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都伯伊丝在一阵音乐声中缓缓醒来,接着又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每天早上九点,闹钟收音机都会自动开机。她把收音机摆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这样才能逼自己起床去按掉。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任由轻柔的音乐洗涤自己。对她而言,起床总是一道非常缓慢的程序,反正她根本也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赶去任何地方。

她的床靠着墙,方便她随时伸手就能感受到墙壁的坚硬及存在感。墙壁为她带来慰藉,带来实际存在、恒久不变的感觉。自从她在家中地板上发现鲁卡斯的尸体后,她就常常出现需要知道家中依然是个安全处所的需求。那具意外的尸体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而她的小屋子再也不能提供从前那种安全感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关灯睡觉。白天她可以藉由找事做、找人聊天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一到晚上,她就像小孩一般懦弱无助。她像是块木板般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拉长耳朵倾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直到双眼适应黑暗为止;接着她会盯着四周黑暗的阴影,直到倦极而眠。房门上闩上锁,窗户也紧紧关闭。要等她恢复安全感,只怕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苏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着早晨的声音,想透过声音拼凑周遭的景象。她听见收音机流泻出电台音乐,也听见自己伸展身体将床板压得咯咯作响。这张床已经用二十几年了,从各方面而言,她已经十分习惯这张床。床垫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中央部分在岁月的侵扰下形成一条非常合适她个人体形的凹陷,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从头到脚躺在里面。整座木屋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因为木材正在夜晚的寒冷跟早晨的温暖之间慢慢调适。她听见屋外传来拖船横越谭恩河时所发出的嘎嘎声响,一个代表了有许多地方可去、许多事情可做的愉快声音。苏珊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睁开双眼。

她双手抱膝,下巴顶着膝盖,打量屋内的景象。这间没有隔间的小屋看起来凌乱无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从来没有整齐过。她喜欢凌乱的感觉。衣物随处乱丢,三张椅子全都埋在过期杂志与报纸底下。昨天晚餐、宵夜的快餐餐盒依然躺在原位。想到这个,让她联想起早餐,不过此刻她还没有完全苏醒。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听从脑袋的指令之前,准备早餐是件过于复杂的工作……还是说是脑袋还没有开始听从身体的指令之前?苏珊耸了耸肩。早上的她总是这么乱七八糟。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惹恼了她的前任爱人,一个没名气的重金属合唱团里的高瘦吉他手。和他在一起很快乐,而且他的性爱技巧几乎就和他宣称的一样高竿,但是他每天早上都喜欢以超级正面的态度跳下床铺,准备好要面对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挑战。当然,她三十五岁了,而他才二十岁,每天早上他都让她想起两人的年龄差距。这也是他们分手时,她没有感到伤心欲绝的原因之一。

她推开被子,双脚垂在床旁摆动,静静地坐在床沿,慢慢思考。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赶快起床,但是却想不出为什么。没关系,待会儿总会想起来的。她在肚子旁边搔了一搔,因为这样搔很舒服。除非天气很冷,非穿睡衣不可,不然苏珊都会裸睡。苏珊非常讨厌穿衣服睡觉,因为衣服老是在睡梦中绉成一团,等她醒来的时候早就变得和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

她自床上站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就在没有完全苏醒的情况下去找衣服穿。到外面的厕所上完一号后,她就完全醒了。她回到屋中,打个呵欠,站在小屋中央。她隐约想起今天将会发生某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怎么样就是想不起。她没有多想,因为她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她慢慢吞吞地晃到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前。镜子上贴了许多张老旧的相片,还有一条用口红写下来的讯息。

有朋友要来。

苏珊茫然地看着镜子,镜中的倒影随即露出怀疑的眼光。她是一个身材硕长的金发女子,由于舍不得丢掉任何衣物的关系,她的穿着打扮总是五花八门。苏珊对时尚的感觉就像对宗教的看法!每个人都有相不相信的自由,只要不要来烦她就好了。她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有充足的睡眠。苏珊对衣物十分迷恋,就算再怎么破旧也舍不得丢弃。这件短袖会带来好运;那条围巾是她跟葛伦特第一次约会时围的;那些鞋子太漂亮了,绝不能丢……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理由。

镜子里的她拥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与分明的五官。没有化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她妈一样。苏珊对着镜子扮个鬼脸,然后开始以极快的动作梳妆打扮。现在还太早了,这种时间不化妆的话简直是亵渎的行为。她皱起眉头看着自己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本来就没有扎得很紧,再加上睡了一个晚上,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她不太会绑辫子,也没耐心绑,但她还是喜欢绑辫子,因为她的外形很适合绑辫子,而且辫子也很实际。她喜欢自己也有实际的一面。

收音机播送着枯燥乏味的音乐,就是那种曲调缓慢、节奏不明,加了太多弦乐器的音乐。于是她转动转盘,直到听见一首热热闹闹、节奏强烈的音乐为止。传统硬派的摇滚乐。音乐渗入她体内,终于让她完全醒来。她心情愉快地在屋中雀跃,随着旋律摆动,捡起一堆东西丢到屋角的一堆垃圾。有朋友要来。她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昨晚塔罗牌显示出明确的征兆,至少对塔罗牌而言算是最明确的征兆。塔罗牌告诉她说今天早上会有非常重要的访客前来拜访。一个她认识很久,但是也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她愉快地猜测着对方的身分。很多人都符合以上的描述,前男友还不算在内。总是有男人会在她的生命之中来来去去,有时候还会同时来去。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们的下落,但是她很喜欢看见他们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因为这代表她的魅力不减当年。只要他们不要产生太强烈的占有欲就好了。苏珊有时候会对事物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但是从来不会对人产生这种感觉。这样只会把事情导入复杂的处境,而苏珊本身是个非常简单的人。

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尽管敲得很大力,但是却透露出些许的迟疑,好像来人不敢肯定苏珊是否欢迎他的来访一样。苏珊很快地看了看屋内四周。她还没有打扫完毕,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她又照了照镜子,整理一下仪容,然后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哈啰,苏珊。”波丽·考辛斯说道。“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波丽……是你吗,波丽?你已经……我都不知道你有多少年没来了!”

“我知道。我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所以……我可以进来吗?”

苏珊这才发现波丽脸色苍白,微微颤抖,而且不是出于寒冷的关系,而是因为紧张。

“当然!快进来!”苏珊抓起波丽的手臂,拉她进门,一脚关上房门,然后十分热情地拥抱波丽。她们疯狂地拥抱彼此,似乎都深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当她们对彼此表达有多么开心能够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脸上已经淌满了开心的泪水。她们讲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们的情感不需要透过言语表达。最后她们终于放手,彼此后退一步,好好打量对方。苏珊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只能朝桌旁的两张椅子比个手势。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波丽看了看凌乱的屋子,脸上露出微笑。

“我以为自己还记得这地方有多乱,但是没有身处其中还真是难以想象呢。拜托拜托,让我帮你打扫。我看你起码有两三个前男友被埋在这堆垃圾底下吧。”

“不要打我屋子的主意。”苏珊道。“我就是喜欢这个样子。这样很舒适。波丽,这么多年了,我真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到底多久了?十年?我以为再也不会在那间可恶的房子外面看到你了。出了什么事?一定出了什么事了!把一切都告诉我,全盘托出,任何细节都不准放过。我要知道所有事。”

“慢慢来,”波丽笑到脸都痛了。“先让我喘口气。这是我精神崩溃后第一次离家到这么远,我还有点紧张。我是坐出租车来的,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敢看向车窗外。这个世界好大,我一时之间很难适应。就连从河岸走到你家这一小段距离都令我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得要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自由的生活。”

“你还记得吗?我们年轻的时候到哪里都一起去。宴会、跳舞、演唱会、示威游行,我们都是一起参加。两个乱七八糟的坏女孩,地狱来的小恶魔。少男杀手,没有男人可以逃过我们的诱惑。我们在你妈的厨房水槽前挑染头发,只因为我们以为这样看起来比较骚。当年,荡妇才是王道。记得一起去舞厅玩、在化妆室整理仪容,争论着要让哪个男孩带我们回家的那个年代吗?那一切恍如隔世。我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家伙真的是我。我好像跳过了中间的阶段,直接从青少女变成中年妇女了。”

“不要这么说。”苏珊坚定地说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有你的麻烦,或者说,麻烦主动找上门来,而你已经竭尽所能地跟它妥协。如果换作其他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压垮了。我一直都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重获自由的。喔,天呀,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波丽!虽然我们常常一讲电话就是好几个小时,但那毕竟和当面相见大不相同。现在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快受不了了啦!”

“有人来我家作客。”波丽道。“一个以前认识的人,童年玩伴。他帮助我自过去的梦魇之中解放。他叫作詹姆士·哈特。”

“你在开玩笑!你已经见过詹姆士·哈特了?我一个礼拜前在塔罗牌中看见他的回归,也听说他真的回来了,只是我还没有见过任何真的看过他或是和他讲过话的人。他是怎么样的人?帅不帅?可不可怕?有没有女朋友?”

波丽大笑。“帅,不可怕,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自己问他。他是个难以形容的人。话不多,但是体内蕴藏了一股你绝对无法想象的力量。他具有成为大人物的潜力,虽然他还不曾察觉这个事实。”

“他当然有这种潜力。”苏珊轻声说道。“几个月来塔罗牌一直在提示我某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即将来到影子瀑布。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没想到这是在指詹姆士·哈特。我想除了时间老父之外,大概没人料到他会回归。而你已经见过他了……他真的帮你找回自我了吗?全部的自我?”

“全部的自我。我再度成为完整的人了。但是他所做的不只这些……”

“你是说他还有做什么别的事情?他还做了什么?帮你盖一栋新房子吗?”

“他把我父亲也带回来了。我父亲复活了。这都要感谢詹姆士·哈特。”

“哇……波丽,你和我迫切需要来一杯好酒。或许需要来好几杯好酒。”苏珊说着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走到一个壁橱前,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酒杯。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又做了一个“哇”的嘴型,然后倒了两大杯酒。“波丽,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去看我母亲的坟墓。还是你是在问詹姆士?我不太确定他现在在哪里。他说要去找其他亲戚,不过我们晚上还会碰面。我们要去一间他知道的酒吧。一间酒吧!你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在酒吧请我喝酒了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我是说,出门已经很难了,更别说是去一个坐满陌生人的地方。或许我该向他说我不能去。等我找回一点自信之后再说。”

“喔,不要,不可以这么做。”苏珊立刻说道。“你终于离开自我牢笼,绝对不能再躲回去。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跟你去,当然是远远地躲在背景之中啰。我最好找个男人一起去,这样比较不显眼。”

“这个礼拜的男人是谁?”波丽笑着问。“我永远跟不上你的复杂男女关系。你是我认识唯一生活有如一场活生生的肥皂剧的人。我记得上一个男人是葛伦特。他还在吗?”

“算还在吧。他是个好人,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摇滚乐园的吉他手。非常喜欢躲在角落假扮忧郁。对我来说有点年轻,但是我喜欢挑战。”

“你总是喜欢挑战。”波丽说道。“他吉他弹得好吗?”

“我哪知道,亲爱的?谁会带吉他上床呢?基本上,我们算是分手了,因为我不欣赏他的才气。这表示当他谈论音乐的时候我没办法维持有兴趣的表情。晚点我打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是否还在生气。”

波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最近跟安布罗斯还有联络吗?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常提起他了。”

“这地方的租金是他在付的,想到的时候也会过来留张支票,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有礼貌地和我保持距离。我们当初真的不该结婚的。你警告过我了。可恶,每个人跟每个人的兄弟都警告过我,但是我就是不听。和他生活就像是嫁给一个迅速变装的艺人一样。我永远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开始很有趣,像是同时嫁给好几个不同的男人,但是很快就不新鲜了。就连我也希望生活中有点稳定的因素。说具体一点,我希望我的男人不要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避不见面之后,我们过得都比以前快乐多了。”

“我真的应该和他离婚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好处,再说办理离婚好麻烦。干嘛打乱生活呢?他为我提供稳定的经济来源,我也不会在他上流社会的朋友面前令他感到难堪。我可以尽情画画,随性读牌,这样的生活也很满足呀。而且坦白说,亲爱的,想到要抛头露面去找工作就让我害怕。我是说,你能够想象我每天早上赶着上班,就像那些上班族一样,在老板面前说着‘是的,老板’或是‘不是,老板’之类的言语,如此打卡度日吗?我宁死也不愿意去过那种日子。我不是个实际的人,而且一点也不想变成实际的人。我是个快乐的寄生虫,在温暖的小窝里开心过活。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改变现状。”

“金钱……”波丽说道。“我已经很久不需要为钱烦恼了。我没有任何昂贵的嗜好,爹地留给我一栋房子和一笔遗产。只不过,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花光了。这么多年了,开销再少还是会有用完的一天。我还没有机会向爹地提起这件事情。我很想等个好时机再向他说,但是好像怎么等都等不到。再说,他要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必须调适他……不在的这几年里所有的变化。如今的世界和他印象之中已经大不相同了。”

“喝酒吧。”苏珊道。“世界太冷酷、太黑暗,不适合用清醒的头脑面对。”

“苏珊,现在才早上九点半而已!酒杯里的白兰地足够让我在十点半之前就烂醉如泥。”

“醉倒了最好。”苏珊立刻说道。“早上醉倒的人越多,世界就越和谐。喝醉的人就没有办法去胡搞瞎搞,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不会在乎胡搞瞎搞,对不对?”

波丽微笑,接着摇头。这几年来,她每天都会打电话和苏珊聊天,喋喋不休地谈论大大小小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忘了跟她面对面聊天可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当苏珊兴致一来,你必须集中精神才有办法跟上她讲话的速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波丽小啜一口白兰地,趁着酒意放松心情。苏珊几乎说话跟喝酒同时进行,这是她花费多年的努力练习出来的技巧。

“你跟卡拉汉神父还是处不来吗?”波丽终于开口问道,只为了想找个话题来插嘴。

“当然啰。他不喜欢塔罗牌。话说回来,任何有趣的事物他通通不喜欢。我认为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清教徒,相信像我这种生活方式应该被明令禁止。他一辈子都没喝过一滴酒、碰过一个女人。老是在布道会上称呼我为‘坏榜样’,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他又喜欢针对所有胆敢找我咨询意见的人发表末日预言。但是既然我在预言这方面拥有比他良好的记录,所以顾客还是继续上门,愿上天祝福他们。总而言之,我真不知道像卡拉汉这种人到底来影子瀑布干什么。”

“你父母还好吗?”波丽在苏珊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赶紧转移话题。

“关系依然紧绷,而且看来还要紧绷好一阵子。只要不见面,我们都可以相处愉快。喝吧,你喝太慢了。”

波丽听话地再喝了一口酒。她不习惯喝酒,家里不曾买酒回来放。要把自己灌醉或是藉由药物逃避十分简单,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她需要所有的自制力来维持心中仅存的一点自我。不过如今她不再需要担心那些了。这个想法缓缓渗入脑海,令她心情顿时愉快了起来。有很多事情她都不需要再去担心了,这个想法远比任何白兰地都还要醉人。她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苏珊。

“你真的在塔罗牌里看出詹姆士·哈特的回归?”

“一点也没错。他回归的征兆已经在塔罗牌中激荡了好几个礼拜。既然他真的回来了,说不定我的牌终于可以冷静一点了。”

“算算我的牌。”波丽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冲动。“我自由了,帮我算算未来。”

“当然,有何不可?”苏珊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走去拿牌。她把牌放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用橡皮筋随便绑起,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异之处。她洗了洗牌,然后在桌面上排好。牌看起来很脏、很旧,甚至因为太常使用而沾上了一些手垢。牌面充满绉褶,其上的图案已经开始褪色。苏珊将牌一张一张地排列在桌上,一边摆出所需要的图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放下最后一张牌后,她靠回椅背,看着面前的塔罗牌,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她以奇异的目光望向波丽,双眼冷酷异常,嘴角失去了以往特殊的线条。

“怎么了?”波丽连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有坏事即将发生在我身上吗?”

“我弄错了。”苏珊以一种听起来很陌生的语气说道。“我在牌中预见的不是哈特。一场危机风暴即将袭来,整个影子瀑布都难以幸免。”


大洞窟,位于影子瀑布深沉地表之下,是个只有老鼠及他们的食物才愿意居住的漆黑深处,此刻所有住在地底世界的次自然生物都聚集在这里。所有曾经在人类幻想中出现过的虚构与想象生物都是所谓的次自然生物;魔龙与独角兽,萨斯科奇人与暗夜魔怪,小型龙与鸡身蛇尾怪,所有应该要出现但是从来不曾真的出现在世界上的奇幻生物。来自五○年代电视节目中的超智能天才狗;一季都没有播完的星期六晨间卡通;遭人遗忘的报纸连环漫画;地底世界——位于传奇人物前往等死的城镇之下的所有通道、巢穴以及洞穴的统称——欢迎各式各样的奇幻生物前来定居。大洞窟是个专门用来辩论跟裁决事务的法庭,动物们在非常时期会举行集会讨论因应之道的场所。

只可惜,真实情况比以上描述要来得愚蠢许多。

大洞窟由一千根蜡烛照明,不过整个地方布满了灰尘、蜘蛛网,以及燃烧过后的蜡烬,从来不曾有动物打扫过。所有布置都是根据这些动物认知中的法庭而摆设,但是由于动物的想象力向来不足,所以他们抄袭了许多书中的图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维多利亚童书中的场景。一个充满卑鄙无耻的大坏蛋,以及勇敢正义到让猫头鹰想吐的英雄的那种寓意深远的道德故事里的场景。

法官居中而坐,身前放有一张高到会让某些动物光是抬头看就会流鼻血的木桌。他的左手边有一排陪审团坐在极尽不舒服之能事的长板凳上,以免他们因为太过无聊而睡着。陪审团的成员都是一群内心十分坚强及真诚的动物,遴选的方式十分简单,随便在路上抓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家伙就行了。法官的右手边设有被告席,一个上方装有尖刺,外观看来十分恐怖的大木箱。之所以弄成这样是为了防止被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么身分出席这个场合。被告席架设在一座平台之上,以方便旁听席上的观众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对着被告砸东西。大部分的观众都很喜欢丢东西。被告席的对面设有许多排背靠背长椅,专为旁观者、证人、法庭相关人员,以及任何闲着没事干想要找点事情做的家伙而设。所有生物,不管是虚构的、奇幻的、或是十分不可能存在却又偏偏存在的生物都拥有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一不爽就想扁人的欲望。

这次的集会是为了海羊遭到不明的袭击而召开的。法警,一只用双腿站立、身穿学者长袍的土狼,对着旁听席大声如此宣告。宣告完毕后,旁听席中随即爆发一阵喧闹,因为有一半的观众必须向另外一半观众解释所谓的“袭击”是什么意思。其实大家已经针对这个话题讨论过好一阵子了。在听说了海羊遭到枪击但是没死之后,大部分的动物都建议对他再开一枪,以确保他这一次能够死透,该死。在法官要求肃静,以及看见褐熊先生拿着一把所有动物一辈子见过最大的手枪、站在海羊的轮椅旁边后,旁听动物终于放弃了这个建议。后面有个声音指出携带武器前来法庭有违规定;褐熊先生则指出诘问被害者同样有违规定,而他坚决要以武力强制所有动物遵守这项规定,就算花费再多弹药也在所不惜。他的目光在旁听席左右飘移,大枪在手中前后甩动,所有动物立刻表示了解他的诉求,并且强烈认同。褐熊不再理会他们,在海羊身边坐下,直到此时动物们才敢将脑袋探出椅背。法官眼睁睁地看着台下的一切,沉重地叹了口气。

代理法官是狮鹫兽法官。本来应是由乌龟法官出庭的,然而他最近心情沮丧,所以跑到某个安静的地方去躺着了。又因为狮鹫兽法官在要求票选新法官的时候叫得最大声,于是就被大家拱成新法官,尽管他本人大声抗议也没用。基于以上原因,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打定主意能判多少动物有罪就判多少动物有罪。一定有人必须为了袭击海羊付出代价的,而他可以肯定不会是自己。他用力挥下小木槌,吵杂的聊天声响逐渐消逝,大家都想看看接下来会出什么事。狮鹫兽法官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敲击小木槌基本上就是他认知中法官唯一会做的事。坦白讲,狮鹫兽和法律根本沾不上什么边。他们比较倾向于咬掉所有小型动物的脑袋,然后再对自己晚餐的亲戚们很有礼貌地道歉。

“请法官人人听我一言,”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法官立刻满怀希望地看向下方的检察官。目前担任检察官一职的是只戴着夹鼻眼镜、神情十分高傲的鸵鸟。他曾在一系列的政治漫画中担纲演出,之后就一直保持这副不可一世的德行。他总是喜欢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大声说话,讨论各式各样的议题,不管他有多少概念。可惜大家始终都不把他当作一回事,因为他随身携带了一桶沙土,必要的时候可以立刻把头埋到土中。他环顾挤满动物的法庭,大声地嗤之以鼻,表示他很不愿意浪费时间站在原地等待某个动物安静下来。观众们都知道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于是他们开开心心地坐回位子上,彼此传递水果,等待着第一个他们看不顺眼的证人上台。鸵鸟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清了清喉咙。由于他的喉咙很长,所以清喉咙也得清很久,而且他还好整以暇地慢慢清,边清还边神情不屑地瞄着观众。他们都很热爱这种表情。既然上了法庭就要看到这种表情才过瘾。

“法官大人与陪审团诸位成员,今日我们为了一件非常严重的案子而齐聚一堂。一名外来者开枪射伤了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必须讨论对方的动机、手法,以及伤口的位置。”

“就在我肚子上!”海羊大声叫道。“接着子弹又从我背后穿了出去,然后我就不知道它飞到哪去了。”

“法庭之中禁止喧哗!”狮鹫兽法官一边敲槌一边说道。“安静!安静!”

“喧哗!”一头庞克造型的美洲驼为了反对而反对地叫道。“混乱!暴动!不要投票,投票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接着他目空一切地往各个方向吐口水,直到法警以一把大木槌击中他的脑袋后才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三只身穿水手服的小鸭子趁着美洲驼昏昏沉沉的时候洗劫了他的口袋,抢走所有看起来有趣或是可以点起来抽的东西。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我要求全场肃静。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议题,一定要严肃以待。”

“废话!”一头神情紧张的独角兽叫道。“我们遭受攻击了。狩猎公会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我说我们应该通通去找个最深的洞躲藏,和他们捉迷藏,直到有人跑来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再出来。前往最深的通道,把所有入口都堵起来,各位。我来带路。”

“你给我待在位子上。”狮鹫兽法官愤怒地击打木槌叫道。“除非我们讨论完毕、陪审团作出结论,不然谁也不准离开。”

“什么?那群废物?”海羊怀疑地看向坐在陪审团板凳上的那十几只动物。“那些家伙连我的体重也猜不出来。就连挂在屠夫窗边的尸体看起来都比他们聪明。他们之所以还待在原位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们的脚被链子锁在板凳上。坦白讲,这些家伙真的是我们选出来的吗?还是抽签抽输了?”

“一切都是按照传统的程序进行。”鸵鸟不屑地翘起嘴角。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又翘了一次,虽然要翘起他的鸟嘴并不容易。“陪审团的成员全都有足够的资格。”

“没错,”海羊说道。“他们有体温,还会呼吸。”

“闭上你的羊嘴!”鸵鸟忍不住叫道。

“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海羊道。“我没心情闭嘴。就算有心情,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要开口了。我怎么看你怎么讨厌。”

“你会有机会上台陈述证据的。”鸵鸟道。“要记住你身处何处。”

“快点继续吧。”海羊说。“不然我要在你的脖子上面打个结。”

驼鸟假装没有听见,转而面对陪审团。大部分的陪审团成员早就已经开始无聊,试图用贿赂的方式和观众交换位置。其中一个陪审员想要用赌博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一个宣称持有一副春宫图扑克牌,不过由于牌上画的都是鸭子,所以也没办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春宫图。法警没收了扑克牌,一口吞入腹中,确保法庭秩序。鸵鸟再度清理喉咙,陪审团全体则以十分不爽的神情瞪视着他。

“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那位有着恶心嗜好的毛茸茸的哺乳动物,我必须坚持各位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呈堂证供上面。”鸵鸟语气坚决地道。“不然大家都必须在这里耗上一整天,我们之中有些人可是有家要回的呀。”

陪审团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才是他们听得懂的话。他们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期待地看着鸵鸟,而鸵鸟则在他们的目光下满头冒汗。他非常喜欢成为目光焦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么多观众面前讲话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握这个机会。

“我传唤我的第一组证人。”他十分隆重地宣布。“光芒四射的放射性小乌龟!”

许多人轮流叫唤小乌龟,包括一些想要帮忙的观众。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一名法警跑去法庭外察看,接着立刻回来,大摇其头。

“小乌龟不会来了。”他冷冷地说。“显然他们为了影集酬劳谁领得最多而吵了起来,此刻正在决斗,至死方休,或是到他们打到无聊为止。不管怎么样,现在外面有很多武器乱飞,我一点也不打算接近他们。传唤其他证人吧。”

“好吧。”鸵鸟检察官道。他很希望自己有牙齿,那样就可以磨牙了。“传唤忧郁小子,罗比免。”

很多动物开始叫唤罗比兔的名子,越叫越起劲,搞到后来法警必须拿着大木槌冲入观众之中才能维持秩序。狮鹫兽法官好似没有明天地敲击小木槌,但是除了几只脏兮兮的黄鼠狼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动物理他,而这些黄鼠狼也只是在下注打赌看他的木槌在松脱后会飞往哪个方向而已。土狼神气活现地挥舞大木槌,最后终于在暴动边缘压下群众的鼓噪。土狼咧齿而笑,转头看看身边还有没有谁可以威吓的。他很享受身为法警的感觉,因为这个职位让他可以公然使用暴力。

群众中有只动物清了清喉咙,迟疑地举起一只手。附近动物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四面八方跑开,以免遭受炮火波及。土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几名胆小的观众当场吓晕过去,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无论如何最后总是会昏倒的话,那还不如选择一个不会留下瘀青的方式昏倒。法警穿越群众,动物有如潮浪般在他面前窜开。他以凶狠万分的目光瞪视举手的那只动物。

“什么事?”土狼高举木槌问道。

“我不想打扰各位,而且我也可能弄错了,但是我想我可能是你们在找的人。我好像有可能是罗比兔。”

土狼放低木槌,对着兔子眨眼道:“要嘛就是,不然就不是,你到底是不是?”

兔子哀怨地叹了口气。“如果那么单纯就好了。”

法警大手一抓,紧紧扣住兔子的喉咙,然后好像拔除杂草一般将他自群众之中扯了出来。他走回法庭前方,兔子始终一言不发地瘫在他的手中。接着他将兔子丢在被告席上,因为被告席同时也是证人席,原因是没有动物有空另外架设证人席。鸵鸟拉过一把椅子让兔子站在上面,兔子则一脸阴郁地偷偷瞄向台下的旁听席。他的外表不怎么样,基本上很矮、很瘦,全身都是灰色。即使有些部分的毛发不是灰色,但是因为他整体而言太过死气沉沉的关系,所以大家还是会忍不住将这些部分自动归类为灰色。他的胡须下垂,长耳朵挂在脑袋上,脸上由一双极度阴沉的眼睛以及不断抽动的鼻子所组成,看起来一副沮丧到了谷底的样子。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第一名证人。”

“有罪。”狮鹫兽法官立刻说道。

“但是法官大人,他只是一名证人呀!”

“你确定吗?他看起来就是有罪的样子。”

“非常确定,法官大人,如果我可以继续的话……”

“你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继续吗?”

鸵鸟决定不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将全副心力集中在兔子身上。在他的目光之下,兔子的耳朵越垂越低。

“你是罗比兔,绰号疯狼,又叫作杞人忧天的野兔?”

“这个嘛,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兔子伤心地说道。“我可以说对,但是我又怎么能够肯定呢?只因为镜子里的我长得像他,并不表示我真的是他。我记得自己曾经是他,但是那些记忆很有可能是被人植入,甚至可能是我的幻觉。你们也是。你们通通可能是我的幻觉。据我所知,这整座法庭可能是我在极度沮丧之下所幻想出来的。果真如此,我就是在自言自语,而我很不喜欢自言自语。我想回家了,拜托。我觉得自己很不真实。”

“我能够证明你真实存在。”土狼道。“只要我用木槌的槌头击打你的脑袋,而你又感到疼痛,我保证一定会痛的,到时候就能证明你是真实存在的。”

“未必。”兔子道。“也可能是我在幻想你打我。”

“喔,不,照我的打法绝对不可能是幻想。到时候你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真的被打了。”

“但是那又怎么证明我是罗比兔呢?”

“因为我在打你之前会告诉你说你是罗比兔。”

“但是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出于你的想象?你可能是在幻想自己拿着大木槌到处乱打人,但是现实之中你根本是在做另外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比方说是看书或是采花之类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是一只土狼?我的眼前的确站了一只土狼,但是你怎么能够将自我认同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这个什么都不能肯定的人物判断呢?”

法警数度张嘴欲言,但是又阖上了嘴,接着在被告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陷入沉思。鸵鸟的心智比较坚强,于是继续尝试。

“我说你就是罗比免,而既然我是这个案子的检察官,当然是我说了算。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向庭上陈述海羊遭遇枪击的当时你所看见的景象?”

“我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兔子伤心地说。“我真的有看见任何东西吗?这些东西真的存在于现场吗?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此刻就在这里。就算我真的在这里,我也希望我不在这里。我想要离开了,如果我还没有真的离开的话。”

法官自木桌后探出头来,不悦地瞪着鸵鸟。“在这只兔子说服我们相信我们都不在这里之前,赶快把他带离法庭。我可不想自行消失……”

“说得对,说得对。”鸵鸟立刻说道。“没你的事了,罗比兔。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

他比个手势指示罗比兔离席,但是这时罗比兔已经认定自己不存在于法庭之中,所以不打算接受一个很可能根本没有听见的命令。鸵鸟无奈地指示法警将兔子赶出去,而法警十分热心地执行这个命令。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身处法庭,因为自己实在过得太开心了,特别是当他可以用大木槌去执行命令的时候。他将毫不抱怨的兔子拖离证人席,丢在观众席前排的座位上,随即一脚踏上那张长椅休息。

“我思我在思,故我思我在。我思……”兔子忧伤地喃喃自语,但是没有任何动物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理自己。

“传唤下一名证人。”鸵鸟语气有点绝望地道。“传海羊先生。”

“我本来就在这里。”海羊说道。“但是我没办法离开轮椅,所以不要想把我弄上证人席去。把我推过去,我会靠在那座天杀的平台上。”

褐熊先生和他齐心合力将轮椅推到定位。鸵鸟阴晴不定地打量着褐熊身上的那把大枪。

“自卫用枪。”褐熊说着故意将枪口对准鸵鸟的方向。鸵鸟当场认为自己不该质疑这种说法。他将全副精神放在海羊身上,却发现海羊正拿着伏特加酒瓶大口喝酒。这头羊的状况看起来很糟,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来没有看起来好过。缠在他腹部的那捆血迹斑斑的绷带看起来与动物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就是海羊?”鸵鸟检察官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今天回家的时候我老婆一定会非常惊讶的。我当然就是天杀的海羊,你以为我是什么?一只在流血的鸭嘴兽?天呀,那些家伙真是丑毙了。他们就是造物主具有幽默感的实际证据,非常可怕的幽默感。”

“你必须跟法庭确定你的身分。”鸵鸟顽固地道。“说出你的姓名,然后向法庭陈述案发当时的情况。”

“我是海羊,有个混蛋开枪射我。好了,真是够了,褐熊,把我推出去吧。”

经过了一段时间,耗费了所有动物许多的耐心,法庭终于从海羊口中问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观众们鼓噪地在台下高谈阔论。其中大部分的动物都不曾树立过真正的敌人,更别提什么躲在掩体后方狙击、然后又搭乘军事直升机逃离现场的敌人了。海羊藉由酒瓶汲取慰藉,然后狠狠地瞪了鸵鸟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才要开始讨论真正重要的议题?比如说,想个办法来面对这件事情?”

“我们这次集会就是要决定这个。”狮鹫兽法官说完后立刻希望自己没有开口,因为海羊开始瞪他。被枪击加上束手无策让海羊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而他并不在乎让别人看出他的不爽。他看了看旁听席上的群众,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陪审团上。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这堆废物就算鞋子着火了也没有办法决定要不要撒尿救火。”

法官敲打木槌。“够了。再说这种话,我就会告你藐视法庭。”

“不,你不会。”褐熊先生说道。

“我同意褐熊先生的看法。”鸵鸟说道。“因为他正用枪指着我。”

狮鹫兽法官看着褐熊以及他手中的大枪,心想鸵鸟说得很有道理。“证人陈述完毕,可以离开证人席了。如果不太麻烦,他也可以顺便下个地狱。”

褐熊将满嘴脏话的海羊推离证人席。狮鹫兽法官神情非常严肃地看着鸵鸟。

“再来一个那种证人,我们就收拾收拾,通通回家。”

“时间还早,法官人人。”鸵鸟轻快地说道。“我传唤下一名证人,史考提,恐惧小子。”

在任何动物有机会开口叫唤之前,法庭之中已经传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因为有一只体型很小但是极端暴力的家伙推开一排一排的观众冲上证人席。各式各样的动物纷纷走避,当前排的观众往旁边散开之后,一只神情异常坚定的小狗终于自旁观席中挤了出来。

那是一只苏格兰小狗,身穿一件很短的皮衣,上头镶有许多铁钉跟锁链。他的项圈布满铁刺,鼻孔上穿有安全别针。尽管体型很小,但是嘴巴很大,满嘴锐利的牙齿。这条狗浑身上下散发出暴戾之气,脸上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明白表示出他不是那种愿意忍受蠢人的小狗。他迎向前去,轻蔑地闻了闻鸵鸟,抬起后脚,在证人席旁撒了泡尿。尿臊味十分强烈,弥漫了整座法庭。小狗环顾四周,察看有没有谁胆敢出声抗议,接着跳到证人席上,自大地瞪着鸵鸟。

“我猜你不会问我是不是史考提之类的废话?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如果有不知道的,就叫他们去死吧。”

鸵鸟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陪审团。看着这些家伙似乎比较安全。“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还在做那件恶心事的哺乳动物,请允许我为各位介绍史考提,绰号恐惧小子,一头声名极佳的猛兽,地位崇高的人士。”

“说得一点也没错。”小狗道。“胆敢惹毛我,我就把你的头给咬掉。现在快点搞一搞,你这只过胖的鸽子。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来的,知道吗?”

“史考提经常在影子瀑布街上游走,四下搜寻敌人的踪迹,靠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坚持到底的毅力,他终于发现敌人的真实面目。我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发起投票,藉以表彰他对于职责的无私奉献。”

“你想要尝尝我的尿吗?”小狗厉声问道。

“这个,我是真心的。”鸵鸟慌张说道。

“啊,闭上鸟嘴,快点搞完,不然我一把火烧掉你的裤子。”

“我没穿裤子。”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老兄。现在闭上鸟嘴,休息一下。该我说话了。”小狗看着挤满动物的法庭。“我们麻烦大了。镇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敌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是很显然如果没有内应的话,他们绝对混不进来。这表示影子瀑布里有叛徒。还有一点毫无疑问,就是敌人绝非庸手。对方装备齐全,火力强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带着帮手一起回来。如果指望人类会保护你,最好再想清楚一点。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的多。如今他们乱成一团,完全不知所措。就连争夺食物的小猫看起来也比他们有组织一点。有在听的人应该了解,这表示我们必须自求多福了。我们得要靠自己来保护自己。此刻的麻烦已经很大,但是在一切好转之前,麻烦还会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接下来整座法庭陷入一片漫长的沉默。

“所以,根据你的看法,”鸵鸟问道。“情况不妙?”

“你是在耍宝吗,老兄?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见吗?”

“当然听见了,亲爱的朋友,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泄气。我很肯定有关当局会帮我们解决问题的。”

“什么有关当局?警长连个他妈的杀人犯都抓不到,难道会有办法抵抗部队入侵吗?时间老父躲在长廊里面龟缩不出,完全不和任何人接触。我唯一看到有在做事的人大概就只有拿着那把大枪的褐熊了。”

“我不会把枪给你的。”褐熊冷冷地道。“要枪自己去找。”

“你们都没在听,可恶!敌人就要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孤身前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鸵鸟一头埋入装满沙土的水桶里。

史考提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自求多福吧。没有人会来帮忙。我们不能继续耍宝下去了。”


丽雅·富拉希尔在李奥纳多·艾许家外面停下了车,试图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抉择。她是以影子瀑布镇长的身分前来办理公事的,因为她要向李奥纳多询问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一切。她很担心哈特的回归会对镇上带来什么影响,特别是在得知时间老父如此轻易就愿意见他之后。通常时间不是那么好见的。她是为了公事而来,没有其他的意图。丽雅叹了口气,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或许只要多说几次,她就会能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或许。

她在车上遥望艾许的家。那是栋看来十分讨喜的房子,风格现代,造型活泼,距离马路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一条石板路通往房子的前门。听见自己的轮胎在石板地上压出的阵阵声响在她心中掀起许多从前的回忆。艾许没死之前,她时常造访这里,有时候和李察·艾利克森一起来,有时候一个人来。其实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来。她开上屋外的车道,想起第一眼看见李奥纳多时的内心悸动。他每次都会在她停好车后帮她开门,以亲吻、微笑以及拥抱迎接她的到来。他们过得好愉快,爱得好深好浓……但是那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是他死前的事了。他的死改变了很多事情。

如今他没有出现在门口,丽雅摇了摇头,突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等待他和往常一样开门迎接。看来要嘛就是他不在家,不然就是她的到来对他而言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重要了。李奥纳多死后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她很快地耸了耸肩,熄火,静静听着车外的宁静。艾许家位于影子瀑布外围,远离镇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此刻就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或许这一区明令禁止一切杂音吧。她打开车门,下车,动作十分迅速,以免自己又开始犹豫不决。来这里的路上,她已经来来回回地改变主意五、六次了。她锁上车门,心不在焉地听着所有门闩卡合的声响。她很喜欢听到机械顺畅运作的声音。这类声音可以为她提供安全感。过去三年之中,她对安全感具有强烈的需求。

她走到前门,想尽办法表现出冷静自信的神色,以免……有任何人……在偷看。她身上依然穿着早上葬礼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洋装,不过将小筒帽和面纱都留在车后座。李奥纳多不喜欢帽子。他从不戴帽,而且非常喜欢开戴帽子的人的玩笑。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欣赏他的幽默感,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多事之秋。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门铃。她听见屋里隐约传来一阵铃声,但是没有人应门。某处传来孤鸟鸣叫的声音,给人一种十分寂寞的感觉。

门上的毛玻璃后方浮现了一条人影,悠闲自在地向门口接近。在发现对方显然没有李奥纳多那么高之后,丽雅终于松了一口气。门开了,李奥纳多的母亲在她面前露出温暖的笑容。马莎·艾许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身高大约五英尺,拥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与目光平静的灰色双眼。她穿着简洁,毫不花俏,饰品也都没有华丽之风,戴着一副常常会找不到的金边眼镜。丽雅向来跟她相处融洽,但是这时她却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曾经自认是马莎的朋友,但是自从李奥纳多死后,她却从来没有来探望她。

“丽雅,亲爱的,真高兴再见到你。快进来喝杯热茶,我正好在烧开水呢。”

“谢谢你。”丽雅直觉说道。“我很想喝杯茶。李奥纳多在家吗?我得和他谈点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不自然了,丽雅一说完就浑身不自在。不过就算马莎察觉到她的尴尬,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后退一步,好让丽雅进屋,然后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开口说话。

“李奥纳多现在不在家,但是就快回来了。先去客厅吧,我待会儿就来。你还记得客厅在哪吧?”

“是的,谢谢,我记得。”

丽雅走过马莎身边,步入宽敞的走廊,接着就闻到一股艾许家特有的熟悉气息,仿佛她从来不曾远离一样。曾有一段时间,距今也不算很久,这栋房子对她来说就跟自己家一样熟悉。她记得墙上的照片,记得脚下的厚地毯。走廊空间宽敞、通风良好,她的鞋子踏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突然感到一片宁静,仿佛自己走在记忆之中,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切都还保有意义的年代里。李奥纳多随时都有可能冲下楼梯招呼她……丽雅强迫自己跳下记忆的列车。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客厅同样宽敞,通风良好,给人十分舒适的感觉。丽雅将皮包放在客厅门旁的小桌子上,慢慢走进大客厅。艾许的父母很富有,不过他们总是喜欢自称小康。这是婉转的说法,意思是“有钱,但是不喜欢铺张”。一扇敞开的法式窗外躺着一大片花园,是由汤玛士·艾许,李奥纳多的父亲,所悉心照料的。汤玛士非常喜欢待在花园里。如果天气不好,他会拉把椅子摆在窗口,静静地看着花园,似乎想要确定花园不会因为自己不在里面而乱来一样。他向来不太理会丽雅,不过总是维持一定的礼貌,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开始,丽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黑人的关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汤玛士对任何人都是那个样子,就连对马莎和李奥纳多也不例外。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和人相处,他只是没有那么多话好说而已。不过如果话题扯到园艺,他马上就滔滔不绝,说什么也不肯闭嘴。此刻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所以他应该是在花园,嘴里叼根烟斗,手里拿把修枝剪,深思地看着某棵完全不需要修剪的树丛。

丽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于是转过身去,看见马莎端着一个摆满泡茶用具的银盘子走入客厅。银盘子里面甚至还有一个装有各式各样巧克力饼干的小碟子。丽雅露出微笑。她总是无法抗拒巧克力饼干的诱惑,而马莎总是会端巧克力饼干出来诱惑她。两个女人各自拉了椅子,在一张矮桌旁面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忙着泡茶。最后她们都泡了一杯自己喜欢的茶,靠回各自的椅背上。马莎以一种许久不见的目光打量丽雅。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亲爱的。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马莎。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但是我以前就很习惯边吃边忙。”

“你每天应该挤出时间好好吃顿饭的。这样忙碌的生活对消化完全没有帮助。”

接着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马莎在等丽雅先开口,她们俩都很清楚。马莎的目光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以前她可以和马莎无话不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脑中闪过十几句开场白,但是每一句听起来都十分虚假、做作。马莎有能力看穿一切,除了真相以外。

“我得和李奥纳多谈谈。是公事。”

“我想大概也是,你只会为了公事来。李奥纳多出门散步了。最近他常常去散步。你知道吗,他现在都不需要睡觉了,而不睡觉会让他心浮气躁。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有预感你今天会来。”

丽雅扬起眉毛。“他常常……会有这种预感吗?”

“喔,没错,而且预感通常很准。他说自从死后,他看事物的目光都比以前更加透彻了。”

最后这句话在两人之间回荡,似乎在强调一个她们无法忽略的事实。丽雅欲言又止,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调适他已经死亡这件事情?”

马莎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的花园,似乎想寻求丈夫的支持,但是片刻过后,她转回头来面对丽雅的目光。

“调适并不容易。我和汤玛士是在他葬礼的那天晚上知道他复活的。那天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少了他,房子看起来十分空洞。我们还没有从他死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死得太突然了。我一直很担心他骑摩托车,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话说回来,我想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车祸。摩托车车祸应该是一件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当时我们躺在床上,灯已经关了,我们两个一心只想躲入睡梦之中,不要去想白天的事情,但是我们都办不到。接着门铃响了。我坐起身来,打开电灯,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当时是十二点半左右。汤玛士下床,穿上睡袍,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这种时间怎么会有访客之类的话。我也下了床,和他一起走到楼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是知道的。我们来到前门,汤玛士大声问对方是谁。接着门的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说道:‘是我,爸,我回来了。’”

“我们对看一眼,但是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汤玛士拉开锁,打开门。李奥纳多站在门外,面带微笑,看起来很帅气,很正式,就像葬礼之前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样子。他看了看汤玛士,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回汤玛士脸上,似乎不确定我们欢不欢迎他回家。我将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当时我很怕如果抱得不够紧,不让他知道我有多欢迎他的话,或许他就会当场消失,而我也再也见不到他。我哭到泣不成声,汤玛士则是不断拍着我跟李奥纳多的肩膀,好像不确定谁比较需要他一样。”

“最后我终于放开李奥纳多,将他的手掌握在手中。他的手好冰。并不是说本来就这么冰,而是因为他在寒风中站立太久的关系。我将他领进屋中,让他跟父亲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然后自己跑去泡茶。汤玛士一边拍着李奥纳多的肩膀,一边不断说道有多高兴再见到他。我们听说过这种事情,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但是我们都没有理由相信……这种事情应该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和摩托车车祸一样。但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什么问题也没问。”

“几天后,我们发现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绝对是李奥纳多,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似乎并不是完整的他。好像他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把某些东西留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不再需要吃喝,也不再需要睡眠。以前他会在深夜的时候起床看书,或是把电视音量调小,看一整夜的电视。如今他对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事物全部失去了兴趣。不单是事物,还包括了人。他有很多朋友一听到消息,马上就跑来看他。李察·艾利克森甚至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出现了。但是所有朋友都没有在家里坐很久。李奥纳多总是非常客气地接待他们,但是相处片刻之后,他们就感觉非常不自在。他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李奥纳多。他到过他们无法理解的地方,经历过难以忘怀的情景。于是他们全都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此不再联络。李奥纳多从不试图挽回他们。他心中的火花已经消失了。”

“当时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一直在等待,在期望,想从他身上看出恢复的微兆,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他是我儿子,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但是……他只是我儿子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完全回来。这就是你一直不来找他的原因吗,丽雅?”

“不,我没有任何不来找他的原因。刚听说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接下来,我又不愿意去相信。我不想相信。我所深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已经下葬了。我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一个拥有他的面孔与声音的冒牌货。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不是真正的他,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让我彻头彻尾相信回来的人不是他。你知道,我是镇长。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事情。我知道人们有时候真的会还魂。真的是他,对不对?回来的人真的是他。”

“没错。”马莎道。“是他。”

她们坐在原位,沉默片刻,打量客厅内所有的东西,但就是无法面对彼此的目光。接着马莎向前凑去,双手轻放在丽雅的手背上。“你一直都知道真的是他,亲爱的。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丽雅轻声说道。“因为我很清楚,即使他真的回来了,也不可能永远留下。导致他回来的理由将会逐渐消失,等到那个理由不够强烈之后,他终究还是会再度离去的。他会死,彻底死亡。我没有办法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击。”

丽雅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但是她没有。这是一道旧伤,如今对她的伤害已经不如以往强大。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政客,克制情绪是她最擅长的事。如今她只有在有利于己的时候才会哭泣,而且一定要是在有相机的场合。她哽咽一声,接着对马莎微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她们同时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丽雅很快站起身来,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只想要逃离此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结果还是要马莎起身走到走廊上去。她听到一阵轻声低语,接着马莎就提高音量,大声说话。

“李奥纳多,亲爱的,快来客厅。你有访客。”

丽雅自认已作好心理准备,但是当李奥纳多自走廊上出现,对她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时,她还是感到十分震撼。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不过并不全然是因为开心的关系。他看起来和从前差不了多少;服装很轻便、很邋遢,头发也很凌乱。他迎上前来向她打招呼,丽雅很怕他会伸出手来跟她握手。她不要碰他,不论为了什么理由都不愿意和他肢体接触。幸好他只是面带微笑地向她点了点头,不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他的心思放在别处,放在某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哈啰,丽雅,”他平静地说道。“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想我妈应该有好好招呼你吧……啊,对了,巧克力饼干出现了。你应该感到荣幸,丽雅,我妈不会随便拿巧克力饼干出来招呼客人的。”

“我需要和你谈谈。”丽雅话头一转。“事情很重要。”

“能让你在这么久之后再度前来家里找我的事,我想一定很重要。上楼吧,去我房间谈。那里比较隐密。”

“在客厅谈也是一样的,”马莎道。“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离开。”

“没关系。”艾许道。“我想去房间谈。在那里我比较能专心。”

他转身离开客厅,完全没有去看丽雅有没有跟上。她对马莎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她记得他房间在哪里,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到过那间房间。自从他死后,她只去过他的房间一次,有如朝圣般地和所有属于他的事物道别。如今从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但是她还是想办法跟它们保持距离。她是为了公事来的,没有其他的意图。艾许站在楼梯顶端等她,一手打开通往他房间的房门。她走过他的身边进入房中,然后停下脚步。里面的摆设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一点都没变。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艾许轻声说道。“这里拥有很多回忆。我不再需要睡觉,但是我喜欢在床上连躺好几个小时。我不断思考。不断回忆,想要抓住那些将我塑造成今天的我的东西。待在摆满我的东西的房间里对我很有帮助——我的书,我的唱片,牙刷、梳子,还有抽屉里的除臭剂。所有活人每天都会用到,但是又不会刻意想到的小东西。我不再需要使用它们了,但是我很喜欢看着它们。它们可以帮我……假装。”

“我是为了公事来的。”丽雅道,语气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硬一点。“我要跟你谈谈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事情。”

“是的,我猜你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来。请坐。”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丽雅坐了上去,双脚拘谨地交叠在一起。艾许面对着她坐在床缘。丽雅双脚微微后退,以免碰到艾许的脚。他以鼓励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却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他尽力想要让她好过一点,但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尴尬。她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藉以回避他的目光,但是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她心中掀起从前的回忆,在这个房间中的回忆,他还没死之前的回忆。墙上那张他们一起去过的演唱会的海报,橱柜里那本他一直想看但是没看,所以她干脆买给他看的书。或许他已经看过了,毕竟现在他的时间很多。

“你穿黑色很好看。”艾许道。“非常漂亮。如果早知道你穿黑礼服这么美,我就应该早点去死。”

“不是为你穿的。今天早上有一场葬礼。鲁卡斯·迪福兰斯的。”

“是,我听说那件事了。我还在担心你在枪战中有没有受伤,但是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一直都很幸运。”

“你为什么一身黑?”丽雅问,不过不是因为她真的想知道,而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切入太过私人的话题。

艾许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我在哀悼我的性生活。”

丽雅先是哼了一声,接着露出一丝微笑。“死亡并没有改善你的幽默感。李奥纳多,我们不要让事情太过复杂。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向你逼问任何有关詹姆士·哈特的事。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比影子瀑布还要奇怪很多倍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打从詹姆士·哈特回归那天开始的。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许噘嘴道:“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现在的乱象都是他所造成的,我可以肯定他本人并不知情。他根本不记得影子瀑布。显然我和他曾经就读同一所小学,但是我却也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当然,我的记忆已经不如从前了。”艾许停了一停,皱起眉头。“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带哈特去找时间老父的时候,杰克·费契也在那里,还是一副非常吓人的样子。丽雅,那个稻草人竟然在哈特面前鞠躬下跪。我从来不曾见过杰克·费契对任何人这样做过,就连对时间老父也不会。或许我看错了,但是我看时间老父似乎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事情。”

“真想不到。”丽雅皱眉说道。“我以为杰克·费契只承认时间老父为世间的唯一权威。我们曾经见过几次面,他可没有跟我鞠过躬。万一他真的做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诡异的家伙,如果不是我们这么需要他的话,我一定会将他逐出影子瀑布。如果我发现他在注意我的话,我也要把他赶走。关于詹姆士·哈特,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没有了,真的。他看起来十分友善,对影子瀑布没有太大的反应,这表示他的意志十分坚强,或者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和他在一起感觉还不错,只是他有点沉默寡言。现在想起来,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我本来期待你可以提供更多答案,李奥纳多。”

“很抱歉,我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那我该离开了。”丽雅站起身来。艾许立刻也跟着站起。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绉褶,小心避免接触他的目光。“很高兴来拜访你,李奥纳多。我们改天一定要找时间聚一聚。现在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不要走,丽雅,拜托。”

“我们无话可说了。”丽雅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目光。“我是为了公事来的,李奥纳多。没有其他的意图。”

“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我不想听。”

“我不相信。这么久了,你终于来看我了。这一定代表某种意义。我好想你。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想着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时光。有时候,我认为我之所以还在这里都是因为那些回忆的关系。”

“别说了!你根本不是他。我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埋了、不在了!他已经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还是我,丽雅。我虽然死了,但是依然是我自己。我还是当年那个和你牵手散步的人;还是那个会坐在楼下等待你换衣服的人;还是那个告诉你我爱你比爱自己还多的人。你的表情变了,丽雅。每当你听见不愿意听的事情,就会露出这种冷酷空洞的表情。你的眼中没有光芒,假装思绪飘往其他地方。不要躲我,丽雅。不要躲我。我好寂寞。”

“不要这样对我,李奥纳多。”丽雅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目光,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双脚正在发抖。除了紧张和压力之外,她感觉不到其他情绪。“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情谊了。爱情是属于生命所特有的东西,没有未来的人不该拥有爱情。”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艾许。我只是自己从前记忆的实体化身而已。这样是不够的。你以前总是说我是个肤浅的人,而如今我真的变成一个肤浅的人了。我开始遗忘一些事情,丽雅。我开始失去那些构成我这个人的基本特质。每天我都会忘掉更多事情。我最喜欢的歌曲的歌词,朋友车子的颜色。我不记得了,而且也没有别的东西来填补遗失记忆的空白。暂时来讲,我忘记的都是小事,但是它们会积少成多,会持续不断地离我而去。我已经开始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虚幻。总有一天,所有记忆都会不见,到时候我就必须面对真正的死亡。我会变成一缕鬼魂,变成一个不再存在的人的残影。帮我,丽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声音中的痛楚折磨着她,令她心痛不已,一阵自己从来不曾与人分享过的痛。她愤怒地看着艾许,拒绝向眼中滚烫的泪水低头。“你不是因为爱我才回来的。你回来是因为你妈需要你!”

“不,不是这样子的。”

“那你究竟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扰乱我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但是我不知道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之所以告诉大家父母需要我,是因为我总得要有个交代。我不希望伤害你。我从来都不想要伤害你。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丽雅。我愿意为你而死。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而乖乖地待在地下。这就是我一直没去找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够获得自由,能够彻底把我忘掉。但是某样东西把我带回来,并且不让我离开。一天一天过去,我越来越不是自己。我没有办法变成活人,但是那个东西又不肯让我死去。我需要你,丽雅。如果你曾经爱过我,请你现在继续爱我。”

丽雅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如果我曾经爱过你?李奥纳多,亲爱的……我从来不曾停止爱你。”

艾许向前一步,想要抱她,接着迟疑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丽雅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脸颊埋在他的脖子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奥纳多。我生命中的一切通通变调了。影子瀑布即将分崩离析,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没有时间看完所有报告。我想这才是我来这里的主因。即使不愿对自己承认,我还是想来找你帮忙。我失败到了极点。你去世之后,我就只有这份工作了。我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既然我只剩下这个工作,工作自然就取代了我的生活。我来是想要利用你,李奥纳多!向你套取可以用来控制哈特的讯息,让我可以重新掌握一切。”

“我不介意。”艾许道。“随便你怎么利用我。”

他们各自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同时退开一步,想看清彼此的眼神。艾许抓起丽雅的手,她则轻轻地握了一握。艾许的手掌依然冰冷。

“不管将会发生什么事,李奥纳多,我绝对不要再失去你。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不管往后的日子如何。看来死亡毕竟没有办法分开我们。”

“我很高兴。”艾许道。“我仅存的一切通通属于你,直到我完全消失为止。我希望可以为你做得更多。”

“我们会找到一个永远在一起的办法。”丽雅道。“一定有办法的。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

“慢慢找吧。最近我偶尔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觉。预感。不祥的预感。我认为有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即将入侵。一个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整个镇的东西。”

“并不只有你,李奥纳多。过去几个礼拜里,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

“抱歉,身为死人,我可以以更透彻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那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外面有着某样东西,位于影子瀑布之外,正在观察我们,等待机会,但是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对方是有生命的,如果讲这样有任何帮助的话。”

“帮助不大。”

“我想也是。”

“你一定曾经思索过这件事情,李奥纳多。你认为对方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怀疑对方或许就是我回来的原因。我不会平白无故回来的。”

“我也这么相信。”丽雅道。“或许带你回来的人是我,因为我太需要你了。”

“或许。在影子瀑布里,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怪事。这件洋装真漂亮,我可以帮你拉拉链吗?”


漠视法庭所在的精灵城堡——凯尔度地底深处,山丘地底世界的心脏地带,三条身影不疾不徐地在宽广的地道中走着。其中两条身影身材修长,容貌美丽,另外一条则否,但是他们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高贵气息,有如一块久经阵战的盾牌一般笼罩在他们四周。地道里十分昏暗,但是三条身影身旁飘有几百道鬼火,绽放出耀眼的蓝光,照亮光滑的墙壁。尽管如此,这三条身影还是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

欧伯隆、泰坦妮雅,以及名叫普克的瘦弱妖精终于在地面上一扇巨大的活门前停下脚步。那扇门足足有二十英尺见方,横跨整条地道,是由具有数百年历史的橡木木板、钢铁镶边与白银铆钉所制。门板以及钢边上以一种远比人类历史还要古老的语言刻下许多咒语和符号。门上没有门把或是任何用来抬起活门的机械设备,虽然应该也没任何生物有力气可以抬起这扇巨门。欧伯隆,妖精之王,默默地瞪着那扇活门,冷淡的蓝眼以及漠然的神情中没有透露丝毫情绪与想法。他身高十英尺,全身上下都是纠结的肌肉,外罩血红色的长袍,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个卑微的求教者一般站在活门前。

泰坦妮雅,他的妻子,妖精之后,站在他身边。她比欧伯隆还要高上几英寸,身穿镶有银边的黑袍,但是在一头短短的黑发下有着张鬼魅般苍白的面孔。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或许已经在怀疑两人还在一起的原因究竟是真爱还是回忆。然而他们是妖精,他们的情绪比任何人类所能体验的都要深切,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恒不朽。

普克,畸形、残缺,唯一一个不完美的妖精,躬身蹲坐在活门前。由于驼背的关系,他两条手臂一高一低,而低的这条手臂上的手掌萎缩,有如兽爪,在木板门上抓出一条条的痕迹。随着木屑卷曲而起,他的指尖传来阵阵好似静电般的火花。在额头上两个肿瘤下方,其绿色的双眼之中燃起了顽皮的火焰,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十分严肃。他漫不经心地搔了搔身上的毛皮,那身装扮和两名同伴身上的优雅长袍形成强烈对比。普克不在乎优不优雅、庄不庄重之类的事情,反正他的外形已经剥夺了他优雅庄重的权利。

“现在还不算太晚。”欧伯隆轻声说道。“我们还有机会抽身离开。影子瀑布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能逃过此劫。狂野之子已经深入他们之中,没人能够阻止,也没人能够杀死他。而且人类还被自己人背叛。我们没有必要面临相同的命运。尽管这样说令我难过,但是我宁愿看到影子瀑布毁灭,所有居民死绝,也不要冒险赌上我们族人的未来。”

“我们都听过那则预言。”泰坦妮雅平静地说道。“影子瀑布已经没救了,我们没有必要陪着他们一起殒落。我们还有机会远离这一切,撤回凯尔度,等到一切结束为止。妖精将会生存下来。”

“生存下来干什么?”普克问道,目光始终没有自活门上移开。“我们可以保住性命,但是却必须牺牲掉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们曾发誓不惜一切保护影子瀑布。就和那名英雄,莱斯特·苟德在那头恐怖的怪兽面前保护你们两个一样。难道我们连一个人类都不如吗?没有了荣誉,妖精算是什么?我们应该要为了苟且偷生而打破神圣的誓言、违背我们的约定、放弃所有我们所珍惜的一切?我不这么认为。或许人类可以这样忍辱偷生,但是我们办不到。置身事外将导致我们的灭亡。不,妖精必须起身抗暴。尽管世界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但这仍然是个简单的抉择。”

欧伯隆不悦了。“时间老父背弃了我们。在无数个世纪的岁月里,这是第一次我们看不清楚未来。我们早就预见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总有一天我们的神谕将会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我们选择了逃避现实。我们想要寻找未来,但却只看见一片黑暗。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遮蔽了我们的视线。但是有什么力量能够比我们还强?从古至今就只有一股力量比我们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消失了。”

“堕落之民。”普克道。这个名词在地道中回荡不绝。

“不要这么大声提起他们的名字。”泰坦妮雅说道。“他们可能会因而苏醒。”

“没那么容易。”普克说着发出难听的笑声。“等到堕落之民再度苏醒的时候,影子瀑布和凯尔度都早已成为废墟。来吧,尊贵的王与后,讨论的时间已过。法庭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如今只有一个答案。我们不能弃荣誉于不顾,不管是亲手毁灭影子瀑布,或是让他们自生自灭,都会导致这种结果。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就是重新开启远古军械库,取出我们的古老兵器,唤醒我们沉睡许久的热血。不管有没有战胜的预言,妖精都必须再次踏上战场。不管敌人是谁都无所谓。我们曾经打过许多战争,在妖精的历史之中,我们不曾战败过。”

“是的。”欧伯隆道。“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诅咒。这是你的权利,普克,武器大师。是时候了,打开军械库,让我们进去。”

“准备好。”普克道,第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任何调皮的神色。“我将唤醒沉睡者。”

他拾起一脚,在木门上重重踩了两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地道中掀起阵阵回音,良久不绝于耳,似乎散播到难以想象的距离外一般。接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超越肉眼以及肉耳能及的范围之外,某样来自外界的生物缓缓苏醒过来。它以恐怖的目光注视着地道里的三名妖精,他们则是偏过头去,不愿与它目光相对。但是不管他们望向哪个方向,沉睡者始终都在他们面前,默默地瞪视着他们。在他们痛苦地颤抖的同时,四周开始掀起变化。

基于妖精的自尊与荣耀,他们不会受限于单一形体与天性。对他们而言,人类逻辑中的是与非,且跟或之类的观念都不具太大的意义。他们生存在更宽松的尺度之中。对妖精来说,外在的形体就和思绪、想象一般短暂;进入过去、现在或是未来都是同样简单的事情。他们拥有一个约定俗成的通用外形,部分是为了活动方便,不过主要是为了因应传统与习俗的要求。这项习俗,这项远古流传下来的传统,必定其来有自,但是很少有妖精愿意记得它的起源。沉睡者记得,它不具有遗忘的能力。再说,妖精总是必须考虑到荣誉。妖精需要荣誉;荣誉是唯一能够牵制他们的欲望以及思绪的元素。少了荣誉,妖精很可能随时随地自相残杀。但是此时此刻,这一切通通不见了,被沉睡者的眼光剥离他们的体外。三名妖精被剥夺了自我意志,困在单一形体中,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困在这个永恒不变的世俗之中。泰坦妮雅和欧伯隆紧紧拥抱彼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就连普克也笑不出来了。他拾起长角的头,再度踩上木门。

“开门,沉睡者。敌人即将到来,长剑必须出鞘!”

在他的声音与古老密语作用之下,巨大的活门震动不已。门板上的尘埃洒落,活门缓缓向上,就着看不见的铰链无声开启,露出下方一道黑暗的开口。鬼火向后退去,不安地四下飘移,不愿意接近那股黑暗。妖精们站在原地,在体内的所有通通失去的情况下努力维持着仅存的自尊。他们自愿受到单一形体的束缚,藉以获取进入军械库的权利,取用深藏其中的强大武器。他们已经很久不曾……他们已经遗忘了这种无情的恐惧。只有妖精才能承受沉睡者的目光,进入终极现实的形态与架构中。在那道目光之下,人类将会有如在放大镜聚光下燃烧的枯叶一般萎缩。即使是妖精也会变得虚弱不堪,这也就是何以这么久没有任何妖精到过军械库的原因。妖精已经有无数个世纪不曾付出过这种代价了。自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清空军械库去对抗堕落之民后,就再也没有妖精来过此地。

活门保持开启,上缘紧紧抵在通道的天花板上。门不是一片宽广辽阔的深邃黑暗,其中蕴含的冷酷无情轻易驱散所有鬼火的光芒。凝视这片黑暗就像仰望一片从来不知月亮为何物的夜空一般。妖精们感到头晕目眩但是始终站在活门边缘。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或者说超越物质界所能抵达的极限。军械库具有强大的力量、无穷的诱惑,绝对不能摆在垂手可得之处。所以妖精将军械库搬离世界之外,藏入一个只有他们才能找到的地方。普克看向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嘲弄地鞠了个躬。

“两位先请,尊贵的王与后。”

“不,忠心的普克,”欧伯隆道。“我们不能抢走你的光荣。你是武器大师,应该你先请。”

憔悴的妖精轻声一笑,向前踏入黑暗之中。黑暗里凭空浮现一道闪亮的金属台阶,支撑他的步伐,接着其下又浮现出另外一道。普克毫不畏惧地走在一道突然出现的台阶上,欧伯隆跟泰坦妮雅紧跟在后。鬼火沿着洞口四下乱窜,说什么也不肯跟下来。活门缓缓回归原位,再度将山丘地底世界和妖精用来保护军械库的世界分隔开来。远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深红光芒,有如一颗眨也不眨的眼睛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妖精们小心翼翼地往那道光芒走去,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触目所及只有金属台阶与无尽的黑暗,以及一股越来越长远的距离感。最后普克终于走完金属台阶,踏上一块石板地,军械库也在刹那间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块巨大到难以估计的空间,朝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的超大库房。天花板距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深红光芒。在这宛如地狱般的光线之下,他们看见了一排一排的金属储物架,每个架子上都摆满各式各样的武器与机械,所有妖精在仰赖科学的年代里曾经制造过的毁灭工具。有投射性武器,以及能量枪、电浆产生器以及高功率雷射;无可计数的炸弹,无法清点的枪枝。火力足以撕裂世界的大型机械;等着揭露敌人计划与位置的大型屏幕,以及用以拟定反制计划的强大电脑。

三名妖精缓缓打量周遭的武器。他们很久没有来到这里,而且曾经刻意遗忘这个地方,因为过去的他们过度沉迷在军械库的力量之中。与堕落之民的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很快就了解到迟早会有不同的精灵派系使用这些武器来对付彼此,进而导致妖精一族的毁灭。于是他们放弃了军械库以及其中珍藏的所有武器,将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只有在面对最迫切的危机时才会浮出脑海,当山丘地底世界面临存亡之秋的时候。如今他们再度踏入此间,过去的记忆有如决堤泛滥一般回到他们心中。关于屠杀与毁灭的记忆,以及内心那股嗜血的渴望。普克微微一笑,慢慢伸展四肢,有如一只夏天午后的慵懒猫咪一般。回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普克,武器大师。”他轻快地说道。“确认。”

一道闪耀的紫光从上方投射下来,将他有如被针钉住的蝴蝶一般笼罩其中。他无法移动,无法眨眼,甚至无法呼吸,但是普克很清楚不能去抗拒这股力量。在确认他的身分与官阶之前,此地的主控权依然握在沉睡者手中。只要他认定普克具有威胁性,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击杀。毕竟,数百年前普克就是如此设定沉睡者的。紫光有如一阵寒风般沉入他的体内,架构出他的生理特征及遗传因子,并且将之与数据库中的记录比对。

“身分已确认。”头顶传来一个冷酷非人的声响。“欢迎回来,武器大师。”

“启动所有系统。”普克道。“我要所有武器通通恢复运作,准备接受检验。”

“当然,武器大师。我的感应器在你的身边侦测到另外两条生命。我必须扫描他们,确认身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程序。”

普克对欧伯隆以及泰坦妮雅点了点头,他们随即报出名号,接受紫光的检测。普克静静地看着,丝毫不掩饰脸上那股兴致盎然的神情。妖精之王与妖精之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对本身以外的任何其他意志低头了。他们表现得十分平静,可能是因为他们想起军械库中所储藏的武器威力有多强大,所以和他一样迫切地想要再度将那些美妙的玩具握在手中。沉睡者确认了欧伯隆和泰坦妮雅的身分,对他们表达敬意。屏幕的闪光自四面八方而来,显示许多不同的信息,标明出哪些武器可以立刻取用,哪些需要时间准备。普克面露笑容,一直笑到脸颊酸痛。当初他到底怎么会想要遗忘这一切?这里的火力足以在几个小时内攻占影子瀑布,足以将整个世界变成废墟。在对抗堕落之民的战争中,他曾经使用过这里的许多武器,回想起持有这些武器的记忆时,回想起那个凭借一己的意志决定敌人生死的年代,他感觉心中某种温暖而又快意的渴望缓缓浮出水面。

他看到“光明之枪”,一把百发百中,而且能在万军之中找出某名特定敌人加以击毙的武器。他看到“黑夜大锅”,能令死者复生,并且遵照妖精的命令行事,不管他们死前是属于哪一个阵营。他看到“碎骨者”、“怒吼之潮”、“撼梦者”,以及“精神之贼”。这些武器是毁灭梦魇的实体化身,力量就和数千年前妖精刚将他们创造出来时同等强大。

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走在武器大殿之上,三不五时停在某面荧光幕前,回想着某道特定的屠杀回忆。光荣的毁灭机械在它们的主人面前现身,在其主的心中掀起毁灭世界的欲念。战争的时刻再度到来,妖精将会在从古至今唯一重要的场所测试他们的勇气、战技以及荣誉:战场。妖精都知道他们已经大不如前了。永生不死具有许多缺点,其中最主要的缺点就是无聊。由于缺乏挑战、终日无所事事的关系,他们已经比从前软弱许多,不过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他们将在战斗的炉灶中重新燃烧自己的血,然后在敌人的鲜血之中重新找回逝去的荣光。

普克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思绪却不在屏幕的景象上。就是因为武器大师的经历使他成为今日的他:一个唯一不完美的妖精。他曾经暴露在难以估量的强大能量之中,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他在诡异的热浪侵袭下扭曲萎缩、血肉融化,有如风中残烛。曾经他是妖精,一族的武器大师,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想起这个称号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战争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意义、他一辈子生存所奋斗的目标。他在死亡毁灭、蹂躏世界的生活之中找寻荣耀。他从一个铁架上取下一把武器,装填火药,毫不犹豫地在架子上轰出一条大洞。爆炸的声响回荡在武器大厅中,子弹的碎片有如欢呼声响般窜入空气。普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丝毫不减。能够再度回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他收拾心绪,探测物质世界之外的空间。他的心眼飘向一条绽放出强大力量的通道之上,许多不同的能量燃烧出剧烈的光芒。越来越多的通道在他身边开始燃烧,在两个世界中间的空洞之中高声怒吼,随时准备透过拥有力量的狂徒肉身,进入物质世界肆虐人间。他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找到回来的路,但是那一点点的时间之中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一股超乎凡尘生命所能够控制的力量。这时普克才终于想起这些能量通道的源头为何。他张开大口,在武器大殿上放声狂笑。

能量通道的源头就是堕落之民,数以百万计的堕落之民:肉体已死,却无法毁灭;精神消失,却无法离开;承受着永无止尽的苦难,只因为他们的毁灭横越了绵延不绝的时间洪流。堕落之民处于一种将死而末死的状态,并且将会永远处于这种状态中。

“发抖吧,所有世界都发抖吧,”普克喃喃自语。“妖精即将再度开战了。”


李察·艾利克森警长推开高大的铁栅门,走入一片营养过剩的植物梦魇之中。一条石板小径两旁长满了大树和灌木丛,树枝上还挂有许多藤蔓植物。附近的树木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浓密的树枝上迅速蔓延,但是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风吹,花园里的空气几乎完全处于凝止状态。此刻刚进入傍晚时分,但是天色全黑,花园中所有的空隙都被阴影所占据。越深入花园,宁静的威胁感就越甚。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声响都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气息,十分浓郁,十分香甜,有如花朵在温室之中摆放太久,终于开始腐烂一般。

艾利克森停下脚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他没有看见任何实质的威胁,但是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定此刻绝对不是适合显露任何弱点的时机。他感受到腰间的手枪与警棍的重量,但是他始终让双手和它们保持距离。接着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放松的气息,周遭的树木也再度回归宁静、回归黑暗。艾利克森体内的紧张感逐渐退去,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他不疾不徐地走在狭窄的石板道上,往眼前那栋大房子走去。那是一栋极为丑陋的房子,四周的墙壁爬满藤蔓。一楼的一扇窗户后面透露出些许灯光;其他窗户全都漆黑空洞,有如许多眼睛一般对他瞪来。艾利克森哼地一声,完全不把这栋房子当做一回事。他曾经见过比这里还要丑陋的建筑。想在影子瀑布生存就必须拥有坚强的意志,身为警长更需要如此。他对着这栋阴森森的房子皱了皱眉头,悄悄地叹了口气。不管米兰找他有什么事情,最好不要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方是透过警车上的无线电联络到他的。纳森尼尔·米兰医生需要立刻和艾利克森警长联络。他不肯透露所为何事,只说事态紧急,请警长务必尽快和他联络。他特别强调“紧急”这两个字。调度员试图将他转给一名副警长,但是米兰根本不肯跟副警长谈,一定要找艾利克森。如果是别人的话,艾利克森绝对会礼貌地响应对方,然后等到有空的时候再过去一趟,但是米兰不是普通人。米兰医生是个重要人士,人际关系十分良好,而且,警长必须承认,米兰总是能够发现别人错过的线索。影子瀑布就是需要这种人——一个喜欢玩弄巫术的野心政客。

严格说来,是玩弄死灵法术,跟死人打交道。当然,从来没有人胆敢公然提起这件事情。死灵法术并不违法,但是也不是什么深受社会大众欢迎的行为。根据警长的经验,当过世的家人遭受死灵法术打扰,只因为米兰医生想要追求一些根本不该追求的解答时,人们通常会很生气。尽管如此,由于米兰医生在社交圈跟政治圈都有许多强而有力的朋友,再加上他是影子瀑布里面医术最高明的医生,具有十分精确的诊断天赋,所以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

艾利克森终于来到前门,想要找个门铃来按,但是却找不到。门上只有一把很大的铁门环,门环中央刻有一具正在嘶吼的狮子头。那是一把非常巨大的门环,比艾利克森的拳头还要大上两倍。他有种很诡异的感觉,似乎十分抗拒使用那道门环,因为怕门环上的狮头会突然活过来咬断他的手指。他将这个想法推到一旁,稳稳抓起门环,用力在门上敲了两下。尽管大门深锁,他还是可以听见敲门的声响在门后掀起阵阵回音。除了身后花园那方偶尔传来的骚动外,他没有听见门内响起任何声响。他没有转头去看,因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花园里面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想法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摸索,取出一盒薄荷糖,丢了一颗到嘴巴里,然后啧啧有声地吸了起来。如果让米兰医生闻到他嘴里的酒气的话,可不是件好事。

艾利克森自认酒瘾不大,但是他总是喜欢三不五时喝上两杯。最近这段日子,两杯酒之间的间隔更是逐渐缩短。谋杀案完全没有任何进展,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多。他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七个副警长的体力都逼到了极限,但是却逼不出什么显著的成果。他们只有十个受害者,对凶手一无所知。没有线索,没有嫌犯,甚至连行凶的凶器都查不出来。他们只能肯定是种钝器,而且凶手拥有非人的力量,只可惜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证人,没有足迹,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凶案现场除了受害者之外还有别人。没有方向,没有理论,什么都没有。于是艾利克森只好三不五时地喝杯小酒。他非喝不可,因为他需要能够让自己继续查下去的动力。

他看着身前这扇高大的大门。米兰急忙地找他来此,现在竟然不肯过来开门。话说回来,这扇门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足足有八英尺高,一看就知道是设计用来防止外人进入的那一种门。或许还有人会说是面临围城状况时所使用的大门——是有很多敌人的人才会使用的门。他发现大门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光点,于是仔细察看了一番。即使这时已经习惯夜晚的黑暗,但他依然只能隐约看出门框上架设了一具监视器的轮廓。难怪米兰要搞这么久了。他要先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医生?是谁把你吓成这副德行?

米兰医生打开大门,看着门外的警长。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手中握着一把霰弹枪。艾利克森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米兰凑向前来,仔细打量警长。医生的嘴角微微颤抖,但是双手十分稳健,紧紧握住手中长枪。米兰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入眠。他望向警长身后,凝视着花园中的阴影,目光来回不定,似乎正在搜寻什么东西。艾利克森战战兢兢地清了清喉咙。

“你要求见我,医生。我来了。你说有很重要的事。”

“没错,非常重要。”米兰压低枪管,但是手指依然放在扳机上。“很抱歉,我已经不再信任监视器了。有很多东西都不会在屏幕上出现。”

艾利克森小心选择用字遣词。“你到底以为会……遇上什么东西,医生?”

米兰冷冷地看着他。“说话,警长。说一些只有你我才知道的事情。我需要确认你是真的警长。”

“医生,我们认识将近十年了。我们在市议会中同桌议事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你向我的副警长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容我提醒你,此刻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所以对‘重要’两个字的界定比平常严苛许多。所以要嘛你就立刻请我进去,不然我就离开。我还有事要忙。”

米兰微笑,不过皮笑肉不笑。“没错,你就是艾利克森。很抱歉,不过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请进,我会向你解释。”他后退一步,请警长进屋。尽管此刻的他看起来比之前冷静一点,但是警长进屋的时候目光还是不曾离开过他的枪口。米兰抱歉地耸了耸肩,然后垂下枪管,枪口指地。他以怀疑的眼神再度看向花园最后一眼,接着用力关上门,上闩上锁。紧闭的房门似乎为他带来一点安全感,于是他换上一副傲慢的神态,对着警长点了点头。“这边请,警长。我们去书房谈。”

他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艾利克森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由于现在没有被枪指着,他比较有安全感,所以开始观察周遭的景况。他以前没有来过米兰家,不过却听过一些传言。大厅十分壮观,空间很大,除了一个“大”字,没有其他的字可以形容,而且由于光线不足,到处都有阴影。木板墙上刻有许多雕饰,挂了许多画像,所有家具都是极具份量的古董。艾利克森没有见过墙上的任何一幅画像,但是每幅画看起来都年代久远、价值不菲。壁龛中甚至还摆了一整套盔甲,不过似乎很久没擦过了。如果房中其他房间都和大厅一样壮观,米兰大概每天都必须忙着打扫。这么大一栋房子应该要住一大家子人外带一大群仆人,但是米兰却只有一个人住,从来都是一个人。

艾利克森脸色一沉。他绝对不希望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地方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也是一样。他心中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乎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警长不断生出想要停下脚步察看身后的欲望。他开始认为自己在花园察觉不对的时候就应该当场转身走人才是。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有点生气地哼了一声。他可是影子瀑布的警长,一栋毛骨悚然的屋子还吓不倒他。要让他放弃职责掉头就跑,可需要比这栋屋子可怕很多倍的东西才能办到。

书房出乎意料之外地舒适,空间很大,不过没有太过夸张,光线也十分充足。三面墙上设有摆满书籍的书架,火炉旁边放了两张看起来非常舒服的椅子。米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请艾利克森去坐另外一张椅子。他将霰弹枪平放在大腿上,手掌紧紧握住枪柄,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他十分不耐烦地看着警长慢条斯理地就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不确定该不该说。

“医生,是你请我过来的。”艾利克森终于开口道。“现在,到底什么事情重要到必须叫我放掉手边的谋杀案,跑来这边跟你谈?正常情况之下,身为市议会的一员可以享有特权,但是最近的情况一点也不正常。现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跟谋杀案有关吗?”

“我不确定。”米兰语气有点抱歉。“或许。”

“光是或许还不够。”

“拜托,警长,不要催我。我的状况……很复杂。先来谈谈谋杀案吧。调查有任何进展吗?”

“完全没有。我跟我的手下竭尽所能想要找出一点能够突破案情的线索,什么线索都好,但是所有努力却通通白费。没线索,没动机,没嫌犯,只有尸体。仿佛这样还不够糟一样,时间父老竟然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锁在骸骨长廊里,不见任何访客。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半句道歉。只是在和他同住的庞克女孩那边留下一则简短的警告。”

“警告?”米兰坐直身体,僵硬的四肢似乎突然恢复了一点生气。“什么警告?”

“‘当心狂野之子。’就这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米兰再度靠回椅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在那瞬间老态毕露,疲惫已极,艾利克森忍不住同情他。不管米兰遇上什么难题,这个难题显然令他心力交瘁。艾利克森开始认为或许这次来访不算白来。这里发生了某件事,让一个整天与死尸为伍的男人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什么能把一个男人吓成这副德行?艾利克森决定继续交谈,问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派手下去图书馆中调查、去找城中的强者咨询,试图找出所谓的狂野之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查到。我甚至搞不清楚时间老父究竟为何孤立自己。印象所及,他从来不曾这样做过。”

米兰缓缓点头。“时间失去联络多久了?”

“将近十二个小时。他的时间机械人依然在城中徘徊。我收到报告,到处都有它们的行踪,甚至还有一具机械人出现在上一件命案的案发现场,而且案发没多久就到场了。你应该还没有听说这名被害者。凯斯·贞努耐利。六○年代末期一系列小说里的灵异侦探。从来没有红过,小说也没有再版。他死在自己的客厅。从现场状况看来,他死前曾经极力抵抗,现场十分混乱。我的人此刻正在详细搜查。这次我们一定会找出线索的。凶手衣服上的线头,鞋底的泥巴。一定会有线索的。”

“你认识他吗,警长?”

“是的,我认识他。曾经和他合作过几个案子。很好相处的人。有几个案子都是靠他帮忙才侦破的。我有时候会和他出去喝两杯。前几天晚上我才去他家喝酒聊天。如今他死了,而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接受过这么多训练,办过这么多年案子,到头来竟然连一个杀害朋友的凶手都抓不到。”

“这件案子……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有。找不到任何强行侵入的迹象,这表示被害人认识凶手。还有,杰克·费契也曾到场。时间机械人出现不久之后他就来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把我的手下都给吓坏了。这实在不太寻常。那具稻草人通常只有在需要以极端手法处理事情的时候才会现身。越是去想这件事情,我越觉得不太对头。时间躲起来了,杰克·费契却又在镇上四处闲晃。这一定有什么意义……”

他们坐在原位,透过火炉上的火焰看着彼此。艾利克森因为自己和米兰交浅言深而感到有点难为情。他们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他不认为米兰有任何朋友。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但是艾利克森需要跟人谈谈,如果不谈的话,他会爆炸。

“可以帮你倒杯酒吗,警长?”米兰突然说道。“我想喝杯酒,但是又不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对医生来说真是个要不得的坏习惯。”

“既然你问了,我不会跟一杯小酒说不的。”艾利克森答道,小心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在。

米兰将霰弹枪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很快地从一个华丽的柜子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他双手稳稳地倒出两大杯酒,然后带着酒杯回到火炉旁。一条木柴刚好在火炉中爆开,米兰立刻被吓了一跳。他将一杯酒递给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心不在焉地将霰弹枪放回自己的大腿上。他缓缓摇晃酒杯,释放杯中的香气,然后点了点头,小啜一口。艾利克森跟着喝了一口。他对白兰地所知不多,但起码还分辨得出高档白兰地跟廉价白兰地的差别。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要一饮而尽。他不希望表现出一副不懂得欣赏的样子。

“说说城里现在的情形吧。”米兰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切入主题,并且怀疑我是不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想告诉你找你来此的目的。好吧,或许我真的有这个意思,但是请相信我,我问这些问题都是有理由的。城里现在的整体气氛如何?”

“恐惧。”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焦虑。人们开始心慌。影子瀑布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谋杀案应该是不可能在影子瀑布发生。理论上冥冥之中应该有股力量在防范这类事情才对。如果我们不能仰赖这股力量,那就得要开始担心很多以往不需要担心的事情。等到人们发现时间老父躲着不肯出面,情况肯定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有些人已经试着离开影子瀑布。但是他们都没走远。在时间躲起来的同时,影子瀑布四周已经升起了无数屏障。如今没有人可以进出影子瀑布了。镇长开始对我施压,因为市议会开始对她施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你都很了解,是不是,医生?市议会唯一做出有用的决议就是逮捕詹姆士·哈特,不过只是基于一个假设性的大方向。本来这或许不算是个坏主意,可惜的是,哈特也不见踪影了。他多半自己挖了个洞跳下去,然后把土填平。你知道我已经狗急跳墙到什么地步了吗,医生?等我离开这里,我就要去河边找苏珊,请她帮我算算塔罗牌。或许她可以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听着,医生,我一直保持耐性,但是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如果再不告诉我为什么找我的话,我就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的。”

米兰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来临,警长。一股非常强大、非常致命的势力。强大到足以将影子瀑布化为灰烬。我不会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因为你不会认同我的做法。自己去想吧。总之,相信我,整个影子瀑布都逃不过这场危机。你必须开始思考要如何防御影子瀑布。我们或许必须弃守某些区域藉以保护其他区域。另外,警长,事态紧急,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艾力克森皱起眉头,以十分礼貌的语气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你能讲得更具体一点吗?”

“不,我没办法。但是危机确实存在。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叫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医生,就连苏珊的塔罗牌也不会说得这么模糊!”

“我请你来不光是为了这件事,警长。我想说到底……我慌了。你知道,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现在死了,会有一大堆亡魂等着要我好看。我曾经为了追求知识而做过一些……不被认同的事情,而亡魂一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现在已经出现不少征兆了。你看过我帮富拉希尔镇长召唤奥利佛·蓝度之灵,询问凶手身分那件事的报告了。有别的东西取代了他。一个古老而又强大的实体。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就没有办法成功施展任何召唤仪式,但是……尽管我没召唤,亡魂还是不断出现。”

“他们目前还没有能力突破我所设下的保护法术;我花了许多精力确保这栋房子和地基的安全。我不是笨蛋,我知道死灵法术的风险。但是我已经开始产生幻觉。我看着镜子,却发现镜子里面的人不是自己。不该存在的影子在我眼角来来去去,轻笑着,低语着。晚上我会听见说话的声音,听见卧房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们来抓我了,警长。亡魂想要带我一起下地狱。”

艾利克森站起身来,米兰神情不定地跟着起身。艾利克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看不出来要如何帮你,医生。亡魂不属于我的管辖。”

“你可以将我交付保护监禁!我要求警方全面保护。有半打以上的强大巫师和警方合作;他们可以设立一道足以阻隔任何东西入侵的强力防护力场。这样至少可以帮我争取一点时间,让我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我可以告诉你不少消息,警长。我已经透露了即将到来的威胁,至少你算是欠我一次了吧?”

“只为了实体不明的威胁即将入侵影子瀑布的不祥预感?医生,我的巫师和副警长每天都为了谋杀案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我需要所有可以调度的人手,而他们也需要我。我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我可以帮你联络一些私人保护机构,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此时此刻有很多人都需要他们的服务。现在我真的该离开了。”

他发现自己依然握着那杯白兰地,于是张口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酒在他的喉咙留下一股舒适的暖意,但是却触碰不到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挥之不去的冰冷与疲惫。以前每当碰上棘手案件的时候,他都可以从酒精寻求慰藉,但是这次不管用了。他不知道这样算好算坏。他将酒杯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冷冷地看向米兰。

“你是咎由自取,医生,现在你必须自行承担后果。我之前常说你这个小嗜好总有一天会反咬你一口。这么一想,我认为你最大的机会就是找间宽宏大量的教堂去寻求圣堂庇佑。那些人通常都比我还要懂得宽恕。或许他们可以保护你,如果你真的对自己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话。如果不是这么回事,那么你就得靠自己了,医生。不用麻烦,我自己会出去。”

他离开书房,头也不回地步入走廊。他一直都不喜欢米兰,不过也对于自己一点也不同情此人的遭遇而感到一丝罪恶。但是如果关于米兰的谣言有一半是真的的话,那么不管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只能说是罪有应得。米兰任由他离开,然后紧紧关上大门。花园里仍是骚动不断,到处都有摇晃的树枝以及吵杂的声响。他仿佛在石板道的边缘看见许多迅速移动的阴影,不过也不敢非常肯定。艾利克森露出冷酷的微笑,将手掌移到皮带上的手枪旁,踏着稳健的步伐,缓缓沿着石板道走出大铁门。

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医生。对方已经来啦。

书房中,米兰孤单坐在火炉旁,双手握住霰弹枪。外来者即将带着死亡与毁灭抵达影子瀑布,到时候警长那个笨蛋就会付出代价了。警长,以及很多其他自认在管理影子瀑布的家伙。十字圣战军向他保证过这一点,藉以换取他的服务。只不过他们最好尽快出现,不然他也不需要他们保护了。不管警长身上即将发生什么惨剧,不管影子瀑布即将面临什么浩劫,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艾利克森有过机会。如果艾利克森同意保护他的话,他就会把自己和外来者的交易细节全盘托出。或许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建立防御工事。但是既然影子瀑布和警长都已经弃他于不顾,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就不必在乎他们了。他真的干过那么不可饶恕的事吗?他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就是真相而已……或许还有他人的陪伴。这就是他之所以愿意与圣战军交易的原因。他们将会提供他累积无数世纪的神秘知识。他怎么能够拒绝这种报酬?尽管火炉的火烧得旺盛,米兰还是微微发抖。他已经付出许多代价,包括他的灵魂在内,但是如果圣战军不尽快赶来的话,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亡魂已经找上门来,他们不会愿意接受“不”这个答案的。


正常的情况之下,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做事总是慢慢吞吞。身为挖墓人兼杂工,或是按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墓园技师,他们的工作本身就不需要步调紧凑。就算不是在等待葬礼结束或是暴风过去,他们还是有时间来场哲学辩论或是哈根手卷烟之类的。尽管如此,必要的时候曼德维尔还是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办事,而依照如今他们打包行李箱的速度来看,就连金氏世界记录的观察家也会赞叹不已。他们十分准确地将衣服、盥洗用具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丢入行李箱中。简单来说,德瑞克跟克里夫够资格参加奥林匹克打包行李大赛。

这并不是他们喜欢的生活形态,不管在私底下还是工作上,不过曼德维尔兄弟懂得如何辨识性命威胁,特别是当对方将他们击倒在地,以膝盖顶住他们的胸口,然后对着他们的脸大吼大叫的时候。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样的威胁:惊慌。

德瑞克与克里夫和他们母亲住在一间能够鸟瞰全灵墓园的小屋。虽然窗外的景观不怎么样,但是至少离他们工作的场所很近。他们拥有良好的工作,健康的身体,可见的未来里面不必担心生计。他们两人都很年轻,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二十五左右,又高又壮,相貌英俊,曾让不少女孩倾心,也曾脱过几个女孩的裙子。他们收入不丰,但起码还有闲钱买酒。基本上,从各方面说来,他们都应该活得很愉快,可以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只不过今天他们提早下班,急急忙忙冲回家中,在卧房里面打包行李,显然是想要趁黑逃跑。

当然,既然现在才刚过中午没多久,所谓的趁黑只是说说而已。逃跑才是重点,而他们正以人类最快的速度全力达成这个目标。可惜的是,打包的过程并不顺畅。他们应该只要带最简便的行李就好了,但是德瑞克和克里夫对于该带哪些东西总是无法达成共识。他们已经打包将近半个小时了,依然没有弄出什么结果来。两人火气上脑,开始抢走对方行李箱中的物品,搞得双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克里夫身穿大麻烦合唱团现场巡回演唱会上衣跟一条脏到无法形容的牛仔裤;德瑞克则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装,打好领带。他没办法扣上所有扣子,领带也紧到令他喘不过气的地步,但至少他有花时间打扮自己。

“至少我逃跑的时候不会穿得像裁缝店里的假人。”克里夫讽刺地道。“你看起来比我埋过的死人都还要僵硬。”

“再不快走的话,”德瑞克大声说道。“被埋进坟墓的就是我们了,而且对方才不管我们有没有穿西装,也不会理会我们还有没有在呼吸之类的小事。”他停了一停,对自己说出“不会理会”这几个字感到满意。这不是一个他常常有机会用到的词句。“西装是伪装,好吗?谁会想到我竟然会穿西装?”

为了增加效果,他又戴上了一副墨镜。克里夫哼地一声,毫不苟同。“太好了,现在你看起来像个间谍。伪装的目的就是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之下离开影子瀑布,记得吗?你穿成这样出门,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会跑来问我们家里谁死了。”

“如果你也盛装打扮的话,就不会有人认出我们了。”德瑞克耐着性子说道。“我在想,你可以穿老妈的旧衣服,这样我们可以假扮成一对夫妻。”

克里夫目光不善地瞪着他道:“你不会变成同性恋了吧,是不是?”

“好啦,好啦!只是一个想法嘛!”

这时他们母亲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同时闭嘴。曼德维尔太太就和往常一样身穿修女服,头戴包巾,身材十分矮胖,看起来就像是只企鹅妈妈。她不是一个信仰坚定的人,但是自从三年前丈夫过世之后,她就一直打扮成修女的模样。此刻她手里捧着一个盛有两杯柠檬汁的盘子。两兄弟看了柠檬汁一眼,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原来你们在这里呀,亲爱的。”曼德维尔太太愉快地说道。“我给你们调了两杯好喝的冰柠檬汁。”

“谢谢,老妈。”德瑞克与克里夫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一人拿了一杯,然后尴尬地站在原地。

曼德维尔太太看着他们两人,对着床上的行李箱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离开,愉快地哼着一口古老的乡村歌曲。曼德维尔太太热爱乡村歌曲。只要唱着别人的心碎与苦难的故事,她就感到心情愉快。基本上,曼德维尔太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需要想起丈夫已死的世界,只有在偶尔想到的时候才会进入真实世界里看看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告诉过她好几次要离城的事情了,但是她总是听不见。她听不见任何她不喜欢听的事情。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但是曼德维尔太太已经把这种能力提升到了艺术的境界。她关上房门之后,德瑞克和克里夫立刻将柠檬汁放到柜子上,与她之前端来的六杯柠檬汁摆在一起。曼德维尔太太只要想到一件事情,就会毫不停歇地反复去做。德瑞克看向克里夫,克里夫也看向德瑞克。德瑞克凝重地叹了口气。

“听着,我们没有时间争辩了。圣战军即将入侵,想要长命百岁的话,我们就得赶在他们抵达之前离开影子瀑布。”

“你肯定他们会来?”

“教宗会在树林里面大便吗?二十四小时内他们就会来敲我们家的大门了,到时候我可不要还待在家里。他们以为我们过去几个月里都在帮他们工作,为他们的全面入侵铺路。到现在他们都还以为我们一直为了他们所承诺的优渥酬劳而努力破坏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只可惜他们事先就把款项付清了,一群白痴。等到他们攻进城里,发现我们根本只拿钱、没做事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高兴的。他们以为我们是有政治理念的恐怖份子。等到发现我们只是两个还跟妈妈同住的墓园技师时一定会非常不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是打算朝最近的地平线赶快逃命。”

“说完了没?”克里夫冷冷地道。“或许你不相信,但是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想到过了。要我提醒你是谁让圣战军误认我们是恐怖份子的?谁告诉他们我们可以联络时间老父,握有足以勒索所有市议会成员的证据,并且协助设计影子瀑布防御系统的?”

“好吧,或许我讲得有点夸张……重点是,如果我们不停止瞎搞、赶快离开的话,我们就会被人装在尸袋里面抬走了。这表示,跳回原来的话题,我们没有时间讨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伸手要抢一叠录音带,但是克里夫的动作比他还快。“我不能留下这些录音带!这可是‘班尼跟喷射机’的盗版带!”

“克里夫,我们的时间和行李箱空间就和你的脑容量一样,非常有限,我们只能带必需品。”

“但是你就带了泰迪熊!”

“他是我的吉祥物。”

“可悲的家伙!你如果要带泰迪熊,我就要带录音带。”

“好啦!对长命百岁有帮助的东西都可以带,但是不能再带奢侈品了!”

接下来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打包,两人都张大眼睛监视着对方。克里夫看了看柜子上的柠檬汁。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带老妈一起走。”

“她不会留下老爸一个人的,我们可没时间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她不会有事的,圣战军的人不会伤害修女,对不对?不,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当影子瀑布开始全面反击的时候该怎么办。我是说,他们又没有机会打赢,是不是?那群可怜的混蛋。”

“这个嘛,没错。”克里夫道。“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们同时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然后阖上行李箱。

“好了。”德瑞克试着让声音听起来有点自信。“现在我们只要打电话给那些老板,向他们解释明天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就好了。就说我们突然得了传染性极高的急性传染病。”

“会长烂疮的传染病。”克里夫道。“人们只要一听到烂疮就怕了。”

“没错。全身都长吗?”

“大部分长在私密处。长在那里就够了。”

德瑞克突然感到全身发痒,不过忍了下来。“我去打电话,你把行李箱抬下楼、放上车。等我打包完之后,我们就直接开到公园去,在那边躲到天黑。”

“先等一下。”克里夫道。“什么叫在公园里躲到天黑?你之前没提到这个。就算给我两把火箭筒和一具火焰发射器,我也不愿意在公园里待一个晚上!你是不是忘了,公园一到晚上就会被恐龙占领?”

“一点也没错!所以我们才要躲进公园!没有人会想到要去那里找我们。我是说,没必要的话你会这样做吗?”

“我的确有必要,但还是不想这么做。”

德瑞克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认为你前世的脑袋一定被门撞坏了。要记住,圣战军就要打过来了,集结大队人马,随时都会入侵。任何对我们有利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况且公园又不是真的那么危险。我是说,公园那么大,我们那么小,一头雷龙刚好踩到我们的机会是有多高?”

“按照我们最近的运气来看,很高。”

他们再度停止讨论,因为曼德维尔太太再度端了两杯柠檬汁进来。他们全都对着彼此点头微笑,孩子们接过柠檬汁、曼德维尔太太离开,开心地哼着一首关于火车事故的歌曲。克里夫看着手中的玻璃杯。

“我们两个又不是很喜欢喝柠檬汁……”

“那不是重点。”德瑞克坚决说道。“我们走前还是得要把它们解决掉,不然老妈会生气的。”

克里夫看了看柜子。“如果必须喝掉五杯柠檬汁,我也是会生气的。我的嘴巴将会永远处于干裂的状态。”

“谁叫你喝呀,白痴。倒进马桶就好了。”

“喔,我们不能那么做。”克里夫道。“我们不能浪费这些上好的柠檬汁。我是说,非洲可有数百万的人口在挨饿呢。”

“不然你想怎样?包装起来用航空邮件寄去非洲?带着行李箱下楼,发动车子。”

“好吧,车钥匙给我。”

德瑞克看着他。“我以为钥匙在你那里。”

“不,钥匙不在我这里。”

“如果你把钥匙打包到行李箱里,我就要把你的双脚打成死结。掏空你的口袋。”

克里夫不悦地皱起眉头,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摊在床上。他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掏完。德瑞克看着床上堆着越来越多通常只会在极端凄惨的车祸现场出现的肮脏垃圾,心想如果以后要打喷嚏的话,他一定不要向克里夫借手帕。当然,车钥匙是最后才掏出来的物品。今天他们的运气就是这么糟糕。克里夫将黏在手帕上的口香糖拔下来,黏在耳朵后方打算待会儿继续嚼,然后将所有东西通通又塞了回去。

“谁开车?”他突然问道。

“我开。”德瑞克道。“我年纪大。”

“我比较常开。”

“没错,而且你常会倒车去撞东西。”

“那是意外!我脚滑了一下。”

“对,没错,这就是我开的原因。我的脚不会滑。”

“你知道。”克里夫严肃地道。“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离开影子瀑布之后要何去何从。我喜欢纽约,或是好莱坞,总之要去繁荣又浪漫的地方。”

“想要繁荣和浪漫就不要去纽约。那不是城市,只是个不停进化的怪物,和恐龙在一起都比去那里安全。不,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去瑞士一趟。圣战军说存放我们的钱的银行就在那里。”

“喔,没错,先去拿钱,再去好莱坞,然后再去找女人。”克里夫突然皱起眉头。“你知道,我开始觉得这样突然消失有点罪恶了。我是说,这里还有坟墓等着开挖呢。我们从来不曾让其他人失望过。”

“我们也从不曾面对生死攸关的情况。如果卡拉汉神父想要挖墓,就叫他自己卷起衣袖跳下去挖。做一点点苦工又不会要他的老命。他们说他喜欢偷吃东西,你知道。他会一边听人告解一边吃小面包。”

“喔,我真不敢想象卡拉汉神父亲自挖墓的样子。”克里夫有点震惊地说道。“那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这就不用我们担心了。”德瑞克道。“他会另外找到愿意挖坟墓的傻瓜。或许当作苦劳交给信徒去做。念三遍圣母经,回去前顺便挖六英寸的泥土上来。”

“别让老妈听见你说这种话,不然她又要拿肥皂来洗你的嘴巴了。”

“把行李箱拿下楼去,”德瑞克坚定地说道。“我要打电话了。”

“你会打给莎蒂,跟她告别吗?”

“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打给她。她是你的女朋友。”

“不,她不是。”克里夫道。“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他们互看几眼。“不,”德瑞克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这样呀?那无所谓,我们就不打给她了。我搞不懂你看上她哪一点……”


伊格纳提斯·卡拉汉神父忧郁地看着眼前的空糖果罐。里面的巧克力和香草软糖应该够他撑到周末,但是现在才礼拜四,糖罐就空了。他的意志不该如此薄弱才是。他叹了口气,将糖罐倒过来,把里面仅存的糖渣倒入掌心。他感觉舌头短暂地尝到些许巧克力的香气,接着什么都没有了,有如接吻的回忆一般消失无踪。这个比喻令他扬起一边眉毛,不过跟着他又看向自己突出的腹部,再度叹了口气。除了大肚子之外,他的身材维持得还不错。事实上,对一个再过几个月就要四十岁的男人而言,他的身材算是很棒的了。他每天都会运动,早上晨跑,傍晚散步,但是尽管如此,爱吃糖果的嗜好依然背叛了他。曾经他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因为他总是有办法藉由运动烧光所有卡路里,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人的体力就会逐渐消逝。如今他只要闻到饼干的味道,肚子似乎立刻就会长大一寸。当腰围突破四十寸的时候,他开始减少吃甜食的数量,但是依然允许自己三不五时来上一块巧克力或是香草软糖。这些是他的特殊奖励,每个礼拜都可以各来上四分之一磅,绝对不能超过。只不过,现在才礼拜四下午而已,糖罐竟然已经空了。

而且四旬斋就快到了。

他坚决地皱起眉头。他有办法忍过去的。他以前就这么干过,现在一定可以再来一次。减少食物,增加运动,以强大的意志力来自我节制。他绝对不要坐在家里任由自己的脸孔和身材屈服在脂肪之下,就和他父亲一样。卡拉汉感到一股熟悉的焦虑感,迫切地想要转过身去看看父亲有没有在监视自己,接着又想到自己这种想法有多么不庄重。他强行压抑这股冲动。父亲死于心脏病近二十年了,他不需要再去害怕父亲的邪恶意念、突如其来的愤怒以及飞拳。他自由了,他安全了,他不再需要感到害怕了。

冷酷的恨意再度于心中茁壮,令卡拉汉的眉头越皱越深。那是一种无助的小孩在面对家暴父母时所产生的强大怒气。他父亲是个可耻的男人,一个邪恶的男人。卡拉汉嘴角微微颤抖地微笑着,嘲笑自己竟然在这么多年后依然深受父亲的影响。他集中注意力,想尽办法将那股怒意抛到脑后,不让自己接受愤怒的掌控。如今他是上帝的仆人了,是个心如止水的人,他的脑中应该再也容不下仇恨这种情绪才对。仇恨是来自另外一个年代,另外一段生活的产物,就算他没有办法忘掉或是宽恕那段仇恨,他还是可以藉由祷告获取力量,继续自己的生活,不必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他对这个熟悉的想法露出伤心的微笑,接着摇一摇头。一路走来,我们究竟改变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这句话似乎可以扩展出一整篇布道稿,于是他想找出纸笔来撰稿。就在此时,大门的门铃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没关系,待会儿再来想好了。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盖回糖罐上,然后去看是谁来找他。他没有在等任何人。

他打开前门,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反射着蓝红相间闪光的黑色护甲,肩膀上披着一件黑披风的男人。对方身材高壮、肌肉结实,具有年轻男子的强健体魄,但是头发却已一片花白,脸上布满一道道的皱纹。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对着满脸讶异的卡拉汉微笑。

“哈啰,奈特,抱歉不请自来,但是我有点急事,想要跟你谈谈。”

“当然。”卡拉汉立刻说道。“这里永远欢迎你,你知道的。快进来。你看起来很……很好。”

进门之后,苟德似乎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强悍恢弘的气息。卡拉汉关上房门,迟疑片刻,然后才握了握苟德伸出来的大手。那只手掌真大,而且上面布满老人斑。尽管是老人的手,但是握起来又非常有力。卡拉汉微微皱眉,领着他走过走廊,回到书房。苟德的身体状况十分良好。卡拉汉已经很久不曾听他发出如此稳健的脚步声,看见他眼中绽放出这么热切的光芒了。但是话说回来,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苟德换上这套英雄装。根据他的了解,神秘复仇者应该已经退休了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件重要到足以令苟德回心转意的大事。想到这里,卡拉汉突然生出一股非常不安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强行压抑这股不安,挥手招呼苟德进入书房。他们舒舒服服地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接着苟德凑向前去,以微带忧虑的目光看向卡拉汉。

“最近城里发生不少怪事。”他冷冷地说道。“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依然很怪,让我内心十分不安。”

然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不确定该从何说起,或者该透露多少。卡拉汉耐心地等着,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神秘复仇者的英雄装给人一种极具威严的感觉,几乎让人无法逼视,只不过英雄装上的面孔却充满疑惑,似乎深受灵魂深处的两难所苦。最后苟德叹了口气,靠回椅背,孔武有力的手臂紧绷地放在扶手上,好像手臂深知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样。

“我们认识多久了,奈特?”

卡拉汉微笑。“一定有十二年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相处愉快。没错,自从我紧张兮兮地带着你的首期杂志去敲你家大门,找你签名至今已经过了十二年。当时你十分热情地招待我,带我欣赏你的私人收藏,让我有如置身天堂一般。”

苟德笑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荣幸。我从来没有想到牧师也会是我的书迷。你的收藏进展如何?”

“很不错。还有一些物品到不了手,但是我都有持续在追踪它们的下落。这几年,东西到不了手的原因都在于价格。你不会相信稀有漫画的价格可以狂飙到什么地步。但是你来不是要聊这个的。出了什么事,莱斯特?我帮得上忙吗?”

苟德再度凑向前,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说了。他的目光十分冷酷。

“奈特,你知道十字圣战军吗?”

卡拉汉扬眉说道:“真没想到你会提起这个名字。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他们是什么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他们成军的目的,存在的理由。最近这个名字常常出现在神谕和警语之中,影子瀑布里到处都听得到,但是似乎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本来打算去图书馆查一查,不过想先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帮我节省一点时间。”

“你认为他们会对影子瀑布构成威胁吗?”

“我不知道,或许。”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是一群立场偏激的狂热份子,想利用武力强迫他人信仰他们的基督教义。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是手段强硬的极端人士;对其他人来说,他们是基督教恐怖份子。他们鼓吹革命跟苦难,资金来自全世界所有右翼政府,非常侧重在信仰医疗与筹募资金两方面的行动。他们甚至拥有自己的卫星播放系统。他们投入许多经费研发洗脑以及信仰转变的科技,但是至今没有任何成果。有些人将他们视为基督教在俗世的最后希望。至于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影子瀑布的神谕之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神谕将圣战军视为某种威胁。甚至有个预言家使用了‘侵略’这个字眼。”

“不。”卡拉汉肯定地说道。“我不相信。如果有这种事情,我应该已经听说了才对。我跟你保证,莱斯特,我们没有危险。我认为这都是因为最近的谋杀案所导致的压力。无助害怕的人们愿意相信所有可能带来解答的谣言。我们绝不能让自己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我们这种人一定要保持冷静,这是很重要的。人们会以我们马首是瞻。但是你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你来,不是为了要询问十字圣战军的,有其他事情在烦你,对不对?某件……信仰上的事情。”

“是。”苟德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身材魁梧的男人如今紧紧握拳,低下头去,不愿与神父的目光相对。“我到过山丘地底世界,跟妖精谈了一谈。我见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令我非常不安的事情。”

卡拉汉缓缓点头。“你不该去那种地方的,莱斯特。那不是基督教徒该去的地方。山丘地底世界是个邪恶之地,充满罪恶与异端。住在那里的怪物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他们具有永恒的生命,相貌十分美丽,但是又如此残暴……开化甚深,却始终保持原始的欲念。”

“他们自相矛盾。”卡拉汉耸肩,藉以平稳自己的语气。苟德是来找他寻求慰藉,不是想要听他说教的。“说谎乃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没有信仰,从不肯定任何事物。他们之所以永生不死是因为他们没有灵魂。当他们死后,天堂跟地狱都不会接纳他们。他们拒绝了上帝,诅咒他的教诲。他们是恶魔,莱斯特。你所看见的一切,或是你认为自己看见的一切,通通都是幻觉,藉以隐藏他们邪恶天性的魔法幻觉。现实之中,他们是邪恶污秽的怪物,丑陋到了极点,居住在自己创造出来的恶心地狱。他们的金子都是假的,他们的食物都是毒的,他们的言语完全没有价值。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诱惑人类远离信仰、远离职责。”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们,是不是?”苟德说。卡拉汉微笑。

“抱歉,我说得有点激动,是吧?相信我,莱斯特,妖精是种邪恶的生物,绝对干不出好事。你怎么会去找他们?”

“史恩·莫利森……”

“史恩?不用再说了,如果世界上有人是为了闯祸而生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拥有一副好嗓门,以及绝佳的舞台魅力,但是他的心中容不下任何圣言。他是名异教徒,因为自己的骄傲与愚蠢而受到诅咒。你交友不慎呀,莱斯特。如今时局混乱,我们一定要看清楚事实才好。”

“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苟德道。“住在一个经常会有死人回归的城镇中,要相信天堂或地狱的存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死人回归也不是那么常发生的事。”卡拉汉道。“但是我了解你的意思。今天早上我才再度埋葬了鲁卡斯·迪福兰斯。”

“你认为他真的是天使吗?”

“不,只是一个遭受蒙骗的灵魂,被自己的过去给逼疯。如今他已重回上帝的怀抱,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他们沉默了一会。苟德还是忧心仲仲,信仰似乎打从基础的层面上开始动摇。卡拉汉希望自己能够说些什么来安慰朋友的焦虑。苟德显然还深受其他事情所困扰。老英雄突然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他坚定地面对牧师的目光。

“我还要问一个名字,奈特。看看你有没有听过。”

“只管问。”

“狂野之子。”

卡拉汉等了一等,确定他说完了没有。接着他靠回椅背之上,噘起嘴道:“没有印象。你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

“妖精说的。史恩问他们知不知道连续杀人案的凶手是谁,他们说是‘狂野之子’。”

“不要相信妖精,莱斯特。他们享受欺瞒和诈骗的快感。不管他们说些什么,总之你通通不能相信。”

苟德缓缓点头,不过脸上的表情显然不以为然。卡拉汉认为该是改变话题的时候了。

“换我问你了,莱斯特。你对詹姆士·哈特有什么印象?”

“我就知道我们会扯到他身上。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稍早,我还听市议会的人谈起他;他们简直快被哈特逼疯了。显然地,哈特消失了。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见过他。他彻底消失,不管是警长的人马还是市议会的巫师都找不出他的踪迹。很多人都宣称见过他,和他谈过话,但是几乎找不出任何说词符合的地方。你见过他吗?”

“不。他让我很担心。所有坏事都是在他回来之后发生的,我绝不相信这是巧合。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他们说他治愈了一个重病的女人,还说杰克·费契曾经对他鞠躬。一个圣劳伦斯的神秘祭司宣称他是带来改变的圣者,充满可能性的使徒。我跑去图书馆搜寻那则原始的预言,预言使用的词汇毫不隐讳,出乎意料地直接。詹姆士·哈特将会带来影子瀑布的末日,完全没有如果、但是、可能之类的但书。”

“很抱歉,莱斯特。你为了寻求帮助与慰藉而来,但是我却连一点希望都无法提供。总之记住我所说的,不要相信妖精的话,也不必担心基督教恐怖份子入侵。将注意力专注在当务之急:谋杀案。我们身边随时都有大事发生,莱斯特。我们只能够针对我们能够理解的事情做出反应。而且说不定情况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谁知道?或许影子瀑布必须遭受毁灭,好让更伟大的事物自废墟中重生。”

“多谢了,奈特。你这样讲让我好过多了。”

他们同时笑了一笑,接着莱斯特起身离开,卡拉汉立刻送他出书房,穿越走廊,来到前门。苟德在门口停了一停,似乎想要找点话说,勇敢又充满意义的话,但最后他只是面带微笑地跟卡拉汉握手,然后离开。牧师看着他慢慢走回自己车上,然后若有深意地咂咂嘴,关上大门。事情发展得比他预期要快。他顺着走廊回到书房,在书桌后坐了下来。他总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撰写布道稿,也喜欢坐在这里决定重要的事情。

他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支纯白电话。电话看起来非常普通,只不过没有连接到市区的电话系统,而且有几个非常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家伙向他保证过这支电话绝对没有办法窃听,不管是用魔法还是科技的方式。尽管如此,卡拉汉还是怀疑自己该不该使用它。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话筒。话筒中没有传来拨号音,只有一个很细的嗡嗡声,然后有人念出他的名字。

“对,是我。”卡拉汉说,随即感到十分愚蠢。当然是他。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没办法听见这个话筒里面的声音。这支电话本来就是设计成他个人专用的。“你必须警告你的长官!这里的情况已经失控了。如果你们不尽快展开侵略行动,就会失去突袭的优势。影子瀑布各地的神谕都开始提到你们。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但那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太多不稳定的因素可能影响你们的行动。首先是连续杀人案,接着又有詹姆士·哈特的回归。现在他也消失了,而妖精一族也打算介入影子瀑布的事务。”

“你的身分有可能曝光吗?”话筒里的声音问道,不过听起来似乎也不怎么担心。

“不知道。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的人偷渡进来,而为了让那架直升机进来接人,我还必须破坏城镇周遭的防御系统。你应该先告诉我那家伙是个杀手!”

“你不需要知道。保持低调,你就不会有危险。回到妖精的话题,他们会帮忙防守影子瀑布吗?”

“不知道,之后可能会。”

“应该要教训、教训他们。这种恶魔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总是意图不明。总有一天我们会消灭他们,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是邪恶的生物。”卡拉汉轻蔑地说。“他们不是十字圣战军的对手。”

“当然不是,但是他们会在我们侵略期间造成很大的伤亡。我们努力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打输这场战争。尽你所能地让影子瀑布拒绝妖精的帮助。侵略行动就要开始了。我们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所有恶魔与地狱来的怪物都会死在我们的手中。我们是十字圣战军,上帝亲选的战士,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史恩·莫利森一头撞入塑料雪景玩具中,随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所围绕,一时几乎没办法换气。在整个人跌入雪景内的半空中时,他身边已经围绕了许多雪花和冰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照亮遥远的地面。他想办法吸了一小口气,寒风立刻有如利刃一般插入他的肺部。他咬紧牙关,试图控制下坠的方式。地面看起来依然十分遥远,不过既然他以前干过这种事情,就一定有办法再干一次。根据上次的印象,落地的力道将会非常强大、非常疼痛,不过还不至于痛到爬不起来。这才是重点。

时间老父很不喜欢不速之客。他有很多微妙的手段可以用来对付那些不怕高空落下的不速之客,但是莫利森并不担心。好吧,并不十分担心。他皱起眉头,察觉四周的空气突然向上浮起,减缓他下坠的力道。刚开始他还以为时间终于心软了,决定放他一马,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下坠的速度不光只是减慢,根本已经算是飘浮在半空中,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暴包围其中。他凝视着旋转不休的雪花,用尽全力向下方移动,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在狂风之中游走。地面再度开始向他逼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几年下来,莫利森也从妖精那里学了一点法术,大部分都靠意志与决心来施展。藉着一点点的魔法帮助,冰雪风暴突然在他面前分开,清晰的地面也在瞬间冲到他面前,正中他的脸。

厚厚的一层积雪承受了他下坠的力道,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地上躺了两分钟才有力气爬出自己撞出的大洞。他紧紧抱住胸口,在暴风中抓紧一丝暖意,然后转头打量四周。不远之处,全知圣堂有如一座灯塔一般呼唤着他。不管时间做了些什么,都没有办法防止他找到全知圣堂。因为寒霜长廊中的永恒之门一直都在呼唤他,就像呼唤所有早该穿越永恒之门却一直不肯行动的生命一样。他有如一匹奔向马厩的马匹般朝向全知圣堂前进,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对永恒之门的召唤产生这么大的反应,感觉就像是自己内心深处浮现了一股想要穿越永恒之门、寻求最终宁静的冲动。他阴郁地笑了一笑,要寻求宁静可以改天再寻,此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风暴越来越猛,但是还不足以阻挡他的去路。他花费许多心力只为了见时间老父一面,他有些尖锐又迫切的问题需要当面问时间老父。比如说,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大力量和广泛资源的时间老父,竟然到现在还没办法找出为祸影子瀑布的连续杀人凶手?为什么他没有警告镇民关于狂野之子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玩意。最重要的是,时间究竟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才要出面解决问题?莫利森想要以最明确的方式让时间老父知道自己和镇上很多人都不会眼睁睁坐视不管,默默等待时间老父出面解决一切。他们各自都有一套保护影子瀑布的计划,比如说请妖精帮忙。莫利森冷笑,这个应该可以引起时间的注意。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要问出答案。莫利森始终相信最诚恳的相互交流就是亲自面谈。当你的脸贴在对方的脸上时,对方通常很难忽视你的存在。

全知圣堂耸立在他面前的风雪中,黑暗、巨大,完全没有透露欢迎访客的意图。暴风雪的强度继续增加,似乎为了阻挡他而做出最后的努力,他只是压低脑袋,一步一步地在积雪之中跋涉前进。狂风大作,先从左边袭来,接着又换成右边,无情的寒意狠狠侵入他的骨头。即使如此,他内心的声音依然呼唤着他,鼓励他勇往直前,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一扇毫不起眼的大门。他一脚踢开大门,一道金黄色的光芒立刻泻入风暴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冲入门内,肩膀抵在门上,在强大的风压之中使劲关上大门。狂风的呼啸声当即变成远方的低语,一股暖意缓缓沉入他体内。他背倚大门而立,调适急促的呼吸,看着空无一物的大厅。接着他露出痛苦的神情,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开始拨去衣服上的雪花。身上的积雪似乎比平常还多,看来时间真的很不想见客。他暗自决定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来访的话,一定要先换一件厚外套。他哼了一声,打量四周。中世纪风格的大厅向远方延伸而去,除了寥寥数盏煤气灯的灯光,大部分的地方都让阴影占据。屋梁之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地又回归宁静。上次来时,莫利森就不觉得这座大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次当然还是一样。基本上,他认为这里需要改善照明设备,然后再好好打扫一遍。

“开火烧水吧,时间,有客人来啰!”

莫利森默默等待,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回荡,却没有等到任何响应。其实真有响应的话,他反而会吓一跳。时间总是藉由外面的暴风雪明白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欢迎他。他开始前进,用力踏步藉以震落脚上残余的雪花,并且让双脚恢复一点知觉,永恒之门的召唤如今更加清晰可闻,不过他尽量忽略那股声响。他不是为了回应召唤而来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永恒之门过些时间再去也不要紧。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去都没关系。

他必须这样想,唯有如此,他才能维持理智。

来到骸骨长廊,他的手脚终于又像是回到自己的身上一样。他大步走过墙上的画像,目光直视前方,完全忽略所有画像中的骚动以及突如其来的声音。他没有时间去管那些,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被左边一幅画中突然伸出的手臂抓住后颈。对方有如狗抓老鼠般地用力摇晃他的身体。莫利森想伸手去抓,但是却够不到自己身后。那条手臂将他转过身来,面对一幅其中画有只巨大怪物的画像。怪物拥有斗大的双眼、锐利的牙齿,以及深红色的咽喉。在莫利森手脚并用、强力挣扎下,怪物肌肉发达的手臂依然将他一步一步地拉近画像,嘴里也不断喷出冒着雾气的口水。莫利森停止挣扎,主动向前跨出一步,喘了一口气后,对准怪物的大腿中间狠狠踢出一脚。如果他踢的是一颗足球的话,那颗球肯定是飞跃全场。怪物顿时双眼突出,接着紧紧闭起,大手随即松开他的脖子。他向后退开,远离画像,全神戒备,等待怪物再度来袭,不过却没有下文。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口气,继续沿着走廊走去。

莫利森一边皱眉,一边整理衣服。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

事实上,除了时间机械人之外,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应该不可能穿梭这些画像才对。如果时间已经失去了掌控骸骨长廊的力量,那么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多了。从许多方面来看,时间老父都是影子瀑布存在的关键人物,是多重现实可以在镇上同时出现的原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时间老父的实力?莫利森开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保持在长廊中央,以免哪幅画中的某个家伙突然又不安分起来。他试着不去看那些画,但是几乎不可能忽略那些愤怒的举动跟声响、恐怖的面孔,以及偶尔出现的火光。影子瀑布的居民全都感觉得出来,时间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里。莫利森全神贯注在画像之上,连那阵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都没有察觉。

一股本能在最后关头终于对他提出警告。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差点撞上一具体型高大的时间机械人。它有如一具高大的时钟般站在他面前,闪闪发光的黄铜与白银零件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响,带动齿轮运转,钟摆摆动。对方伸出金属手臂,往莫利森抓来。但是他向旁一闪,轻松避过,他在时间机械人身旁左闪右躲,对于自己再度差点被抓而感到十分气愤。时间要阻止他前进没这么容易。

他前扑后躲,一方面保持安全的距离闪避对方的手臂,另一方面为了证明它没有能力抓住他,而三不五时看准机会推挤时间机械人。机械人又快又壮,有办法抓住任何正常人,但是莫利森曾在山丘地底世界住过一段时间。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耐性,绊倒机械人,令它重重摔倒在地。他任由它像四脚朝天的乌龟一般在地上挣扎,急急忙忙地继续前进。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步步为营,骸骨长廊显然不再把他当作朋友。

他慢跑前进,保留实力,顺着阴影与墙上的缝隙走走停停,藉以闪避突然自画像中浮现的时间机械人。他认为时间太忙着处理其他事情,所以不能专心对付长廊中的捣蛋者,但是天知道这种情况将会持续多久。他不停奔跑,躲过所有时间机械人的攻击。画像中不断传来尖叫、呐喊声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残暴怒吼。最后他终于抵达时间的私人住所,在门外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他可不想在时间面前暴露丝毫弱点。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开房门,一派不可一世的模样走入房间——第一印象总是非常重要的。

可惜的是,房中没有任何人欣赏他的神情。他皱起眉头,看了看房内的景象。这个房间和他印象中一模一样,到处充满如梦似幻的迷蒙灯光,有如一场六○年代的墨渍测试一般。墙上洒满了光线组成的图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熏香气味。地板上散放着许多坐垫,屋角耸立着一根超大型印第安水烟筒。触目所及随处可见花朵以及和平标志,隐藏式喇叭里面不停传来轻柔的吉他音乐。这一切将他带回了往日的时光,从某方面来看,他甚至有种回家的感觉……但是莫利森努力将这个想法抛到一旁。他绝不能让时间有可趁之机。再说,这种想法非常危险,很可能会将他带往永恒之门。

“你他妈的来这干嘛?”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入耳中,莫利森打从心里笑了出来。他缓缓转过身去,对着身穿黑色皮衣及铁链,站在房间对面一扇之前根本不存在的房门前的庞克女孩点头微笑。

“亲爱的梅德,永远不要改变。你的魅力就是来自这种态度。”

“废话少说,莫利森。”梅德琳·克瑞许皱起眉头,向他接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里不是任何人该来的地方。时间不打算接见任何客人。”

“他会见我的。”莫利森轻松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

“听着,没老二的家伙,时间关起房门,锁上了锁,就连我都见不到他。所以你可以立刻转身离开了。不管时间在干什么,总之他不希望遭受任何打扰。”

“我有没有说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叛逆?”

“拍马屁是没用的。”

“好啦,梅德,你也知道事情不寻常。时间从来不曾在有紧急状况需要处理的时候避不见客。你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了。你最近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之中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吗?”

梅德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黑白分明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脆弱。“时间很少在人前展现情绪,但是……有的。他有时会一整天在长廊之中来回行走,凝视着每一幅画像。由于他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所有的画像,我完全不知道他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他在画像之中寻找什么。他召回所有时间机械人,如今应该没有一台还留在镇上。然后他不再和我交谈。正常情况下,他会向我解释他在做些什么,以及可以藉由观察他的举动学到什么宝贵的教训,我想要叫他闭嘴都很难。但是他变了。自从詹姆士·哈特来访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你见过詹姆士·哈特?”莫利森换上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平凡。按照时间老父之前谈起他时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顶着两颗脑袋,手里拿着一颗核弹装置的人物。由于我抱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他本人就给我一种懦弱的感觉,直到杰克·费契在他面前下跪鞠躬为止。”

“当时你在现场?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现场,不过还是不敢相信。当时我差点吓得屁滚尿流。我是说,如果杰克·费契都会跟人低头的话,我们还能相信谁?我想我早该知道既然连费契都已经疯了,那时间老父应该也差不多啦。我没办法让你进去见他,史恩。他连我都不肯见。在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之后……那个不知感恩的混蛋。他应该可以信任我的。他什么事情都应该对我坦白。一定出事了。除了最近镇上发生的那些怪事之外,一定还出了什么事。或许我想错了,但是我认为……时间在害怕。”

“害怕?他拥有永生,不会死亡,无所不知,并且应该无所不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任何事情令他害怕?”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好让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现在,你可以停止打扰我,立刻滚蛋了。不然的话,我就把我名字的缩写刻在你的额头上。”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梅德?我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呀。”

“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你的感觉就和早上从鞋底刮下来的脏东西没什么两样。现在,你绝对不可能见到时间,所以趁着你的四肢还连在身体上的时候赶快滚吧。”

莫利森强烈地认为自己的魅力在梅德身上发挥不了效用,但是他还是不肯放弃。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在他对她露出迷人笑容的同时,他们两人突然一起转过头去,因为他们都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逼近的脚步声。一打时间机械人踏着整齐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走入房间。它们站成一排,挡在门口。莫利森缓缓后退,远离他们,目光在机械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它们空白的面孔上丝毫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冷酷的威胁意味,在莫利森心中掀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关系,”梅德道。“他就要走了。让路,他会离开的。没错吧,莫利森?”

“我考虑考虑。”

“你在帮倒忙,莫利森。”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众多机械人,但是似乎没有机械人注意到她。“我说,这里我来处理就好了。现在通通回到先前的岗位上,这里有我就行了。好吗?”

“我不认为他们会听你的话。”莫利森道。“我认为他们是为了要确保我离开而来。不幸的是,我还不打算离开。”

他手中突然浮现一把吉他,好像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一样。他拨弄几个和弦,对机械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接着开始弹奏一首他所写的老歌。一首他在六○年代常唱的歌,在他来到影子瀑布之前,在他的声音和音乐依然于世间广为流传的年代。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唱过这首歌了,因为这首歌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风光岁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歌声在房间之中回荡不已。

歌声中曾经蕴含的力量通通还在,借着他的声音和歌曲抒发而出,形成一股没有人能够忽视的强大能量。这是一种形式的魔法。当台上的乐团忘情演唱,在听众心中燃起热烈情绪,感染整座演唱会现场,令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音乐起舞时所产生的刺激快感。歌声冲击着所有时间机械人,逼得它们不住后退,只因为它们毫无生命的存在形式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狂野情绪。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向后退开,最后所有机械人通通贴墙而立,除了自门口离开之外,再也无路可退。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离开房间,空白的面孔无法反映出将它们逐出房间的那股力量,存在于音乐中的力量,歌声中的力量。当最后一名机械人离开房间,房门随即自动紧闭,歌声立刻停止,但是余音依然绕梁,久久不绝于耳。梅德以一种非常接近尊敬的眼神看向莫利森。

“不错嘛。”她终于开口,试图以最平淡的语气说话。“这首歌对我来说有点太老了,但是还不错听。认识任何扼杀者乐团的成员吗?”

“别小看人。”莫利森道。他低头看着吉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很高兴知道我还宝刀未老。”

接着他突然住口,看向门口。梅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听见破布的磨擦声以及小树枝刮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即就看到杰克·费契大刺刺地走入房间。他的芜菁大头上刻有一个诡异的微笑,双眼所在之处只有两个大洞。稻草人杰克·费契,为了解决时间机械人所不能解决的难题而来到此地。他进房之后随即停下脚步,空洞的目光停留在莫利森身上。

“喔,狗屎。”梅德道。弹簧刀立刻出现在她手中,长长的刀刃随即自刀柄中弹出。她看着稻草人,回想上一次试图用这把刀对付他的情况,神色不定地看向莫利森。“史恩,或许你该过两天再来。”

“不。”莫利森道。“不,我不这么认为。”

“史恩,别拿性命开玩笑。杰克·费契可不是好惹的。你从来不曾见过他出手。他很危险、很残酷,而时间可不在这里限制他的行为。”

“或许他是来向我鞠躬的。”

“我并不这么想。史恩,快点离开,拜托你。”

稻草人突然开始动作,对着莫利森笔直走去。莫利森再度弹奏吉他,高声歌唱。情绪占领了这房间,温暖而又热情,有如寒冬中的一杯热饮。梅德下意识地随着音浪摆动身体。生命和爱,以及两者所代表的所有意义通通冲向杰克·费契,但是一点也无法阻止他向前迈进。音乐强烈地撞击墙壁,莫利森的声音有如海上的大浪般上扬,蕴含了强大的力量,简直所向披靡,但是依然不足以减缓杰克·费契前进的速度。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掌,夺走莫利森手上的吉他。杰克·费契盯着吉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接着像是撕纸一般将吉他撕成碎片。未完的歌声仍回荡着,吉他碎片已洒落满地,莫利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以高傲的神情瞪了稻草人一眼,接着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再度引吭高歌。他的声音有如实质存在的能量般挤满了整个房间,重新唤回曾经震撼所有乐迷的古老魔力。接着杰克·费契走到他的身前,冷酷而无情,一手抓起莫利森的上衣,将他拉到自己眼前。莫利森停止歌唱,做出最后的抵抗,伸出双手抓起芜菁大头,对准其上雕刻出来的大嘴亲了下去。

“好了,闹够了。”

一听到这个没有抑扬顿挫的疲惫声音,杰克·费契立刻放开莫利森,向后退出一步,呆立原地,双手垂在身侧,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莫利森松懈紧绷的神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转过身去面对站在对面门口的那条身影。时间老父以一种混杂着恼怒与怜惜的神情向他看来。他身穿一件飘逸的长袍,搭配凉鞋、念珠跟头巾,灰发披肩,长长的胡须编成许多小辫子,看起来像是六○年代的印度教导师,廉价版本的甘道夫。在莫利森眼中,时间老父总是这个形象,只不过这一次看起来更老迈、更憔悴,仿佛岁月终于在他身上发挥作用了。莫利森十分讶异时间老父的外形竟然出现这种改变,而梅德脸上的表情显示她也和他一样震惊。

“大部分的人都看得懂暗示。”时间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谈,史恩。一场恐怖的威胁即将来临,我必须准备面对。我知道连续杀人案,也知道狂野之子,不过这些事情都必须先搁到一边。况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处理它们,宇宙中总是有些人力无法违逆的力量。很抱歉,史恩。回去吧。你在这里帮不上忙,而我也尽力而为了。是的,我也知道妖精的事情。我不认为你真的了解自己找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再见了,史恩,如果我们都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话,到时候再聊吧。”

接着他就不见了,像肥皂泡泡一般转眼消失。杰克·费契默默转身离开。莫利森和梅德面面相觑。

“我想他是认真的。”梅德道。

“我认为你想的没错。”莫利森蹲下身去,捡起吉他的碎片。吉他显然已经烂到不可能修复。他轻抚着碎片,有如拥抱死去的孩子一般,最后摇了摇头,吉他也随即消失不见。他站起身来,看着梅德,耸了耸肩。“看来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了。他早就知道所有我打算告诉他的事情。他的响应令人非常不安,不过时间总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纯粹为了骚扰他而留在这里,弄乱他的房间,不过这样做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他显然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而我却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除非你想要我留下来陪你,梅德。”

她甜甜一笑。“以后再说吧。”

莫利森笑了一笑,吹了个飞吻,然后往房门走去。梅德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快要走出门外时,这才清了清喉咙。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梅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的真名并不是史恩,对吧?”

“对,”莫利森道。“不是。”他又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一个细微的声音留在他身后,轻轻地念诵着他的真名。


前一刻,詹姆士·哈特还跟在他脚边雀跃不已的影子朋友一同在街上行走,下一刻他就突然出现在海滩上。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想要看看周遭的景象会不会再变回之前的街道,但海滩始终还是海滩。如今他所身处的这片海滩向左右两边无尽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在他面前,大海有如一块灰色的毛毯一般静静地躺在正午的太阳之下。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微微起伏的小波浪,慵慵懒懒地涌上岸边,随即缓缓退去。空气十分清新,微微带有寒意,代表夏末秋初的季节交替。一只海鸥在天上飞翔,有如飘浮的阴影般,呐喊出悲伤的呜叫。哈特认为这阵鸟叫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凄惨的声音。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想法似乎有点熟悉,好像他过去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一样。

他眉头越皱越深。他对这座海滩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知道这个地方。在自己不记得的岁月中——生命中的前十年里——曾经到过这里。或许他父母曾经在暑假的时候带他来这里玩过。这座海滩真的越看越眼熟。他沿着岸边缓缓而行,感受着砂砾与小石头在脚掌之下轻轻摩擦。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对于这种怪事的反应似乎有点平淡,但是在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待得稍久,就很难再对任何事情感到震惊。他走到一座位于潮浪边缘外、岩石所围成的小池子前,蹲下身去,感觉这个场景异常熟悉。他看到一只海星躺在池底装死;又看到一只一英寸大的螃蟹挥舞双螯,摆出一副稍有动静就要拔腿逃跑的架式。

“我以前来过这里。”哈特轻声说道。

“你当然来过。”朋友说完沿着哈特的背脊而上,从他肩膀后方看向面前的水池。“你父母每年夏天都带我们来这里。以前你很喜欢坐在岸边,对着大海丢小石头。我一直不懂那有什么好玩的。我是说,打中大海又不是多难的事……”

“这地方叫什么?”哈特边问边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掂重量。

“你问倒我了。我一直不擅长记地名,况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吧,换个问题好了。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我召唤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事情。还有,虽然我很不喜欢讲这种话,但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哈特立刻转身看向来时的路,只见时间老父斜靠在一张刚才还不存在的海滩椅上。他还是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着维多利亚年代的服饰,不过鞋子和袜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长裤拉到膝盖之上,似乎打算下水散步一样。他看起来比之前衰老、疲惫,但是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哈特。

“看来你已经找到你朋友了。我之前就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他。小时候你们两个整天黏在一起。”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四周,神情似乎透露出一丝骄傲,仿佛这整座海滩都是他亲手创造的一样。“我一直都很喜欢这座海滩。我以前很希望能够跟你还有你父母一起来这里,但是没有办法。在你和家人一起离开之后,我有时候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因为这样感觉跟你们比较接近。脱掉鞋子,詹姆士。这种海滩比较适合赤脚享受。”他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再度笑了笑。

“先等一下。”哈特道。“说清楚一点。你认识朋友?”

“当然。我什么都知道。这是我的工作。”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来此地?”

时间扬起眉毛。“我是不是在你的声音之中听出一点愤怒的情绪,詹姆士?如果来的不是时候,我很抱歉,但是我们必须谈谈。尽管我竭尽所能地预防这一切,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而你必须面对这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重要到我不能在上次会面的时候提出来。”

“为什么不行?”

“有外人在。”时间比了个手势,身旁立刻浮现另外一张海滩椅。“坐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一定会让你想要坐下来听的。”

哈特神色怀疑地看着海滩椅,接着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张椅子并没有立刻垮掉。事实上,椅子躺起来非常舒适。只有在影子瀑布才会有这种事,他冷冷地想着。他看着旁边的时间老父,发现对方专注地望着海面。

“好吧。”哈特不耐烦地说道。“我坐好了。我准备好了。我没问题了。开始说吧。”

“你父亲是强纳森·哈特。”时间说道。“但是你从没有见过你祖父。”

“没有。祖父祖母我都没见过。我父母从来不曾提起他们,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我也没有姑姑或是叔叔之类的亲戚,就只有我们一家人。小时候,我曾经怀疑我们是不是被家族列入黑名单,因为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而被逐出家门。当我在父母葬礼之后发现祖父的信和地图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要来影子瀑布的原因之一。我是来寻找答案的。只不过答案没有找到,问题反而更多,关于一些我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问题。”他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于是改口问道:“你认识我祖父母吗?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带我来此?”

“没错。你父母不希望你知道影子瀑布的事情,因为他们害怕有一天你会想要重回此地,寻找其他的家族成员。那则预言让这个举动变成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他们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有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告诉你,像是那则预言以及家人的事,所以现在这就变成我的责任了。一切都是在那则预言出现之前开始的,在你出生前很久以前的事。”

“等一等。”哈特突然坐起身来说道。“预言是在我十岁那年出现的。我们之所以匆忙离开影子瀑布都是因为它的关系。”

“不。”时间老父道。“预言是由你祖母所预见的,就在她生下你父亲——强纳森·哈特——之后没多久。而那之后不久,她就去世了。预言并没有泄露出去,因为即使在当时,这则预言显然也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需要时间来研究这则预言,确定预言所指究竟是何意义。所以,唯一知道预言存在的人只有你祖父,而在你出生之后,他又告诉了你父亲。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但是在这样的小镇里面,想要保持秘密并不容易,所以当你十岁的时候,预言终于泄露出去。”

哈特靠回椅背之上,眉头紧皱,努力消化这件事情。朋友有如一张毛毯般瘫在他的大腿上,试图提供一点慰藉。哈特叹气,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时间老父的这番话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是同时又在他心中掀起更多疑问。

“那么,”他终于问道。“我祖父,强纳森·哈特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我。”时间老父道。

这两个字似乎在空气之中回荡不已。哈特神色怀疑地看着时间老父。“但是……这不可能呀!我以为你没有办法拥有子嗣!”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而在无数个世纪以来,我这个想法都没有错。但是后来我遇上了你的祖母,永恒岁月里的第一次,我坠入了爱河。除了我之外,她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什么特殊或重要的人物。她是一个来自早就遭人遗忘的古早电视节目中的未来女战士。当她怀孕的时候,我们简直讶异到了极点。我差点弃她不顾,因为我认定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在这个孩子体内感应到强大的潜力、无尽的可能。他将会承继我的力量——时间的力量。一开始,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结果怀孕变成了一场漫长艰苦的过程,最后甚至夺走了她的性命。只留下我和逝去的真爱、一个没有展现任何潜力的婴儿,以及一则完全没有意义的预言。”

“但是我不愿和这一切有任何瓜葛。当时我曾一度陷入疯狂。不过由于我工作的本质所限,那段疯狂的时间短到根本无人察觉。我在影子瀑布里面已经见识过难以计数的死亡,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的死能够伤我那么深。即使我有办法对外编出一套说词来解释他的来历,我还是不想要那个孩子。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意愿抚养小孩。于是我将他送给哈特家抚养。哈特夫妇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所以非常乐意接纳他。然后我就将这一切抛到脑后,将全部心力投入工作。”

“在几次死亡与重生过后,我开始以一种较为透彻的目光看待事物。衰老与死亡乃是世界上最能够冷静人心的两件事情。我一直观察着强纳森。当时他非常正常地成长,丝毫没有显露拥有我的力量的征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不再放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后来他突然长大成人,结了婚,妻子还怀了孕。你小时候真的好小,他们一直很担心你,深怕你会早夭。但是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我在你体内看见了力量,埋藏在内心深处,但是潜力无穷,有如阳光一般明亮。我开始仔细地观察你。我没有尽好做父亲的责任;但是我很希望能够做一个好祖父,就算只能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你也好。”

“接着,在你刚满十岁的时候,预言不知怎么泄露出去了。我去找你的父母,将一切全盘托出。我们没有时间真情流露或是怪罪什么,重要的是尽快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打包最简便的行李,然后我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送他们出城。当时这似乎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以帮我们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接下来的岁月中,一切都很平静。”

“然后你父母却惨遭谋杀。”

哈特觉得自己应该要惊讶得跳起来,或是说点什么,但是事实上他只感到一片麻木。短短时间之内得知太多事情,他已经无法惊讶起来了。他发现时间正在看他,等待他的响应,于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清了清喉咙。

“是谁……谁杀了他们?”

“十字圣战军。他们是成军已久的宗教极端组织,一个基督教恐怖份子的军团,藉由铲除异己来捍卫他们自认正宗的基督教教义。他们通常身居幕后,利用政治游说和经济压力来达成目的,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不介意弄脏自己的双手。数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试图找出影子瀑布的所在。部分原因在于他们认定影子瀑布是个充满恶魔与超自然生命的地方,但主要是因为他们想要取得永恒之门。他们认为藉由永恒之门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谈。”

“他们干嘛想要与上帝直接对谈?”哈特问道,不过只是为了找点话说。

时间耸肩。“谁知道?或许他们有些关于世界本质的尖锐问题想要问他。或许就连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就像所有极端组织一样,他们都有点疯疯癫癫的。”

“永恒之门真的能够提供与上帝沟通的管道吗?”

“或许,但是绝对是单方面的沟通,就和所有人见到上帝的管道一样。”

哈特缓缓摇头,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朋友像条围巾般飘到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拥住他。

“放轻松,吉米。”朋友在他的耳边低语。“不要太逼迫自己了。一步一步来。记住,你并不孤独。我在这里陪你。”

哈特点了点头,转而面对时间。他只有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要问。“圣战军为什么要杀害我父母?”

“为了让你回归影子瀑布,再度启动预言。”

哈特全身大震,好像时间打了他一拳一样。“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不,不是你的错。绝对不要这样想。圣战军必须为此事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负全部的责任。他们将你和你的预言视为打开影子瀑布门户的手段。我不认为他们在杀害你父母的时候曾有丝毫犹豫。影子瀑布拥有各式各样的防卫系统和守卫人员,但很显然,最近居民之中出现了叛徒。于是我只好采取史无前例的手段,也是我仅存的手段,关闭永恒之门,将影子瀑布与外界全面隔绝。这是非常绝望的一步,我知道。”

“我不敢关闭永恒之门太久,过往灵魂的压力与日俱增,到最后将会毁灭整座影子瀑布。人们并不了解影子瀑布有多脆弱。如果永恒之门的平衡遭受威胁,想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撼动天堂与人间。当真撼动天堂与人间。”

“但是目前,我一筹莫展。我应该有能力判断谁是叛徒,但我就是看不出来。圣战军蒙蔽了我的视线,如果是几个月前,我会说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我也看不穿他们的行动。以前我可以察觉任何发生在影子瀑布里面的事情,不管是在哪个空间,是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但是如今我却失去了这种能力。他们能够躲过我的法眼。这种情况实在太令我不安了,就像是心里出现了一条缝隙般。让你看看吧。”

哈特心神大震,周遭的世界随即改变。他在影子瀑布上空翱翔,可以看见一切,同时又身处一切之中,有如一只位于蛛网中央的蜘蛛一般。他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看见所有移动中的事物,就连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他同时看见数以千计的场景,同时听见数千个声音在耳中呼啸。这一切实在太过巨大,而他偏偏又如此渺小。他沉浸在信息的汪洋之中,必须竭尽所能才不至于迷失自我。不过即使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之下,他还是逐渐发现事物运作的模式,感受到万物的轨迹于指间窜流。假以时日,他将有办法分辨一切,有办法看见整个世界在身旁运转。但是尽管如此,视线中还是出现了许多空白的盲点,出现了他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看见的人物,有如许多搔不到的痒处一样。接着突然之间,海滩再度回到眼前,遗世独立于一切之外。哈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靠回椅背之上。

“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了。”时间道。“你拥有力量,詹姆士。我的力量。回归影子瀑布已经唤醒了这股力量。此刻,大部分的力量依然潜藏在你体内,多半是因为世界尚且无法接受两名时间老父并存世间的缘故。”

“我算是……你的接班人吗?”哈特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应该永垂不朽,应该是杀不死的,但是世事无绝对……你也看见那些盲点了。它们本来是不可能出现的才对,但是最近影子瀑布里面发生了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没有遇上大天使米迦勒,是吧?他专程为了警告我们即将到来的改变以及意义而下凡,但是某人或是某种东西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无法完成使命。他在来得及想起一切之前就遭到谋杀,或者说他所附身的那具身体遭人谋杀。我很肯定是圣战军在影响他的记忆,但是我不认为是他们杀死了他。杀他的凶手是狂野之子。等到圣战军入侵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再告诉你狂野之子的事。如果我们能够存活下来的话……”

“入侵?”哈特再次坐起身来,由于太过用力的关系,差点掀翻了躺椅。“你说入侵是什么意思?圣战军拥有军队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圣战军本身就是一支军队。他们就快来了。他们在世界各地都有眼线,并拥有自己的训练营。”

“如果他们规模如此庞大,为什么我会没听过呢?”

“你或许曾听过。他们以各种形式、名称存在于世,但是骨子里都是圣战军。他们拥有直接以及间接强大的权力,危险到了极点。幸运的是,影子瀑布也可以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拥有强大的盟友。我有强烈的预感,我们将需要盟友的协助。”

“我下令不得火化迪福兰斯的尸体,好让天使米迦勒再度附身,但是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此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做的了。这就是我带你来此的原因。你拥有我所有的力量,埋藏在你内心深处。我一直害怕预言指的是你将会用那股力量来摧毁影子瀑布,但是现在,我想,或许预言是说你将会用这股力量去保护影子瀑布,对抗圣战军。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能当真自认是你的祖父。我没有照顾过你,也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梅德有点像是我的孩子,但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我甚至对于身为人类都不是十分熟悉。我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工作,无数世纪以来,我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在遇上你祖母之后,一切就都大不相同了。我的莎拉。她让我了解身为人类的喜悦以及诸多限制。至今我仍不能肯定这个改变究竟对我的工作有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我必须保持距离,不然就无法承担随着工作而来的责任。至少我有试图在同情与效率之间取得平衡。”

“如果你不愿意为我行动,詹姆士,也请你为影子瀑布尽些心力。这是个特别的地方,而圣战军却想要毁灭它,让它失去本质,变成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地方。”

“但是……影子瀑布究竟算是什么?”哈特缓缓问道。“它的本质究竟为何?”

“我相信你听过很多版本,但是基本上,影子瀑布非常单纯。世界在同一时间只能够拥有一定数量的信仰。古老的梦想必须逝去,好让新的梦想拥有容身之地。影子瀑布就是古老的梦想前来等待死亡、等待遭人遗忘的地方,为那些现实之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传奇人物提供最后的慰藉。”

“影子瀑布的存在是必须的;它能够为世界疗伤。”

他们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凝望着宁静的大海。海风清凉畅快,两只海鸥在天上滑翔,彼此发出哀怨的鸣叫。

“他们大概还有多久会到?”哈特终于问道。

“在真实世界里面,很快就到。但是在这个空间里,时间运作的方式截然不同。你爱考虑多久,就考虑多久。”

哈特点头,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圆石。石头表面圆滑,触感冰凉,有点潮湿。他将石头摊在手中,看向时间。“你有没有对着海面丢过小石头?”

“没有,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那是人类喜欢做的事吗?”

“没错,同时也是我们家的人喜欢做的事。”

接着詹姆士·哈特和时间老父轮流对着海面丢石头,有时候比赛谁丢的远,有时候只是看着石头在海面弹跳。就这样子,祖孙二人一起度过了一整个仿佛没有止尽的下午。


蓝宝湖刚开业的时候只是一座小孩子的假日游乐营,但是没多久便即倒闭。数年之间易手数次,不断地改变营业项目,试图从中牟利,但是全告失败。买主有健身狂、越野竞赛狂、生存游戏狂,各式各样的狂热份子。园区设施改来改去,每次易手,就会换上一套更烂的设备,附近的居民从不为此感到惊讶。蓝宝湖位于美丽的乡村,但是距离任何地方都太远了一点。周遭风景确实很美,但是人们可以在更接近都市的地方,以更便宜的价格享受同样的景色。于是园区的小屋与大通铺终于全面弃置,蓝宝湖也完全遭到世人遗忘。这样的地方正好符合十字圣战军的需求。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在拥挤的帐篷间来回踱步,对着四周乱中有序的场面满意地点头。数以百计身穿部队制服的男人正自行军操练,指挥官的口令在宁静的傍晚中听起来格外振奋人心。夕阳西下,发电机的声响自营区各处传来。吉普车来来回回,执行着迫切的任务:附近的空地上停着许多架正在暖机的战斗直升机,准备进行武器测试。洛伊斯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以最有效率的动作为即将展开的侵略行动作准备。他感到血脉贲张,脸上不禁浮现一丝微笑。十二个小时之内,他将踏上自己向往许久的街道之中。

洛伊斯约莫四十五岁,是个身材矮胖、肌肉结实的男人。脸部线条分明、鼻子英挺、目光如炬。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会令人浑身不自在,所以他将自己的目光当作一种专门用来分辨男人和男孩的武器。他顶上几乎全秃,但是一点也不在乎。本来他在祖国的部队拥有大好前程,晋升虽慢,但却稳定。直到有一天,上帝召唤他离开祖国,组织自己的部队,一支属于光明的军团。发现十字圣战军的存在纯属意外,不过之后他却明白那就是上帝的旨意。当时圣战军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分化成几个斗争派系,直到他带着远大的目标以及军事经验加入他们,并在一年之内将他们组织成一支够格为上帝服务的军团。圣战军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团结众人的目标,而他在影子瀑布中为大家找到了这个目标。

打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前往影子瀑布,但是他也知道影子瀑布不是属于他的地方。时候还未到。只要恶魔跟超自然生物还占据着影子瀑布,女巫依然公然习练邪恶的魔法,时候就还未到。影子瀑布乃是人类的地盘,应该只属于人类所有。这一切都曾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而他发誓有一天自己一定要来净化这些污秽的街道。如今,在许多年的计划、训练以及等待之后,他终于准备好了。他将圣战军转化为一支专业的战斗部队,将他们以佣兵的身分送往全球各地未公开的战场,藉由痛苦与经验来磨练他们的战技。他们从来不曾让他失望,一次又一次地赢得胜利:如果有人孤独地战死他乡,他们的死也绝对不是毫无意义。圣战军将会永远记得他们,并且藉由这些记忆强化自己的力量。从来没有人抱怨或反对过。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上帝服务,这样就满足了。

侍从官带着一堆计划、文件以及迫切的问题来到他的身边,他立刻以冷静并且最有效率的方式一一处理。他总是谦恭有礼地对待所有手下,从来不会催促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带来的消息而发脾气。一名领导人永远都必须在手下面前维持自信的形象。即使是在他心里已经紧绷到随时都会爆炸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在作为行动指挥中心的加长型拖车前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的手下。这些人都是好人,是虔诚的基督徒,没被现代社会的纸醉金迷所腐化。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挠他们执行命令,任何情况都不能令他们丝毫迟疑。你如果不是圣战军,不是上帝所疼爱的子民,那你就是罪人,毁灭将是你唯一应得的下场。他们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将带领他们迎向胜利。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打开车门,踏入行动指挥中心。这台拖车一开始装设了许多方便舒适的设备,但是他将它们全部拆除。他在清出来的空间里架设了许多计算机主机和屏幕,以及所有现代战争必备的高科技装备。在指挥中心里,世界各地的手下都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到他。屏幕前总是坐有许多训练有素的男女,从不遗漏任何细节。为了确保联络无碍,他们甚至拥有私人卫星。五十万名上帝的战士,散布于世界各地,随时准备为了崇高的理想而杀人、而战死,只等着他下达命令。他们令他感到谦逊,有时候。

他对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秘书点了点头,她则在他经过的时候露出灿烂的微笑。身为他的秘书,她帮他避免掉许多不必要的访客以及文件;身为他的保镖,她为他解决来自上帝之敌的骚扰。她十分擅长自己的工作。他继续前进,走尽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用力关上房门。他需要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找个安静的地方冥思,但是首先,他必须处理文件。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迅速翻阅当日的文件,在秘书标明的地方签名,勾选需要勾选的字段,表示自己确实有看过相关内容。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种忘记某件事情的感觉,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再度于脑中浏览一遍待办事项。最后一架战斗直升机与部队运输机已经抵达了,此刻工程师正在进行保养。最后一批枪械与弹药也都抵达,世界各地的军械库多半还没有发现它们已然失窃。所有圣战军的男女战士响应召集,前来集结处报到。

这些人来自各年龄、社会阶层、经济背景,藉由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以及对所有不合圣战军理念的人物的强大恨意而凝聚一起。所有贩卖污秽物品的商人、无神论者以及丧尽天良的政客都必须为世界的腐败负责,而圣战军将会在攻下影子瀑布后确保那些人都受到应得的惩罚。所有据点都回报准备完毕,只等待他的命令就可展开侵略行动。他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祷告。这就是他忘记的事情。他闭上双眼,双手握在胸前,将他的祷词送入上帝的耳中。他的上帝。

“亲爱的天主呀,请聆听我的祈求。赐与我们力量,让我们将占据光明之城——影子瀑布——的那群害虫一举铲除。请引导我们的武器,诅咒任何胆敢对抗我们的狂徒。每一具尸体都将是献给您的礼物,是前往接受审判的灵魂。我们将获得胜利,不管时局有多不利,因为您与这场光荣的圣战同在。就像我们的祖先为了解放圣地而与异教徒大战,我们也将净化影子瀑布,进而净化全世界。圣战军将会以您的圣名统御世界。有罪之人都将接受惩罚。”

他张开双眼,看向办公室角落的一台电视机。这些年来,为了打造军队、凝聚圣战军的战力,他曾干下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其中有些令他非常后悔。特别是其中一件,至今依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甚至困扰着他的良知。

他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打开最上面的抽屉,自其中取出电视遥控器,有如手枪一股瞄准电视。他口干舌燥,双手微微颤抖。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压低遥控器。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也绝对不是示弱的时候。

“我无所畏惧,只因主与我同在。”

“喔,没错。哪一个主?”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脑中,但是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他的声音。他用力闭上双眼,然后再度睁开,专注地凝视着电视机。电视孤伶伶地躺在一道以粉笔绘制的五星结界中,没有插电,也没连接天线。洛伊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电视自动开启,屏幕上闪现许多灰色的噪声。噪声消失之后,电视里出现一片火海,以及一个身穿闪亮西装的游戏节目主持人。对方张嘴微笑,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那人额头上有两块肿瘤,看起来像是某种兽角的根部。

“好哇,好哇,看看我们今天的来宾有谁?嘿,朋友们,那是威廉(我才是老大)洛伊斯,赫赫有名的(还是恶名昭彰)十字圣战军最高领导人;美德的典范,好人的代表。懦夫的守护者,只要懦夫愿意以正确的方式信仰正确的上帝;败类的惩戒者,完全视凡尘的法律于无物。好了,你们怎么说,朋友们?为我们的来宾鼓掌,热烈欢迎他吧!威廉·洛伊斯,快下来!”

痛苦的尖叫声自对方身后传来,听起来像是一群数量极其庞大的人们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之下所发。火焰突然高张,吞没整个屏幕,接着向后退去,露出已经换装完毕,留有一头长发,身穿皮衣铁链,全身重金属摇滚歌手打扮的游戏节目主持人。他的面孔因为纵情声色而浮肿,额头长出弯曲的兽角。他张嘴微笑,张开的双唇之间突然吐出一条开叉的舌头。

“不要这么惊讶,威廉。你不是怀疑很久了吗?我具有许多形体、许多面孔,而我的名字就是恶魔。我知道,这是个老把戏,但是我们恶魔非常忠于传统。我就是所有曾经令你宝贵的耳朵无法忍受的摇滚歌手。当你反向播放一张唱片时,听见的就是我的声音,如果你听得够仔细的话。但是只有在你愿意听见的情况下才听得见。你没有在笑,威廉。难道这个形体令你不悦吗?你知道,只要你还在外面,而我继续呆在下面,我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或许你比较偏好这个形体。”

他变成一名身穿洁白长袍的唱诗班少年,不过被钉在一张木制的十字架上,手腕与脚踝血流不止,目光冷如冰霜。他张开有如玫瑰花瓣般的小嘴,唱道:“耶稣愿我如阳光……”

“够了!”洛伊斯的脸上留下一滴冷汗,但是他的声音却十分稳健,充满命令意味的口吻。“废话少说,恶魔。我以我主之名唤你前来,在此命令你以正常的形态现身。”

“真扫兴。”唱诗班少年说道。火焰再度高张,退去之后,电视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牛仔裤和毛线衣,坐在藤椅上的青少女,修长的双腿悠闲地跷着。“还记得我吗,比利?我是高中时第一个向你微笑的女孩。你对我怀有无限幻想,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过来跟我说话。现在你可以拥有我了。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打破五星结界,放我出来,我就可以实现你所有幻想。”

“我听你放屁。”洛伊斯说道。“你都不会厌烦这些可怜的例行公事吗?我知道你是谁;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我绝对不会受你诱惑的。我将一生奉献给我主,他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我一点也不怀疑,比利男孩。只不过,如果你当真如此圣洁,追求的目标如此良善,为什么竟然会沦落到向我寻求力量的地步?你需要我,比利。祷告和禁食都很不错,但是这些行为没办法帮你攻城掠地。世界上所有军队、所有叛徒都没有办法让你突破影子瀑布的防御。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我以及我的同类帮助。当日落西山、战事底定之后,我将站在队伍的最前线,索求我的报偿。到时不管你再怎么祷告也不可能获得救赎,比利男孩。”

“骗子,骗子之王。”洛伊斯冷冷说道。“你遵守我的命令只因为上帝与我同在,你没有能力违逆他的旨意。”

恶魔同情地耸肩。“世界上最聋的人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人。这次你又有什么要求?”

“告诉我影子瀑布的内情。里面有人怀疑我们即将入侵吗?”

“少数人开始起疑,但是他们并不了解威胁的真面目。我们隐藏了未来,遮蔽了他们的心灵。放心吧,比利。你的手下和我的手下都已准备妥当。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叛徒天使米迦勒呢?”

“我的兄弟们和我仍合力阻止他回到宿主体内。真的很有趣。你觉得这件事情有趣吗,亲爱的比利,一个自称是上帝战士的人竟然与恶魔连手阻止天使附身在宿主上?”

“你的言语无法动摇我的心志。我的所作所为都有其必要。”洛伊斯竭力自抑,不让声音透露丝毫颤抖。“为了打赢这场仗,我会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武器。必要的话,我会利用邪恶的力量来对抗邪恶。大天使米迦勒乃是上帝及其意旨的叛徒,他要帮助占据影子瀑布的那些超自然生物。如果必须跟你这种东西合作才能阻止他,我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上帝与我同在。”

恶魔发出动人的笑声。“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够了!不要试图引诱或是困惑我,恶魔。你既腐败又邪恶,我早就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了。现在,滚吧。”

“还没到时候。”恶魔悠闲地说道。“这次谈话实在太有趣了。而且你的结界的力量已经变弱了。”

洛伊斯不由自主地看向电视机周围的粉笔线条,结界依然完整,但是办公室里的气温却突然间上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屏幕里喷出一道热风,对他席卷而来,带有浓厚的硫磺气息。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声再度响起,但是距离极近,并且夹杂了许多难听的笑声。恶魔自椅子上站起,大步前进,占据了整个荧幕。火焰高张,四下飞舞。她提起一手,穿越电视屏幕,进入他的办公室中。她的指甲又尖又长,一片血红。洛伊斯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恶魔随即发出嘲弄的笑声。长角破额浮现,有如羊角一般弯卷纠缠。

“你没听过那句老话吗,可爱的比利?‘与恶魔共进晚餐的时候,务必使用长汤匙’?看吧,你的汤匙不够长。游戏结束了。你输了。该是开始另一种游戏的时候了,我喜欢的那种游戏。该是我和我的朋友进入人间的时候了。我们一定会尽情享受的。”

电视屏幕向外扩张,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道门户。洛伊斯将目光自哈哈大笑的恶魔脸上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遥控器依然握在他手中,熟悉的重量令他稍微冷静一点。他再度直视恶魔的目光。恶魔开始自屏幕中爬出,外形已经与年轻的少女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我不怕你。”洛伊斯道。“我既然能召唤你来此,就能将你赶回去。你和我签下契约,必须接受契约条文的局限。我知道你的真名,能够控制你的一举一动。回到火焰里去,地狱来的怪物,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关闭钮,电视立刻开始缩小。恶魔死命挣扎,但是依然被吸入电视中。他高声吼叫,口出秽言,绝望地抓住电视屏幕边缘,但是转眼间就回到电视里,电视也缩回原来的尺寸。洛伊斯再度按下关闭钮,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电视完全关机,房内只剩下那股令人不安的热气以及硫磺味。洛伊斯在办公桌后坐下,收起遥控器,打开空调。

对讲机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他等待片刻,直到心跳不再那么急促之后才按下对讲钮。他不希望手下听见自己的声音之中带有不安或慌乱的情绪。他的手下一定要对他有信心才行。他更不希望手下知道他在跟哪一方的势力进行交易。他们不会了解的。他凑到对讲机前。

“什么事?”

“法兰克·摩斯想要见你,领袖。”

“可以,我正在等他。请他进来。”

洛伊斯在办公桌后坐好,换上一副任谁也无法看透的表情。这次会面绝对不可能愉快,但却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办公室门打开,摩斯走了进来。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前,用力靠腿立正站好,安静地挺在原地,目光直视洛伊斯头顶之上的空间。摩斯非常年轻,刚满二十岁,拥有狂热信徒才会拥有的热血之心,随时愿意为洛伊斯付出生命,或是为上帝。有时候,他似乎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他是送入影子瀑布执行特殊任务的绝佳人选,但是不知为何,任务竟然出了差错。洛伊斯很确定自己知道出错的原因,但是他要听摩斯亲口承认。他点了点头,要摩斯不要紧张,摩斯随即变换为稍息姿势,不过依然不敢直视洛伊斯的目光。

“我看过你潜入影子瀑布的报告了,法兰克。看起来很不好受。我对你真的非常失望,法兰克。你的指令十分明确。杀死警长和镇长,然后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是交付给你其他任务之前的最后测试。”

“结果呢?你竟然为影子瀑布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而分心,还要让我派遣一架直升机去接你出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员冒着身分泄露的危险才终于让你和直升机安然离开影子瀑布吗?回答我,法兰克。我这些话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领袖。我分心了。我看见……幻象。我看见假装成天使的怪物,荣耀无瑕,来到我的面前测试我的信仰。接着我看见了那头恶魔,站在基督教的墓园中,毫不掩饰那颗羊头与羊角,我终于让愤怒蒙蔽了我的判断。我没能达成任务,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喔,你愿意接受惩罚,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你的允许才能惩罚你。我对惩罚没有兴趣,法兰克;我只对赎罪有兴趣。你对我跟上帝都有所亏欠,你必须弥补自己所犯的错误才行。侵略行动开始时,你将会投入我军最前线。你将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单赖信仰作为唯一的武装。只要信仰够坚定,只要上帝旨意如此,你就可以存活下来,恢复原职。就这样,法兰克。出去吧。”

“是,领袖。谢谢,领袖。”

摩斯再度靠脚立正,向后转身,然后大踏步地离开洛伊斯的办公室。他对自己受到的惩罚毫不在意。真说起来,这个年轻高傲的小子仿佛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信仰。对讲机再度响起。洛伊斯有如面对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一般看着对讲机。

“什么事?”

“马亭·凯西想要见你,领袖。”

“对,他当然想。请他进来。”

洛伊斯脸色难看地皱起眉头。他一定是太累了,竟然完全忘记自己要跟副指挥官开会。在侵略行动开始之前,他一定得要找点时间休息才行。疲惫的人很容易犯错。门打开了,凯西走进办公室,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洛伊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似乎心中完全没有任何烦恼一样。

“啊,马亭,很高兴见到你。请坐。现在,我听说你有个问题。”

凯西坐下之后,神情立刻放松。他的身材稍矮,脸孔很大,目光诚恳,年纪五十出头,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十岁以上。他控制脾气的能力堪称传奇,从来不曾在人前提高讲话的音量,更别说发脾气了。他的专长是搜集各方情资,汇整为完整的计划以及任务分派。他是最完美的副指挥官,不过洛伊斯随时都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人通常具有野心,而有野心的人通常非常危险。

“一切都依照预定时程进行,领袖。部队已经准备完毕,影子瀑布内部的人马也都联络上了。一旦接获通知,所有人都可以立刻行动。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已经逐一瓦解,很快就会失去所有防御能力。就各方面来看,这场战争都已经结束,他们只是还不知道罢了。然而,我们还需要面对一个问题……”

他停了一停,酝酿气氛。洛伊斯对他怒目而视。“有话快说,马亭。”

“是,领袖。那个狂野之子对我们而言依然是一团谜。情报部门搜集到的资料十分稀少,只知道镇民认为此人必须为一连串的谋杀案负责。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特别重要,不过此人始终是个未知的因素,我们的人没有针对他作出任何防备。”

洛伊斯冷冷一笑。“我看不出一个鬼鬼祟祟的杀人犯能对我们的战士造成多大威胁。没有必要为了他改变任何计划。侵略行动按照原定时程展开。现在我们必须相信自己,容不下任何怀疑的空间。没事了,马亭。下去吧。”

凯西微微鞠躬,起身离开,无声地关上房门。洛伊斯叹了口气。他距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已经可以尝到成功的滋味。计划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这个地步,来到了这一刻。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进入寒霜长廊,找到永恒之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跟上帝说些什么。他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要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