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星期五

“夜幕降临了,渐渐黯淡的夕阳穿透屋外的树木,投射出一大片阴影,使得房间也变暗了。此时,维勒莉·丹泽正在房间里看材料。昏暗的暮色与房间里明亮的铬黄家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客厅的东西两面墙全是单一的白色。但是旁边的那道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整齐摆放着数以百计的书。书脊颜色各异,与在丹泽的椅子对面挂着的马克·罗斯科画像十分的协调。到访者如果从这个房间走到其他房间,一定会诧异自己是否走到了另一个人家。每个房间装修的风格都不尽相同。包豪斯现代风格、乡村怀旧风格、维多利亚风格、地中海风格、还有殖民地风格——丹泽的住宅应有尽有,这使得住在里面的人不会因为单调的风格而产生厌倦之感。

“这个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她一边咕哝着一边走去打开了落地灯。丹泽教授把她手头上的文章放到一旁。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哈佛大学一位年轻的社会学家。她并不喜欢用弗洛伊德的学说,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官僚决策。她认为这样太过肤浅了。

“委员会里有人来自社会学吗? ”她在想。为了找出答案,她又一次打开了文件夹。里面有克莱格院长的备忘录,备忘录里有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的人员构成名单。当然,丹泽自己也在其中。她瞥了一眼委员会的名单,突然想到了奥利弗·吴被克莱格从他们系里挑了出来。

“也许吴教授会支持自己系里的候选人的。”丹泽在想。她知道推荐到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的候选人都已经经过所在系的严格审查了。每篇文章,每本书,每篇评论,通常还有尚未出版的论文,都有系里同事的评论——甚至还不单单有这些评价,同时还有来自哈佛以外的权威人士的评估。

只有那些由于个性、意识形态、方法论不同而分裂的系选出的晋升候选人,才不会得到同领域高级教员的一致支持。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如果一个德高望众的教授对某个候选人投反对票,那么那个候选人的名字就差不多可以划掉了。丹泽私下里并不认识吴教授。但是她从他的名声就足以推测出:如果吴教授不喜欢某个低级别教员的工作,那么这个人就没有一点留任的机会。

但是吴教授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所采用的策略有些拜占庭风格。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的委员比他系里的同事有更大的优势来决定一个低级别教员的命运。在系里进行商讨时,吴教授是不会耍手段的。他要和这个候选人的支持者,甚至是候选人,保持良好的关系。然后他就可以泰然地在院长的委员会中施加很大的影响了。虽然他的话很有分量,但是为了更加保险,会议记录和吴教授对其他委员的影响都会保密的。

但是丹泽不会理睬社会学系的同事们对此事的态度,她知道自己会投这个候选人反对票的。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尝试。它将宣称作者在作品中大量地、错误地运用了弗洛伊德的权威。丹泽很快写下了她的评语,她想把这个年轻的学者赶出剑桥城去。

看了一整天了,丹泽教授有点疲惫了。她决定再看一个候选人的文件夹,然后就休息一会儿,准备吃晚饭。“还是选个最少的来看吧。”她一边低声说,一边弯下腰到地板上去了。上面堆放了每个候选人的作品以及推荐信。还有一摞这样的材料等着她看呢。她很快便找出了最少的一份材料。

“就这么点东西呀。这够让人做出评判吗? ”她把文件夹放到膝盖上,心里开始有点怀疑了。这个心理学家明白页数的多少是不会成为判断的依据的。很不幸呀! 她叹了口气——在做出决定前要看那么多的材料。但是,这份材料数量之少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候选人是经济系的。那可是哈佛最强的系之一呀。

他们所支持的候选人,比起来自那些不那么胸有成竹的系的候选人应该要更胜一筹。

“丹尼斯.戈森。”出乎丹泽的意料,晋升候选人中竟然有她认识的其他系的人。这人是丹尼斯·戈森——多么令她为难呀! 她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仰靠着椅背,回忆起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夜晚。也许她不应该参加这个个例的商议。但是她为什么要避嫌呢? 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她和戈森的关系。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可能的嘛。在一个像哈佛这样的机构里,作为一个高级教员,你就需要对自己的学科做出巨大的贡献。这当然就会妨碍你和其他专业的人进行社会交往。虽然已经在这里教了15年的书,但是和丹泽较有重要社会关系的、非心理学系的教员不会超过10个,甚至她用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丹泽认识其他系的未被聘用的教授的可能性更小。在常春藤联盟( 美国东部有高度学术水平和社会声誉的名牌大学的通称) 里,社会等级决定了一个人的地位。未被聘用的教授是这个等级体系中的不可接触者。虽然没有印度的“不可接触”那么严重,但是瓦解这种社会结构也需要一个像圣雄甘地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戈森的文件夹里夹有六篇简短的文章的复印本,还有一封经济系系主任的信。信中概述了戈森的高级职员同事们对他工作的评价。文件夹最后是三个不在哈佛任教的经济学家的回复信件。他们受邀评价了这个候选人的资历。

出于习惯,维勒莉·丹泽首先看的是那三位经济学家的来信。这些来信都不约而同地很有说服力。但是丹泽并没有让这些信件左右了自己的判断。借鉴了自己所在系的做法,她知道不能仅凭外界的赞扬来做出判断。各个系不会随便交来这些受邀的高级学者的来信。相反,上交的信是经过仔细筛选的。他们上交的只是和掌控院系的那些人意愿一致的回复。

接着,丹泽浏览了一下经济系系主任伦纳德·考斯特写来的那封冗长的信。这封信直接概括了每位在职教授对戈森的看法,还特别提到了戈森专业领域里的一部分专家的看法。这些看法无一例外都是正面的、积极的。

丹泽打算看的第一个复印本的封面是深红色的。看得出这是来自美国一家最主要的经济杂志的评论。她先看了一下结论,然后看了看前面的等式。

“丹尼斯真的相信人们会这样表现吗? ”维勒莉‘丹泽低声地念叨着。到现在,这堆相对较少的文件她已经看完一半了。它们的模式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在每个案例里,戈森都认可了一种对人类的评价。这些评价与现代心理学研究所得知的人性是矛盾的。对于心理学家来说,人是复杂的,并受许多相互矛盾的动机的驱使。荒诞无稽的动机也会决定一个人的行为,这是多么无情的逻辑。

另一方面,戈森所有的工作都以这样一个假说作为前提:人们做一切事情时,头脑中仅有一个目标。而丹泽认为这个目标就是一心一意地追求幸福。这就是她不能苟同这个年轻学者作品的地方。

维勒莉·丹泽自己的专业研究涉及的是天才儿童的心理行为。她是俄罗斯心理学家维高斯基的学生。她曾经写过一本名为《天才的灵感与热情》的书。现在这本书已经成为了这个领域的权威著作。在她职业生涯的大多数时间里,她每个周一、周三和周五都要见一些从波士顿一剑桥地区挑选出来的头脑最聪明伶俐的孩子。她向家长介绍说,她的目的是要让他们的儿女畅游书本和思想的世界,而且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在学校里不可能接触到的。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观察这些天才儿童在超前学习微积分、统计推理和音乐原理时所表现出来的学习模式和刺激一反应过程。但她并没有把这个目的告诉家长们。

丹泽相信,通过研究儿童,可以了解成年人的思维方式。

她很早就得出结论:通过研究这些最棒的、最聪明的孩子,人们可以了解成年人行为的最高级形式。毕竟,成年人就是长大了的孩子。

丹泽临床研究的孩子很谦虚却又充满自信,很纯洁却又有点狡猾,很有才气却又不失天真,很活泼而且有点任性,毫无印记但却易受影响。他们既可能受莫扎特的影响,也可能受麦迪森大道合唱团的影响。虽然感觉敏锐,但是他们也经常陷入困惑。

丹泽想像不出来用戈森那如同电脑般机械的理性观点该如何解释这些天才儿童的思想过程和他们日后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维勒莉被激怒了。她向冰箱那边走去,以缓和一下情绪。

不过,这个杰出的心理学家的愠怒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一点从她的腰围就可以看出来。在晚饭前吃点点心吧。她想着想着就直奔厨房而去了。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了面包,美乃滋,还有火鸡片。

‘她很快地把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然后拿了一听可乐,迅速回到了桌子旁,继续看戈森的作品。

“学经济的人,”她哼道,“又来了。这个算得上是社会科学家的人在作品中又提到了托尔斯坦·凡勃伦对欢乐与痛苦转变的快速计算。”她在想为什么学经济的人做出的讽刺结论不足以结束种种嘲讽呢。毕竟凡勃伦自己还是学经济的呢。她吃完了三明治,也喝完了可乐。

她自己在心理学中的研究领域是很早以前从功利主义的根源分叉出来的。现在,没有哪个现代心理学家会相信人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的功用。丹泽认为,功用就是对幸福、快乐、满足或一些类似感情的旧统称。这个术语是没有内容的。不论你做什么,你可能都是在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功用。

你是亲吻你的丈夫还是欺骗他呢? 你是宠爱你的小狗还是斥责它呢? 你是买一辆新的劳斯莱斯还是开旧的雪佛兰呢? 这都没关系! 你所选择的是最能使你开心的。我们为什么说它最能使你开心呢? 因为那是你的选择呀。你为什么要选择它呢? 因为它能让你开心嘛。对于一个像丹泽这样的心理学家来说,这是一个循环推理。它仅仅是一个不断重复的理论。经济学家仅仅指出了人们所做的是他们要做的。

维勒莉.丹泽要做她应该做的事情了。一张便条别在了戈森的文件夹上。便条非常简短,只有三个字:反对票。当她把这堆材料放回地毯上,和其他候选人的文件夹搁一块儿时,她嘀咕着,“丹尼斯·戈森先生,在天上和地上,比起你的哲学梦想来,还有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