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

一片漆黑是美丽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的,它紧贴着瞭望孔,遮蔽着尘世间现实状况中的一切情调。艾伯特·乔迪诺觉得没有一丝亮光,只消几分钟工夫就能使人的思想乱成一团糟。他有那么一种印象,仿佛在某一个无月之夜,闭着眼睛从万丈高峰上掉下去,穿过无边无际的漆黑太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最后,一滴汗珠流过他的眉毛,流进他的左眼,刺病了他。他摇晃一下,摆脱掉这种着魔状态,用袖子擦擦脸,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到面前的控制盘上,摸索着那些熟悉的、各种各样凸出的地方,直到手指碰到了要找的目标。随后轻轻地把开关向上一拨。

深海潜艇船壳外装着的灯发出闪烁的光芒,明亮的光带划破了永恒的黑夜。虽然光带两侧邻近的地方突然变成为蓝黑色,但是在光带直接照耀下浮游过去的小生物却反射出光芒,照亮了瞭望孔上下几英尺的地区。乔迪诺掉过脸,免得那块厚厚的有机玻璃蒙上水汽,重重地呼了口气,往后靠着柔软的驾驶员座椅。几乎整整过了一分钟,他才弯身向着控制板,使那艘悄没声的潜艇再度恢复了活动。他看着一排排仪表,直到颤抖着的指针的位置使他感到满意。他仔细察看着各个电路中的指示灯,看到它们都闪发着安全工作的绿色灯光,才重又接通塞福一号的电气系统。

他掉转座椅,懒懒地注视着通向艇尾的中央通道。对于国家水下和海洋局来说,它可能是世界上最新型、最大的研究考察潜艇,但对艾伯特·乔迪诺来说,他乍一见到它的时候,觉得它象是放在冰鞋上的一支大雪茄。

塞福一号不是造来和军用潜水挺进行竞赛的。它以实用为主。到海底进行科学调查是它的拿手好戏,它的每一平方英寸都可以利用,足以容纳下七个船员、两吨海洋研究的工具和装备。塞福一号不能发射一枚导弹,也不能以七十海里的速度在海洋中破浪前进,但是能完成其他潜艇所不敢做的工作:可以潜入海面以下二万四千英尺。可是乔迪诺从来也不曾十分放心过。他察看一下深度计,看到读数是一万二千五百英尺就不禁微微退缩一下。每下降三十英尺,每平方英寸就受到十五磅的压力,而且是以这个比率递增的。他心算一下,近似答案是每平方英寸所受压力是六干二百居,这又一次使他微微朝后一退,当时塞福一号原钛板做成的舱体外的红漆正经受着这样强大的压力。

“喝一杯新煮的咖啡怎么样?”

乔迪诺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奥马尔·伍德森毫无笑意的脸,他在这一次执行任务中担任摄影员的工作。伍德森正拿着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主阀门和电闸推进器五分钟以前就应该开动了。”乔迪诺说。

“对不起。哪一个混蛋关上了灯。”伍德森把杯子递给他,“都检查过了吗?”

“一切都好。”乔迪诺答道,“我让艇尾部分蓄电池休息一下。今后十八个小时里我们只用中央部分的。”

“我们降落下来的时候幸亏没有落到露头的岩石上。”

“你肯定是说笑话。”乔迪诺在椅子上坐进去一些,眯起眼瞄,没精打采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最近六个小时里,声纳没有发现过比棒球更大的岩石。这里海底象我的女朋友的皮肤一样平滑。”

这时候鲁迪·冈恩中校的上半身探进了驾驶员室。他又矮又瘦,一双大眼睛,上面架着一副玳瑁边的大眼镜,专心致志地从大鹰爪鼻子上面望出来,使他的样子象一只正要往下飞扑的、营养不足的猫头鹰。不过他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其实鲁迪·冈恩为人热情和善。在他手下干过事的人都非常尊重他。

“你们俩又聊上了?”冈恩宽容地微笑着。

伍德森装出严肃的样子:“还是老问题。他又在想念女朋友啦。”

“在这个漂浮着的小房间里度过了五十一天,连他的老奶奶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会原谅的。”冈恩弯身到乔迪诺身后,从瞭望孔里看出去。有几秒钟工夫,他看见的只是一种暗蓝的色彩,慢慢的才又看到了塞福一号下面海洋底上最高沉积层的红色淤泥。一个红得发亮的虾只有一英寸多长,一下子浮游着穿过光带,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真倒霉,我们不能出去走走。”冈恩说着后退一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能找到些什么。”

“跟你在莫哈维沙漠中央找东西一样,”乔迪诺烦恼地哼道,“绝对一无所有。”他伸手拍拍一只仪表,“虽然温度更低。到过华氏三十四点八度的特低温度。”

“这是值得游览的了不起的地方。”伍德森说,“但是你总不会愿意在这里度过你的黄金时代。”

“声纳上显出什么东西吗?”

乔迪诺向仪表板中央绿色的大荧光屏点点头。反射回来的地面图案是平坦的,“前面和两边都没有什么。侧面图象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摇晃了。”

冈恩疲倦地取下眼镜,揉揉眼睛。“行啊,两位先生,我们的任务差不多结束了。我们再驶上十个小时而后就浮上水面。”他几乎象条件反射似的,看看头顶上的仪表板,“母舰依旧跟着我们吗?”

乔迪诺点点头:“母舰就在那里溜达呢。”

他只要向发送器的颤动的指针看一眼,就知道那只母舰——一条水面供应船——正依靠声纳一直跟踪着塞福一号。

“跟它联系一下。”冈恩说,“向母舰发出信号,说我们将在上午九时开始上升。这样他们就有足够时间把我们弄上船,再在日落以前用缆绳拴住塞福一号。”

“我几乎已经忘记,太阳落山是怎么个样子了。”伍德森咕哝着说,“我可再也不想搞这种难受的深海耕地了。”

“谢谢上帝,已经快干到头了,”乔迪诺说,“在这个香肠似的潜艇里再关上一个星期,我都会向盆里的花木说话啦。”

伍德森看看他:“我们没有什么盆栽的花木。”

“你反正明白我的意思。”

冈恩微笑着说:“大家都该好好休息一下。你们俩干得很好。我们搜集的资料够实验室里的孩子们忙上好多时候。”

乔迪诺转身向冈恩,久久凝视看他,然后慢慢地说:“这可是一次奇怪的苦差使,鲁迪。”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冈恩说。

“我是说你手下的一班人配备得真够呛。看看你的那些人吧。”他向船尾正在工作的四个人一挥手。

他们是本·德拉默,细长个子的南方人,语声低沉,带着阿拉巴马土音;理查德·斯潘塞,矮个子,浅色头发的加利福尼亚人,老是咬紧牙齿吹口哨;萨姆·默克,这个人象华尔街的掮客,可以到处为家,已经完全市民化;还有亨利·芒克,整天耷拉着眼皮,沉默寡言的“机灵鬼”,他显然宁愿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在塞福一号上。

“船尾上的那一帮小丑,加上你伍德森和我,我们都是工程师,扳钳子拧螺帽的机械工人,没有一个有博士学位。”

“最初登上月球的人也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冈恩反驳道,“要改进装备,得靠扳钳子拧螺帽的机械工人来实地试验塞福一号的能力。下一次就让海洋学家们去驾驶好了。至于我们,这一次航行将作为一项伟大的科学成就记载下来。”

“我不是当英雄的料。”乔迪诺用大主教的说教口气声明道。

“我也不是,伙计。”伍德森补充道,“不过你得承认,这总比兜售人寿保险强得多。”

“他一点体会不到这里的戏剧性场面。”冈恩说,“想想看,你能给女朋友讲多少故事,想想看,你告诉她们,你在本世纪最伟大的海底探索中怎样精确无误地驾驶潜艇;这时候她们漂亮的脸蛋上会露出多么高兴的神情。”

“精确无误?”乔迪诺说,“那么你说吧,我为什么得在预定航线五百英里以外的地方来回转游着搞这项科学上的奇迹?”

冈恩耸耸肩膀:“这是命令。”

乔迪诺瞪眼看看他。“我们本来应该在拉布拉多海底。可是桑德克海军上将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了我们的航线,让我们在纽芬兰海底大沙滩以外深海平原上到处乱转。真是莫名其妙。”

冈恩神秘莫测地微微一笑。大家缄默了好一会儿。不过冈恩毋需特别敏感也猜得出大家心里有些什么疑问。他敢肯定,他们想到的正是他想着的事情。

他们跟他一样,思想上也回到了三个月以前,离这儿两千英里以外华盛顿特区的海洋局总部里,海洋局局长詹妈斯·桑德克海军上将当时正在详细说明十年里最不可思议的这次海底活动。

“他妈的。”桑德克海军上将嚷嚷着说,“要是我能跟你们一块儿去,我一年不拿工资也愿意。”

乔迪诺心里想,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和桑德克比较起来,连埃比尼泽·斯克罗吉都象是花钱如流水的烂水手了。

乔迪诺舒舒服服地坐在大沙发上,听海军上将介绍情况,一面抽着一支大雪茄,懒洋洋地吐出几个烟圈。雪茄烟是他在大家聚精会神看一幅大西洋挂图的的候,从桑德克的大书桌上的烟盒里顺手拿来的。

“嗯,就任这儿。”桑德克再一次用指示棍重重地敲敲地图,“洛拉莱急流。它起源于非洲西端,顺着大西洋中部山脊往北流,然后在巴芬岛和格陡兰之间向东拐弯,最后在拉布拉多诲消失。”

乔迪诺说:“我没有得过海洋学的学位,海军上将,不过看来洛拉莱象是和海湾流汇合在一起的。”

“不见得。海湾流是表面水流。洛拉莱却是全世界海洋当中最冷最深的水流,平均深度为一千四百英尺。”

“那么洛拉莱是在海湾流底下横穿过去的。”斯潘塞温和地说。这是他在情况简介会上的第一次发言。

“这么说倒象有点道理。”桑德克停顿一下,和善地微微一笑接着说,“海水基本上分为两层,一是表面层或者上层,它被阳光晒热,又被风吹得上下翻滚;其次是又冷又非常稠密的下层,它包含中部、深部和底部的海水。两者从来不会搀和在一起。”

“听来这件事又单调又可怕。”芒克说,“哪一个心怀恶意而又有幽默感的人,却用莱因河上引诱船夫触礁的女妖的名字来称呼这个急流,光凭这一点,它就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桑德克怪模怪样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狞笑:“先生们,你们得习惯听这个名字,因为我们就要到洛拉莱的肚子里待上五十天。你们要到那里去五十天。”

“干什么?”伍德森挑衅地问。

“洛拉莱急流考察队,顾名思义就得干那件事。你们要驾驶深水潜艇,在达喀尔海岸西北五百英里处潜入海底,顺着急流作水下巡航。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检查试验这艘潜艇和它的装备。如果没有什么故障,不必中止航行的话,你们应该到九月中旬在拉布拉多海中心附近浮出水面。”

默克轻咳了一声:“没有哪一般潜水艇在那么深的地方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你想打退堂鼓吗,萨姆?”

“嗯……不是的。”

“这是个自愿参加的考察队。没有人拧着你的胳膊强迫你去。”

“干嘛叫我们去呢,海军上将?”原来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的本·德拉默抬起他的瘦削的上身,“我是海洋工程师。这个斯潘塞是装备工程师。默克是计算机专家。我不明白哪儿用得着我们。”

“你们都是本行业的专业人员。伍德森还是个摄影师。塞福一号上有好多摄影系统。芒克是局里最优秀的仪器装配员。你们要在鲁迪·冈恩的领导下工作。他差不多在海洋局的每一艘考察船上都当过船长。”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乔迪诺说。

桑德克瞪着眼睛看着乔迪诺叼着的雪茄,认出是自己的雪茄烟,就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可是后者只当没有看见。“你是局里工程处的助理处长,这个任务由你总负责。你还能在驾驶方面起点作用。”

乔迪诺调皮地笑着也瞪了他一眼:“我的驾驶员执照是驾驶飞机的,不是驾驶潜水艇的。”

海军上将的身体微微一震:“你得相信我的判断能力,行吗?”桑德克冷冷地说。“何况最要紧的是你们这些人,是我目前手边最好的一班人。你们都参加过波弗特海考察队。你们都有丰富的经验,聪明能干,都是有案可查的。你们会管理一切仪器,凡是已经发明的一切海洋仪器,你们都会使用。你们搞回来的资料让科学家去分析。还有,我已经说过,你们当然都是自愿参加的。”

“当然。”乔迪诺应声说道,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桑德克回到他的书桌后面:“你们后天就在我们基韦斯特港大楼中集合,开始程序训练。佩洛姆航空公司已经用这艘潜挺进行过广泛的潜水试验,因此,只要求你们熟悉仪器装备,以及考察中怎样做实验。”

斯潘塞从牙缝里吹了一下口哨:“航空公司?老天爷,他们知道怎样设计深海潜艇吗?”

“你尽可以放心。”桑德克耐心地说,“佩洛姆十年前就把宇宙航行技术转用到潜艇上了。从那以后,他们建造了四个水下环境实验室,还给海军造了两艘潜艇,造得非常成功。”

“但愿他们把这一艘也造得很好。”默克说,“到了一万四千英尺深发现它漏水,那可得急死我了。”

“你是说吓得拉不出屎了吧。”乔迪诺喃喃地说。

芒克擦擦眼睛,看着地板,好象在地毯上看到了海底似的。他又开口说话了,但说得很慢:“这次航行真是必要的吗,海军上将?”

桑德克庄严地点点头:“是必要。海洋学家们需要洛拉莱水流型式结构图,来提高他们对深海水环流的知识。相信我吧,这次任务跟第一次载人绕地球轨道飞行一样重要。除了试验世界上最先进的潜艇以外,你们还要用目测画出人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一地区的地图。别再怀疑了,凡是科学上已有的一切安全设备塞福一号上都有了。我个人保证你们这次航行一定又舒适又安全。”

乔迪诺懒懒地思索着:他随口说说是容易的,反正他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