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兰姆对那个笑脸相送的女服务员微笑着走出美国航空公司的喷气机,准备走四分之一英里到洛杉矶国际机场的临街入口处。他终于走到了前门厅,而且不象唐纳那样向二号口租车。他宁愿和一号口打交道,签名向赫茨租来了一辆林肯牌汽车。他拐弯进入世纪大道,驶过几个街区就上了坡道,往南驶上圣迭戈高速公路。这一天晴朗无云,烟雾特别的淡,隐隐能够看见马德雷山脉。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公路的右边车道上悠闲地行驶着,而当地的大量汽车,根据林肯汽车的速度判断起来,在以时速七十五至八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而去,照例不理会公告上规定的五十五英里最高时速。他很快就把长滩附近托兰斯化工厂和石油井架抛在后面,进入了辽阔无垠的奥林奇县,到那里地面突然变得平坦,出现了无穷无尽栉比鳞次的房屋。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才驶到岔道,拐弯进入了“安乐世界”。这是个田园诗般的地方,高尔夫球场、游泳池、马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公园地区骑着自行车的晒成棕褐色的老年市民。

他在大门口停下车,一个穿制服的老年看门人查问几句后让他进去,并且详细说明怎样到达阿拉贡街261-B。

这是一座别致的小型两层房屋,端端正正地座落在山坡上,面对着一个非常整齐清洁的公园。

西格兰姆把林肯车靠着人行道停下,走过满是玫瑰丛树的小院子,按了按门铃。

门打了开来,他也就不再担心了:艾德林·霍巴特肯定不是那种老糊涂。

“西格兰姆先生吗?”声音柔和而愉快。

“是的。雷巴特夫人吧?”

“请进屋。”她伸出手。她的握手和男人一样有劲:“天哪,七十多年来谁也没有找过我。我接到你的长途电话说到杰克,我惊奇极了,几乎忘了吃多种维他命。”

文德林身材矮胖,虽然身上多长了几磅肉,但是举动依旧灵活。每说一句话,她的蓝色眼睛似乎总是笑眯眯的,脸上也一直露出热情而温和的神色。她是大家理想中可爱的白发小老太太。

“我觉得你不象是需要吃多种维他命的人。”

她拍拍他的手臂:“这句话如果算是奉承我,我就收受了。”

她领他走进一间布置雅致的起居室,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进来坐吧。你在这里吃中饭,好吗?”

“要是不麻烦的话,我感到荣幸。”

“当然不。伯特到高尔夫球场玩儿去了,我乐意有人陪我。”

西格兰姆抬眼看看她:“伯特?”

“我的丈夫。”

“可是我一直以为……”

“还是杰克·霍巴特的寡妇,”她天真地微笑着,代他说完那句话,“其实我在六十二年前成了伯待伦·奥斯汀夫人。”

“军方知道吗?”

“我的天,知道。我早就写了几封信结陆军部,把我结婚的事通知他们。但他们的回信客气得很,不表示什么意见,还一直寄来支票。”

“即使你重新结婚了还寄来吗?”

艾德林耸耸肩:“我不过是个凡人,西格兰姆先生。干吗跟政府争论。他们硬是要寄钱给我,谁会去说他们发疯了?”

“一笔小小的收入。”

她点点头:“我不否认,特别是你把杰克死时我收到的一万美元也算在内的话。”

西格兰姆倾身向前,眯起眼睛:“军方付给你一万美元作赔偿?在一九一二年,这不是太多了一点儿吗?”

“那时候我比你加倍惊奇都不止哩,”她说,“是的,在那时候这些钱算是小小的一笔财产了。”

“有过什么解说吗?”

“一点没有,”她回答,“隔了那么多年,我合上眼还能看到那张支票。光是写明‘付给遗孀款项’,而且支票是开给我的。就这么回事。”

“也许我们可以从头谈起。”

“从我遇到杰克的时候起?”

西格兰姆点点头。

她向着远处看了一会儿。“我在一九一○年可怕的冬天里遇到杰克。那是在科罗拉多州的利德维尔,我刚满十六岁。我的父亲因商业上的事出差去矿山,想调查一下是不是可能对一些矿区土地进行投资。因为那时已快到圣诞节,我的学校放几天假,他大发慈悲把妈妈和我也带了去。火车勉强驶到了利德维尔站,四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正在袭击科罗拉多的高原地区。这次暴风雪长达两个星期,请相信我,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尤其是你得考虑到利德维尔海拔在一万英尺以上。”

“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来说,这一定是相当惊险的。”

“就是。爸爸在旅馆门厅里踱来踱去,象是掉在陷阱里的一头公牛,妈妈只是坐着发愁,我却觉得暴风雪真是妙极了。”

“那么杰克呢?”

“有一天,妈妈和我挣扎着穿过街道到百货店去。气温是零下二十度,时速五十英里的风猛烈地刮来,这可真是一段苦难的路程。那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了一个蛮横的彪形大汉,把我们俩一手夹着一个,踏过积雪,放在百货店门口,你说有多鲁莽就多鲁莽。”

“他就是杰克?”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就是杰克。”

“他的样子怎么样?”

“他是大个子,身高六英尺多,胸部显得更宽。他从小在威尔士矿山里干活。不管什么时候你从一英里外看一群人,就可以一下子认出杰克来。他是唯一头发和胡子红得发亮,而且老是放声大笑的人。”

“头发和胡子都是红的?”

“是的,他对于自己与众不同感到很骄傲。”

“谁都喜欢老爱笑的人。”

她爽朗地笑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当然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在我看来,杰克象是一头大野熊。他决不是使年轻姑娘神魂颠倒的那种人。”

“可是你嫁了他。”

她点点头:“在暴风雪期间他老陪着我,第十四天上,太阳终于冲破云层的时候,我接受了他的求婚。爸爸妈妈当然非常烦恼,但是杰克也把他们争取过去了。”

“你们婚后的时间不长吧?”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一年以后。”

“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小天使失踪的那一天。”这句话多半是叙述而不是提问。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她避开他的目光,激动地看着厨房,“我的天,我得替咱们准备一下中饭。你一定饿了,西格兰姆先生。”

但是西格兰姆一本正经的神情消失了,他突然兴奋起来,眼睛炯炯发亮:“小天使事件发生后你得到过杰克的信息,是不是,奥斯汀夫人?”

她似乎缩到了椅子的垫子底下去了。她的和善的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明白的。”他柔声说道。

“不……不,你搞错了。”

“你怕什么呀?”

现在她的两手发抖了:“凡是我能够说的都告诉你了。”

“还有,还有好多呢,奥斯汀夫人。”他伸手握住她的两手。“你怕什么呢?”他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宣誓保密。”她咕哝着说。

“你能解说一下吗?”

她迟疑地说,“你是替政府办事的人,西格兰姆先生。你知道什么叫保密。”

“是谁?是杰克吗?是他让你不说的吗?”

她摇摇头。

“那么是谁?”

“请相信我,”她恳求道,“我不能跟你说……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说。”

西格兰姆站起身,向下看着她。她似乎一下子变老了,她的老人皮肤上的皱纹也显得更深了。她仿佛往后缩到一个壳里。需要用一种温和方式的休克疗法才能使她说出来。

“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奥斯汀夫人?”

“当然行,最近的电话分机是在厨房里。”

过了十分钟,耳机里就传来了熟悉的语声。西格兰姆迅速说明情况,并提出一个要求。随后他转身向着起居室:“奥斯汀夫人,你能不能到这里来一下?”

她怯生生地走到他的身边。

他把耳机交给她。“有人想跟你说话。”

她小心地从他的手里接过耳机。“喂喂,”她嘟囔地说,“我是艾德林·奥斯汀。”

在短促的一刹间里,她的眼睛中露出惶惑的神色,而后慢慢转变为真正的惊异。她不停地点头,什么也没说,恰如电线上传来的声音就在她面前说话似的。

最后,那边的独白说完了,她也挤出一两句话来:“是的,先生……我一定照办。再会。”

她缓慢地放好耳机,象被鬼迷住似的怔怔站了一会儿:“那……那真的是美国总统吗?”

“是的。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核对。打个长途电话给白宫。一有人接就叫格雷格·柯林斯听电话。他是总统的侍从长。刚才我的电话就是由他转叫的。”

“你倒想想看,总统要求我帮助他。”她茫然摇摇头,“我不能相信真的有这种事。”

“是真的,奥斯汀夫人。请相信我,你告诉我们关于你的第一个丈夫和他死时奇怪情况的任何消息,都对国家大有好处。我知道,这么说听来象是老生常谈,可是……”

“谁能拒绝总统的要求?”她的脸上又现出了甜蜜的笑容。

艾德林的两手再也不抖了。她已经恢复平静,至少外表上是如此。

西格兰姆挽看她的手臂,温和地扶着她回到起居室的椅子那里:“现在请你把杰克·霍巴持和乔舒亚·海斯·布鲁斯特的关系说一说。”

“杰克是爆破专家,一个爆破工,是矿山里最出色的瀑破工之一。他熟悉炸药,就象铁匠熟悉自己的炉子一样。因为布鲁斯特决心只请最好的工人组成他的采矿班子,所以老是雇杰克去搞爆破。”

“布鲁斯特知道杰克结婚了吗?”

“你这句话问得怪。我们在博尔德有一间小屋子,离矿山很远,因为杰克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有妻子。他说,矿山工头不肯雇用结了婚的爆破工。”

“那么布鲁斯特雇他到小天使搞爆破的时候,当然不知道杰克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报上登着的那些消息,西格兰姆先生,但是杰克从来没有踏进过小天使矿,班里其余的人也没有。”

西格兰姆把椅子拉近一些,他们的膝盖都几乎碰着了。“那么这次灾难是个骗局。”他语声沙哑地说。

她抬眼一看。“你知道……你知道这件事?”

“我们怀疑,可没有证据。”

“如果你要的是证据,西格兰姆先生,我可以给你。”

她一扭肩膀不让西格兰姆扶她,就起身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抛回来的时候捧着一个旧鞋盒,尊敬地把它打开。

“杰克要进小天使矿之前一天,他带着我到丹佛,我们买了好多东西。他给我买了漂亮的衣服、首饰,在城里最好的饭店里请我喝香槟。我们一起在棕宫旅馆的蜜月套房里过了最后一夜。你知道这个旅馆吗?”

“我的一个朋友此刻就住在那里。”

“到了早晨他对我说,要是听到或者看到报上说他在矿山出事时死亡的消息,用不着相信,他要因公到俄国的什么地方去几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说,我们会做梦都想不到的那么富。后来他又说了些事情,我可一点都不明白。”

“什么事?”

“他说法国人非常小心,这件事办完以后,我们就住到巴黎去。”她的脸上露出梦幻般出神的样子。“早上他就走了。他在枕头上留下一张条子,只是说‘我爱你,艾德。’还有一个信纸里面放着五千元。”

“你想这笔钱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那时我们在银行里只有五百来元。”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得到他的信吧?”

“不。”她把一张褪了色的明信片递给西格兰姆,明信片的正面是巴黎铁塔的彩色照片。“这是一个月后寄来的。”

亲爱的艾德,这里老下雨,啤酒也糟糕透了。

我很好,别人也是这样。

别发愁。你该知道我根本没死。

你知道的人

这显然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写的字。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一日,巴黎。

“一个星期后寄来了第二张明信片。”艾德林说着把它交给了西格兰姆。

这上面印着的是圣心教堂,但邮戳上的地名却是勤阿弗尔。

亲爱的艾德,我们正动身去北极区。在一段时间里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封信。要勇敢。法国佬对我们不错。吃得好,乘的船也好。

你知道我是谁

“你肯定这是杰克的笔迹?”西格兰姆问。

“绝对。我还有一些杰克的其他文件和信。你要的话可以比较一下。”

“不必了,艾德。”她听到叫她的爱称,不由得微笑一下,“还有别的信吗?”

她点点头:“还有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杰克一定在巴黎买了一些有图的明信片。这一张上面印的是圣心教堂,但在一九一二年四月四日子苏格兰阿伯丁寄出的。”

亲爱的艾德,这是个可怕的地方,也冷得可怕。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能活下来。要是我能设法把这封信寄到你的手里,有人会照顾你的。

上帝祝福你。

杰克

旁边是另一个人的笔迹写道:

亲爱的霍巴特夫人。我们在一次风暴中失去了杰克。

我们给他举行了基督教仪式。我们感到遗憾。

弗·霍

西格兰姆拿出那一班人的名单,那是唐纳在电话中告诉他的。

“弗·霍一定是弗农·霍尔,”他说。

“是的,弗农和杰克是好朋友。”

“这以后又出了什么事?是谁让你宣誓保密的?”

“大约两个月之后,我想是六月初,有一个帕特曼或者帕特摩上校,我记不得究竟叫什么,到我在博尔德的屋于里来告诉我,小天使矿事件之后我和杰克的接触一点不能泄漏出去,这一点非常要紧。”

“他说明任何理由吗?”

她摇摇头:“没有,他只是说我保持静默有利于政府,随后给了我一万美元的支票就走了。”

西格兰姆深深的坐在椅子里,好象压在肩上的一块大石头已经取了下来似的。失去的那些矿石价值十亿美元,看起来,这位九十三岁小老太太似乎不可能掌握它的埋藏处的锁钥,但事实上她确实掌握了。

西格兰姆看着她微笑一笑:“你请我吃中饭,现在我觉得这是太好了。”

她也笑了笑,他看到她的眸子里现出调皮的神情:“杰克常常会这么说,让中饭见鬼去吧。我们先喝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