依然不断增强。我试图再度封闭永恒之门,可是却办不到。我已经失去这股力量了。永恒之门门户洞开,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呼唤众生。镇上的魔法压力一定到达难以忍受的程度。我认为我们将迎接许多访客的到来。大部分的访客都会自动来到永恒之门,乖乖地前往门后的世界,但是还是会有人需要特别处理。你必须处理他们,梅德琳。你必须不择手段地维持秩序。我会将部分的力量转移到你体内;相信你不会滥用我的力量。杰克·费契会有条件地遵守你的指令。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可能相处愉快,但是你们必须学会同舟共济。”

“为什么?”梅德问。“出了什么事?你要离开吗?”

“从某方面而言算是。”时间道。“注意听好。一个可怕的人物即将现身。非常恐怖的家伙。”

“比圣战军还要可怕?”

“喔,是的。可怕多了。狂野之子即将进入人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横扫影子瀑布,而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某股力量提早诱发了我的死亡及转世。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正在玩弄自然运作的规则,我似乎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梅德问。“到你再度死亡之前?”

“大约一个小时。我尽量在拖延了,但是压力已经到了令我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很快就会死去,时间将暂时成为婴儿。在我有能力再度掌控一切前,影子瀑布必须经历几天没有我的日子。正常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此刻各方势力都想藉由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梅德琳,你看见那边那把剑了吗?你当然看见了。知道那是什么剑吗?”

“知道。”梅德说。“那是石中剑,阿瑟王的配剑。”

“现在是你的配剑了。将剑自石头中拔起,梅德琳。”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向长剑。剑身上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凝视之下更加耀眼。她缓缓走过去,站在铁砧前。十字护柄是纯银打造,不过剑柄上包覆着年代久远的皮革,因为岁月跟汗水的侵蚀而浮现许多暗斑。石中剑。她握住剑柄,发现剑柄非常趁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她轻轻一提,毫不费力地将剑自铁砧和石头之中拔出,然后把剑举在身前。剑身绽放着耀眼的光芒,有如黎明的阳光一般照亮大厅。尽管剑身巨大,但是重量很轻,不过梅德一点也不怀疑此剑所蕴含的强大威力。她打从内心深处感受着那股力量,有如一首包覆在她灵魂外围的诗歌一般。她转过身去,好似游行示威一样回到时间的王座前。他手中握有一把剑鞘跟皮带。她将剑鞘接过,随即还剑入鞘,把石中剑系在腰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拥有处理一切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她。

“那么,”她愉快地问道。“这表示我已经成为英国女王了吗?”

时间微微一笑。“恐怕不是。那个传说只对第一个拔出剑的人有效。不过喜欢的话,你可以说自己是影子瀑布的女王。我已经将力量灌注于石中剑,需要的时候尽量取用。或许是我大惊小怪,或许你永远没有必要取用其中的力量,但是如果非要拔剑不可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只管放手去做。”

他沉默片刻,双眼几乎合起,梅德还以为他就要睡着了,不过接着他突然抖了一抖,仿佛在与睡魔作战一般,然后再度对着梅德微笑。

“梅德琳,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了。有很多事我之前想要告诉你,但却一直没有说,毫无疑问,取代我的时间老父将会拥有我的记忆,但我还是想要在我依然是我的时候和你说这些话。我一直很在乎你,梅德琳,我始终把你当作亲生女儿,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他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梅德哽咽几声,努力不让眼泪流下。她又等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她爬上平台,来到王座前,靠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有如木乃伊般布满皱纹,双手干枯好似皮包骨。她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呼吸十分缓慢,入气甚少。梅德在王座旁坐下,静静等待。

“我从来不想当你的女儿。”她轻声说道。“我想当的不是女儿。”


史恩·莫利森回到山丘地底世界,嘴里哼着轻快的歌谣,心里所有的大石通通放下。影子瀑布在圣战军的侵略行动中存活了下来,妖精们再度拥抱他们的荣光。最重要的是,他体内的音乐再度恢复昔日的风采,就和他来到影子瀑布前一模一样。他和朋友们高声欢唱,狂野不羁,畅快无比,仿佛他的传奇又再度复活。他大摇大摆走在泥土地道之中,笑容满面地唱着一首老歌。人生在世实在太美好了。

通道之中了无人烟,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除了自己的歌声之外,完全听不见其他声响。他停止歌唱,用心倾听。通道中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察觉自己走在一道惨白的光圈之中,有如漆黑舞台上打下的聚光灯。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就连本应为他提供照明的鬼火也都不见踪影。他继续前进,光圈随之移动。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时他应该遇见了生物才对,就算只是一头路过的地精,或是蜷曲在墙面上的蠕虫,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遇上。他开始加快脚步。

他来到看顾者面前,看着这颗将整条通道完全挡住的大头。惨白的石头表面充满了裂痕,仿佛无数岁月对他造成的影响突然之间显现出来了一样。看顾者嘴巴大开,双眼无神地直视莫利森头顶。莫利森打从内心深处明白,眼前所见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大石头罢了。看顾者已经离开了。他走过开口的下巴,猛然开始奔跑。他并不是奔向通道中的任何地点,而是朝着心中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前进。他越跑越快,似乎想要赶过心中的怀疑与惧怕,最后终于冲出通道,进入妖精法庭所在的巨大洞窟。

大庭院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动静,了无任何声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闻到强烈的腐败气味。他缓缓朝布满铁锈的黑铁栅门走去,突然打了个寒颤。原先潮湿闷热的空气如今变得十分寒冷,像坟场一般死气沉沉。本来绿意盎然的丛林如今腐烂枯萎,似乎已经死亡好几个星期了一样。妖精英雄与神话怪物的雕像东一座西一座地坍倒在地,显然是被攀附其上的枯萎藤蔓扯下来的。到处都有小动物的尸体,所有活在丛林之中的小动物全部死光。莫利森仔细检查了几具尸体,不过看不出死因。

他继续前进,没多久发现两名妖精相对而立,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刺满逝去的玫瑰。他们双眼紧闭,胸口没有起伏。莫利森缓缓探手触摸其中一名妖精,结果两名妖精同时摔倒在地,身上的玫瑰像是裹尸布。他蹲在他们身旁察看,但是依然看不出死因。他们皮肤冰冷,触感松垮。莫利森站起身来,重重换气,用力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再度开始奔跑,使尽全力挤出腐败的丛林。他大声求助,希望有人前来帮忙,响应他的叫唤,但是始终没人理他,没人出现。整座大庭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穿越庭院,来到位于另外一侧的高大栅门之前。栅门大开,仿佛再也没有关门的理由。

他穿越大门,进入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城堡。他迅速通过宽大的石廊,每跑几步就叫一声,但是依然没有回应。他经过许多镶在石墙中的妖精。他们通通死了。最后他来到漠视法庭,妖精的集会地,停在两扇巨大的门扉之前。两扇门微微开启,似乎在诱惑他推开大门、看看门后藏着什么东西。部分的他不想开门,宁愿转身跑回庭院,也不要面对怀疑已久的事实。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他在门上推了一推,两扇大门缓缓敞开。

于是史恩·莫利森踏入漠视法庭,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安息地,发现妖精们都在里面等待他。他们身穿华丽的长袍,有如许多来自天堂的死鸟般躺在地板上。数以百计的妖精,难以计数的妖精,姿态优雅地躺在一起,仿佛只是随地躺下,进入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莫利森缓缓穿越妖精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迎向前去,绝望地寻找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是没有。妖精法庭中了无生气。

最后,他来到法庭底端高台上的两具王座之前。欧伯隆王跟泰坦妮雅后坐于其中,气度恢弘无比,美艳不可方物,可惜看起来应该也都死了。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在他们身边的是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吊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绞刑台上,随着无形的微风左右摇摆。粗粗的绞绳深深陷入喉咙,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冷静详和。莫利森爬上高台,微微迟疑地触摸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交握的双手。他们的皮肤冷得令人心寒。他偏过头去,看向普克,只见普克张开双眼,对他眨了一眨。

莫利森惊声尖叫,摔倒在地,心跳急促,冷汗直流。普克吊在绞刑台上轻声窃笑。莫利森自地上爬起来。

“你这混蛋,”他终于说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喔,我们是死了。”普克毫不在意地说道。“或者说他们死了,我也快了。我之所以撑着不死,只是为了要向你道别,小人类,小诗人。妖精的时代终于走到尽头,只剩下我来告诉你原因。我一直很喜欢你,很喜欢你用人类的奇迹和歌曲为这座法庭带来的清新气息。你不知道永生不死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所以我多撑了一会儿,想要跟你道别,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一切,感谢你最美好的礼物。”

“我不懂。”莫利森呆呆地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决定死亡。”普克说。“我们忘记全盛时期的我们有多么强大。当年我们辉煌荣耀,聪颖睿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们跟所有种族战斗,大部分都已经不复存在的种族,从来不曾尝过战败的滋味。最后我们无可避免地面临唯一能够跟我们匹敌的对手只有我们自己的境界。但是当时我们已经发展出无比强大的武器,如果用来内战的话必定会导致自我毁灭。于是我们抛开了战斗的乐趣,将武器锁在无法轻易取得的地方,把好战的天性压抑在心底深处。”

“你也看到这样做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了。我们背弃荣耀,堕落到完全忘记从前的地步。接着你出现了,小诗人,帮助我们唤回记忆。但是一旦想起曾经的一切,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去过之前那种日子。”

“你带给我们的最后一场战争非常痛快。许多人类以及各式各样的生物倒在我们的钢铁与科技之下,不是成为我们的傀儡,就是彻底死去。我们感受到毁灭的快感、战斗的刺激,唯一欠缺的就是恣意破坏以及任意掠夺。为了表达对你的谢意,我们决定不干那些事。我们再度感受到古老的颤抖、古老的欢愉,凭借肉体的力量取得荣耀。但是再度尝到身而为狼的喜悦之后,我们不能,也不愿意再度回去当羊。于是我们决定带着尊严死去,在我们踏上历史的顶峰时离开人间。我们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回到家园,与世界道别,然后躺在地上,拥抱死亡。”

莫利森想要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但是偏偏说不出任何言语。泪水在他眼中燃烧。

“最后一件事,”普克轻声说道。“最后一个警告,藉以表达我们的感激。狂野之子即将降临人间,朋友将会互相残杀,兄弟将会阋墙。我们很久之前就预见了对方到来,但是始终没有警告你们,因为这样才仁慈。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对方,也没有能力解救你们远离黑暗。或许,说到底,这也是我们决定死亡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将会怀念你们人类。再见了,史恩。愿意的话,请为我们唱出最后的歌曲。”

他闭上双眼,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武器大师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软垂在绳子之下彻底死去。莫利森伸手碰触普克的肩膀。没有反应。他稍微使劲,尸体缓缓转圈,绳子嘎吱作响。接着史恩·莫利森,唯一曾在最后的妖精法庭歌唱的人类吟游诗人,转过身去,缓缓离开这座死亡大厅,昂首阔步,没有哭泣。还不到哭泣的时候,他必须等一等再哭。他拉开嗓门,为再也听不见歌声的妖精唱出最后的歌。他高歌,他心碎,歌声在空洞的法庭中回荡,回荡在凯尔度寂静的长廊里。


丽雅·富拉希尔和李奥纳多·艾许来到河边小屋找寻苏珊·都伯伊丝。此刻天刚亮,金黄色的阳光温暖整个世界。某处传来鸟儿的歌声,鲜明而又急促。河面上,一只天鹅神色庄重地游过一座半身浸在翠绿湖水之中的人鱼雕像。丽雅若有所思地看着雕像。她很肯定上次来找苏珊的时候还没有这座雕像。不过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她看了艾许一眼,确定他看来够体面,然后敲了敲小屋前门。她才刚敲完,屋门立刻打开,仿佛苏珊正在等待访客一样。谁能说她不是呢?丽雅将心中的惊讶隐藏在愉快的微笑后。住在湖畔的女士知道许多事情,毕竟,他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找她的。

苏珊后退一步好让访客进门,接着疑惑地看向艾许。他对她展现迷人的微笑,她则是轻哼一声,转身走开。丽雅看着艾许,他耸了耸肩。接着他们才发现苏珊屋里已经坐了两名访客。对方站起身来,朝艾许跟丽雅点头微笑。丽雅露出社交式的礼貌微笑,趁机观察屋内的情况。这地方看起来还是好像被炸弹炸过一样。她感到一阵手痒,很想找个抹布、畚箕、刷子或是铲子之类的东西来拿。大家都知道苏珊喜欢将自己的生活形态形容为“舒适中带着杂乱”,这样讲就像是把十字圣战军形容为过度热心的观光客一样含蓄。

“我是詹姆士·哈特。”此言一出,立刻将丽雅拉回现实之中。她面前的男人长相普通,身上的穿着和脑袋后的辫子对他的年龄而言有点过于年轻,体重也似乎稍微超重。不过这些印象丝毫没有减损她脸上的微笑与友善的态度。这男人是个选民。丽雅自动自发地握住对方主动伸过来的手。

“你就是詹姆士·哈特。”她听见自己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比较高一点。”

哈特礼貌地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身旁的女人自称是波丽·考辛斯。丽雅愣了一愣,接着强行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吃惊的表情。影子瀑布的居民都曾听说过这个被自己的记忆困在家里的女人。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才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但是丽雅却一点也没听说。显然她已经和镇上的状况脱节许久了。她与波丽握手,露出标准的政客微笑。有问题可以晚点再问。她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她转身面对苏珊。

“恐怕我这次是为你的专长而来了,亲爱的。我们需要算算塔罗牌。”

“让我猜。”苏珊道。“你要我用牌找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谁,顺便看看有没办法提供任何线索,对吧?不用那么惊讶。我知道你们要来,也知道为何而来。塔罗牌已经告诉我了,今天我的牌充满许多可能。我朋友的想法和你们一样,不过我认为最好等你们来了之后再开始。我不喜欢为同一件事情算两次牌。请各位在桌旁找个位子坐下。”

屋内正中央放有一张小圆桌。桌面黯淡,充满刮痕,大概已经很多年不曾擦亮过了。桌上放着一叠塔罗牌,有如一颗未爆的炸弹一般。它们看起来就和一般塔罗牌没什么两样,但是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丽雅浑身打颤。这副牌与众不同,具有非常强大的潜力……她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在桌旁坐好,静静地等她。她拉开最后一张空椅,在艾许身旁坐下。她很想握住艾许的手寻求慰藉,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

苏珊洗牌,其他人坐在一旁观看。她洗了好一阵子,丽雅的注意力开始飘向别处。她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思绪飘回到上次造访苏珊时的景象。她和李察·艾利克森在这里发现第一名受害者,躺在苏珊的地板上、自己的血泊里。这里就是一连串事件的开始,或许她该在这里寻找故事的结尾。苏珊洗好牌,开始以丽雅认为没有必要的力道将牌一张一张地使劲拍上桌面。拍击的声音十分刺耳,丽雅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很高兴自己坐在椅子上。刚刚圣战军那阵毒打依然令她十分虚弱,一站立太久,双脚就会开始发抖。

她听说苏珊也在入侵行动中受了重伤,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大概是找到魔法医生帮她治疗了吧。艾许带丽雅去了医院,但是由于医院里面挤满了伤势比她严重的病患,所以丽雅坚持离开。她还有工作要忙,绝不能让这点小伤拖延甚至阻碍她的进度。影子瀑布需要她。艾许凑到她的身边,小声询问她感觉如何。她微微一笑,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他担心太多了,再说,她并不喜欢去想自己感觉有多糟。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假装没有这一回事。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苏珊身上。此刻苏珊正在将牌排列成只有对她才有意义的图形。排完之后,她靠回椅背之上,凝视着自己排出来的图形。所有人都满怀敬意地等待着。事情即将有所突破,他们全都可以感觉得到。苏珊对艾许皱起眉头。

“乌云密布,暧昧难明。就算所有条件都处于最佳状态也很难看出端倪,更别说有个死人坐在这里了。”

“你希望我离开吗?”艾许十分有礼地问道。

“不幸的是,你不能离开。你是必要条件中的一部分,必须出现在这里。不要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应该出现于此,归来之人。你早就应该穿越永恒之门了。”

“我没办法。”艾许道。“这个世界需要我。”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苏珊语气不屑。“真方便。”

哈特见丽雅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急忙插嘴道:“听着,我们可以晚点再来侮辱彼此的生活方式,现在先把重点放在塔罗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出任何征兆,苏珊?”

苏珊不情不愿地看向眼前的牌,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专长上,但是不管怎么样就是无法甩脱外界的干扰。正当她打算说出晚点再试之类的言语时,身旁的哈特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窜入她的体内,使她大力撞上椅背,背部疼痛不已。她大口喘气,手掌紧紧握住哈特的手。那股力量非常刺激,超越人类的极限,超越她所曾感受过的一切,瞬间遮蔽了她的心眼,令她专注在塔罗牌及其所代表的意义上。她开始说话,或者说某个声音开始透过她的嘴巴发音,而她只能无助地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旁听着自己说些什么。

“永恒之门的召唤变强烈了。它在召唤所有迷失的灵魂回家。”

“她说得没错。”艾许道。“我感觉得出来。”

苏珊没去理他,目光没有焦点。“狂野之子已经取得力量。如今是他现身的时刻了。”

“你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谁吗?”哈特轻声问道。

“知道。史恩·莫利森。他想寻死,狂野之子可以感到他的死意。但是如果你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某样恐怖的怪物潜伏于未来,静静等待出生的时机。”

“什么?还有?”艾许道。丽雅立刻叫他闭嘴。

“恐怖,但又美好。影子瀑布中的一切都将改变,永远不可能恢复旧观。世界将会终结,经历全面的改变,所有事物都将获得新生。”

哈特自苏珊手心中抽回手掌。力量一离体,苏珊立刻瘫倒在桌面上。她的脸重重地撞上桌面,但是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移动,思绪紊乱,全身颤抖。波丽立刻跑到她身边,扶她坐起,领着她离开桌旁。哈特挺直腰身,面色发白。波丽帮助苏珊躺上床,然后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艾许看向哈特,接着转向丽雅。

“刚刚是怎么回事?世界末日?有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提高赌金吗?”

“或许是一种隐喻。”丽雅道。“预言通常带有象征意义。”

“不见得。”哈特道。“关于我的那则预言就非常直接。我会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这绝对不是巧合。”

“先把这个想法摆到一边,好吗?”丽雅道。“等我们冷静下来再说。我认为在没有实质证据之前妄下结论是很危险的事情。”

“好吧,”艾许道。“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联络警长办公室。我们必须找到史恩·莫利森,然后保护他。”

“我听说警长失踪了。”波丽在苏珊的床边说道。

“他回来了,只是有点……状况不佳。”丽雅说。“没关系,还有两个副警长可以帮忙。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帮助我们找出史恩。”

“先等一等,”艾许道。“我们先想一想,苏珊说如果我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丽雅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觉得必须仔细考虑整个情况,然后再采取可能无法挽回的行动。”

“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哈特说。“根据苏珊的说法,莫利森想要寻死。如果不尽快找到他,一切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也将失去诱捕凶手的机会。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么玩意儿。”

“史恩是我和苏珊的朋友。”波丽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愤怒。“如果他遇上麻烦,我们一定要出手相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晚点再说。”

“她说得没错。”丽雅道。“过去几个小时之中,我们都已经失去太多朋友。我绝对不要因为延缓救援行动而再失去任何人。我认识史恩,如果可以找到他,他会愿意跟我谈的,他从来没有办法拒绝我。”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艾许道。“你在哪里认识史恩的?”

“波丽和苏珊留在这里。”丽雅不去理他。“其他人前往警长办公室。我们可以让史恩留在那里,交付保护监禁。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我们只要等待狂野之子来杀他就行了。”

“然后我们收网,他就成为瓮中之鳖。”哈特道。“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简单明了,一切说定。他们打了一通电话给警长办公室的刘易斯跟科林斯,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出史恩·莫利森的下落。他在城镇边缘四下乱走,目光涣散,神情恍惚。警长办公室的医生声称他是受到圣战军入侵行动惊吓所致。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都出现了这种症状。他们让他躺在一间牢房之中,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他们在牢房外轮班守卫。

警长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他们送警长回家睡觉,等他酒醒。截至目前为止,刘易斯跟科林斯是唯一回报的副警长。还有其他副警长存活下来,但是他们都在外面负责安抚人心跟重建秩序的工作。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心需要安抚。丽雅、艾许和哈特在莫利森的牢房附近找地方躲好,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缓缓流逝。至少科林斯相刘易斯还有工作可忙。艾许跟丽雅则是小声交谈,互诉别来之情。哈特坐在原地盯着墙壁,反复回想着打从来到影子瀑布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希望朋友现在在他身边。两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正当要开始打盹的时候,他就被艾许迫切的声音吵醒。一阵细微而又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哈特无声站起,随时准备行动。两名副警长出了什么事?如果有人接近的话,他们应该会出声警告才对。凶手应该不可能已经把他们两个通通除掉了吧……哈特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开手掌。

理论上,身为时间的孙子,他应该具有可以烤焦十几名连续杀手的能力。但是此刻他还在学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不确定能不能在危急时刻仰赖这股力量。他或许会在对付杀手的时候摧毁整座警局……他开始希望自己有向副警长要把手枪或是什么武器来用;倒不是说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枪……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忙将注意力转回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上。他躲在牢房旁边一间储藏室的门后。脚步声路过储藏室,往牢房而去,然后停了下来。哈特精神紧绷,用心倾听。为防万一,他们锁起了莫利森的牢门,但这并不表示凶手没办法进去。片刻之后,他们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死期到了,史恩。狂野之子要你的命。”

突然间,外面传来钢条遭受外力扯弯的尖锐声响。哈特撞开储藏室的门,冲入走廊之中,扑向站在莫利森牢房前的高大身影。凶手轻易将他甩开。哈特重重摔倒在地,但是在满腔怒火跟肾上腺素的躯使之下立刻爬起身来。接着他停止动作,盯着眼前这个手持警棍之人。凶手。狂野之子。李察·艾利克森警长。艾许和丽雅自他身后现身,警长转过身去面对他们。丽雅茫然地摇头。艾许则是面色悲伤地看着艾利克森。

“不该是你,李察。不该是你。”

“他非死不可。”艾利克森理所当然地说。“这是必须的。”

他突然挥动警棍。哈特在最后关头低头闪过,警棍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击落一片泥灰。艾许自后方扑上,试图将艾利克森的双手固定在身侧。艾利克森随随便便就将他甩到一边。哈特挥出一拳。艾利克森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开。哈特重心一失,随即向前跌出。警长狠狠抡下警棍。哈特举臂就挡,但却被对方的力道击倒在地。气温急遽下降,艾许全身绽放出死亡的气息。尽管头昏眼花,哈特还是尽量远离眼前这名死者。然而艾利克森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冷静地缓缓举起警棍,准备击碎哈特的头骨。哈特试图起身,但是很清楚自己无法及时逃开。就在警棍疾挥而下的同时,一袭黑色的物质扑上艾利克森的脑袋和肩膀,遮蔽了他的视线。警长前后摇摆,挣扎地想要呼吸。他抛下警棍,伸手拉扯黑色物质,但是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肺里的空气耗尽之后,他两脚一曲,瘫倒在地,当场不醒人事。哈特的朋友自艾利克森身上飘开,跳到哈特肩膀之上,像只猫咪似地在他身上磨蹭。

“才离开你一会儿,就惹上这么大麻烦?真不知道没有我,你要怎么过活。”

“朋友,”哈特道。“我也不知道。你来多久了?”

“不久。我感应到你需要我,于是立刻赶来。我有办法这么做。我还能做很多事情……”

“我相信你可以。”哈特道。“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处理这个凶手。”

哈特和艾许将不醒人事的警长拾到楼上的私人办公室里。科林斯和刘易斯满脸惊讶。他们当然会不警告其他人就让艾利克森进入牢房,毕竟那些都是他的牢房。他们帮助哈特将警长放在私人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又拿了一副手铐将他双手铐在椅子后方,最后还拔出手枪,枪口对准艾利克森。在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没有人愿意冒险。

“这解释了不少事情。”丽雅道。“他随时都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人会阻止他。凶案调查的进度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天知道他弄出多少假线索让手下去追查?”

“我还是不敢相信。”科林斯道。“我认识李察。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不是杀人凶手。他究竟有什么动机要去杀害那些人?”

“不只是他。”艾许突然说道。“他体内还有其他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感觉得出来。”

“你是说他被附身了?”丽雅问。“就像迪福兰斯那样?”

“或许,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东西藉由他的身体行动。”

“狂野之子。”哈特道。

艾许耸肩。“可能是。我们最好快点决定要如何处置他。他体内的东西就要醒了。”

警长突然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他看起来十分沉着冷静,但是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像艾利克森。那稳健的目光后隐藏着某样外来的东西。他们通通可以感觉出来,仿佛办公室里存在着另一个人一样。

“你是谁?”丽雅问。

“你们心里明白。”艾利克森道。“有人向你们警告过我。我就是狂野之子。我所作所为都是在行必要之事。”

“你的所作所为是在杀人。”丽雅道。

“我将应该主动穿越永恒之门的人送入永恒之门。我的存在乃是必要的。世间始终存在着无法忽略的力量。你们以为抓到我了,其实并没有。我无所不在,现在终于轮到该我登场的时刻了。”

警长突然抖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那一刻里,狂野之子离体而去,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容貌。

“李察?”丽雅问。

“是,我回来了。第一次被他附身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他总有办法令我忘记。他利用我的记忆去计划并且执行那些谋杀。他利用我。”他神情呆滞,面如死灰,有如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我累了。好累……”

艾许不动声色地确认附身灵确实已经不在警长体内,然后请科林斯和刘易斯解开他的手铐,将他带到一间牢房中躺好。他们没有锁上牢门。警长对此表达出可悲的感激之情。其他人坐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艾许问。“我们抓到凶手,但是又让他跑了。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苏珊找到过他。”丽雅道。

“藉由我的帮助。”哈特道。“我只借给她一点点力量,而她已然无法消受。如果硬要再来一次,我可不敢保证她能活命。”

“什么力量?”丽雅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影子瀑布?”

“为了回家。”哈特道。

丽雅等待片刻,然后才知道他已经说完了。他转向艾许。“李奥纳多,你从哈特体内感觉到什么?”

“什么都感觉不到。”艾许道。“他全身都受到保护。打从他在苏珊家里为苏珊加持力量以来,我一直在试图探测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过那不是因为他身上的那层保护的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抗拒我。”

“他有没有可能就是狂野之子?”丽雅问。“附身灵的真身?”

“不是。”艾许道。“附身灵已经离开了。”

“请相信我。”哈特小心说道。“我和狂野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们一样希望阻止谋杀案继续发生。我只是一个返乡寻根的人罢了。”

丽雅盯着他一会儿,然后偏开头。“你有事情瞒着我们,但影子瀑布本来就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不管你隐瞒了什么,都可以等到目前情况解决之后再说。我们必须要在狂野之子继续行凶前找到他。”

“尽力而为。”艾许道。“他说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说他杀的都是应该穿越永恒之门的人,但是影子瀑布里面住了好几千个这种人。他是如何选择哪些该杀,哪些该饶?”

丽雅耸肩。“他只有一个人。想要不被怀疑的话,他杀人的速度就会受到局限。”

“现在他不需要担心那些了。”哈特道。“不过不管他的宿主是谁,我都有办法找出来。”

“他说他的存在有其必要。”艾许道。“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丽雅说。“我们必须警告大家。在他再度行凶前找出他的行踪。”

门突然被撞开,科林斯冲了进来。“有麻烦了。镇上各地传来报告,到处都发生了谋杀案,至今已经超过百起,所有案子都符合狂野之子的犯案手法。但是不可能都是他干的,这些案子几乎同步发生。现在开始,你们必须照顾自己。我和刘易斯要赶去现场。”

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艾许、哈特和丽雅面面相觐。

“他已经不打算隐藏身分了。”艾许道。“而且似乎已经不再局限于附身于一个宿主身上。看来他算是……分裂成许多分身了。”

“我们必须去找时间老父。”哈特道。

“他不见客。”丽雅道。

“他会见我。”哈特道。

“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人。”


狂野之子,终于不再掩饰身分,同时附身一千具宿主,窜入影子瀑布的街道中。他们运掌成爪,目光漆黑,又吼又叫,屠杀着所有未被附身的人。他们杀人就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只因为杀人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正常的镇民惊慌失措地在前逃命,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许许多多狂野之子的分身。没有人可以确保安全,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朋友屠杀朋友,妻子屠杀丈夫,父亲屠杀儿子。到处都是尸体,残破不全地躺在自身的血泊中。某些被附身之人以超自然的怪力拆除密封的大门,进而杀害藏身其中之人。没有人可以阻止狂野之子,或是威吓他,或是和他讲道理;被附身的人体内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无止无尽的杀戮欲望。他们在影子瀑布四处肆虐,所有时空都不放过,赤手空拳或是拿取手边任何可用的武器,不断地杀人。

大部分的幸存者还没有自圣战军的惊吓中解脱出来,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利用从死者以及俘虏的圣战军手中取得的武器,出手反抗这一波新的敌人。有些人将自己化身为冷血战士,但是却发现在敌人熟悉的面孔之前根本下不了手。太多人无助地站在原地等死,只因为他们无法杀害自己深爱的人们。

米兰医生躲在自己建构出来的堡垒中,冷眼旁观外面的一切。他封死所有门窗,坐在书房里面,将猎枪摆在大腿上,透过水晶球留意外界逐渐加温的恐怖景象。虽然这样做会消耗法力,但是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屋外围绕着一道魔法屏障,乃是他藉由多年的法力累积而成,理应可以防止任何力量入侵,只可惜如今的他不像从前那样信任自己的力量。影子瀑布变了太多,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信赖。他坐在书房里,双手紧紧握住霰弹枪,无助地看着水晶球里传来狂野之子疯狂屠城的景象。这些景象带给他的恐惧比起圣战军犹有过之。他一生曾经为了取得力量与知识而许下许多承诺,许多他从来不打算兑现的承诺,而如今的情势看来,他冒着生命危险所获得的一切似乎完全没有意义。恐惧即将摧毁他的自制力。他绝不能死,因为亡灵都在等待他死。

狂野之子在屋外聚集,利用数量优势逼退他的防护屏障,观察着,等待着;一百张不同面孔流露出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邪恶微笑。他们在围墙外徘徊,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着屏障的极限,最后终于凝聚了足够的人数压垮屏障,像饥饿的狼群般涌入他的花园。米兰运起法力,指挥死去的圣战军对抗他们。所有被他蒙骗而来,接着又死在园中玫瑰花之下的士兵通通回归人世,为他而战。

死者大战附身之人,一开始似乎难分难解,但是由于死者行动缓慢,并且需要米兰的意志操控,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分散、太过薄弱。狂野之子击溃死者,穿越他的花园。米兰再度运起法力,花园中的植物与藤蔓开始攻击附身之人,将他们压倒在地,撕成碎片。尽管如此,依然还有一些狂野之子冲过花园,来到他的屋外,用力捶打他的大门及窗户。

米兰心知自己应该待在书房,待在最安全的所在,但是他没办法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他迅速跳起身来,离开书房,检查自己的防御工事。他一间间检查,触目所及到处都有附身之人在拆除他的工事。前门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敲打声下撼动不已。他冲回书房,思绪飞转,手里依然紧握霰弹枪,尽管早已认定这把枪无法提供任何保护。他有股想要停止一切,将枪口对准脑袋、扣下扳机的冲动,但是他不能这么做。死者正在等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一定有办法。

他平安回到书房,压低身体,关紧房门。接着他才发现狂野之子已经在里面等他。三名狂野之子,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具有同样的微笑与同样漆黑的双眼。他开枪射杀那名女子。然后两个男的夺下他的枪,丢到地板上。他全身缩成一团,只想逃离即将到来的命运,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缓缓放松四肢,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发现两名附身之人呆立原地,似乎在等待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他立刻知道答案,心跳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激烈不已。空气之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房间里出现了另外一条身影。对方赤身裸体,修长苗条,美艳非凡,无色的皮肤上冒出鲜血般的汗水,一滴一滴玷污着书房地毯。苍蝇嗡嗡纷飞,有如飞蛾扑火般在脑袋上盘旋。对方抓下一只苍蝇,放入口中咀嚼,然后转身面对米兰,脸上露出跟附身之人同样的笑容。

“亲爱的医生,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我们有太多事情可谈了。”恶魔神态慵懒地伸展四肢,有如躺在火炉旁的大懒猫。“圣战军与镇民的死亡强化了我的力量,医生。狂野之子的屠杀令我更加壮大。”对方周身冒出烈焰,强烈的热气逼得米兰向后退去。恶魔继续说话,仿佛没事一般。“我利用这股新的力量控制狂野之子,在他应该现身之前就让他降临人间,如今他完全遵照我的指示办事。附身之人将不停杀戮,直到无人可杀为止;然后他们会开始自相残杀。屠杀所产生的力量将会让我控制影子瀑布,进而掌握寒霜以及骸骨长廊,最后拥有永恒之门。”烈焰将恶魔摧残为一道焦黑的躯壳,但是他的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苍蝇在他身边越聚越多,焦肉的气味在通风不良的空间中逼人作呕。米兰不断后退,直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朦胧之中,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尿失禁,不过却没有听见喉咙里发出呻吟恳求的声响。恶魔轻声窃笑。

“拥有永恒之门就能掌控生命与死亡。掌控生命与死亡,我就可以将世界改造成面目全非。世人将会面对永恒的苦难与堕落,而我将成为万物之主。当有整个世界可供玩弄之时,何必屈就于地狱之中?”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医生。你泄露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放任圣战军入城;更重要的是,因为你随意涉入不该玩弄的领域,使我能够在影子瀑布中找到立足的根基。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责任,亲爱的医生,而我就是来奖励你的。你如此渴望了解死亡,想要知道人死之后将会面临什么,我就让你看看吧。”

米兰惨叫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死亡。死亡之后,惨叫声再度响起。

街道之上,狂野之子占据每一个角落,影子瀑布全面笼罩在鲜血、死亡,以及黑暗之中。


丽雅、艾许、哈特与莫利森遁入雪景玩具中,穿越猛烈的暴风雪,重重跌落在雪地上。他们摔得很重,但是积雪甚深,足以抵消撞击的力道。他们爬起身来,在及膝的雪地里行走,彼此手牵着手,以免失落在狂野的风暴中。四面八方的景象完全没有差别,但是哈特可以感应出正确的方向,有如罗盘总有办法找出家园一般。这是一连串他突然领悟的能力之一,因为他需要领悟这些能力。在一段感觉起来近乎永恒的跋涉之后,他们终于抵达全知圣堂,不过却发现更多不寻常的迹象。圣堂外一片漆黑,没有一扇窗户透露出任何光线。

哈特推开大门,带领众人进入大厅,远离难以逼视的雪地。他回头关上大门,和大家一起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调节急促的呼吸。四周漆黑无比,安静无声。哈特唤起体内的力量,召来一道光芒围在众人身边。他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对于这种事情似乎越来越驾轻就熟。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多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抗拒这股诱惑。他从来不曾如此迫切地想要、需要感觉自己是人类,是个正常人。他需要安全的感觉。

他们跺步甩下脚上的积雪,搓揉双手恢复血液循环,然后在哈特的带领之下迈入交错纵横的骸骨长廊。他凭借本能认路,仿佛自己属于此地。他们所到之处一片寂静,黑暗中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墙上的画像黑暗空洞,画框中空无一物。这种现象在哈特心里掀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遭受画像监禁的人物跟生物究竟哪里去了?他们依然遭受监禁?还是已经流窜到长廊之中,躲在光线范围以外的黑暗里面?这个问题十分有趣,但是哈特并不打算和同伴们分享。他们已经够紧张了,不需要担心更多问题。他继续前进,将注意力集中在周遭的环境。他很确定自己可以察觉任何接近的事物,就和他确定其他事情一样,然而这一切感觉都来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继续前进,始终没人说话,气氛凝重到几乎可以用刀划开。骸骨长廊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表示时间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时间老父理应永生不死,具有无可匹敌的力量,能够掌控时间、空间以及所有处于时空中的一切。想到有某个人或是某样怪物具有影响时间的能力就令大家打从心里感到害怕。他们每隔不久就会遇上一具时间机械人。这些闪闪发光的时钟人形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凝止在长廊中,仿佛驱使他们移动的能量突然毫无预警地遭人切断一般。

他们继续向时间的私人住所前进,心情越来越紧绷,只要稍有动静随时都会爆发。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他们什么都没遇到。唯一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的双脚在木板地上所踏出的脚步声,在有机会产生回音之前已然遭受寂静吞噬,感觉就像是在海底行走,远离所有光线与声音。哈特突然停下脚步,其他人随即跟着停步。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下声响,很细微、很沉闷。过了一会儿,哈特才听出来那是有人在哭泣的声音。他再度开始前进,转过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转角,发现梅德坐在时间的私人住所门前。她哭声很轻,但是毫不压抑,泪水不断滑落,明显透露出一股所有希望通通消失,只等待无可避免的结局到来的味道。她每一口呼吸都带出一滴眼泪,在那灰色的浓妆上画出两行涓涓细流,看起来就像一个偷穿大姊姊衣服的小女孩。哈特在她身前蹲下。

“怎么了,梅德?出了什么事?”

梅德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时间快死了,但是现在根本还不到时候。他应该还有几个月的性命才对,可是他体内有东西在吞噬他。他即将死亡,而我不能肯定这一次他有没有办法再度复活。你们一定要想想办法。”

“我们会尽力而为。”哈特说。他不愿意骗她,暂时还不想。他扶起一边哽咽一边拭泪的梅德,然后打开房门让其他人进去。屋内空间宽广,但是还不至于大到令人不舒服,只不过除了一张简单的床铺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和家具。时间老父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绉绉的毯子。

他本身和周遭景物那些因人而异的幻觉已然不复存在,仿佛他已经没有时间或是精力去耍这种花招一样。他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发出吵杂的呼吸声。他看起来像是有一千岁那么老,仿佛一具皱巴巴的木乃伊,每一下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他离死只有一步之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步入死亡的国度。哈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垂死的老人,目光中夹杂了怜悯与恼怒的情绪。如果他不是熟知内情的话,他会说时间此举只是为了回避问题。其他人聚在他的身后,但是没有挤到床边,仿佛太过敬畏或是紧张,不敢继续接近。

“我不懂。”艾许在哈特身后小声道。“他快死了又怎么样?不就是变成婴儿再度复活吗?”

“说得对,你不懂。”莫利森并没有费心压低音量。“时间的生命循环或许连续不断,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经过精密计算,和影子瀑布的需求与循环完美结合。某样东西吸干了他剩下的几个月性命,这表示在死亡、重生、并且脱离童年阶段之前,他都没有能力掌控任何发生在影子瀑布里的事情。这个过程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之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乐观的家伙,是不是?”艾许对丽雅说道。她叫他闭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老人。

“谁有力量对时间做出这种事情?”她终于问道。

“好问题。”莫利森道。“如果你想得出不会让我们胃肠太过难过的答案的话,还请不吝分享。”

他们又向前挤了一点,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梅德坐在床边,双手紧握时间皱纹满布的手掌,时时发出哽咽的声响。她看向其他人,脸上的神情显然在说“想想办法”。接着时间张开双眼,以一种十分低沉的气音说话。

“我猜你们一定纳闷我今天为什么召唤各位前来。你们来此,是因为该让你们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仔细听好,我十分怀疑自己有没有体力或时间说第二遍。狂野之子乃是熵的实体化身;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所有事物都有逝去的一天,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正常情况之下,他应该是在影子瀑布居民人数多到危险的临界点时,由众人的潜意识自发性地产生而成。他是系统内建的防御机制,为了避免出现我个人无法或是不愿意履行职责的情况。世间始终存在着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力量。”

“总是有人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却迟迟不肯穿越。系统可以允许这种情况。这些人在影子瀑布定居,凝聚出实际存在的肉体,过着正常的人生,直到死亡为止。然而有时候,他们说什么就是不死。他们找出赖在世上不走的方法,继续存在于世。当这种人数量逐渐增加、导致影子瀑布人口膨胀,变得异常庞大,一切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狂野之子就会出现,以各种手段说服惹麻烦的家伙穿越永恒之门。他是一种典型的存在,藉由影子瀑布的潜意识凝聚而成,能够取用整座城镇的力量。有必要的话,他可以采取暴力胁迫的手段将人送入永恒之门。但是他从来都不该是杀人犯才对。”

时间突然住口,像是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梅德用力搓揉他的手掌,终于让他恢复冷静。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似乎比之前来得有力。“影子瀑布的人口根本还不到狂野之子现世的标准。某样东西,某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令他提早现身,并且腐化他的目的。就是因为如此,他才需要附身在宿主身上,而不是自行凝聚肉体。如今他身处于一千具不同的躯体中,随着其他人的音乐起舞,除非所有影子瀑布里的生命全部穿越永恒之门,不然绝不停止杀戮。”

隔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了解他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

“好吧,”哈特问。“是谁在幕后主使?为什么他会想要杀害所有人?我们要怎么阻止他?”

“阻止不了。”时间道。

他闭上双眼,停止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今天是属于狂野之子的日子,处处可见他们的踪迹。影子瀑布中,数千名男女脸上挂着相同的笑容,疯狂地穿梭大街小巷,杀害所有不是他们的人,在仅存的几个反抗势力聚集地外围集结。沟渠中流满鲜血,偶尔还会有附身之人停在水沟旁,像狗一样洒尿。警长办公室内,科林斯和刘易斯副警长在窗户上钉上木板,苏珊与波丽则忙着堵死大门。警局外吼声震天,不断还有拳头击打在大门另外一边的声音传来。狂野之子想要闯入,而警局里面的人都很明白对方迟早会找到办法进来。

科林斯和刘易斯将枪管插入木板之间的空隙,只要外面的人一变多就开个几枪,但是他们必须枪枪命中,因为弹药有限。在此之前,维护影子瀑布治安从来不需要动枪。狂野之子手中握有从圣战军那边抢来的枪,幸运的是,那些枪里的弹药更少。副警长们枪枪毙命,就算认得目标的长相也不手软。他们必须如此,因为狂野之子不死不休。他们体内没有丝毫人性;根本无法讲通任何道理。

苏珊与波丽手中也握有副警长们给的手枪,但是截至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面临非开枪不可的状况。她们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波丽看着苏珊排列着抽屉里面找到的一副扑克牌。哈特的力量依然残留在她体内,她可以透过纸牌排出的形状看见屋外的景象。她看见暴民在街头流窜,吞噬苦难与鲜血;她看见他们的名字,狂野之子,不过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不具有任何意义。她想要找出一条安全离开警局与影子瀑布的道路,但是不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有狂野之子等待着她。无路可逃。没有办法逃过狂野之子的法眼,没有办法突破他所带来的疯狂景象。

两名副警长突然开始疯狂扫射,苏珊和波丽立刻转头,并且伸手想要拿取放在桌上的枪枝。科林斯离开窗口,冲出房间。两名女子跳下椅子,举起手枪。

“怎么了?”苏珊问。“他们进来了吗?”

“没有。”刘易斯说着射杀一名目标。“有几个镇民被暴民追赶来。人数不多,只有一个人类和三个拟人动物,不过他们都有武器,暂时还撑得住。科林斯下去帮他们打开侧门,如果他们有办法抵达的话。”他停止开火,一脸疑惑,伸长脖子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外面。“暴民一定很想要杀死这些人。他们放下我们不管,全力攻击外面那些可怜的混蛋。”

“我们要怎么帮忙?”波丽问。

“帮不了什么。”刘易斯道。“有机会的话,科林斯就会打开侧门,但是他不会为了救他们而让我们陷入危险。一切都要看那些可怜虫了。他们必须要靠自己才行。”

街道上,恐惧小子史考提扑到面前一个笑容诡异的男人身上,一口咬断对方喉咙。他并不是一头大狗,但是口中的牙齿又利又多。他落回地面,随即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身上的皮夹克破烂不堪,染满血迹。其中有些血是他自己的,因为有人扯掉了他鼻子上的安全别针,不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彼得·考尔德与他并肩作战,手法纯熟地发射着手中的两把自动手枪。这名前圣战军已经疲惫不堪,神情萎靡,但是始终弹无虚发。他曾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次自然地底世界,虽然他的信仰已经崩溃,但是承诺却依然坚定。

褐熊先生与海羊先生彼此贴背而立,手中的手枪因为过度使用而产生令人不安的高热。就在不久之前,褐熊先生还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杀人,但是时间与现实证明了他是错的。在狂野之子面前,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褐熊还没有作好死亡的准备。现在还不是时候。基于许多理由,不少次自然地底世界的居民拒绝杀人;褐熊先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他拿起一把枪,惊讶地发现使用这把武器是多么简单的事。

海羊一手持枪,一手拿着一瓶伏特加。他一边开枪,一边咒骂,终于可以尽情地做他自己。褐熊试着不要去听他骂些什么。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杀死任何接近的暴徒,每开一枪,都感到心中有一部分随之死去。

暴徒自四面八方而来,三头动物跟一个人类竭力逃跑,藉由手中的武器跟对方保持距离。没有一张疯狂的面孔露出丝毫怕死的神情,不过还是带有一种原始的谨慎,似乎不打算毫无意义地妄送性命。考尔德停在眼前一面高耸的墙壁前。在发现四周无处可逃之后,他感到一阵惊慌。他背墙而立;史考提瞪大眼睛在他脚边喘气;褐熊和海羊很快地也赶到他们身边。不需要任何言语交谈,他们都了解这里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他们心中容不下绝望的气息,只剩下了结性命的决心。就在他们最后一次举起手枪时,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启,伸出一条手臂,将他们拖了进去。

他们跌入室内,对方立刻将门甩上,阻隔门外愤怒的暴民。他们躺在地板上,在粗暴的敲门声中大口喘息,恢复精力。海羊第一个自地上爬起,手中依然握着手枪和酒瓶。他瞪着面前的身影,语气不善地道:

“这么久才放我们进来。再迟一步,那些混蛋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啦。你他妈的是谁?这里有其他出路吗?”

“请原谅海羊。”褐熊先生疲惫地道。“我本来知道为什么要原谅他,不过现在忘光了。”

“我是科林斯,”副警长道。“这里无路可逃。来见见其他人。”

“其他人都像你这么乐观吗?”史考提大声问道。

他们到楼上和其他人会合,各自找个恰当的地点开始向外面的暴民射击,然后轮流讲述自己的遭遇。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

“我们试图以无线电请求支援,”苏珊道。“但是完全没有回应。电话不通,我猜是线路被剪了。根据现有的信息,我们可能是影子瀑布里面仅存的活口。”

波丽身体颤抖。“不要说这种话。不可能这样的。外面一定还有人活着。只要我们继续撑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不抱多大信心。”史考提说着抬起后脚搔搔耳朵,许多凝固的血块跌落地面。“次自然地底世界已经被这群疯子占领,我们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动物。”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爆裂声响,紧接着就是许多胜利的欢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门口。那扇门后面是一条走廊,上面有两台电梯以及一道楼梯可以通往楼下。远方清楚地传来许多玻璃与家具遭到破坏的声响,甚至盖过了狂野之子们野兽般的吼叫声。

“可恶。”科林斯冷冷地说。“他们进来了。”

海羊很快地喝了口酒,露出一口烂牙。“我还在等人告诉我这个死亡陷阱里面有没有其他出口,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了。大家可别一起回答。”

“没有出路。”刘易斯说。他离开窗口,退出一排弹夹,重新装填弹药。“有出路的话,我们早就跑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就是这种时候,”史考提道。“我才会希望我的作者从头到尾都只写惊悚小说,没有把我创造出来。”

“我们不能站在这里等着暴民进来!”苏珊道。“如果你们想放弃,就赶快下楼了结一切。我要开始架设新的掩体,因为我不希望救兵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在几分钟之前放弃了。”

“她说得有道理。”海羊道。

他们很快地关闭两台电梯,将家具堆满楼梯间,退回接待室,然后将最重的一张办公桌挡在唯一的门上。他们重新装填弹药,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静静等待。楼下的吼叫声没有减弱的趋势,但是底下应该已经没剩多少东西可供破坏了。褐熊先生将枪抱在毛茸茸的胸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他为了生存而做了许多他的作者绝对不会乐见的事情,如今他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一只好熊,他曾经是只特殊的熊。枪炮在他身边没有作用,坏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跟朋友身上,只因为……因为他是褐熊先生。但是身为特殊的熊并不足以逃离狂野之子的诅咒,于是他只好拿起手枪,试图强迫世界步入正轨。他抛弃了让自己特殊的特质,结果却什么也没换得。他依然必须面对死亡,他的朋友也会和他一同死去。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立刻转过身去,手指紧扣扳机。艾利克森看着所有指在自己身上的枪口,当场举起双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压低手中的武器。

“抱歉,警长。”科林斯说道。“发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记你还在……睡觉。你感觉还好吧?”

“很好。”艾利克森说。“我很好。我知道我……之前有点失控,但是现在没事了。真的,我感觉非常好。我想要帮忙。可以把枪还给我吗?”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警长。”刘易斯小心说道。“你回去继续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艾利克森点头,转身回到私人办公室里,紧紧关上房门。他们不信任他。他不怪他们。他曾经被狂野之子附身,难保不会再来一遍,虽然他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感到如此清醒了。他记得自己犯下那些谋杀案,有如许多可怕的恶梦一般,而自己在梦中只是个无助无声的旁观者。梦境对他而言依然不够真实,但是他毫不怀疑他们口中的恶行全都是自己亲手干的。他就是自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的杀人凶手。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情绪冷静,思虑清楚,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要让狂野之子再度附身。少了枪,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容易。他看了看屋内,目光停留在插信钉上。没错,就是它了。他拿起插信钉,放在自己身前,把上面的信件通通取下。他没有去看那些是什么信。那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根钉子足足有八、九英寸长,够长了。他双掌放在插信钉两旁,弯下腰去凝视着钉子。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用尽全力一头撞下,最后看见的景象就是钉子的尖端对着自己的左眼直逼而来。

接待室内,守方人马倾听着狂野之子甩开挡路家具,爬上楼来。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撞门,门框随即剧震。海羊开枪射穿房门,但是对方似乎毫不在意。科林斯与刘易斯并肩而立,枪口指向门口。他们呼吸急促,手臂却没有颤抖。褐熊跟海羊轮流喝着伏特加,酒瓶已经快要见底。彼得·考尔德默默地坐在他们身边,思考着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转变。在明白到自己一点也不后悔之后,他终于展颜欢笑。史考提看着震动不已的房门,喉中不断发出低吼。苏珊与波丽手牵着手,试图以专业的架式握持手枪。

门被撞开了,狂野之子一拥而上,轻易地推开沉重的办公桌。守方人马立刻开火扫射,遭受附身的男女有如洋娃娃般摔倒在地。激烈的枪声震耳欲聋,但是狂野之子只是狂笑逼进,踏着满地尸体冲向屋内的人们。越来越多附身之人进入房内,其中有些手里还有拿枪。鲜血飞溅,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滩的血泊,但是狂野之子还是不断涌入。

第一个死的是史考提。他在一阵机关枪的扫射之下离地而起,有如玩具般飞到一旁,死前依然试图紧咬身旁敌人的脚踝。科林斯和刘易斯被一群附身之人扑倒在地,手中的枪始终不停开火。狂野之子以其超自然的蛮力将他们撕成碎片。彼得·考尔德想要出手相救,但是被一个有着疯狂眼神跟诡异笑容的瘦弱女子一刀插入喉咙。他跪倒在地,嘴中瞬间喷出如柱鲜血。

褐熊先生冲到他身旁,试图将他拖回掩体后方。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额头,身体向后倒下,无助地躺在地上,鲜血遮蔽他的视线,生命离体而去。海羊愤怒吼叫,将空酒瓶甩入人群,冲到两个朋友面前。他不断开枪,直到弹药用尽,然后换以双手跟羊角与人搏斗,最后终于也倒了下去。

出于珍贵的友情,苏珊对准波丽的后脑开了一枪,然后将枪口塞入自己口中,扣下扳机。她们在狂野之子愤怒的吼叫声中死去,死时依然牵着彼此的手。


骸骨长廊后方的房间中,人们站在时间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床上,仿佛期待着时间随时可以再度开始呼吸,或是坐起身来笑着告诉大家一切只是一个玩笑。然而时间老父始终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有如一具萎缩的木乃伊。他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好几世纪,直到最近才自某座古老的金字塔中挖掘出土。房间之中昏暗异常,安静无声。墙壁不见了,天花板消失了,唯一的光源来自病床床头板上的一盏老式油灯。油灯照射的范围之外感觉一片虚无,仿佛他们全都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上。

丽雅与艾许并肩站在床脚,牵着彼此的手掌,从中寻求慰藉。时间的死亡动摇了他们曾经相信的一切。他是不断变动的世界里唯一永远不变的人物,是将影子瀑布凝聚在一起的强力胶水;少了他,影子瀑布绝对无法继续存在。艾许看着皱巴巴的尸体,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如果就连时间老父都会死亡,都必须穿越永恒之门,永远无法回归,那他就必须接受自己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总有结束的一天。他始终都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之前并不构成困扰而已。他没有权力拥有第二次人生。但是现在丽雅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有太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实在无法就此放弃。他微微一笑。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艾许手掌一紧,丽雅也轻轻使劲回应。她的思绪同样飞奔,努力为当前的困境思考出路。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绝不可能是为了在这里倒下。这样太不公平了。他们在没有时间老父帮助之下击败了圣战军;但是狂野之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起源跟力量都跟影子瀑布息息相关,只有时间老父才有能力理解并操控那股力量。没有他的帮忙,就无法阻止狂野之子肆虐,影子瀑布的居民将会死亡殆尽……没有时间老父看顾影子瀑布,这座城镇终究会停止存在。一切的结束。丽雅紧握艾许的手掌。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切的。一定有。

史恩·莫利森坐在床尾,双脚在床缘轻摆,目光没有焦点。他试图想出一首合适的曲子,想要唱一首歌来凭吊时间的逝去,但是却没有任何灵感。他心中的音乐已经随着妖精一同死亡。少了他们,世界已然失去甜美,生命不再有意义。妖精代表了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如今一切消失了,所有荣耀,所有尊严,森林里的笑声,全部死在他们自己手中。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怎么容得下音乐?

梅德琳·克瑞许,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梅德,坐在床沿,双手紧握时间冰冷的手掌。他是她的世界,她的爱,她存在的意义。没有人在乎她的时候,只有他真心照顾她;没有人能够保护她的时候,只有他为她挺身而出。他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之下让她留下;在明知不可能回应她的爱的情况之下让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但是他只会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继续过活。而如今,她的生命完全失去意义。她一生致力于照顾时间老父,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她想要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随他一同离去,只不过他一定不希望她这样做的。他相信生命、希望与可能。梅德不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现在她又再度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詹姆士·哈特站在床脚,恼怒地看着死去的祖父,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时间老父是唯一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如今他死了,留下一个困惑的孙子,不知何去何从。现在他是聚光灯底下的焦点人物,所有人都想要从他这里寻求答案,而他根本不知道该告诉他们什么。他必须想想办法。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如果他不能找出解决狂野之子的方法,他跟这些朋友还有整座影子瀑布都将面对毁灭的命运。

答案就在他体内。他可以感觉到祖父的力量在身体里面沸腾,挤压着、测试着,寻求宣泄的管道。他还不了解这股力量,不清楚其作用以及限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信赖它。他知道自己可以办到许多事情,知道这股力量要他怎么做,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他强烈地认为这股力量自有目的,很可能和他本身的需求完全无关。

诱惑就像是无法忽略的声音一样,始终在他耳中纠缠不休。

他看着祖父毫无生气的尸体,双掌紧握成拳。要是他还没死的话,他一定要让这个老浑球为了留给他的烂摊子而付出代价。接着他停止动作,仔细观看,确定自己看见了不可能的景象。他向前凑到床边,更加仔细地打量。时间确实已经死亡,嘴中没有任何气体流动,但是他的胸口却有起伏。不是呼吸或是心跳之类的规律起伏,而是突如其来的一下跳动,仿佛体内有某样东西想要破体而出一样。他本能地向后退开,想象力在脑中呈现出一幕恶梦般的景象,让他看到某种寄生虫窜入时间不朽的身体中,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动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家跟随他的目光看向时间的胸口。梅德惊讶地大声尖叫,放脱时间的手掌,凑上前去倾听时间的胸口。接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坐直身体,满脸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弹簧刀突然出现在她手中,在一下清脆的声音中弹出锋利的刀片。她小心翼翼地以刀锋插入时间的胸骨下缘,然后向上一划,胸腔浮现裂口,有如坚果一般分向两旁。开口处喷出些许尘雾,露出某样颜色苍白、微微蠕动的东西。梅德收起弹簧刀,双手探入裂口,像是翻书一样扳开胸腔,在众人耳中留下许多清脆的喀啦声响。胸腔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完美的新生婴儿,体型娇小、肤色粉嫩,目光沉稳地看着眼前的梅德。她伸手进去,轻轻取出婴儿,放在手中缓缓摇晃。

“时间已死。”她轻声说道。“时间永存。”

其他人围在梅德身旁,看着她散发意想不到的母性光辉。时间看起来就和正常婴儿没什么两样,幼弱、无害,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第一,他没有肚脐;第二,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清澈。他对众人挥挥胖嘟嘟的小手,然后打了一个大呵欠。

莫利森微带责备地看向梅德。“你可以在动手之前先说明一下,我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梅德耸肩。“我也不确定。他通常是独自死去,自行处理这些事情的。我只有在几天之后才会再度见到他,而那时候他已经拥有再度掌管一切的能力。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

她向婴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婴儿则以成熟的目光凝视着她。

艾许看向丽雅。“你是镇长。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吗?”

“我不认为有谁知道。”丽雅说。“时间非常注重隐私。我从来不喜欢探人隐私。”

莫利森闷哼一声。“至少她没有拿腰间悬挂的那把大剑去将时间开膛破肚。那把剑究竟是哪来的?”

“时间给我的。”梅德道,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婴儿身上。

“他此刻必定非常虚弱。”丽雅严肃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年轻的时间。我想应该没人见过。我猜在他成长到有能力自行判断事物之后才会恢复所有力量。”

“那要多久?”哈特问。

丽雅耸肩。“就像梅德说的,起码两天以上。通常这种情况不会影响影子瀑布或是长廊,它们本身的能量就足以维持一切运作,直到时间再度掌权。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不知道。”

“我们不能等他两天。”哈特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影子瀑布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之后,狂野之子早就已经杀光所有人了。”

“如果你有其他建议的话,我敢说大家都很乐意接纳。”丽雅道。“我不喜欢看到他如此无助的样子。杰克·费契应该在这里保护他。他为什么不在?”

“喔,拜托,”莫利森道。“没有那颗芜菁头,事情都已经够复杂了。”

哈特皱眉。“时间认为有外来的力量干涉自然定律。”他缓缓说道。“或许就是这股力量故意提早时间死亡的时机,让他处于如今这种无力自卫的状态。”

“咕叽咕叽……”梅德逗弄道。“谁是特别的小宝贝呀?”

“我认为没人有能力控制杰克·费契。”艾许不同意。“如果他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他早该到了。”

“你知道,”哈特道。“深入想一想,你会发现这一切都很没道理。我是说,像时间这么重要又强大的人物为什么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丽雅耸肩。“或许……是为了防止他失去控制,造成需要阻止他或是取代他的情况?”

“谁能够取代时间?”莫利森问。

“喔,真是个深奥的问题。”丽雅答。

“有东西接近了。”艾许突然说道。所有人立刻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焦点集中在某样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之上。

“怎么了,李奥纳多?”丽雅说着握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反应。

“有东西接近了。很可怕的东西。”

“沿着床边围成一圈。”梅德说着小心地将婴儿放在被单上。她拔出腰间长剑,感觉此剑似乎生来就该由她握持一般。其他人在床铺旁边围成一圈,目不转晴地看着油灯光线之外的深邃黑暗。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始终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出现。

“什么东西接近了?”哈特终于问道。“从哪里来?我什么也看不到。”

“很接近了。”艾许道。“非常接近。几乎已经到了。”

气温突然剧降,仿佛有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门一般,接着杰克·费契突然出现在房间中。所有人都放松情绪,再度开始呼吸。杰克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始终挂着不变的微笑。

“你总算出现了。”丽雅说着侧过身去,在床前让出一个空位。

但是一看到稻草人走路的动作以及移动的姿势,哈特立刻察觉不对。他伸手抓住稻草人的手臂,手掌接触到衣袖底下的木棍。费契粗暴地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抓向床上的婴儿。

“不要让他碰婴儿!”哈特道。“其中有诈。我感觉得出来!”

丽雅一把抱起婴儿,随即向后退开。杰克·费契朝她追去。艾许跳入两者之间,全身绽放死亡气息。其他人脸色发青,当场退走,但是稻草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从来不曾活过,自然不惧怕死亡。丽雅持续后退,紧紧抱着婴儿。艾许使尽超自然的蛮力抱住稻草人的手臂。两者相对而立,死人对上没有生命之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接着费契将艾许摔到一旁。莫利森凭空召唤吉他,高声歌唱,但是歌声之中充满疑惑,稻草人充耳不闻。

梅德一扑而上,举起长剑砍向费契,仿佛是长剑本身在引导她的行动一样。石中剑曾经握在许多伟大剑客的手中,它记得出剑杀敌的感觉。长剑刺入费契的前胸,破出后背,阻止了他的去势。他低头察看,伸出戴手套的手掌抓起剑刃,一寸一寸地将剑拔出体外,无论梅德如何费力都没有办法阻止他。她后退一步,使劲抽出长剑,划破费契的手套。费契出手再度抓向长剑,梅德一剑横挥,当场切断组成稻草人的手腕。戴手套的手掌掉落地面,手指不停抓搔,像是一只巨大的皮蜘蛛。梅德一脚踢向手掌,但是手掌突然浮起,避开她的脚,再度回到杰克·费契的手腕之上。梅德眨了眨眼,然后一剑一剑地继续砍下去。衣衫破碎,木屑飞溅,但是他依然朝向梅德迈进。梅德一步一步地被他逼退,丽雅则一直躲在她身后。她紧紧地抱着婴儿,不过婴儿始终没有出声。

梅德越是挥剑,手臂就越来越酸。然而不管她怎么砍,杰克·费契就是不会受伤。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堆木柴、树枝和破布的混合体,外加一颗芜菁头。不管她削落多少躯体,创造他的魔法总是能够将他合而为一。到最后,长剑变得太过沉重,她也变得太过疲惫,一剑砍去,完全没有削到稻草人一根寒毛。费契趁她重心不稳的时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摔落地面。她的手肘重重撞在地上,长剑随即脱手。杰克·费契弯腰而下,双手无情地对她抓来。

“不,”哈特叫道。“快住手。”

稻草人迟疑片刻,转头看向哈特。他体内绽放出一股几近有形的挣扎气息,游走于控制他的力量与哈特的权威之间。挣扎气息迅速加温,形成一道实质的物理存在,接着稻草人脑袋转向,跨越梅德,继续朝向丽雅手中的婴儿前进。哈特深入内心中,解放祖父传承下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早已呼之欲出,如今他全面接受了它,它立刻有如脱缰野马般狂奔而出。力量盈满全身,狂野恢弘,气势无匹。他随手一挥,稻草人当场爆炸。

碎片四溅,痛得所有人张口尖叫。小树枝和碎布片像丑陋的雪花一般坠地,哈特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他成功了。威胁解除了。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感觉其实还算不错。他对其他人微笑,准备响应大家的谢意,不过却发现他们都不是在看他。他回过头去,只见杰克·费契的碎片在半空中凝聚,再度合而为一。没过多久,稻草人已经毫发无伤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芜菁大嘴露出嘲笑,终于将哈特的脾气逼到极致。他深入自己力量的泉源,施展全力一击,将稻草人体内的生命气息完全掏空。转眼之间,创造杰克·费契的古老魔法遭到解除,所有令他特殊不凡的力量通通被哈特据为己有。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有如一杯极烈的白兰地,既温暖又裂喉,直到稻草人的躯壳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之后,他才终于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杰克·费契,时间以及影子瀑布的守护者,从来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正面评价,但是他曾勇猛顽强地对抗十字圣战军,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以同样的精神对抗狂野之子。他的下场绝对不该如此凄凉。

“结束了吗?”丽雅终于问道。“我的心可以开始跳了吗?还是他还会再度爬起?”

“不会了。”哈特强忍着语调中的难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今天所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丽雅说完将婴儿放回床上。“至少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不到时候。”艾许道。“有东西接近了。越来越近。对方非常可怕,非常接近,而且肯定不是杰克·费契。”

这时他们通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种很强大、很邪恶,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有如一节疾行的火车般朝向他们直奔而来。他们想要逃跑,想要躲藏,却无路可跑,无处可藏。他们背对床铺,看向眼前的黑暗,然而对方的存在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根本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接着突然间,他出现了。高大、强悍、可怕,全身绽放烈焰,看得所有人心惊胆跳。他以天使的形象现世,足足十尺高,皮肤完美洁白,双翅耀眼无匹。但是他的骨骼过于巨大,仿佛被己身的原罪压迫得腰身无法挺直。他的容貌极美,但是异常冷酷,额头上有两颗小瘤,状似兽角,有如玫瑰花上的尖刺。

所有人当中,只有艾许没有皱眉,没有后退,没有将目光偏开。或许身为死人,他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失去。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尝试好几次才能正常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冷冷问道。“来这里干嘛?”

“我是谁?”堕落天使说道,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很有气质。“人类真是健忘。我拥有许多名字,但本质却只有一个。喜欢的话,可以称呼我为普罗米修斯。最好的笑话就是老笑话。至于我来这里干嘛?如今我的时代终于来临,再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我的存在。我来这里,是要摧毁寒霜及骸骨长廊,除掉时间,破坏永恒之门的大锁。他们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的存在已无关紧要。我的言语将成为法律,生命与死亡将会重新定义,过去与未来都将消失在残酷无情的现在之中。我已经打破地狱的门户,绝对不会再度回归。”

“请再说一遍,”艾许道。“我不小心听到睡着了。”

“幽默感。”堕落天使道。“很好,你会需要幽默感的,放肆的亡灵。拜托,请各位放轻松点。我是来杀时间的,但是并不赶时间。战争终于结束了,好牌都在我手中,你们没有办法阻止我。影子瀑布最古老的预言指出,当影子瀑布毁灭时,任何人,不管是活是死,都没有能力与我对抗。请原谅我如此志得意满。在观众面前,我总是喜欢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自大始终是我的缺点之一。”

“所有事件都是我策划的;每个出人意表的转折,每个不幸错误的决定。是我控制狂野之子,派他进入影子瀑布不断杀戮。但是我的进度提前了。一开始,我和洛伊斯以及他的圣战军交易,提供他们自以为占领影子瀑布所需要的力量。我所要求的代价就是他们在影子瀑布之中所杀害的性命。圣战军军官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鼓吹手下,令他们对你们恨之入骨,进而制造足够的死亡供我享用。接着是亲爱的米兰医生。一个单纯、恐惧的男人,为了解开生死之谜而接触不幸的领域,导致他完全无法抗拒我的诱惑。藉由他的帮助,我成功瘫痪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

“我提前召唤狂野之子,放入不会有人怀疑的宿主体内,在大天使米迦勒下凡警告你们的时候抢先下手除去他。亲爱的米迦勒,如此纯洁,如此真诚,只懂得专心在一件事物之上。一旦他离开宿主体内,圣战军的巫术牧师就可以轻易令他无法回归。既然召来了狂野之子,我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三不五时杀上一、两个人,毕竟,那是他存在的目的。如果不纵容他的话,他就会自动消失。其实有很多线索泄露他的身分,只是你们没有想到罢了。我令你们分心,保持忙碌,没有时间去猜测这件事情。就像亲爱的波丽和他父亲一样。”

“我策划了很多事情。这是我存在的目的,成为苹果里面的害虫,阴影之中的微笑,牵动丝线,运转世界。我指引圣战军杀害詹姆士的父母,让你回归影子瀑布,重新启动当年的神谕。我面面俱到,如今不需要继续委身幕后。影子瀑布中的死亡、苦难,以及毁灭令我强大到超乎你们想象的地步。现在轮到我了。出场亮相的时间到了。你们是唯一仅存的希望,只可惜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欢迎各位尝试。如果你们不打算阻止我,我才真的会失望呢。”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光是堕落天使的存在已经令他们手脚麻痹。他带来类似自然力量的冲击,有如地震、龙卷风或是大雷雨,气势恢弘无度,根本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匹敌。

接着史恩·莫利森愤怒地划下吉他,开始引吭高歌。所有人之中,就属他的个性中拥有跟敌人相同的骄傲特质,或许是因为摇滚乐本身就隐藏着某种黑暗之气,乃是属于恶魔的音乐。他所吟唱的是一首简单的歌曲,从前常唱的老歌,有如暴风中的灯塔一般,目空一切地驱退四周的黑暗。但是尽管唤醒所有音乐的潜力,他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天使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地微笑着。莫利森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天使礼貌性地鼓掌。

“有人说恶魔具有绝佳的音乐天赋,但其实我是个音痴。音乐对我来说都只是噪音。我的对手对音乐的感受比我深刻多了。”

突然之间,枪声大作,原来是丽雅拿出之前从圣战军尸体之上搜刮来的手枪,对准堕落天使就是一阵狂射。她一下又一下地扣着扳机,直到子弹用尽为止。接着她停止射击,缓缓压低枪管。枪声的回音迅速消褪。天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啦,说真的,我有受到侮辱的感觉。子弹?用来打我?你甚至没在弹头上刻个十字。虽然以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差别,但是我很喜欢遵循传统。”

“既然要谈传统,”梅德说着举起长剑。“我们就来谈谈传统,浑球。这就是石中剑,它还记得你。”

她往天使直扑上去,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形,绽放出白昼般的耀眼光芒。天使轻轻松松地接下长剑,自梅德手中夺剑。她重心不稳,向前跌出,天使一剑刺穿了她。剑刃自她腹部插入,伴随一股血泉自她背心爆出。梅德跪倒在地,天使随即拔出长剑。她抖了一抖,鲜血自嘴角流下。莫利森一把抢上,跪在她身旁,她则无助地紧抱着他。她试图告诉他些什么,但是痛到说不出口。她在他的怀中死去。

“很可怕的小玩具。”天使手持石中剑,一副好像刚从沙拉盘里挑出一只鼻涕虫的样子。他以膝盖顶断长剑,将断剑丢到一旁。“一切都十分有趣,但是我认为该是进入下一阶段的时候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从杀死时间开始。有人想讲几句遗言吗?”

他对着床上的婴儿走去,哈特的影子立刻自地面跃起,有如一条毯子般缠上天使的脑袋。他徒手撕开这团黑色的物质,但是对方总是自其指缝之间滑落。

“你必须阻止他,吉米。”哈特的朋友急迫地说道。“我撑不了多久的。”

天使十指沉入影子之中,将朋友有如一团黏黏的太妃糖般抓了起来。影子在天使的手中扭动挣扎,接着惨遭撕裂,声音随之而哑。天使将残骸丢到地上,然后对着哈特微笑。

“你阻止不了我。现在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时间自身难保,长廊全不设防。我要一把火烧掉骸骨长廊,利用热气融化寒霜长廊。影子瀑布已死。废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活人。狂野之子已经把他们全部杀光,然后又自相残杀殆尽。你们就是最后的活口了。是我允许你们活着的,因为我要你们见证我的胜利。再过一会儿,我将杀死时间,到时候,世界上就没有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只剩下永无止尽的此刻,不属于上帝的管辖,可以让我为所欲为。整个世界都将承受前所未见的苦难。”

接着永恒之门突然出现在房间之中,转眼之间一切完全不同。天使带来的绝望感荡然无存,被一阵冷冽清新的微风取代,房间里当即充满了无数的希望与可能。永恒之门昂然独立,没有任何支撑,乃是一块谜样般的空白石板,等待着人们刻划字迹。天使凝视着永恒之门,对此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不知所措,接着他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我没有将门带来此地。是谁胆敢将门带来此地?快送走!”

詹姆士·哈特看着永恒之门,门则藉由某个他从来不曾发现过的层面对他说话,直接对着他体内承继自时间老父的部分说话。他终于了解自己该怎么做,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归影子瀑布。他的目的、他的天命,以及影子瀑布的命运。

“你的时代还没降临。”他一派轻松地对着堕落天使说道。“此刻是属于我的时代。该是我完成使命的时候了。你从来不曾真的了解永恒之门的本质。圣战军的说法与事实相距不远。他们以为它是通往上帝的途径。没错,从某方面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它并不仅止于此。差得多了。永恒之门为了让活人通往死后世界而存在,但这只是它部分的功用罢了。我是完成这道纵横无数世纪的方程式的最后一项元件:我将会完全开启永恒之门,并且令它永不关闭,好让所有曾经穿越永恒之门的生命可以再度藉由此门回归,重新加入活人的世界。从今而后,死亡将没有能力局限活人,没有办法战胜活人。不要这么惊讶。一扇门本来就同时具有入口跟出口的功用。”

“不,”天使道。“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没办法阻止我。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够阻止我。当初就是这样说好的!”

“你应该仔细阅读合约内容。”哈特道。

“我要阻止你!我要杀了你!”

堕落天使开始冲向哈特,但是被艾许挡了下来。“我不这么认为。要杀他,你得要先过我这一关。而技术上来讲,既然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所以我想你麻烦大了。在物质界,你必须受到物质定律的局限。这表示我将会把你痛扁一顿。这就是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天使发出难听的笑声,朝向艾许冲去。艾许后退一步,唤醒体内超自然的怪力,开始与天使徒手肉搏。他们使劲推挤,僵持不下,接着天使推开艾许,将他一拳击倒在地。他在地上踢中天使的脚掌,接着两个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天使扑倒艾许,一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之上,两手紧紧一抱,当场将他的脑袋给扯了下来。丽雅惊声尖叫。天使哈哈大笑,将脑袋往地上一丢,滚到她的脚边。艾许双眼无神地瞪着天使。天使自地上爬起,但是只爬到一半便即动弹不得,因为艾许的无头尸体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哈特不去理会两人,专心倾听永恒之门的声音。他有能力开启永恒之门,但是这样做将会耗尽他所有力量。他苦笑一下,心想反正自己从来都不想要这股力量。他深入自我内心,一举唤醒所有力量释放而出。堕落天使发出愤怒及惊慌的吼叫,但是太迟了,他被艾许拖延太久了。永恒之门缓缓开启,一道灿烂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天使迅速后缩,转过头避开光亮。接着梅德琳·克瑞许趾高气昂地穿越永恒之门而来,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众人熟识的梅德。她来到莫利森面前,对他展颜欢笑。他麻木地看着她,很想要相信站在眼前的真的是她,但是却始终不敢伸手触摸。她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永恒之门大开,光芒随之大作,驱退房间的黑暗边界,照耀出一个无止无尽的广大空间。杰克·费契走出永恒之门,在哈特面前深深鞠躬,然后又走到突然之间长大成人的时间老父面前下跪。时间露出宽恕的神情,轻轻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接着踏出永恒之门的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长,以及路易斯与科林斯副警长。他们走到丽雅和艾许身边。在光芒的照射之下,艾许的一切通通回到体内。不需要任何说明,任谁一看都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归来之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苏珊·都柏伊丝与波丽·考辛斯跌跌撞撞地穿越永恒之门,对着门外的所有人咯咯娇笑。波丽跑到哈特身前,彼此默默拥抱许久,朋友则围绕在两人肩上。接下来出来的是米兰医生,与他同时回归的是圣战军领袖威廉·洛伊斯,两人一起摇头叹息,后悔过去所犯下的一切错误。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再度恢复年轻时代的风采,牵着神采飞扬的卡拉汉神父一同归来。德瑞克与克里夫·曼德维尔并肩而行,一边拍打着彼此肩膀,一边愉快地咒骂对方。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彼得·考尔德,以及恐惧小子史考提;接着又是欧伯隆、泰坦妮雅与终于恢复完美的普克。死者再度复活,伤势获得治疗,心灵寻得慰藉,准备好来面对这个全新的奇幻世界。

所有妖精迈开大步穿越越来越宽的永恒之门,所有影子瀑布的镇民以及圣战军士兵也全部回归:人们络绎不绝地自门内涌出,来到宽广无涯的光明境地。詹姆士·哈特找到了他的父母,时间找到了逝去的真爱。父母与子女重逢,爱人与甜心相遇,朋友与敌人同行,所有过去的旧帐勾消。

天使无所不在,在此永不结束的黎明之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美妙的歌声盈满世界。没人注意到堕落天使逐渐缩小,在伟大的光明下变得微不足道,最后只剩下一点小小的阴影,被大天使米迦勒捧在手心,悉心慰藉。

人们依然不断涌出,数量已然无法估计。来自世界各地的死者,涌入一望无际的空间。从古至今所有曾经死去的人们通通自死亡的国度回归,与所有活人一同迈向全新的世界,一个古老的事物都将翻新的世界,死亡成为模糊记忆的世界。这一次,一切都将变得非常不同。突然有人清了清喉咙,于是所有人转头去看。

影子已然消逝,预言都已成真,光明笼罩全世界。

(夜城系列外传《影子瀑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