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特·苟德的汽车以超过速限两倍以上的速度过弯,引擎发出剧烈的怒吼,轮胎爆出刺耳的摩擦,在空旷的街道上高速狂飙,简直像是头追赶猎物的恶魔。史恩·莫利森,吟游诗人,旅行歌手,六○年代晚期的摇滚巨星,两手紧抓着安全带,脸上都是恐惧之色,脑中迅速闪过此生所有的回忆。其中有许多部分都是在酒吧中度过的,而他强烈地渴望自己现在就处于一间酒吧里,最好手里还握着一瓶白兰地。白兰地对于治疗惊吓过度有很棒的效果。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完全沉浸在驾驶的快感之中,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开车的方式有什么奇怪。他一边顺畅地换档,将引擎的性能发挥到极致,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当年在当变装英雄时的丰功伟业。

莫利森试图回想自己有没有忘记更新遗嘱,同时怀疑地听着方向盘后方的老头高声谈论三、四○年代的冒险故事,仿佛那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如果是在其他比较不刺激的情况之下,莫利森或许还会喜欢这些故事,但是此刻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这辆车子解体前还能撑多久。如果它是匹马,这时候应该已经双眼突出、口吐白沫了。接近市郊时,路上的车流开始增加,苟德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将车速放慢到接近行车速限的程度。莫利森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暗自决定下一次停红灯的时候他就要开门下车,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向地平线的另一边狂奔而去。只不过,这辆车似乎从来不曾停过任何红灯……

市郊就在一片模糊的房屋、草坪,以及车道上的车辆景象之中飞逝而过。路人停下脚步,对着苟德的车子挥手,而他也总是十分开心地响应他们的招呼。莫利森真希望他不要这么做。当苟德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时,他心里会好过一点。突然间,苟德紧急右转,没看照后镜,也不打方向灯,将车子驶入一间看起来十分适意的屋子后方的车道之中,然后紧急煞车。莫利森决定继续在原位坐着,等到双脚恢复力气后才下车。他趁着空挡打量苟德的房子。这栋房子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是栋位于平凡街道旁的平凡房屋,座落在影子瀑布宁静的市郊中央。不是很大,也不算小,屋外有着一座规划得宜的小花园,花园中有一个供鸟戏水的水盆,盆里的水看起来有点混浊。街尾有人正在遛狗,还有五、六个小孩在旁边踢球。这一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神秘复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下了车,绕到另外一侧,帮莫利森打开车门。他嘴里还不闲着,喋喋不休地说着蓝钻杀人案和痛苦大师的案子(莫利森几乎可以看见这些案子的名称化为大写的标题出现在他眼前)。他微微颤抖地爬出车外,等待苟德的故事讲到一个段落,然后抓住机会向房子点一点头。

“就这样吗?这里就是神秘复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开朗地笑道:“你以为呢?一座偏僻的堡垒?我只是个靠养老金过活的退休花匠。话说回来,我对这座花园深感骄傲。你应该看看它夏天时的样子,史恩。夏天的时候真的很美。现在跟我来,小心不要践踏草皮。我刚种了几颗球茎。”

莫利森随着苟德走入屋内,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结果发现屋内的景象十分符合屋外给人的感觉。美丽的地毯,舒适的家具,墙上挂满可爱孩童的画像,标准的通勤族住所。自从上次把波兰伏特加和拿破仑白兰地混调在一起品尝味道之后(事实上,味道还不错,不过十分钟后他就已经不醒人事),莫利森就不曾感到如此恶心。他想办法挤出礼貌的笑容,苟德报以一笑,不过那笑容之中明显传达出他知道他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感激他没有把想法宣之于口。

“地方不大,不过是我自己的。房贷都付清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我。本来这里应该是我跟老婆卖掉花店、退休享清福的地方。但是才退休一年,茉莉就去世了。我没有料到这一切。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安享晚年。但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少了她,这里感觉空旷许多。我们计划了好多事情,有好多地方要去旅游、好多人要去拜访……但是在茉莉走了以后,那些计划突然都不再有吸引力,所以我哪里也没去,我留在家里,每天打扫环境,在花园之中虚度光阴。有时候我考虑卖掉房子,换一间小一点的住所,但是从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这里到处都有茉莉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我就能继续假装她也还在。在隔壁房间里,或者刚好出门去买东西。很蠢,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好了,你不是来听老头胡言乱语的;你想要了解神秘复仇者。跟我来。”

他踏上楼梯,来到二楼。莫利森在他背后扮了个鬼脸,不过还是跟了上去。大概是想要给我看看挂在陈列柜里的旧服装吧。到时候我就得要看完所有他的剪贴簿跟相本。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拒绝别人?苟德在二楼的第一个房门前停下脚步,拿出一把沉重的铜钥匙,打开门锁。他推开房门,后退一步,让莫利森先走入房内。他装作一副深感兴趣的样子,对苟德点点头,然后向前一步,进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间正常大小的房间,不过每面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通通摆满了这名变装英雄一辈子搜集来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道具。书柜上放满古早杂志连载与集结成册的复刻小说。玻璃展示柜里挤满了稀奇古怪的物品,每件上面都贴有标签,标明是属于哪一场刺激冒险里面的东西。这里有老朋友与老敌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张四○年代神秘复仇者黑白电影的超大海报。这里有一套神秘复仇者的服装,套在玻璃柜里的人型模特儿身上。那服装看起来像是护身盔甲,不过风格有点过于华丽。莫利森慢慢地在一个个书柜跟展示柜前流连,心中一股童年的赤子之情突然觉醒,将他带回到那个曾经相信超级英雄跟大坏蛋的年代之中。他回头看着苟德,发现对方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外。

“欢迎来到我的蝙蝠洞。”老人开心地说道。“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垃圾,真的。我老早应该清理清理,腾出一点空间了,只不过这些东西对我意义非凡。即使大部分的冒险根本从来不曾发生过。”

莫利森站在电影海报前,看着海报上的神秘复仇者全副武装靠在一辆跑车旁,手中握着一把手枪。“这是……你吗?”

“不是。”苟德道。“那是芬雷·贾柏,扮演我的演员。电影里的服装总是不肯忠于原著。他们说原著的扮相戏剧张力不足。或许真是如此,但是至少我不必担心打架的时候还会被自己的斗篷绊倒。这部电影有小赚一笔,但是还不足以让他们开拍续集。电影公司当时已经签下了《魅影魔星》跟《蜘蛛人》的版权,而他们两个可比我有名多了。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电影总是会把故事搞砸,细节全部不对。他们甚至还要我抓根绳子从一栋大楼荡到另外一栋大楼。你试过吗?一荡就会痛,而且很痛。我以汽车代步,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你问之前,不,我的车不比蝙蝠车。开车的重点就在于让我能够迅速地从一个地点抵达另外一个地点,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台跟所有人宣告我的到来的超级酷炫车。人们会在停红灯的时候一拥而上,要求签名。”

“我不懂。”莫利森缓缓说道。“杂志跟小说里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但是电影里的不是?”

苟德耸肩:“每个故事我都记得,但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那一切都不曾真实发生过。就和其他传奇人物一样,当我决定留在影子瀑布的那一刻起,我就变成真实存在的个体了。你必须真的存在,才能真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世界上已经出现过很多不同版本的我,多到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于是我自己决定哪些故事当真发生过,而哪些没有。毕竟,谁比我还有权力这么做呢?”

莫利森点头,接着又回过头去看展示柜。其中一个柜子里摆满了四、五○年代的玩具商品。他扬起一边眉毛。对收藏家而言,这种东西现在可值钱了。特别是当玩具上还有本人签名的时候更值钱……但是那都是要到了外面才值钱,而这些玩具是没有机会离开影子瀑布的。他来到一本皮制剪贴簿前,翻阅其中沉重的页面。这本剪贴簿里面大部分都是来自报纸上的报导,剪贴得十分精致,每一张剪报都有标明日期,全部都是八○年代晚期之后的剪报。所有报导都是关于神秘复仇者来到影子瀑布之后所参与调查的奇特犯罪案件。有时候他只是以顾问的身分参与调查,有时候与其他侦探协同办案,偶尔还有几张他身穿英雄装逮捕犯人的大版面照片。装扮始终维持不变,但是神秘复仇者本人却越来越老,看起来实在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莫利森回头看向苟德。

“这些剪报,里面的内容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影子瀑布里?”

“喔,是的。表面上我已经退休,忙着照顾花店生意,但是偶尔当警长遇到难题的时候,他就会私底下放出风声,对外寻求协助。我一直尽我所能,不让我的名声蒙羞。除了要拍照之外,我出面办案通常不会换装。一个穿着斗篷跟紧身裤的老男人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威风。我希望能够帮助大家,而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办的案子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大案。你现在翻到的那张照片是帮忙逮捕黯影大变态时拍的,一个身体半透明,喜欢穿着雨衣对路人暴露自己内脏的家伙。印象所及,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那之后不久,我又从塌陷的山洞中救出了克蓝顿家的小孩,接着又帮忙抓住一个杀害情人的老婆然后又想嫁祸给她情人的女人。很复杂的案子,真的。”

莫利森翻到剪贴簿的最后一页。最后一件案子的日期是在三年前。报导很短,没有照片。他恭恭敬敬地阖起剪贴簿,回头看向苟德。

“这个房间真是太惊人了。”他终于开口说道,并且尽可能地表达出自己心中的赞叹。“我不知道你曾经办过这么多……真实的案子。”

“对我来说,所有案子都很真实。每部小说里的情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在生涯晚期,逐渐被写成超级英雄之后所干的那些夸张案件都没有遗漏。故事里的情节跟剪报里的事件对我来说都同等真实,虽然那些故事不曾真的发生过。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但是对我而言其实很单纯。如今世界似乎比以前更加单调、更加阴沉,不过我想每个老人大概都有这种感觉。神秘复仇者是属于过去的产物,属于比较单纯的年代。和茉莉一起经营花店带给我的乐趣,跟身为神秘复仇者的时候并无二致。”

莫利森缓缓点头。“多少人到过这个房间?”

“不多。现在只有最死忠的收藏家还记得我的名字,其他人根本没有兴趣。影子瀑布里有太多成为传奇的虚构人物,而且大部分都比我有名。我没有其他家人,而茉莉的家人又十分不耻我的过去。所以我把所有东西集中到一个房间,然后锁上房门。我偶尔会进来清清灰尘,重温旧梦……但是如今情况不同,这些谋杀案已经失控了。艾利克森警长太年轻,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但是我依然宝刀未老。我的能力没有衰退。该是我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影子瀑布需要神秘复仇者。”

如果这句话出自其他人的口中,莫利森一定会不屑地偏过头去,或是大大嘲笑对方,但是苟德的语气与态度之中存在着某种特质,一种沉着坚定的庄严气息,使得莫利森对他产生无比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声地对他点头。苟德微笑。

“别担心,我不会换英雄装的。紧身裤跟斗篷是年轻人的装扮。我只是来拿点道具,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莫利森点了点头,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苟德打开一个展示柜,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把莫利森这辈子见过最大的手枪。苟德把枪放在手中掂掂重量,检查子弹有无上膛,然后放到一边,开始穿戴一副肩负式的枪套。莫利森默默地看着苟德将枪放入枪套中,接着又练习了几下拔枪的动作。

“挑枪一定要挑大的,史恩。”苟德说。“这样的话,当你没子弹的时候,还可以用枪柄扁人。”

莫里森冷冷地看了苟德一眼,却发现他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苟德再度伸手进入展示柜,莫利森也再度目瞪口呆。这次他从里面拿出一颗手榴弹。

“莱斯特,你是在开玩笑吧!”

“聪明的人总是有备无患。”苟德冷静地道。接着他停止动作,若有深意地看着莫利森。“你的这些……妖精,他们不会看到枪炮就不高兴,是不是?”

“不会。”莫利森道。“相信我,莱斯特,他们会爱死你的。”

苟德眯起眼睛看着他,不是很喜欢莫利森的语气。然后他耸了耸肩,穿上一件显然是为了隐藏那把大枪而特制的外套。他随手将手榴弹丢入外套口袋,很有礼貌地装作没有看见莫利森恐惧的神情。“你的那些妖精,史恩,我们真的有必要去找他们吗?我是说,一群长有翅膀跟尖耳朵的家伙对于调查连续杀人魔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帮助?”

“你不曾见过任何妖精,是不是?”

“没有。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交集。”

“好吧,首先,他们不是什么‘我的那些妖精’。他们只属于自己,任何将他们归类于人类所有的说法都会令他们大发雷霆。他们对人类的评价不高,除了在将我们当作宠物看待的时候。其次,他们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年代久远的生物,原始又严肃。他们很骄傲、自大、极端危险,和他们交往就像是处于失火的房屋中。人们几乎完全遗忘最早期那些关于妖精的故事跟传说了。这些年来,人们逐渐将妖精美化,完全变成了迪斯尼卡通里的形象。那种版本的妖精这里也有。事实上,影子瀑布里有专门为了这种可爱小东西而存在的区域。我不喜欢造访那个区域,特别是当我没有喝醉的时候。我们要去找的妖精乃是货真价实的妖精!古老、暴力、极端注重荣誉。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们都不问世事,而世上的其他生物都很高兴他们这样保持下去。”

苟德面带怀疑地看着他。“你越说我越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为防万一,或许我该带一把来复枪跟几颗燃烧弹。”

莫利森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样也好。”

苟德转过身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各式各样看起来很有用的道具放入口袋。莫利森看着几本年代久远的超级英雄漫画,为了防止岁月侵袭,每一本漫画都用塑料袋单独封装。要将苟德和漫画封面上的那些体魄完美、肌肉肿大的超级英雄联想在一起并不容易。苟德身材魁梧,身体状况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看可谓登峰造极,但是他并不拥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他心想,在这种女性的乳房普遍比脑袋还大的漫画之中,你总不能期待看到多少符合现实的设定。他抬起头来,发现苟德已经准备好了,正以一种满怀期待的神情向他看来。

“你认得路,史恩,所以你来开车吧。”

莫利森微笑,然后摇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莱斯特。妖精住在他们的现实之中,位于山丘地底世界里的国度。那是个古老的世界,比我们的世界古老许多,入口很少,而且彼此之间相距甚远。很久很久以前,情况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妖精一族曾经跟某个他们至今依然不愿提起的敌人展开残忍血腥的大战。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输是赢,不过数千年之前,他们撤退到山丘地底世界,并且将大部分的入口都一并带走。基本上这就代表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从这个世界抵达那个世界,除非你有邀请函。幸运的是,他们的宾客名单上面有我的名宇,因为我是吟游诗人。只要我同时弹指并且踏响鞋跟,我们就会踏上前往妖精国度的旅程。”

苟德带着怀疑的目光面对他。“史恩,你最近有吸食任何不寻常的毒品吗?”

莫里森大笑。“我知道,就算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这件事情听起来依然疯狂,但是妖精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矩,思考方式也和我们大不相同。相信我,我曾经干过这种事。你有衣柜吗?”

“我当然有衣柜。这是什么问题?”

“我可以看看吗,拜托?”

苟德瞪了他一眼,强烈地怀疑对方此刻正在肚子里嘲笑他,然后领头走出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小心翼翼地锁上房门,领着莫利森来到隔壁的房间。那是一间卧房,很干净、很整齐,毫无特色。房内的装潢、家具看起来像是由某个委员会统一挑选的,而且还是个非常没有想象力的委员会。莫利森花了点时间让自己适应如此无趣的卧房,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衣柜上。衣柜位于房间内侧的墙边,很大、很坚固、平凡到令人眼睛生痛。莫利森点了点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了好几排衣服。

“现在我们要怎么做?”苟德问。“大叫一声‘哈啰’,然后等人响应吗?”

“不是。”莫利森推开一件厚重的外套,走进衣柜之中。“进来,莱斯特。这里还有很大的空间。”

苟德怀疑地摇了摇头,弯腰挤到莫利森身边,以免脑袋撞到衣柜。“真不敢相信我在做这种事。幸好没有人看到,如果被人看见,他们大概会以为我们在练习什么奇怪的性爱招数吧。”

“我不需要练习。”莫利森立刻说道。“我已经很熟练了。”

苟德瞪着他。莫利森哈哈大笑,伸手关上柜门。一会儿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衣柜里面一片漆黑,乃是引发幽闭恐惧症的绝佳场所,不过由于衣柜里的气味十分熟悉,所以苟德还不至于太过担心。他可以感觉到莫利森就在自己身边,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道鸿沟,而且鸿沟有越来越宽的趋势。他开始觉得四周的空间越来越大,仿佛衣柜正在自动长大,或是他在迅速缩小。他伸手想要触摸莫利森,但是最后却强行制止自己这么做。这一摸下去就代表自己对未知产生了恐惧,就代表了他的懦弱,而苟德绝不允许自己出现懦弱的征兆。事物一旦开始腐败,就不知道会腐败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弄到最后,他甚至可能会开始对自己承认老迈……

“出发了。”莫利森在他身旁说道。苟德突然感到内脏一翻,脚下的木板立刻有如电梯一样开始下降。下降的速度急速增快,但是四周的黑暗让苟德无法判断移动的速度。衣柜中的外套通通不见了,留在上面没有跟下来,苟德小心伸手摸索,却发现触手所及没有任何东西。他没有移动脚步,因为他突然警觉到自己跟莫利森很可能是站在一个和自己的衣柜同样大小的平台上高速坠入地底。他想象着自己正在一个无底洞中不停下坠,额头两旁随即开始渗出许多冰冷的汗珠。

下降的速度突然减缓,苟德脚下的地板仿佛朝着上方压过来一样。接着强烈的光线划破黑暗,刺眼到苟德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很快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湿润的眼角,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双手,开始打量周遭景况。如今他和莫利森身处一片辽阔的草原之中,脚上踏在一块仿佛飘浮在地面上方的木制平台之上。草原一望无际,完全看不到尽头。触目所及没有任何房屋及建筑,地面十分平坦,有如草海一般。正午的太阳耀眼非常,但是气温堪称清爽宜人。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苟德露出开怀的笑容。

“回来这里的感觉真好,莱斯特。欢迎来到山丘地底世界。”

“我没有看见妖精,”苟德语带保留地说道。“事实上,除了草之外,我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耐心点,莱斯特。这里的步调是急不得的。妖精的时间观念跟我们不同,或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遗世独立的原因。时间老父对妖精的影响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层面。总有一天,他们两方之间的平衡将会失调,进而引发一场强烈的冲突,到时候就要决定谁才有资格主宰此地。但是由于双方都不能肯定冲突的结果,所以他们宁愿一切照旧,谁也不想先去挑衅。”

“听起来很不错。”苟德道,但他的语气显然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到底在哪里?”

“他们在监视我们。他们认识我,但是没见过你。古早年代的那场大战让他们随时保持谨慎怀疑的态度,并且形成一种强烈的偏执妄想症。基本上,他们不喜欢人类访客。此刻,他们正在决定该让我们进去,还是当场击毙我们两个。尽量表现出魅力,吸引他们的兴趣,莱斯特。”

“抱歉。从来没有人在我的设定中加入那种特质。我可以表现出危险跟威胁,如果这对眼前的情况有帮助的话。”

“不要妄自菲薄,莱斯特。还有拜托,手不要放在枪上。不要让他们心存疑虑,好吗?”

“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不喜欢我们抵达此地的方式,而且我很肯定自己不想见到这些妖精。不如我们打道回府吧?”

“我们恐怕不能这么做,莱斯特。事情不是如此运作的。我们已经来到他们的地盘,没有他们的允许是无法离开的。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来过这里几十次了,他们从来不曾拒绝过我。不要那样皱眉,莱斯特,那样会抽筋的。我是吟游诗人,一个吟唱古老歌谣的歌手,一个诉说陈年故事的说书人,妖精总是无法抗拒吟游诗人的魅力。他们一定会让我们进去的,就算只是想知道你是谁,以及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

“这是个好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带我来此?”

“你是英雄。妖精非常崇拜英雄。他们喜欢吟游诗人,却热爱英雄。如果我不能靠一张嘴来说服他们的话,或许你可以运用本身的魅力来赢取他们的帮助。我们需要他们,莱斯特。如果能够取得漠视法庭的帮助,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找出我们的神秘杀人犯。他们拥有超乎人类想象的魔法及科技,同时具有独特的见解,只有这些住在世界之外的妖精才能以如此透彻的眼光看待世界。”

“你用了很多假设的语气。”

“是呀,好吧,基本上妖精就是这样。啊,出现了,欢迎草地。”

一大块草地突然沉入地底,显露出其下一道深入黑暗的泥泞阶梯。苟德小心翼翼地走到阶梯前。这道阶梯看起来十分粗糙,十分古老,仿佛是史前时代就已经建造完成似的。他可以看见十几级阶梯,再下去就通通淹没在黑暗之中。苟德看向莫利森。

“我们应该要走下去吗?里面甚至没有任何照明。”

“会有的。相信我,莱斯特。我以前做过这种事。总之你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妖精十分崇尚勇气。还有,尽量露出佩服的神色。我知道对一个入口来说,这个洞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妖精是热爱传统的种族。传统上实用的东西,他们喜欢一直沿用。我想拥有永生的生物多半都有这种想法。”

“他们真的永生不死吗?”

“事实上,不是,他们只是十分长寿而已。但是在他们面前可不要这么说。他们不喜欢被人小觑。”

他大步向前,以十足自信的态度走下阶梯。苟德摇了摇头,紧跟在后。他们很快就离开日光照射的范围,进入黑暗。苟德停下脚步。他明显地感到前方还有许多阶梯,但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之下,他不愿意贸然走在凹凸不平的阶梯上。他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他应该带手电筒来的。他带了几乎所有可能会用到的道具,但就是没带手电筒。

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闪光凭空出现,在空气中迅速沉浮,有如漂在水面上的软木塞一般。接着又是更多的闪光,逐渐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道光雾,仿佛许多蝴蝶一样在他身旁来回飞舞。这些光芒将漆黑的阶梯照耀得有如白昼,也让苟德发现再往下延伸一点就是阶梯的尽头,通往一条狭小的通道。苟德伸手想要触摸其中一点光芒,但是光芒却轻轻松松地向旁避开。

“不要去烦它们,”莫利森站在阶梯底端说道。“它们是鬼火。基本上还算友善,但是遭人打扰的话,就有可能会发挥它们淘气的幽默感。”

“你是说它们具有生命?”苟德边问边走下阶梯,来到莫利森面前。莫利森耸了耸肩。

“算是,也不算是。我想应该没人可以肯定,就连它们自己也没办法。”

“你带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完全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当然啰。这里是山丘地底世界,一切都跟人类世界大不相同。”

他迈开大步走入信道,苟德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他。鬼火跟在他们身边一起移动,不停在空气中四处乱弹,没有片刻宁静。它们的光芒出乎意外的稳定,但是其中依然隐含了某种令苟德不安的特质。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接着突然心头一震,因为他发现他和莫利森的身体都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通道稳定地向下倾斜,越来越深入地底,令苟德十分不安。接着斜坡转为平地,他们来到草原之下的一条宽广地道。地道的墙壁完全是泥土所建,没有任何支架支撑墙面的重量。墙上到处都有人类拇指大小的蠕虫里外爬动,天花板上也垂有不少条。苟德头上的天花板并没有蠕虫蠕动,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肩膀。他很怕这些虫会掉到他的头发上。他试图忽略完全没有支撑的天花板,但是目光却三不五时就被吸引回去。他想象着沉重的泥土自脑袋上方淹盖下来的景象,随即十分坚决地否定这个念头。莫利森脚步轻快地走前头,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市郊街道上一样。苟德看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了一段时间。莫利森不再回答任何问题,而苟德也不喜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密闭通道之中听起来的那股沉闷感。如果他用心倾听,有时候仿佛还可以听见鬼火细微的歌声。它们唱歌的气音很重,使用一种他无法辨识的语言,尽管如此,那歌声依然在他体内引起共鸣,仿佛曾在梦里听过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触目所及没有任何地标。在发现手表停止转动时,苟德也没有特别惊讶。唯一能够测量时间的依据就是小腿跟背部逐渐加剧的疼痛感。最后他们终于在一道大门前停下脚步。这道大门挡住通道,从左边的墙到右边的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大门十分巨大、沉重,以带有灰色纹路的巨大石头打造而成,外形像是颗动物的头颅,但是脸上的神情却些微带有几丝人类的特质。大头的长鼻子向前延伸,鼻子下方紧紧闭起的獠牙完全挡住访客的去路。大头的双眼紧闭,但是看起来似乎在侧耳倾听,静静等待。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绕过这颗大头,苟德也始终无法将目光自大头上移开。他体内所有的本能都在催促他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危机与威胁感浓厚无比,他几乎可以在空气中触摸到它们。

“他们管这颗头叫作‘看顾者’。”莫利森轻声说道。“不要以为它的眼睛真的没张开,它知道我们来了。别问我它是死是活。根据传说,妖精命令它待在此地守护他们的家园,但是因为它在原地坐太久了,所以自动变成了一座石像。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种族;不管它是什么,总之现在都已经绝种,就连妖精也不记得了。”

“他们说看顾者可以认出灵魂之中的真诚与背叛,分辨好人与坏人。它可以看穿人心之中最黑暗的所在,看穿你从小到大所有秘密,就连那些只有在梦中才会想起的秘密也不放过。迎向前去,看顾者的大嘴就会张开,只要你够勇敢、够真诚,你就可以踏入妖精的神秘家园。”

“如果不够勇敢又不够真诚呢?”苟德问道,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严厉。

“那么看顾者就会把你吃掉,不但吃掉肉体,还会吞噬灵魂。很可爱的小传说,是不是?精灵就是喜欢这个调调。每个故事都有寓意,每个传说都有可怕之处。怎么样,莱斯特,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是打道回府,还是勇往直前?你决定吧。”

苟德看向看顾者,对方紧闭的双眼似乎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来。巨大的獠牙上有许多黑暗的斑点,看起来很像是古老干枯的血迹。他转而面对莫利森,发现对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脸上带有冷酷的微笑。他是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年轻的时候曾经面对过许多比眼前的处境还要危险的时刻。

“勇往直前。”他冷冷地道。“我曾经面对过末日绞刑台、咆哮骷髅头、血腥塔恶灵,以及圣洁剃刀会。光是这颗大头还不足以吓得我打道回府。”

莫利森认同地点了点头,而苟德则暗自期望自己拥有跟语气同等的信心。光是看着看顾者一眼,他全身的寒毛就通通站起来了。大头獠牙间的缝隙偶尔渗出冷风,感觉越来越像是在呼吸一样。他很有礼貌地对莫利森点了点头。

“你先请。”

“喔,不,”莫利森道。“你先请。”

“不,不,我坚持。”

“敬老尊贤。”

苟德不太高兴地瞪了莫利森一眼。“你不是说这不是你第一次来吗?”

“没错呀。”

“那你这么小心干什么?”

“我不是小心!我这叫有礼貌。”

“好吧,我的礼貌正在快速消失中,如果要我先进去,我立刻跟你翻脸。我不喜欢这家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幽默感超烂的那种怪物。”

莫利森扬起眉毛。“我以为你是伟大的超级英雄。”

“我是。但是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超级英雄就是因为我不冒不必要的风险。现在,你是要出于自愿走入那家伙的嘴巴里面,还是要我把你抬起来丢进去?”

“这个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莫利森说着走到大头的嘴边,鬼火随即在他身旁迅速聚集,似乎很想要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大嘴缓缓张开,上下两排獠牙相互摩擦,随即沉入地底和天花板之中。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在通道内回荡,仿佛远古时代的机械再度开始运作,或是许久不曾使用的肌肉再度伸展一般。莫利森踏入怪物的大嘴,回头看向苟德。“你担心太多了,莱斯特。我真怀疑你为什么还没得胃溃疡。”

“或许吧。”苟德小心地看着。“我的作者从不希望我成为炮灰。”

莫利森向前走去,很快地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接着怪物的大嘴缓缓闭起,再度成为一道无法穿越的藩篱。苟德十分肯定此时怪物的嘴边充满笑意。他看了看飘在自己身边的残余鬼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肩,然后踏着稳定的步伐向前迈进。大嘴再度开启,在他面前形成一个大洞。他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良善与真诚,所以此刻他绝对不该面临任何危险,只不过……无法否认地,在变成真人之后,他曾经面临过许多人生的转折点。真实世界比小说中的世界要复杂太多了,而他也开始变得……复杂许多。他继续前进,抬头挺胸地走入怪物的咽喉中。在他发现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之后,呼吸终于减缓下来。尽管从来不曾怀疑自己,但是他还是很高兴知道自己是个勇敢而又真诚的好人。紧张感自体内消失,他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小小的微笑。其实想起来,莫利森很可能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大头的獠牙慢慢合起,接着微微鞠了个躬。

“谢谢你,看顾者。”

不必客气。他脑中一个刺耳的声音回道。

苟德心头一震,立刻回头,接着满脸怀疑地看向莫利森,只见他正在前方耐心等待。他很想询问莫利森是否也听见那个声音,不过他强烈怀疑莫利森只会回他一句:什么声音?而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个答案。他暗自耸了耸肩,举步来到莫利森身边。他以为在影子瀑布住了这么多年可以强化自己的心智,但是三十年的花匠生涯已经将他与大部分的狂野事件隔离开来。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满足于花匠生涯的原因之一。在八十七段冒险故事及四十九本漫画连载之后,他认为自己应该好好过过退休的日子了。

他和莫利森在光圈中继续向通道深处移动。鬼火不断前后飞舞,但是始终为他们提供稳定的光源。他们平安无事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苟德甚至开始感到无聊。他好奇地研究泥上墙壁的表面。墙壁表面光滑无比,但却看不出是用什么手法挖掘而成的。苟德微微皱起眉头。这种工程应该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才对——工具的斧凿痕迹、支架的痕迹、运输的痕迹……总该有点迹象可循。

莫利森突然停下脚步,苟德立刻跟着停下脚步。年轻的吟游诗人脑袋微微侧向一边,似乎在倾听某种来自远方的微弱声响。苟德沉浸思绪,却只听见他们两人沉默的呼吸声。他们身处地底,远离一切自然界的声响。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打从前方的黑暗之中缓缓接近。几点鬼火开始飘向前方,想要看看来者何人,不过随即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很快地飘回苟德跟莫利森身边。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却依然带有一股诡异的沉闷感。苟德凝视着前方阴暗处,接着又回过头看着来时路。听不出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何方。他看向莫利森,发现他也是一脸困惑。接着一条身影自他们身前的墙壁中浮现,仿佛自一道很浓的迷雾里走出一般。苟德本能性向后退一步,莫利森则是双手紧紧抓住苟德的手臂,防止他采取进一步的举动。

那身影在他们面前迟疑片刻,微微发抖,似乎在承受一道不存在的冷风吹拂。对方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外表憔悴异常,似乎严重脱水,看起来像是皮包骨一般。他的脸薄薄一层,几乎没有办法包覆底下的头骨,两颗大大的眼洞看来深邃无比。对方伸出干枯的手指,比了个手势,接着踏入对面的墙壁,鬼魅般没入泥土墙。苟德眨了眨眼,随即又看到一大群细长的身影自右边的墙浮现,经过苟德和莫利森的面前,然后消失在对面的墙壁中。所有身影都在一秒之间来去,仿佛是脑海中梢纵即逝的幻象一般。最后,莫利森终于放手,苟德随即开始在手臂上搓揉,好让堵塞的血液再度流动。

“很抱歉。”莫利森道。“但是我怕你做出冲动的举动。那些家伙看起来或许弱不禁风,但是在他们所处的地盘上却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喜欢陌生人,也不喜欢他人瞪视,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喜欢人类,除非是放在盘子里搭配白酱跟香菇的人类。”

苟德看着那些身影消失的墙壁皱眉。那个地方看起来和其他墙面一样坚固。他伸手戳了戳,肯定那里绝不是任何肉体可以穿越的实心表面。他回头看向莫利森。

“那些是……妖精吗?”他终于问道。

“其中一种。他们是地精。基本上是矿工,但是他们也会出手解决所有跟地底和出现在地底之中的东西有关的问题。别被那种鬼魂般的外表骗了,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变得十分强壮,而且凶狠异常。他们长得很丑,但是以工作性质而言,他们也不常有机会抛头露面就是了。”

“所以这条地道就是他们开凿的?”苟德问,语气听来显然是想要不顾一切转移话题。

“不是。这条通道不是开凿出来的。等等……喔,狗屎。”莫利森突然住口,随即蹲下身来,一手抵在泥土地上。“站住别动,莱斯特。你将会看到开凿这条通道的家伙。幸运的话,对方不会看到我们。”

他站直身体,双眼直挺挺地看向前方的通道。苟德以极快的速度打量四周,努力克制着拔枪的欲望。不拔枪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莫利森不希望他拔枪,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于他看不到任何可供瞄准的目标。震动自他脚底传来,一开始震动的时间很短,接着越震越久,强度越来越大。有东西要出现了。某种十分巨大、沉重的东西。

距离他们面前十几英尺的地面突然向上垄起,接着爆裂开来,某样东西破土而出。地面规律地震动,仿佛来自地底的心跳一般,眼前的裂口处已经多了一条身影。对方体色惨白,表皮微微绽放光芒,身体足足有十英尺宽。由于体型太过巨大的关系,苟德没有立刻认出对方是什么东西,但是当惨白的身体开始浮现一块块的垄起部位之后,他终于了解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么怪物。那是一条正在地底穿梭爬行的超级大虫的其中一节身体。苟德不禁后退一步,随即强行停下脚步。他的寒毛竖起,胃部绞痛,而这一切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一节一节笨重的躯体不断自地面的大洞涌现,白色的皮肤一直映着潮湿的反光。每一节身体少说都有十到十二英尺长,一直不停出来,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苟德不需要再问这条地道是如何开凿而成的了。

“克罗姆·克鲁契。”莫利森轻声说道。“至尊蠕虫。”

终于所有发光的躯体通通沉回地底,地面上的大洞也随即封闭。脚下的声响逐渐消失,地道再度回归宁静。莫利森松了一口气,微笑面对苟德。

“希望你欣赏刚刚那一幕景象。妖精一定是专门为了讨你欢心而特别安排的。克罗姆·克鲁契通常不会在陌生人面前现身。”

“他们为什么想要讨我欢心?”苟德问。“我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再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会来。”

“喔,他们知道。”莫利森道。“你很难相信他们知道多少事情。继续走吧,就快到了。”

他继续向前走,小心翼翼绕过地上那条裂缝,苟德跟在身后。空气逐渐转为温暖,刺鼻的泥土味也渐渐被一股香气取代。许多沉闷的声响打破了通道之中的沉默,但是因为距离街远,所以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没有意义的声音就是。鬼火开始一点一点消失,面前逐渐出现一道耀眼的光亮。苟德很遗憾地看到这些小东西离开。它们看起来十分友善,而他开始觉得莫利森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个会让他渴望看见友善面孔的地方。

他们转了个弯,莫利森突然止步。苟德同时止步,莫利森随即神情严肃地向他看来。

“就是这里了,莱斯特。我们到了。山丘地底世界,妖精最后的领土。从现在开始,小心谨慎,注意礼貌,不要乱说话。他们对于语言有一套十分传统的仪式跟法则,你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具有某种强制的效力。不要接受任何他们给予的食物或是饮料,也不要接受任何礼物。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请以最礼貌的方法拒绝。他们很喜欢决斗,而且十分看重荣誉。记住,这些妖精身分尊贵,乃是高等生物中最高等的生物。你可不要乱来。”

“放心吧,”苟德道。“我知道什么时候该付小费,也知道该用哪条衣袖擤鼻涕。”

莫利森心下一惊。“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了。走吧,希望我们够幸运。”

他快步向前,转过转角,不悦的神情中带有一股坚定,就像是个跟牙医预约迟到的男人一样。苟德很快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洞窟,足足有数百码高,两旁的洞壁都在视线范围之外。巨大的空间中央是一座可以举行郡级集会的大型庭院,庭院四周都有以大型蓝白色石块搭建而成的高墙,奇怪的野兽与人型生物的雕像散置各地,另外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雕刻作品。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吸引苟德的目光。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位于庭院外围的丛林景象。到处都有高大的树木自破败的石板地中耸立。相貌奇特、如梦似幻的花草植物浓密遍布,所有可见的空间上都爬满了藤蔓与匍匐植物。

小动物在地板上四下奔走,在树枝间来回跳跃。阴影中随处可见发光的眼睛,空气里三不五时传来奇异的叫声,其中还夹杂了许多亮眼的鸟类掠过天际时所发出的嘶鸣。苟德默默地与莫利森一起站在几扇歪歪斜科的黑铁栅门前。在经过寒冷的地道之后,此地的气温给人异常炎热及潮湿的感觉,苟德甚至感觉得到汗水一滴滴自毛孔中冒出。丛林内各式各样的景象震慑了他,使他迷失在许多枝微末节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象中充满妖精、哥布尔,以及遗忘梦境的妖精国度该是什么模样,总之绝对不是眼前这副景象。

莫利森给他一段时间恢复正常,接着踏出自信的步伐,沿着一条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小径进入丛林。苟德步履蹒跚、目瞪口呆地跟随在后。空气里洋溢着生命的气息,绿意盎然,兴旺茁壮。苟德与莫利森所经之处,鸟儿振翅高飞,有如许多鲜艳的色彩在身边突然爆炸,之后又回归宁静。大理石雕像随处可见,尽管外表年代久远,摸起来依然十分光滑。有些雕像的脸部残缺,有些则是断手断脚,仿佛被四周浓密的丛林撕裂一般。匍匐植物爬在雕像强壮的肌肉与梦幻般的容颜之上,慵慵懒懒地垂在空中。翠绿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双闪烁的眼睛正在偷看苟德,但是当苟德跟莫利森接近的时候,对方随即转身冲入树林。那是一条跟人类差不多大小的身影,但是举手投足间和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来到一小块空旷处,眼前出现了两道活生生的身影相对而立,被一片绿草和玫瑰包围其中。不用莫利森解释,苟德已然知道对方就是妖精。他们身材很高,约莫七、八英尺左右,体格消瘦、肌肉结实,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脂肪。他们的肤色十分苍白、容貌极为憔悴,具有一双大大的金黄眼珠与两只尖尖的长耳朵。他们对于苟德跟莫利森的出现似乎毫无所知,但是四周的玫瑰却不安扰动,发出一阵嘶嘶声响,警告着他们不要轻易接近。两名妖精的胸口缓缓起伏,透露出唯一存活的迹象。他们绽放金光的双眼彼此凝视,仿佛陷入永无止尽的迷恋之中。玫瑰的尖刺在他们身上留下数百道伤口,但是没有渗出任何鲜血。苟德与莫利森漫步而过,将他们抛在身后。苟德开始好奇他们究竟要在那站立多久才会让这么多玫瑰沿着他们的身体成长茁壮。

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穿越丛林,沿着树木指示的方向左拐右弯,最后来到一道墙上的高大栅门前。他们走入栅门,将绿意盎然的丛林景象留在身后。大门之后通往一条宽大的长廊,长廊的梁柱高耸,照明良好,不过看不出光源出自何处。两旁的墙壁跟地板都是未加琢磨的石板彻成。苟德迅速检视四周,不过就跟想象中一样,两人依旧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莫利森满脸自信地步入长廊,双眼直视前方,一副仿佛自己常来所以没有必要表现得好像观光客的样子。苟德加快脚步紧跟在后,但是屡屡被层出不穷的奇景吸引而去。妖精的身体突出于墙壁之外,仿佛他们是突然从坚固的石墙中长出来的,或是与石壁融为一体,有如泡在热呼呼的洗澡水般地沉入墙壁之中。石头围绕身边,将他们永远固定在墙壁里面。他们依然存活,缓缓地呼吸着,有时候目光还会跟随苟德与莫利森的踪影。接着一名妖精从长廊的另外一边朝他们大步走来,步伐稳健,神情庄严,身材高大得有如踩着高跷一般。莫利森向对方深深地鞠了个躬,但是对方全然无视他的存在。

“这是什么地方?”苟德终于发问。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过不是害怕被人听见,纯粹只是出于敬畏之情。这条巨大的长廊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初次偷溜到成人世界的小孩一样。

“这是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城堡,漠视法庭以及所有仅存世间的妖精的家园。这里是山丘地底世界,是不能重复穿越的道路,是荣耀之族的最后领地。不要问我这里有多古老,就连妖精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里比影子瀑布还要古老。比人类世界还要古老,妖精乃是自然界的梦境,但是这场梦并没有延续多久。相较于正常世界而言,他们的一切过于杰出,于是正常世界只好将他们舍弃。”

他们继续前进,一路上看到许多巨大的雕像,有妖精、人类,还有许多令人惊讶的生物,有些生物的外表跟细节都十分模糊,仿佛是场醒来就不打算记得的梦境。角落中摆放着弃置的机器,巨大、复杂、超越所有人类所能理解的知识范围。高大的护甲缓缓走动,永不停下地反复执行简单的动作。

苟德跟着莫利森转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群妖精,围在地板上的大洞旁。他们沉默不语,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洞中的事物。莫利森停下脚步,比了个手势要苟德过去看看。苟德小心翼翼地挤进妖精之间,不过没有妖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来到大洞旁向下看去,只见洞中有两名妖精正在打架。他们双手各握有一把小刀,在彼此身上狂劈乱砍。他们的身体忽大忽小,扭曲自如,一切都顺着战斗的需求而改变。他们没有做任何防守,只要能够伤害到对方,他们不在乎身体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金黄色的血液自伤口喷出,不过数秒内伤口就会自动痊愈。

两名妖精默不作声地打斗着,大洞中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刀刃划破皮肤的声响。围观群众也是一声不出,但是苟德感觉得出来他们的情绪随着底下的攻势而迅速转变。他们全都面带微笑,但是脸上却不没任何笑意。苟德自洞旁退开,因为四周弥漫的嗜血气息而恶心不已。强烈的情绪在空气中形成一股压力,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范围。他挤出围观群众之中,全身微微颤抖,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这时一名围观妖精转身面对另外一名妖精,伸出一条手臂。另外一名妖精取出一把匕首,抓住对方的手掌,切下一根手指。苟德向后跌出,目光定在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上。莫利森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一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苟德跟着莫利森离开,一面颤抖地问道。

“他们在决斗。”莫利森一派轻松地答道。“其实决斗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惨烈。妖精不会死亡,除非遭到严重的魔法攻击或肢体毁坏。他们的伤势可以在数秒之内痊愈。受伤当然会痛,但是妖精完全不在乎疼痛。荣誉代表一切。我曾经见过这种决斗打上好几个小时,即使双方都精疲力竭依然不肯罢休。”

“那砍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打赌输了。妖精热爱赌博,但是金银珠宝在这里并不值钱。他们以痛楚、劳动或是羞辱当作赌注。砍手指只是小赌而已,反正手指还会再长出来。”

“太疯狂了。太变态了。”

“不。你这是以人类的观点来评断他们,但是妖精不是人类。不会死亡足以改变你对事物的看法。痛苦跟伤痕都是转眼就会过去的东西。但是丢了面子以及荣誉却会持续好几个世纪。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真的了解妖精的原因。他们的眼光长远,以世纪当作时间单位,当下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具有跟我们相同的重要性。”

苟德试图想象一个以世纪为单位、不必担心死亡的人生,不过才想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昏眼花,只好作罢。“妖精的平均寿命究竟有多长?”他终于问道。

“想多长就有多长。唯一能够杀死他们的只有强力的法术及魔法武器,而这两样东西都非常稀有。”

“等一等,小孩呢?如果他们永生不朽……”

“他们没有小孩。新生妖精是以成年姿态出世,以魔法创造而成,藉以取代死去的妖精。没错,我知道这一点又会衍生出一大堆全新的问题,但我却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些事情妖精完全不愿意谈论,而种族的起源显然包括在内。我有预感,假使我们得知他们种族的起源,肯定会宁愿不曾得知。”

最后这段旅程之中,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漠视法庭,妖精的聚集地。两扇巨大的门扉在他们面前自动开启,其后是一间站满了妖精之中最高贵的成员的大型厅堂。这些妖精身材高瘦,气度恢弘,身穿色彩鲜艳的细致长袍,每一个腰间都挂有长剑。所有妖精的容貌跟外形都完美无瑕、没有缺陷、没有伤疤。他们十分美丽、优雅,光彩夺目,闪闪动人。光是站在他们面前就能感受到有如火炉开启,热风扑面般的强大压力。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气势非人类所能及,有如蓄势待发的昆虫,有如静观猎物动静的掠食者。有些妖精脸上戴着遮住半边脸的金属面具,有些则穿着野兽毛皮,野兽的头颅依然健在,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肩膀上。空气中弥漫一股奇特的香气,浓厚强烈,令人沉溺其间,仿佛有人碾碎了一整片花园,将所有精华收集在一只瓶子中一般。不过大厅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股沉默、完美无瑕的无声境界,不受任何低语与动作侵扰的寂静。苟德与莫利森看着众在大厅中的妖精,众妖精也看着他们,这一下目光相对,仿佛可以维持到天荒地老般漫长。

接着面前的妖精让道两旁,为他们开启一条通往法庭中央的道路。莫利森迎向前去,神情冷静,充满自信,苟德则紧跟在后。妖精缓缓转头,看着这两名行走在他们之中的人类。苟德竭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丝毫恐惧。妖精的目光有如许多实质的压力重压在他的身上,而这些压力之中完全没有夹杂任何友善或是欢迎的意念。莫利森稍早时曾经明白表示他不能保证两人的安危。不管妖精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没有能力要求对方负责。尽管莫利森曾以吟游诗人以及尊贵上宾的身分来过此地,但是那都是在回应妖精召唤的情况之下而来的。这次他非但不请自来,而且还多带了一个陌生人同行。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苟德与莫利森来到一座高台前站定。高台上设有两张以各式各样的兽骨雕刻而成的王座。王座上刻自各个文化的图腾、符咒、雕像,巨细靡遗,复杂到难以形容。两张王座里各自坐着一名妖精。左边王座上坐着的是一名男性妖精,足足有十英尺高,全身肌肉贲张,身穿一件凸显乳白色肌肤的血红长袍。他的发色金黄,垂落在消瘦的长脸之旁,双目湛蓝,透露出寒冷的目光。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王座上,仿佛早已耐心地等待许久,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继续等待下去一般。右边王座上坐着一名女性妖精,身穿镶有银边的黑色长袍。她比身旁的男性妖精还要高出几英寸,体态轻盈、肌肉结实、肤色苍白、血管隐现。她短发漆黑,脸型如心,一双黑眼睛绽放出深邃的目光。她一手握着一根红玫瑰,全然无视玫瑰尖刺所带来的痛楚。他们全身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气息,有如披着一件无形的斗篷一般。苟德不须他人告知就能看出他们的身分。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传奇。莫利森在妖精之王与妖精之后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苟德立刻跟着照做。

“我的王,我的后,最高贵的欧伯隆与最优雅的泰坦妮雅,我以影子瀑布之名向两位问安。”莫利森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回应,但是妖精沉默依旧。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散放无穷的魅力及善意,继续说道:“我不请自来,又打扰各位聚会,实在非常抱歉,但是由于事态紧急,所以我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各位的友谊上。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介绍这位朋友给各位认识,莱斯特·苟德,一名英雄。”

不需莫利森指示,苟德再度鞠了躬,而且鞠得非常有礼貌。他不习惯在人前低头,并且强烈怀疑这种事需要常常练习才能自然。他挺直腰身,却发现妖精之王和妖精之后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根本理都没有理他。莫利森站在他身边,面露冷静的微笑,显然是在等待对方响应。然而沉默继续持续,逐渐凝聚成一股压力,危机四伏,令人十分不安。威胁的意图逐渐在众妖精永无止尽的凝视中浮现,苟德必须竭力自制才能让手不去接近枪套之中的大枪。在他漫长的打击犯罪生涯里,这是第一次他很肯定自己面对一群不是单靠勇气和子弹就可以击败的敌人。莫利森若无其事地朝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微笑,但是苟德可以感受到灌注在这微笑之中的强大意志。吟游诗人早已做好被人当面拒绝的准备,但是这种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的沉默却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我的王,我的后,你们难道没话要跟我说吗?我担任你们的吟游诗人已久,在妖精和人类之前歌颂你们的历史、赞扬你们的成就。这些年来,你们一直以友情回报我的天赋,以倾听欣赏我的演出。如今,我迫切地需要你们的友情和倾听。如果我令两位感到不耐,那都是因为我心急如焚。某种强大的邪恶兴起,威胁到人类与妖精的生存空间,恐怕影子瀑布没有能力独立对抗。高贵的王与后呀,难道你们还是无话可说吗?”

一条矮胖的身影突然自两张王座之间浮现,脸上充满敌意的笑容。苟德凝视对方,发现这名妖精是他见过唯一一个不完美的妖精。他大约有两个人高,但是与身旁的王座及王座上的王与后相比,他的身材可谓十分矮小。他的身躯有如舞者一般柔软灵活,但是由于驼背的关系,他的一边肩膀微微下沉,而且那条手臂上的手掌也萎缩得有如兽爪。他的发色灰白,皮肤泛黄,绿色的双眼中流露出顽皮与傲慢的气息。头顶两旁长有两块肿瘤,看起来仿佛原先是两根兽角的样子。他身披一张兽皮,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和他本身的毛发相结合,双脚底端乃是一双兽蹄。他突然张嘴轻笑,笑声里充满轻蔑之意,令莫利森一时不知所措。

“又回来了,小诗人、小男人、小人类?带着你的机智及担忧、眨眼即逝的大事和瞬息万变的价值观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说什么事态危急,什么邪恶兴起,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对凡人世界的荒唐事有任何兴趣?你踰矩了,小人类。没有我们的召唤,你不得擅自前来。你来是为了取悦我们。你没有资格任意闯入我们的法庭,打扰我们谈论正事。”

“普克大君,”莫利森神态自若地说道。“跟往常一样,很荣幸与你见面。你严厉的语气令我十分难受。难道我不是漠视法庭的吟游诗人吗?难道我不是你们聚会中的一员吗?难道六天之前,我不曾在这座大殿中吟唱歌谣吗?你们为我鼓掌,分享美酒,并且允许我与各位称兄道弟。”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兄弟。”普克说着,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优雅姿态原地转圈。“不过我倒是非常喜欢人类。人类是绝佳的猎物。他们喜欢垂死挣扎,被逼入绝境时的尖叫更是一绝。他们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欣喜若狂,也会为了讨取高等生物的欢心而摇首乞怜。他们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跟在我们身后,为了得到我们的友情而大拍马屁。你来的不是时候,人类。趁我们还没有失去耐心之前赶快离开,不然就永远不用离开了。”

大殿中的妖精微微鼓噪,苟德开始感受到空气之中逐渐扬起的紧张气息。这么多双眨也不眨的目光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强大压力。莫利森似乎完全不受干扰,但是苟德却竭尽所能才得以站在原地。他有点想要转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去。这个想法让他冷静了一点。他不会逃跑的。他是一名英雄,而英雄绝不逃跑。英雄只会偶尔因为战术而暂时撤退而已。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衡量着这里与门口之间的距离,以及有多少妖精挡在路上。他再度想到外套底下的大枪,但是依然强迫手掌远离枪柄。面前有数百名妖精,他所携带的弹药根本不够。再说,他大概也可以猜到像手枪这么单纯的武器对这些所谓的高等生物多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后他决定继续站在原地,尽可能地表现出沉稳冷静的态度。

“出事了。”莫利森冷冷地道。“这里出事了,在这座法庭、这块土地上。我上次离开后,这里已经变得大不相同了。但是我没有变。我还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吟游诗人,你们在人类世界的代言人。我没有忘记你们赐给我的礼物,以及这个职位的本质与责任。吟游诗人的职责就是直话直说,不管大家爱不爱听。我从影子瀑布而来,目的是针对一件紧急事件来寻求各位的帮助。你们必须听我说。基于和时间一样古老的誓言羁绊,山丘地底世界的命运与影子瀑布息息相关。难道各位是要我相信妖精曾经发下的誓言完全没有价值可言?所有的协议都不具效力?难道妖精已经放弃荣誉了吗?”

大殿中再度掀起一阵骚动,苟德发现四周的气氛已经由威胁转为愤怒。莫利森对这一切全然不加理会,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普克。他的语调里充满理智与冷静,双手始终神态自若地抱在胸前。不完美的妖精凑向前去,双蹄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轻响。他凝视着莫利森,嘴角的微笑与眼中的顽皮完全消失,但是吟游诗人却没有退缩。

“话不要乱说,小人类。”普克说道。“言语具有力量,会在说话者和聆听者之间形成羁绊。如果你不想要听见具有权威与凶兆的言语,那么现在就离开吧。我不会再提供相同的机会了。”

“我有话要说。”莫利森道。“你们一定要听。想怎样就怎样,普克大君,总之我是绝对不会退缩的。有些话非说不可,有些事非谈不可,不管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接下来怎么样,就要看你决定了,普克大君。我不愿当率先打破彼此信任的人。”

“真勇敢,”普克道。“真傲慢。真是非常非常的人类。说吧,诗人。不管你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你的言语在这里毫无意义。我们根本听而不见。”

“我有发言的权利。”莫利森小心说道。“你们任命我为漠视法庭的吟游诗人,不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总之已经无法挽回。现在我以崇高的敬意要求漠视法庭推出两名高阶代表听取我的诉求,进而评断我的言语究竟有没有意义,该不该听而不见。”

“权利?要求?”普克站直身体,强迫自己挺直驼背跟肩膀。“一个人类竟然有胆子在我们的法庭、我们的领土上使用这种字眼?”

“是的。我的权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尊贵的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所授与。你是否打算否定他们的权威?”

“我不会。”普克道。“永远不会。不过或许有一天,你会希望我现在有出面否定他们的权威。”他突然笑了笑,笑声在宁静的大殿中听起来十分诡异、十分扰人。他再度转身,以优雅的姿势席地而坐。“我喜欢你的厚脸皮,史恩。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让我想起某个我很尊敬的人。或许是我自己。现在,既然我没办法劝阻你,你也不理会我的警告,那么一切就照规矩进行。欧辛大君、妮雅女士,站上前来。”

两名妖精穿越大殿,背对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来到苟德与莫利森面前站定。他们对莫利森鞠躬,莫利森随即深深回礼。苟德也跟着鞠躬,不过只是为了表示他也在注意法庭内的情况。

普克靠在欧伯隆的王座侧面。“欧辛·麦克·芬恩大君,曾经生而为人,如今成为妖精的一员,在漠视法庭中的资历久远。金发的妮雅女士,曼纳隆·麦克·李尔之女。他们将会听取你的诉求。你接受吗?”

莫利森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决定接受,苟德则趁这段时间打量面前两名妖精。欧辛(曾经生而为人?)约莫六英尺高,站在妖精法庭中,看起来有如矮人。他有着和其他妖精同样的锐利目光及尖长耳朵,同样溜活身躯、强健肌肉,以及浑然天成的优雅气息,尽管如此,他体内依然散发出一股人类特有的气质。他很完美,但是和妖精相比又是不同层面的完美。妮雅身长八英尺,站在欧辛与两名人类之前显得更加高大。她拥有一张美丽的容颜、一头及腰的金发。长发以一条头巾利落地固定在脑后,没有遮蔽丝毫她的美貌。苟德忍不住要想,这个可怜的女士每天得要花费多少时间梳洗她的头发。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问题。欧辛跟妮雅看起来都不特别友善或是怀有敌意。但是这座法庭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大殿上的气氛似乎再度转变。愤怒与威胁的情绪通通消失,仿佛被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所取代。似乎在莫利森的坚持之下,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妖精愿意踏上的道路。苟德暗自摇了摇头。他会这样想很可能是因为被大殿上的诡异宁静所感染。毕竟,这些家伙不是人类,他们不会具有人类的想法或感觉……他看向莫利森,发现他终于说到一个段落了。年轻的吟游诗人看来十分冷静、轻松自在。不过他似乎总是这个样子。苟德对于自己能在火线之下冷静思考的能力感到十分骄傲,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妖精。莫利森对着站在欧辛跟妮雅后方的普克鞠了个躬。

“我随身携带我的竖琴。你曾教我要如何发挥它的功效,普克大君,我不会令你的教导蒙羞的。听我唱唱歌吧。”

一把吉他凭空出现在他手中。苟德眨了眨眼。他敢发誓那把吉他前一秒钟并不存在。看来要当吟游诗人,不是只要拥有一副好嗓门并且懂得几个和弦就够了的。莫利森随手拨弄吉他,轻柔的弦音充斥了整座法庭。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在王座上微微向前挺身。莫利森以激昂的男高音开始高歌,而妖精们则是全神贯注地默默聆听。

曲调简单、音律沉稳,妖精们不但竖起耳朵,就连心灵也沉迷其中,他们陶醉在音乐的旋律之下,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所有听见这个歌声的生物都没有办法不继续听下去,就和他们没有办法停上呼吸一样。莫利森是吟游诗人,他的声音与歌曲之中蕴含魔法,来自心灵跟灵魂的魔法,透过这名男子与其歌声凝聚成形。他一开口唱歌,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止转动一般。

他唱出影子瀑布的特殊本质,唱出那些遭到世界遗弃的迷途者、恐惧者,以及濒死者的心声。他唱出古老尊贵的妖精,以及人类与妖精所定下的长远合约。他唱出爱、荣誉以及职责,还有这些特质如何将人类与妖精紧密结合在一起。最后,他唱出影子瀑布迫切的危机,唱出没有头绪的谋杀案,没有伏法的杀人魔。他突然停止歌唱,但是他的音乐却在大殿中绕梁不绝,仿佛与听众之间还有悬而未决的事情有待处理一般。

苟德热泪盈眶、内心抽痛,在那一刻里,他对莫利森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看向一众妖精,看向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欧辛与妮雅以及普克,却发现一股寒意上心头。他们眼中没有泪水,神情中也没有丝毫感动。他们似乎很疲惫、很哀伤、很认命,好像这首歌让他们必须面对一件他们亟需逃避的事实。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靠回王座之上,妮雅则对莫利森深深一鞠躬。他低头回礼,手中的吉他随即消失不见。

“你的歌声深深地感动我们,如同往常一样,亲爱的吟游诗人。”妮雅温柔的声音有如乐音,缓慢稳健、沉着平淡,仿佛涌上岸边的浪花一般。“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在人类中的朋友以及声音,可能的话,我们真的希望你不要碰到这件事。但是你要求真相,因为你有权利要求,所以我们将会告知真相,尽管这么做会令你伤心,也令我们难过。我们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狂野之子已经来到你们身边。他是披着所有人类面孔的野兽,无法阻止也不会接受条件的杀手,只因为杀人就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管是人类或妖精都没有能力阻止他。”

“你们还会面对更严重的威胁。影子瀑布存有内奸。强大的部队正在集结,打算一举攻下影子瀑布。我们……被这件事情排除在外,亲爱的史恩。数百年来第一次,我们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我们的神谕道出毁灭、死亡,以及妖精的末日。有些妖精主张组成军队,拿出许久不曾使用的武器跟魔法:有些妖精主张封闭山丘地底世界跟人类世界之间的通道,永远不再开启;甚至有些妖精认为应该主动攻打影子瀑布,将之付诸一炬,藉以自同样的命运之中逃出生天。”

“于是我们交流、讨论、争辩,但却始终达不成共识。我们无法找出生存之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暗即将降临世间,人类跟妖精都无法幸免。我们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亲爱的史恩,只有几句末日预言以及灾难警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不要让你得知这个事实。我们不想剥夺你的希望,不想打击你的信心。我们试图逼你离开,以难听的言语取代赤裸的事实,但是你坚持行使发言的权利,而我们无法拒绝你的权利。”

“我想,到头来我们还是会和你并肩作战,不管代表我们末日的敌人最后终究是以什么形体现身。人类与妖精深受远比影子瀑布还要古老的契约羁绊,我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在失去荣誉的情况下忍辱偷生。而且就某种程度来讲,我们很喜欢人类。你们就像是我们从未谋面的孩子一样。我相信我们不会在人类有需要的时候放弃你们,不管预言里说了些什么都一样。”

“这一点还未有定论。”欧辛的语气平淡之中带有一丝沉重。“虽然有许多妖精认为我们应该帮助人类,但是还有更多妖精不愿意干涉影子瀑布的命运,觉得我们应该永远不要涉足人类的世界。我们必须为了自身存活着想。我们已经为了人类竭尽所能,如果世界坚持转变的话,或许也该是放手的时候了。就像所有子女一般,人类总有一天必须学会独立。”

“你们不能放手。”莫利森道。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有迫切的坚持。“我们需要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魔法、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不凡以及权威。少了你们史诗壮阔的战役以及精心策划的计谋、坚不可摧的愤怒,以及永垂不朽的爱情,世界将会失去原有的色彩。你们是人类美化后的形体,生命藉由你们的传说而发光发热。不要舍弃我们。少了你们的启发,我们将失去导引,你们的离去将在人性中留下一条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你们是世上欢愉与荣耀的来源。你们的存在让人类更加完整。”

妮雅微笑。“你的言语令我动容,就和以往一样,但是恐怕言语的力量已然今非昔比。留下来,史恩,继续提供意见。或许在跟你讨论之后,我们可以再度认清眼前的道路。你必须了解,我不能保证任何结果。”

“什么都不能保证。”欧辛道。法庭中有许多成员也和他同时低声说道。

莫利森鞠躬。“我在此听候差遣。”

“我们听取了你的发言。”欧伯隆大王的声音盈满整座法庭。“我们将会对此展开讨论。”

“在我们讨论的同时,请两位不要拘束。”泰坦妮雅王后说道。“需要什么就说,我们会尽可能地满足两位的需求。”

欧辛跟妮雅转过身去与王与后低声交谈,法庭其他成员也开始小声地发表意见。普克对莫利森眨了眨眼,身体突然一转,当场消失不见。莫利森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四肢一软,瘫倒在苟德身上。他一转眼间老了好几岁,似乎为了说服妖精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能源。苟德默不作声地支撑着他的手肘。他强烈地认为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任何懦弱的迹象。他转头看看有无可供利用的物品,结果发现附近就有一张放有一个酒瓶与两只金杯的小桌子。他伸手拿取酒瓶,好奇地阅读瓶身上的标签,但是却遭到莫利森出手阻拦。

“一滴都别喝!”莫利森急切地低语道。“在这里不能吃喝任何东西,接受这里的东西会在你的身体跟这个世界之间产生连结。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规则,就连时间都不一样。身为访客,我们可以任意来去,在离开的同一时间回到影子瀑布。但是一旦吃了这里的东西,你就会受到这里的时间观念影响。你很可能只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但是回到正常世界后却发现已经过了许多年。拜托,莱斯特,记住我的话。这里绝对不是能够容许错误的地方。”

“当然,史恩,我懂得。现在可以请你在我的手指失去知觉之前放开我吗?”

莫利森当即放手,苟德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听人说教,但是这名吟游诗人显然懂得这里的规矩,而他不懂,所以他只好隐忍不发。他对着附近的法庭成员点了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在谈些什么?”

“我知道就好了。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不同。要是以前的话我还可以推测一下,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当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没有直接跟我交谈的时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对头了,只是想不到一切居然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让我厘清一些事情。”苟德说道。“一个极度恐怖的怪物在影子瀑布胡作非为。这些妖精不但不肯帮助我们,有些甚至还想要摧毁影子瀑布,以免对方找上他们。我没说错吧?”

“应该没错。如果是以前,我会说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想象妖精会为了任何理由违背誓言,而这个事实代表了他们有多害怕。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这个样子。”

“他们提到某种预言。这些算命的究竟算得有多准?”

“非常准。虽然预言通常隐讳不明,但是妖精有他们一套十分精细的追踪记录。如果预言指出妖精的存亡受到威胁,就表示妖精一族的末日即将到来。”

“但是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一群不会死亡的生命?”

“多半就是这个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么东西。”

“这又引发出另外一个问题。”苟德道。“我认为他们得知这名凶手的消息已经好一阵子了。为什么之前不跟你说?”

“因为他们束手无策。他们觉得很丢脸。至少这是他们不愿意先向我说的理由之一。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情况有这么糟糕,也不愿意向自己承认他们无法履行保护影子瀑布的誓言。他们真的相信我们的末日到了。他们不想要让我们知道,就像你不会在告诉医院中里的濒死之人他即将死亡一样。因为夺走人们的希望是很残忍的。”

苟德冷冷地看着他。“情况真的有这么糟吗?我们通通要死,没有人可以解围?”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他们一定曲解了预言的意义。一定有所误会。我必须劝服妖精不能不战而败。为了我们,也为了他们着想。”

“为了他们着想?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深信他们即将死亡,他们就会死亡。他们会凭空消失。这种事曾发生过,当一名妖精丧失所有希望的时候。这是极少数能够导致妖精死亡的原因之一。我们必须说服他们一切依然有希望,让他们相信不能光因为胜算不大就放弃抵抗。”

“万一根本不是胜算的问题呢?万一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呢?詹姆士·哈特已经回归影子瀑布了。”

“我暂时无法想那么多。”莫利森冷冷地道。“同时思考那么多因素,我会发疯的。我们必须将精神集中在可做的事上。”

“原谅我的负面思考,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如果连不老不死的妖精都束手无策的话,一个年轻的吟游诗人和一个过气英雄要如何解救妖精国度跟影子瀑布?”

“问倒我了。”莫利森突然微笑说道。“我想我们只能随机应变。”

苟德面对着他,完全无话可说,接着两人突然发现法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中。他们环顾漠视法庭,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苟德全身僵硬。气氛再度改变。他可以在空气中感觉出来——一种融合了威胁与期待的气息。苟德觉得自己像是只兔子,呆望着迎面而来的车头灯;某种非常糟糕的东西正往自己冲来,而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跑。他看向莫利森,想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吟游诗人的表情和他一样茫然。妮雅和欧辛对着他们两人鞠躬。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低头回礼。

要来了……苟德心想。不管他们要说什么,总之不会是我爱听的。

“这是项非常重大的决定。”妮雅说道。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不过依然在法庭之中回荡不已。“不是仓促之间可以决定的。我们暂时宣布休会,利用充分的时间思考这项决议。欧伯隆跟泰坦妮雅陛下将前往大竞技场。两位将以荣誉访客的身分陪同他们参观比赛。”

“喔,狗屎!”莫利森非常小声地说道。

苟德立刻转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他还以为吟游诗人要昏倒了。他脸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嘴角露出非常诡异的表情。“史恩?你没事吧?”

“我们很荣幸可以陪伴两位陛下一同出席。”莫利森说道。“很荣幸,是不是,莱斯特?”

“喔,当然。”苟德立刻接话道。“我们随时都有心情欣赏比赛。”

所有妖精互相行了一轮礼,接着他们又开始自顾自地谈起话来。苟德转向莫利森。

“喔,狗屎!”吟游诗人再度说道,语气里显露出浓厚的情绪。

“史恩,回答我。我们刚刚到底答应什么了?为什么你的表情像是我们应该立刻找寻最近的出口逃生一样?”

“千万不要想逃生。”莫利森很快说道。“这时候离开是种十分严重的侮辱行为。你不会有机会抵达大门的。”

“我们麻烦大了,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妖精非常喜欢竞赛。他们喜欢挑战力量与技巧、机智与勇气。你已经见识过一场决斗,以及他们观念中的赌注,但是在竞技场里的竞赛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他们的竞赛会让罗马竞技场变得像马戏团。他们本身或许死不了,但是他们很喜欢欣赏其他生命死亡,而且特别偏好极度暴力与创新的死法。他们的竞赛乃是死亡格斗——人类对抗妖精,妖精对抗各式各样的野兽,在各种战斗的条件之下。鲜少有人类有机会参与这样的竞赛,除了被当作炮灰。”

苟德皱眉。“情况究竟能有多糟?”

“这样讲好了。如果你忍不住想吐的话,千万不要让妖精看见。他们会视作一种侮辱。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之你不要出声,也不要有任何反应。不然你很可能会身陷竞技场中,而且是处于劣势的一方。”

“我可不是弱者。”苟德道。“我这一辈子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

“那不一样。”莫利森道。如今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但看起来好像大病初愈一般。“好笑的是,我们不能拒绝。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算是他们赐给我们的一项殊荣。”

“真是好笑。”苟德道。“原谅我笑不出来。”

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整座漠视法庭随即陷入沉静。两名统治者转身面对彼此,他们之间随即出现某种交流——一种十分强烈而且非人的交流。在妖精王与妖精后的目光交会之中,苟德感觉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空气中多了一种感觉,一股逐渐增强的压力,仿佛某种无法避免的强大事件即将发生,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力增强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接着突然消失,周遭的景色也随之一变。地面自苟德的脚底飞逝,但是在他来得及伸手维持平衡之前,地面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脚下。漠视法庭的烛光不再,被一阵较为刺眼的光芒所取代。苟德神情愚蠢地看向四周,感受迎面袭来的那股强风。法庭成员已然不在身边,他和莫利森如今身处一间美仑美奂的私人包厢中,位于一排一排的座椅上方,俯堪一座巨大的竞技场,徜徉在黯淡诡异的天空之下。

竞技场占地广大,是座椭圆形的沙土场地,没有任何标示或是围墙,四周许多排板凳上坐满了妖精,总数超过数千名以上。宽广的沙地透露出一种直截了当的暴戾之气。这里绝非什么运动场所,不是用来跑步或是跳高之类的地方。这是一战定生死的地方,无情的沙土将会毫无差别地吸取胜者与败者所溅洒出来的血液。苟德将目光自竞技场上移开,抬头看向天空。天色一片血红,仿佛空气本身都在燃烧一般,没有日月星辰,只有血红色的天光。苟德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似乎自己的眼前是个无底大洞,而他随时都有可能坠入其中。他双手抓住包厢前方的护栏,头晕的感觉缓缓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发现身后放了两张空椅。椅子造型简单,不过设计得十分舒适。他后退一步,瘫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莫利森,发现诗人依然站在包厢边缘,以一种融合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神看着竞技场中央。

“史恩,我们在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大竞技场。我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王与后希望我们出现于此。他们的意念是绝对的权威,就连时间与空间都必须在他们的意志之前低头。”

苟德决定暂时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他今天已经震撼够了,如今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莫利森不太情愿地将目光自竞技场移开,然后重重地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他的骄傲与自尊几乎都已经离体而去,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事实。不管他原先以为在漠视法庭中发言可能导致什么后果,总之都不是如今这个情况。他紧紧握住双手,指节微微泛白,强迫自己不要颤抖。但是没过多久,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底下的沙地中。

他以前来过这里,苟德心想。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他很害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他心中一惊。他并不害怕。他有点担心、好奇,但是他绝对不是如此轻易就会害怕的人。在担任变装英雄的冒险生涯里,他见识过许许多多诡异与残酷的事,相信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景象是他承受不了的。尽管十分佩服年轻的吟游诗人,苟德还是不认为妖精能够搞出什么自己过去超级英雄冒险经验中所不曾见过的名堂。莫利森瘫坐在椅子之中,极力装作一副冷静沉着的样子。苟德等他稍微恢复正常之后才慢慢凑了过去。

“你参观过这里的比赛,是不是?”他小声地问道。吟游诗人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两次。基本上这算是项殊荣,只不过他们很清楚人类正面对这种景象时会有什么反应。有时候,他们会利用参观比赛来……测试他人,藉以辨别对方究竟是老虎还是羔羊。”

“如果是羔羊,怎么办?”

“羔羊不会再度受邀。不会受邀参观比赛,也不会受邀进入法庭。妖精极度轻视懦弱之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对末日预言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们不曾面对过危及妖精存亡的威胁。他们怕了。对他们而言,害怕乃是最要不得的弱点。”

苟德缓缓点了点头。这下许多事情都开始明朗化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山丘地底世界跟真实世界有着十分微妙的连结。它的边境暧昧不明,界限朦胧不定。这个世界并非全然真实,而妖精很喜欢这种状况。”

“真不知道我干嘛还一直问你问题。你的答案都不是我想听的。我们可以从这里回到影子瀑布吗?”

“除非得到妖精相助。莱斯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看见了什么,总之不要大惊小怪。妖精可能会将你的反应视为侮辱,而他们对于荣誉受损非常敏感。记住,漠视法庭中有许多只要一找到借口就想攻打影子瀑布的派系。”

“事实上,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苟德道。“我的头上有长眼睛。比赛到底还要多久才开始?”

“随时可以开始,就等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那里是他们的私人包厢,就在左上方那里。”

苟德抬头看去,发现两名统治者十分舒适地坐在比他们这间还要大上三倍的包厢中。若不是这么大的包厢,也放不下那两张象牙王座。用许多不曾见过的花朵结成的花圈装饰着整间包厢,外加许多大到令人无法想象的金银珠宝。欧伯隆扬起一手,全场的妖精立刻安静下来。欧伯隆的手向下一放,一名高大的妖精当即出现在皇家包厢之中。他全身一丝不挂,背上鲜血淋漓,留有几条刚抽不久的鞭痕。他在泰坦妮雅面前下跪,妖精之后将一只纯银高脚杯放入他手中。他将酒杯稳稳地捧在锁骨前,泰坦妮雅自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断他的喉咙。伤口喷出浓稠的金黄鲜血,流入颈前的高脚杯中。妖精的手稳稳地捧着酒杯,丝毫没有些许晃动。泰坦妮雅等到酒杯即将盛满,伸出一根手指于杯中沾了点鲜血,然后在自己脖子上画下一条血痕。欧伯隆凑向前去,泰坦妮雅也在他的脖子上画了一道。裸体妖精身体微微晃动,但是依然稳稳地捧着酒杯。欧伯隆突然比出一个手势,裸体妖精随即消失不见。苟德转向莫利森。

“好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妖精会死吗?”

“不太可能,数百年来所有竞技比赛都是同一名妖精开场的。他是在赎罪,只不过已经没有妖精记得是赎什么罪了。妖精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以传统为重。”

欧伯隆伸出手掌在面前一扫,场中的空气一紧,发出许多细碎的爆裂声响,血红的天空光芒大作。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坐回他们的王座,比赛随即展开。

首先出场的是鲨鱼。一只接着一只,一群鲨鱼凭空出现,在沙土场地前后游走,在半空之中盘旋游动,仿佛漂浮在看不见的海水之中一样。他们的身形十分巨大,每一条都有三十英尺长,微张的大嘴隐现许多尖锐的利齿。他们肤色偏灰,鳍色更暗,有如飘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一般蜷曲在彼此之间。他们在竞技场四周游来游去,似乎在测试一道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藩篱。苟德希望这道隐形藩篱够坚固才好。他曾经对抗过几只鲨鱼,不过眼前的鲨鱼看起来显然更大更狠。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们的身型应该要变小才对,但是竞技场中的魔法让他们在观众眼中始终保持近距离的体型,似乎他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他们。这个想法令苟德暗自吃惊,于是他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其中一条鲨鱼慢慢地翻了一圈,看起来好像在用一只深邃而又无情的眼睛瞪他一样。一股寒意随着本能窜入苟德体内。对方冷酷的目光中没有透露丝毫情绪,有的只是一种永无止尽的饥饿渴望。

观众群中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苟德转过头去,刚好看见一群妖精进入竞技场中。场中的妖精共有七名,和鲨鱼的数量相等。他们的身材高瘦,头型甚长,有如马匹。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皮肤,肌肉和血管在血红色的光线之下反射出潮湿的色彩。他们默不作声地进入竞技场中,在来回盘旋的鲨鱼之前停下脚步。他们对着四下的观众鞠了个躬,然后突然变幻成不同的形体,以疯狂的速度跟弹性伸长、肿胀、收缩身体。他们会缩成小孩子般大小,然后又胀成二十英尺高,不断变换形体,令观众头晕目眩,爆出满堂喝采。鲨鱼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反应,默默地等待这些猎物主动送上门来。

“这些是什么家伙?”苟德问。

“遗迹守护者。”莫利森目不转睛地说道。“他们是警卫、流氓、执法者。他们专干别人不干的肮脏事,只因为他们乐在其中。他们是鲨鱼的绝佳对手。现在闭上嘴巴,专心观战。小心一点。这场战斗必定十分血腥。”

守护者同时迎向前去,仿佛响应着一阵听不见的铃声一般。所有观众瞪大双眼,屏息以待。鲨鱼转过身去面对妖精,双方势力随即正面干上。鲨鱼的大嘴对准妖精的四肢咬下,但总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对方躲过。鲨鱼以极快的速度翻转、冲刺,但是守护者总是不在他们预想的地方,每次都能在最后关头改变形体,躲避攻击。他们轻蔑地在鲨鱼旁边跳跃,以手上的利爪划破鲨鱼的头颅以及苍白的鱼腹。他们没有武器,但是指甲很利,不断将鲜血溅洒在脚下的沙土上。鲨鱼越战越怒,一来被血腥味所激,二来也因为始终碰不到猎物而感到郁闷不堪。突然间,四条鲨鱼同时对准一名守护者冲去,封住他所有退路,看准方位撕裂他的身体。更多鲜血洒落地面,不过是金色的鲜血。受伤的妖精疯狂地胀大缩小,试图找出某种能够封闭伤口的形体。其他守护者奋力攻击鲨鱼,迫使他们远离受伤的妖精。鲨鱼疼痛不已,血流如注,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开。受伤妖精的伤口开始愈合,数秒之后,他已经回到伙伴之间,再度对鲨鱼展开挑衅。

这场战斗,或说这场表演,总共持续不超过十分钟,但是在苟德眼中似乎已经打了一辈子一样。他很快就发现鲨鱼胜出的机会就和斗牛场上的斗牛没有多大差别。这场战斗不过是一段仪式、一场传统,问题并不在于鲨鱼能撑多久,而是会以什么样的死法死去。妖精们好整以暇,将鲨鱼一只一只地屠杀殆尽。尽管观众都为了守护者的勇气而鼓掌,苟德却只在他们的手段中看见残酷与不仁。就算是鲨鱼也该拥有更有尊严的死法才是。他很想要偏过头去,但是这样做会被妖精视为懦弱的象征,或是一种侮辱,于是他只好坐在原地,继续观看,感受着心中那股怒意逐渐高涨。

最后一条鲨鱼游到沙土上,鱼腹朝天,其上有十几道血流不止的伤口。守护者将鲨鱼的尸体分尸,撕下大块鱼肉放入嘴中咀嚼,观众哈哈大笑,掌声如雷。莫利森基于礼貌,一同鼓掌。过了一会儿之后,苟德也开始鼓掌。守护者和鲨鱼消失了。下一场比赛随即展开。

七名身穿金色战甲的妖精对抗数量是他们三倍以上的僵尸。苟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是搏君一笑的串场喜剧。尽管僵尸手中部握有长剑或巨斧,而且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伤害,但其实只要砍下他们的脑袋就可以阻止攻势。少了脑袋,僵尸只会毫无目标地前进,直到双脚也被砍断为止。到时候他们就会成为躺在地上抽动的身躯,努力往散落一地的武器爬去。这场战斗的看头在于一名妖精能在砍下脑袋之前在僵尸身上划出多少伤口,并且确保自己不被僵尸擒获。僵尸没有能力当真伤害不会死亡的妖精,但是被僵尸打伤总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这场战斗,如果你愿意称其为战斗的话,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打下去。苟德不认为对抗这种敌人需要什么技巧,也不能欣赏其中的幽默感,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将比赛看完。最后比赛终于结束了,妖精们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离场。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群用铜线固定关节的骷髅,大吵大闹的,外加一群全身冒火的怪物。妖精先将骷髅拆散,又对着后者的身体尿尿。所有参赛的怪物中表现最好的就是狼人了。他们凶暴无比,只有银器能限制他们,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死在妖精手中。妖精同样吃掉他们的血肉。苟德认为这些比赛从头到尾都非常变态,但是内心深处某种原始的本能却又呼应着场中的嗜血渴望。他很想知道和鲨鱼、僵尸或是狼人战斗是什么感觉,就算只是为了战斗而战斗又如何?他曾经与许多怪物战斗过,不过都是非战不可的情况,从来不曾为了好玩而战。他很少夺取任何生物的性命,除非是为了救人;他从来不曾享受杀人的快感。再怎么说,他也不是不死之人,不像那些妖精。这些比赛看起来十分惊人,但是说到底,场中的妖精根本没有面对真正的威胁。他将这种想法说给莫利森听,吟游诗人点了点头。

“以上只是热身而已,莱斯特。真正的挑战还没开始。但是你说得没错,整场比赛都作弊,因为妖精不喜欢输的感觉。”

一阵恐怖的吼叫震撼全场,仿佛同时发自一千条喉咙一般。苟德当即转头看去,然后目瞪口呆地盯着出现在竞技场中央的怪物。他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什么玩意。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他的形象,在书中,在电影里;对方身形庞大,长着一颗楔形脑袋,属于人类尚未出世之前远古年代的产物,一头残暴的杀手,没有生物胆敢与他作对,谁都不能是他的对手。他的两条前肢十分瘦小,在强壮的胸口前看起来非常滑稽。但是这只怪物最可怕的武器乃是恐怖的大嘴,长满利齿的大嘴。怪物在竞技场中央四下转圈,粗壮的大腿在染满鲜血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声响,长长的尾巴在双腿后来回甩动。很难想象如此巨大的怪物动作竟然能够如此灵巧。苟德敬畏地看着对方,全身本能地冒起冷汗,五脏六腑全被恐惧所攫获。他是来自远古年代的恶魔,伟大的爬虫动物,不可一世的恐怖暴君。雷克斯暴龙。

暴龙抬起头,对着满场观众发出目空一切的挑衅怒吼。他的牙齿有如尖刀,大嘴内合一片粉红,看起来有如廉价糖果。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有的紫色,有的绿色,细小的前肢染有许多干涸的血迹。他在竞技场中来回踱步,大嘴开阖,有如一道钢铁陷阱,不断地发出充满挑战性的吼叫,只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魔法所限,不能冲入观众席中。他愤怒地摇晃大头,小小的眼睛四下扫射,想在这座无形牢笼中找出脆弱之处。接着他仿佛若有所感,大头突然转向,瞪着坐在包厢中的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暴龙朝他们走去,大嘴紧闭,露出邪恶的笑意,而场中似乎没有魔力阻止他前进。他来势汹汹,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很快就发现魔法屏障已经失去了作用,无法继续守护他们。皇家包厢里面以及坐在包厢下方的妖精当场开始逃命。泰坦妮雅拔出配剑。欧伯隆比出魔法手势,却不见效果,接着他也拔剑在手。两名统治者并肩而立,静静等待暴龙来袭。暴龙在皇家包厢前停步,左顾右盼,以一边的眼睛观察猎物,跟着又换另外一只眼睛,似乎在决定要如何杀死他们。

“他们的处境有多危险?”苟德问。“我是说,他们是杀不死的,对不对?”

“技术上而言,没错。”莫利森道。“但是如果被那种体型的怪物撕成碎片、吞入腹中,消化殆尽的话,即使对妖精而言也很难再度爬回人间。”

“为什么不把暴龙传送回来时的地方?”

“我猜他们已经试过了,只是没有效。这里出事了……”

“好吧,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传送离开?”

“他们不能这么做。那是懦夫的表现,将在他们的荣耀中留下污点。”

“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他们将会成为包厢地板上的一块污点。为什么没有妖精上去帮助他们?”

“因为……”莫利森耐心地解释道。“魔法屏障不是刚好消失的。有人刻意破坏了这道魔法。这是一桩暗杀事件。漠视法庭中的某个派系将现在的统治者视为绊脚石,如果不是认定他们太软弱,就是认为他们不够坚强。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必须击败暴龙,藉以证明他们依然拥有统治的实力。没有妖精会帮助他们,因为他们不愿意与失势的统治者有任何瓜葛。从眼前的情况看来,他们必须在没有魔法协助的情况下击杀暴龙。暗杀者必定是用自身的力量封锁了欧伯隆的魔力,否则的话暴龙早该融化成一团布丁。不,他们必须以传统的手段击败暴龙,或者至少在死前尽力一搏。”

“他们杀得死他吗?不用魔法?”苟德问,神情怀疑地看着面前那座以肌肉跟鳞片堆成的小山。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胜算不大。正常的情况下,对付这种怪物起码需要十几名妖精一起出手,而且必须是在全副武装、手持魔法武器的情况之下才有胜算。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可能全身而退。欧伯隆和泰坦妮雅需要英雄相助,但是没有妖精会疯狂到那个地步。莱斯特,他们死定了。他们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坐视他们死亡。”

“喔,妈的,”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说道。“我不能坐视不管,是不是?”

他爬到包厢边缘的栏杆上。莫利森呆呆地看着他。“你不是认真的吧?快点下来。那可是雷克斯暴龙呀。我们这种体型的生物在他眼中不过是塞牙缝的甜点罢了。他的头和你的车子一样大,但是脑袋只有你的拳头那般大小,至于他的心脏则埋在厚重的鳞片和肌肉之下。就算用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直击他的脑袋,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快点下来,莱斯特,拜托,我不希望看你丢了性命。”

“别担心,”苟德道。“或许他很大,但我可以智取。”

他跳出包厢,迅速沿着空旷的座位冲向皇家包厢。一个七十几岁的男人,拥有花白的头发、超乎年龄的体魄、无比的勇气,以及莫利森一辈子见过最大的一把手枪,即将为了两个根本不认识的妖精出面与死亡搏斗,只因为他相信这是他该做的事情。只因为他是英雄。

“天知道,”莫利森低声说道。“搞不好他真的有办法打败暴龙。”

苟德冲过一排一排的座位,沿路大声吼叫,吸引暴龙的注意。暴龙全然无视他的存在,大头不断地朝着皇家包厢跟包厢中的妖精咬去。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挥舞长剑,对着暴龙的大嘴狂劈猛砍。尽管两把利刃都深深地砍入暴龙体内,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痛楚。他的愤怒,或是某种外来的力量,促使着他勇往直前。苟德在皇家包厢的侧面停下脚步,大喘了几口气,尽力恢复正常的呼吸。他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他抬头挺胸,以强大的意志力抛开心中的恐惧,然后举枪瞄准暴龙的脑袋。他已经非常接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妖精挥舞长剑时所发出的咒骂声,以及长剑击穿鳞片、划破血肉的声响,并且可以闻到暴龙身上散发出的腐肉的气息。苟德将这一切抛到脑后,小心翼翼地瞄准枪口,然后对着暴龙的脑袋连开两枪。

大口径子弹击中厚重的头骨,一堆鳞片与血肉随即爆开。暴龙又痛又怒,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转过大头面对他的新敌人。他的口气臭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苟德屏住呼吸,身体探出包厢外,对准暴龙的脚掌开了一枪,当场击烂一根长有利爪的脚趾头。鲜血喷洒,染红沙地。暴龙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接着张大巨嘴发出愤怒的叫声。这时苟德已经收起大枪、掏出手榴弹,一个离开影子瀑布前为了以防万一而带的小道具。他拔下插梢,将手榴弹丢入眼前的血盆大口,接着矮身躲在皇家包厢后,并且高声警告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寻求掩护。手榴弹一入口,暴龙立刻本能性地闭起大嘴,脑袋微向后倾。为防万一,苟德紧紧握住枪柄。接着暴龙脑突然爆炸,有如喷泉般洒出一片鲜血、碎骨,以及脑浆。暴龙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了解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庞大的身躯倾向一边,重重地摔倒在血红的沙地上。暴龙的双脚不断狂踢,身体不停扭动,但是从各方面看来,他都已经死透了。苟德慢慢站起身来,探头看看场中的尸体。暴龙从头到尾将近八十英尺,必定是他一辈子曾干掉过最巨大的怪物。或许可以将他做成标本……只不过,这么大的标本能够挂在哪里?身边传来些微动静,他迅速转过头去,发现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收起长剑,侧头看他,神色中流露出十足的敬意。竞技场中的妖精群起激昂,纷纷发出疯狂的叫好声。

妖精的确热爱英雄……

苟德露出谦虚的微笑。“很高兴能为你们服务,两位陛下。年轻的时候,我一天到晚都在干这类的事情。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