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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十二点三十五分

海拔八、八四八.一三公尺

我独自一人。

既没有以登山绳绑住彼此的绳友,也没有一起走在前后左右的伙伴。

我走在雪的棱线上。

像爬行般地走路。

风从右手边吹过来。

风势并不强劲。

连雪烟都扬不起的风。

就圣母峰棱线的风而言,等于没有的风。

绒布冰河末端一带的蓝天里,飘着几条像女人细发般的云。

在尼泊尔那一边一看到那样的云,就代表要变天了。

在这一边的话——

这一边?

根本没有这一边或那一边。

我走在棱线上。

不属于尼泊尔或西藏其中一个人类创造的区域,这里是连结天与地的交界的空中走廊。

珠穆朗玛峰的——

Sagarmatha的——

迈向圣母峰顶的一条雪的走廊。

多么壮丽的风景啊。

我的左右是一望无际的整个地面。

东西走向的绒布冰河。

数不清的岩峰。

山群。

也看得见洛子峰。

看得见从尼泊尔这一边仰望看过的那座雪和岩石的峰顶。如今,我走在比八、五一六公尺的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你能相信吗?我现在俯看着洛子峰顶唷!

你能相信吗?

喂。

没有答案。

答案是剧烈的喘气。

我一步步地接近。

朝比洛子峰更高的地方迈进。

群山之王。

这地上的王。

面向前方,只有圆润的白色雪峰,以及蓝天。

那里正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圣母峰顶。

我渐渐接近那里。

一小时走一百公尺。

还要走多久呢?

以膝盖拨开雪,向前跨步。

一步。

然后喘气。

为了走区区一步,要喘气好几次,然后再跨出下一步。

永无止境地反复那个动作。

反复那个动作,峰顶会在终点吗?

反复做这件事,就能抵达峰顶吗?

无氧。

单独。

想以这种状态爬圣母峰,是一种有勇无谋的行为吗?

并非想象羽生丈二一样,在冬天从尼泊尔那一边爬西南壁。

春天,从西藏这一边走传统路线。

自己只能走这条路线。

无法从尼泊尔登山。

因为被禁止入境。

所以,要从西藏。

就路线而言,从尼泊尔攀爬比较轻松。

相较于冬天的西南壁,就像是健行。

然而,就高度而言,尼泊尔和西藏一样。无论从哪一边爬,都要在同样的高度,呼吸同样稀薄的氧气。

好像稍微起风了。

风势好像渐渐增强了。

然而,别在意!

这里一年到头刮着风。

没有风反而是异常。

这条路线和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到达圣母峰顶时一样。

这是一九二四年,马洛里和厄文试图抵达峰顶的路线。

安伽林和岸凉子在六千五百公尺的基地营。

与两人道别,是在五天前。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会在基地营再见到他们。

在七千九百公尺的地点因暴风雪而躲进帐篷,原本预定在那里过一晚,结果却过了三晚。

写信寄给尼泊尔的安伽林,是在去年五月。

我想从西藏这一边无氧单独攀登圣母峰。要走的是传统路线。季节是春天。

我写道:请你务必协助我。

安伽林没有马上回信。

过了六月、过了七月、过了八月。

按照我的计划,能够信赖的雪巴族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对我而言,能够信赖的雪巴族就是安伽林。如果没有他的协助,这项攀登不可能办得到。

安伽林回信,是在九月之后。

我协助你——来自安伽林的信中如此写道。

安伽林写道:之所以晚回信,是因为我在犹豫。

我无法回答是要协助你,还是不协助你。我已经不想再在山上失去亲近的人了。然而,我下定了决心要协助你。假如你还没决定伙伴,我想当你的伙伴——信上如此提到。

接着,持续着训练体力和搜集资讯的日子。

将近一半的必需装备,是安伽林从尼泊尔那一边攀越朗喀巴山,用牦牛运到这里来的。

今年九月,爬上了卓奥友峰。

这趟登山,有安伽林扛着氧气同行。

我没有使用氧气。

我直接带着去爬圣母峰时自己可能会带去的粮食和装备,扛在肩上。

基本上,和羽生准备的东西一样。

一旦靠自己备齐一样的东西,就会明白羽生是如何一再拟定自己的计划。

和羽生攀爬时的不同之处,顶多是这次在装备中多加了一支滑雪杖。

并非要爬像西南壁那种岩壁,所以滑雪杖作为爬雪山的辅助道具,相当管用。

虽然安伽林以同行者的身分经常在身旁,但我自认为是单独行动,所以必需品全由自己拿,必须的事全由自己做。

在与爬圣母峰相同的条件下,去爬卓奥友峰八、二〇一公尺的山峰。如果兼有适应高度目标的这趟登山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十月就去爬圣母峰。

那是安伽林同意协助我时开出的条件。

九月,我达成了那项条件。

身体状况良好。

于是,在十一月挑战了圣母峰。

从西藏的定日进入绒布,用牦牛把行李从那里运上六千五百公尺的地点,设置基地营。

在那里等好天气,五日前从基地营出发。

但是,圣母峰比卓奥友峰更高了将近七百公尺。在喜玛拉雅山,如果一天可以上升的高度是五百公尺,第二天再往上爬即可到达圣母峰顶。

已经越过了八千六百公尺。

风势增强。

身在高空的风中。

挤出体力。

当时——

西南壁的途中更痛苦唷!

当时,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

然而,这次我累积了比当时更多的训练。也以同样的条件爬上了卓奥友峰。

但是,自己现在身在比那次爬西南壁时更高上许多的地方。高出了七百公尺。氧气更稀薄。不管怎么呼吸,都没有多少氧气进入肺中。

为何要爬呢?

为何要走呢?

你当时是为了反复这种痛苦的事,而下定决心的吗?

你究竟打算反复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呢?

就算攀登,就算登上峰顶,这也不是世界上头一遭。有好几个人在这个季节,无氧爬完了传统路线。

也有照片为证。

众所皆知的路线。

即使做这种事,也不会声名大噪。

也不会有赞助商。

散尽钱财,使用全部仅有的一点存款,你爬到了这里。

回去之后,这趟登山在日本会变成钱吗?

不会。

不会变成钱。

然而,我不是为了钱而爬。

哇,既然如此,你是为了什么而爬?

我是为了什么而爬?

我不晓得,不要问我!

我知道唷!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为了一再反复而爬。

一再反复?

没错,站上那座峰顶之后,你要怎么办?

站上之后,我要怎么办?

那样就结束了吗?

活着回日本,明明觉得再也不要来这种辛苦的地方,但是心又会开始不安分。

又会心痒难耐。

抽出登山的书,不知不觉间,又开始准备下一次登山。

我说的没错吧。

大概是那样没错。

就算站上那座峰顶,也不会有答案。

我已经知道了。

也不会捡到金钱或女人。

羽生应该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那,那家伙为什么爬呢?

为什么爬呢?

你问我,我问谁?

那种事情大概不重要吧。

为何登山呢?

羽生没有在寻找那种答案。

我也是。

那种事或许会说出口,但那是场面话。

对世俗和自己的场面话。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知道,自己去爬山,大抵不是为了寻找为何登山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为何爬山呢?

为何要去那里呢?

不晓得。

至少,我可以这么说!

我不晓得谁以何种方法站上了那座峰顶几次,但是对我而言是第一次。

对我而言,是第一次。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神话。

神话?

薛西弗斯的神话。

好像是希腊神话吧?

没错,你真清楚。

那也是登山的故事吧?

嗯。

薛西弗斯一面滚动大岩石,一面登山。

好像是吧。

因为那是天神赋予他的工作。

工作?

不,应该是惩罚吧。

那是命运。

没错,那就是薛西弗斯的命运。

滚动岩石,好不容易把岩石放在山顶。

于是,那颗岩石从山上滚下来。

接着,薛西弗斯又将滚下来的岩石搬到山顶。

于是,岩石又滚下来。

然后,薛西弗斯大概又会把岩石搬到山顶吧?

没错,永无止境地反复。

你也是如此。

我也是如此?

嗯,你和羽生都是如此。

羽生也是如此吗?

没错。

但是,你又如何?

我又如何?

不止你和我。

这世上有人不是薛西弗斯吗?

深町,你这不是在思考无聊的事吗?

因为身体痛苦,所以忍不住思考无关紧要的事。

不禁思考。

然而,即使思考,向前跨出脚步不是很了不起吗?

然而,一旦想太多,大脑就会变成一摊烂泥,而从鼻子流淌出来唷!

还有多远?

往上看——

往那么上面看也没有。

更下面一点。

噢,就在那里。

地面只有和我的头一样的高度。

雪的峰顶就在眼睛的高度。

纯白的峰顶就在那里。

然而,多么遥远啊。

最后的这段距离怎么也不会缩短。

还有十公尺吗?

别停下脚步!

快走!

坚定地。

走在雪上。

看见了。

我看见了!

是那个。

在那里看见了三脚架。

一九七五年,中国队为了正确测量而放置的三脚架。

喔。

我的眼睛已经比峰顶还高了。

还差一点。

噢——

有什么从我的屁股一带爬了上来。

爬上背脊。

爬上血管。

它慢慢地爬了上来。

是什么?

这是什么?

妈的!

不是还剩一点吗?

就剩一点了。

看见了。

看见了尼泊尔那一边。

看见了西谷的那道雪坡。

看见了洛子峰。

看见了努布峰。

看见了普摩力山。

令人目不暇给的风景一望无际。

身在风中。

风呼呼地拍打我的身体。

天好蓝。

我的头探向那片蓝天中。

头属于天空。

还有胸膛。

眼皮。

腰部。

膝盖。

好美。

多么美不胜收的风景。

我要加入这片风景。

粗大的东西穿透背脊,窜向脑门。

为何登山呢?

为何活着呢?

那种问题和答案都像垃圾一样消失,身体和意识穿透苍天。

膝盖频频颤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颤抖吗?

噢——

多么令人喜不自胜。

把左脚插进雪中,抬起右脚,然后放下右脚。

于是——

我踏上了地球。

2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日十点二十八分

海拔八千一百公尺

我走了多远呢?

应该已经从东北棱下降两百公尺了。

明明看四周就猜到位置,但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视野距离顶多二、三十公尺。

雪在雾中飞驰。

看着左手边的斜坡下侧,往斜下方爬去。这么一来,应该就会来到从东北棱往北坳下降的棱线。

如果今天之内能够抵达海拔六、九九〇公尺的北坳,总有办法。

因为假如粮食和燃料用完,安伽林就会从下面爬上来。

但是,假如弄错路线的话——

就是死路一条。

死神肯定等着我。

是那片卷云。

是那片云不好。

从峰顶开始下山,猛然惊觉,大量的云层冒到昆布峰的高空,正朝圣母峰靠了过来。

风势增强,云层覆盖头顶正上方时,开始飘雪。

在风雪之中下山。

因为如果不设法回到搭在八、三五〇公尺地点的帐篷,就会没命。

当时,之所能够设法回到帐篷,是因为留在雪上的足迹尚未消失。

在那里,在睡袋中听了一整晚风声。各式各样的幻听开始袭来。

总觉得一会儿有人在叫自己,一会儿有人前来造访,敲了敲不可能存在的门。除此之外,也听见了说话声和笑声。

也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和他们进行了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在讲什么的对话。

“深町啊。”

“深町啊。”

不要走。

不要回去。

他们甚至进入睡袋中,以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我。

我意识朦胧地和幻听及幻觉搏斗了一整晚。

几乎无法入睡。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交界变得模糊,我连井冈和船岛究竟属于哪里都搞不清楚。

明明看见了井冈和船岛的身影好几次,但唯独羽生的身影,哪怕是幻觉都没看见。

“羽生啊,出来!”

我也听见了自己那么说的声音。

“一旦现身,就会被我发现你死了变成鬼,所以你不现身,对吧?”

羽生啊,出来!

我办到喽——

虽然比不上你。

但是我征服圣母峰喽!

单独一个人。

喂,来喝酒啊!

我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在结冻的睡袋中,和自己内心的死者聊了一整晚。

早上——

风雪都没停。

以无线电对讲机和基地营的安伽林互相联络。

疲劳到达了顶点。

如果在这种高度再待一晚,就算天气转好,我大概也已经不能动了。

如今,还能动。

风雪都比不上爬西南壁时。

只剩下一餐能够吃饱的粮食。

马上就有了结论。

一口气吃掉能吃的粮食。

留下行动中能就口的粮食,其余的全部吃掉。

分秒必争。

不要在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多待一秒。

要继续走路,在今天之内抵达北坳。

下降海拔落差一千三百公尺。

如果再在这里过一晚,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再辛苦,也只能孤注一掷地下山。

“我要爬上北坳。”

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会拿着粮食、氧气爬上北坳,搭帐篷在那里等你。

“没问题。你一定办得到。我会在基地营准备好丰盛的火锅等你——”

凉子如此说道。

六千五百。

对于凉子而言,这是第一次经历的高度。

虽然经过训练,在卓奥友峰体验了五千八百公尺,但六千五百公尺并非轻松的高度。

凉子在那里等候。

“我一定会回去。”

我如此说道,开始准备下山。

必须尽量减少行李的重量。

把帐篷和睡袋都放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因为带回去也没用。

下山至北坳,有帐篷、有睡袋、有粮食。相差一千公尺,连空气也会变浓。

于是,我开始下山了。

锅具和瓦斯炉全部留下来。

只能抵达北坳。

那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下降多少了呢?

风从下方和雪一起吹上来,时而打旋。

尽管没有会把我从斜坡刮走的风,但是我知道,只要稍微停止动作,风立刻就会夺走我的体温。

左手的小指没有感觉。

即使用右手隔着手套握左手,被握住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像一般的石头。

只是结冻的棒状石头代替小指粘在手上而已。

这只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大概都没救了吧。

纵然活着回去,也得截肢。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要截肢几根脚趾。

走路。

一径地走路。

踏出一步,以那个姿势喘十下,然后再走下一步。

来时踩出的足迹,已经因风雪而消失了。

一片巧克力。

五片饼干。

我想吃下它们,而在岩石后面,从口袋拿出。

当我想戴着手套拿它们时,格外强劲的风从斜坡下方吹了上来。

那阵风,从我的手指抢走了巧克力。

巧克力被轻飘飘地吹到半空中,转眼间朝斜下方落下。

当我想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片巧克力时,另一阵风连饼干都从我的右手指尖夺走。

再迈出下一步之前,我在那里整整十分钟动弹不得。

绝望加深了。

因为行动中吃的粮食没了。

迈开脚步。

我踏出几近绝望的一步下山。

然后——

走了多久呢?

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好几次跌倒,然后爬起来。

自认为在走路,其实是用爬的。

明明自认为在走路,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蜷缩在雪中或岩石后面。

我蜷缩身体,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我如此告诉自己,挺起腰杆。

走路。

走几步路,然后蜷缩身体。

腰部没力了。

不但如此,连全身都没力了。

有时会燃起火一般的热情,前进一阵子。

尽管如此,顶多走十步。

到了第十一步,便蜷缩身体,喃喃自语。

“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我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对吧……?”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是啊。你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

听得见声音。

井冈在身边。

船岛在身边。

该休息了……!

来这边……!

“不行……”

我低喃道。

慢腾腾地站起来……

再一步。

再走一步之后。

这样能动的话,就再走一步。

然后,真的走不动的话,到时候……

所以,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

两步。

走到第三步,倒下、喘气。

喏,那里有岩石。

走到那块岩石——

抵达岩石。

然后又走到下一块岩石。

去那里休息吧。

可以稍微睡一下。

就算睡着,就此长眠不醒,那也无所谓。

饥肠辘辘。

必须一面动,一面摄取糖分。

然而,已经没有食物了。

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前方十公尺处的岩石。

在危险的斜坡上摔了两次跤。

没有顺势往下滚落,简直是奇迹。

抵达岩石避风雪,绕到岩石后面。

一下就好。

稍微睡一下吧……

于是,我在岩石后面看见了。

狭窄的岩棚。

一丁点的空间。

两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

那是两具尸体。

全身附着雪,变成了白色。

结冻了。

一具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然而,身形瘫软,好像背脊骨折似地,身体微微向前弯折,大小变成了将近身长的一半。

身上穿着什么呢?

并非近代的防寒衣物。

看似老旧的粗呢衣服。上面穿着大衣,脖子一带围着羊毛领巾。

从一旁的岩石底下露出来的是冰杖的杖头。

以这种打扮登山的,大概是一九二〇年代——而且是英国人吧。

那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名字浮现脑海。

乔治·马洛里。

是马洛里吗!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欧戴尔在这座东北棱最后一次目睹到的男人。

欧戴尔看到他从第一台阶前往第二台阶的身影,从此音信全无的男人。

不,也有可能是厄文。

然而,如果是厄文,他应该没有带冰杖。毕竟,厄文的冰杖,于一九三三年被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队发现了。

是马洛里吗!

而另一具尸体。

它死去不久。

身上穿的是火红的风衣夹克。

而且,我认得那个颜色。在相机的取景器中,最后看到的颜色。

“羽生……?”

我不禁出声。

是羽生丈二。

像三叶虫的化石一样,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两具人的遗体沉睡在这种高度。

从尼泊尔那一边攀登的羽生,为什么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种地方呢?

羽生为了防风,将自己的登山背包抱在腹部,把下巴靠在其上,然后抬起头。

而且,羽生竟然死不瞑目。

眼球冻结,脸上到处附着坚冰,但羽生睁开双眼,瞪视前方地死了。

羽生一直保持自己的意志,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为止。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种地方呢?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

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

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

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

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

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

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让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喽……

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

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复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喽。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N·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