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奥加莱夫给埃米尔带来了一支大军。这些骑兵和步兵都参加了夺取鄂木斯克的战役。伊万·奥加莱夫没能攻下内城,——大家都还记得这点——,省长和驻军都躲在里面,伊万·奥加莱夫决定放弃,因为他不想耽误夺取东西伯利亚的行动。他在鄂木斯克留下了足够的守军,然后带着部队出发了,在途中与攻下科利凡的部队会合,一起投到了费奥法的麾下。

伊万·奥加莱夫的部队在军营前哨停了下来。他们没接到扎营的命令。按他们首领的计划,他们大概不会停留,而是继续前进,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重镇托木斯克,此城自然会成为未来行动的中心。

除了士兵以外,伊万·奥加莱夫还带来了大队的俘虏,有俄罗斯人,有西伯利亚人,分别是在鄂木斯克和科利凡俘获的。这些不幸的人没有被带到俘虏营去,因为那里已经盛不下了,他们只能在前哨待着,没有遮蔽,几乎没有食物。费奥法-可汗会如何处置他们呢?等待他们的是囚禁在托木斯克,还是鞑靼首领所擅长的血腥屠杀?这就只有反复无常的埃米尔自己才知道了。

从鄂木斯克和科利凡一路行来的大军还带着大批的乞丐、盗贼、商人和波希米亚人,他们通常组成行进大军的殿后。这些人长年尾随军队过活,他们一过,东西就差不多都抢光了。所以必须赶在他们前头,哪怕只是为了保证军队的补给。伊希姆河与鄂毕河流经之地被劫掠一空,什么也没剩下。鞑靼人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沙漠,俄罗斯人要过去就得费一番力气了。

在这些从西部省份来的波希米亚人中,有一队茨冈人,他们曾一直跟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到了彼尔姆,桑珈也在其中。这个野蛮的女间谍,伊万·奥加莱夫的忠实走狗,一刻也不离开主人。曾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在俄罗斯的下诺夫哥罗德市府密谋。翻过乌拉尔山后,他们分开了几天,伊万·奥加莱夫很快到了伊希姆,桑珈一伙则经由省份南部向鄂木斯克进发。

不难明白这个女人给伊万·奥加莱夫带来多大的帮助。在她手下的波希米亚女人的协助下,她无孔不入,什么都打听得到,然后汇报给主子。伊万·奥加莱夫对被占区最中心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有千百双眼睛,千百只耳朵为他服务着。再说他为这给他带来巨大好处的侦察工作所付的报酬也是丰厚的。

桑珈曾被牵涉进一个很严重的案子,是俄罗斯军官伊万·奥加莱夫救了她,她从未忘记他的恩情,并全身心地献身于他。伊万·奥加莱夫一叛变就想到了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的好处。不管他下什么样的命令,她都照办。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比感激更为强烈。使她成为叛徒的奴隶,一流放到西伯利亚就开始效忠于他。桑珈这人最适合做心腹和同谋,她无国无家,看到伊万·奥加莱夫把侵略者引到西伯利亚,她反而很高兴能以流浪者的身份服务于侵略者。除了本民族与生俱来的狡黠之外,她还具备极为旺盛的精力,从不知宽恕和怜悯为何物。她的野蛮残忍足以与阿巴什印第安人或安达米亚人相提并论。

桑珈与其他茨冈人一同到达鄂木斯克与伊万·奥加莱夫会合之后,就一直待在他身边。米歇尔和玛尔法·斯托戈夫见面的情形她也得知了。关于沙皇信使的事她也听说了,并和伊万·奥加莱夫一样地忧虑。现在玛尔法·斯托戈夫成了俘虏,桑珈本想去折磨她,用红肤人的计谋,逼她说出秘密。但是伊万·奥加莱夫认为让这个西伯利亚老妇开口的时机还未到,桑珈应该等待,她也的确这么做了,时刻紧盯着玛尔法,而后者对此并无党察。桑珈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监视她,企图听到她口中吐出“儿子”这个字。不过到目前为止,玛尔法·斯托戈夫始终不动声色,桑珈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军号一响,鞑靼炮兵司令和埃米尔的马匹总管便带领一队威武的乌兹别克骑兵来到营门,欢迎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

双方见了面,鞑靼官员向伊万·奥加莱夫致以最崇高的敬礼,邀请他一起到费奥法-可汗的帐篷里去。

伊万·奥加莱夫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冷冷地还了礼。他衣着极其简单,出于一种不合时宜的骁勇,他依然穿着俄罗斯军官制服。

他重又牵上马,走进营地大门。这时桑珈从骑兵队伍中穿过,走到他跟前停住了。

“没有新消息?”伊万·奥加莱夫问道。

“没有。”

“耐心些。”

“你是不是快要强迫那个老女人开口了?”

“快了,桑珈。”

“那老女人什么时候招?”

“等我们到了托木斯克。”

“我们要去托木斯克?”

“三天后到。”

桑珈漆黑的大眼睛闪出耀眼的亮光,她平静地退了下去。

伊万·奥加莱夫夹紧马肋,在鞑靼军官的陪同下直奔埃米尔的帐篷。

费奥法-可汗正等待着他的副官,由掌玺大臣、柯佳和几个高级官员组成的御前会议已在帐篷内就座。

伊万·奥加莱夫下了马,走进去,来到埃米尔面前。

费奥法-可汗年约四十,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目露凶光,面目可怕,漆黑的胡须层层向上翻卷,一直垂到胸前。他身穿金银丝编成的锁子甲,肩带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弯刀是土耳其式的,刀鞘上镶嵌着晶亮的宝石,脚上的靴子装着金马刺,头盔上的缨穗用钻石点缀。这一身戎装使费奥法看起来像一个鞑靼的“萨达那巴尔”,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威严,不如说是奇特。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君主,对臣民的生命财产可以任意处置。他拥有无边的权力,在布哈拉专门享有“埃米尔”的尊称。

伊万·奥加莱夫进来的时候,高级官员们都端坐在金边装饰的垫子上;费奥法则坐在帐篷里头的一个华丽的沙发上。整个帐篷的地面都铺着厚厚的布哈拉地毯。埃米尔走向伊万·奥加莱夫,给了他一个吻。这一举动的意义是谁都清楚的:这一吻使副官成了御前会议的首领,并暂时位居柯佳之上。

费奥法对伊万·奥加莱夫说:“我没什么可问你的,由你来说吧,伊万,我们大家都在这儿洗耳恭听。”

“塔克西尔,”伊万·奥加莱夫回答,“我向您做如下汇报。”

伊万·奥加莱夫讲的是鞑靼语,他的措词十分讲究,充分体现了东方语言的特点。

“塔克西尔,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我带领你的军队所做的一切你都已知悉。伊希姆河和鄂毕河一线已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土库曼骑兵可以在已经变为鞑靼人的河中饮他们的战马。费奥法-可汗一声令下,吉尔吉斯部队就揭竿而起,从伊希姆到托木斯克的西伯利亚大路已归你所有。你可以让你的军队向太阳升起的东方挺进,或者向太阳落下的西方挥师。”

“我要是和太阳一起行进呢?”埃米尔问,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和太阳一同行进,”伊万·奥加莱夫回答说,“那就是奔向欧洲,迅速攻下托布尔斯克管辖下的西伯利亚省份,一直到达乌拉尔山脉。”

“要是我迎着这天上的火炬走呢?”

“那就是以伊尔库茨克为中心,将中亚最富庶的地区归于鞑靼的统治之下。”

“可是彼得堡的苏丹的军队呢?”费奥法-可汗问道,在他的口中,俄国沙皇得了一个如此奇特的头衔。

“不论是向东还是向西,你都用不着怕他们,”伊万·奥加莱夫说,“入侵是出其不意的,俄罗斯军队还来不及支援,伊尔库茨克或托布尔斯克就已经落入你手了。沙皇的军队已在科利凡被击溃,在你的痛击下,他们这些麻木的西方士兵到处都会吃败仗的。”

“你如此效忠鞑靼人的事业,你的意见如何呢?”沉默了片刻之后,埃米尔问道。

“我的意见,”伊万·奥加莱夫激动地说,“是迎着太阳前进!我要把东方的草场交给土库曼骏马啃啮,我要夺取东方各省之都伊尔库茨克,攻下它之后,我们所抓获的人质足以为我们再带来一个区的土地。既然抓不到沙皇,那就必须得抓住大公。”

这就是伊万·奥加莱夫追求的最高目标。光听他说话,人们会以为他是斯蒂潘-拉辛那的残暴的后代,这个著名的海盗曾在十八世纪洗劫了南俄罗斯。抓住大公,狠狠地打他,伊万·奥加莱夫内心的仇恨才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泄!而且,一旦打下伊尔库茨克,整个东西伯利亚马上就将置于鞑靼人的控制之下。

“这一切都会实现的,伊万,”费奥法回答道。

“你有什么命令要下达吗,塔克西尔?”

“今天,我们的总指挥部就要迁到托木斯克城去。”

伊万·奥加莱夫鞠了一躬,带着乌什-贝古出去执行埃米尔的命令了。

他正要上马奔赴前哨,不远处从俘虏营传来一阵喧哗。只听几声喊叫,还有两三声枪响。是不是有人在企图反抗或逃跑呢?等待这种人的是无情的镇压。

伊万·奥加莱夫和乌什-贝吉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下子冲过来两个人,士兵怎么也拦不住他们。

毫不知情的乌什-贝吉做了一个下令处死的手势,眼看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这时,伊万·奥加莱夫说了句话,已经举起的大刀又落了下来。

俄罗斯人看出这是两个外国人,下令把他们带过来。

这两个人就是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

伊万·奥加莱夫一到营地,两人就要求把他们带到他面前去,被士兵们拒绝了。于是便发生了打斗、逃跑和枪击。幸亏没有打中两名记者,不过要不是埃米尔副官的阻拦,他们早已被处决了。

伊万·奥加莱夫审视了俘虏一会儿,他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两个人,尽管他在伊希姆驿站打米歇尔·斯托戈夫时这两人都在场;当时这个粗野的旅客根本没去注意大厅里其他的人。

而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却一下就认出了对方。阿尔西德·若利韦低声说:“呵!奥加莱夫上校好像就是伊希姆驿站的那个人嘛!”

然后他又凑到同伴的耳边说:“您把咱们的事儿说说,布朗特,帮我个忙儿,这个身处鞑靼军营的俄罗斯军官叫我讨厌,虽说亏了他我的脑袋才没搬家,我却不愿正眼瞧他,只想怀着蔑视转过脸去!”

说完,阿尔西德·若利韦就做出一副最彻底最高傲的漠然架式。

伊万·奥加莱夫有没有明白这个俘虏的态度是对他的蔑视和不敬?反正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先生们?”他用俄语问,语气极其冷淡,不过倒没有以往的那种粗野。

“两名记者,分属一份英国和法国报纸,”哈里·布朗特简短地回答。

“你们肯定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吧?”

“这是英法大使馆发给我们的在俄罗斯用的证明信。”

伊万·奥加莱夫接过哈里·布朗特递上的信,仔细地读过,说:“你们要求跟踪采访我们在西伯利亚的军事行动?”

“我们要求获得自由,没别的。”英国记者干脆地说。

“你们自由了,先生们,”伊万·奥加莱夫说,“我非常希望能在《每日电讯报》上读到您的报道。”

“先生,”哈里·布朗特极为沉着地说,“每张报六便士,邮费包括在内。”

说完,哈里·布朗特就转身向同伴走去,同伴看上去对他的回答十分赞同。

伊万·奥加莱夫依旧面无表情,跨上战马冲到队伍前头,顷刻之间就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嗨,若利韦先生,您对鞑靼军队的统率伊万·奥加莱夫上校有什么看法?”哈里·布朗特问。

“我想,亲爱的同事,”阿尔西德·若利韦微笑着答道,“这个乌什-贝吉下令砍头的动作可真优美啊!”

不管伊万·奥加莱夫如此处置两个记者的用意何在,反正两人已重获自由,又可以任意到战场上去搜罗新闻了。他们也决定继续采访。两人之间过去的相互敌视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由于种种原因走到了一起,再也不想分开了。出于功利目的的竞争已彻底平息了。哈里·布朗特永远也忘不了对同伴欠下的情,阿尔西德·若利韦则从未再提过此事。总之,他们的亲近便利了报道工作,广大读者将从中受益。

“现在,”哈里·布朗特说,“咱们自由了,该如何利用呢?”

“最大程度地利用,那还用说!”阿尔西德·若利韦答道,“我们这就去托木斯克,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们能与某支俄军会合?我希望快了。”

“您说的对,亲爱的布朗特!咱可不能被鞑靼人给同化了!胜利者的角色还是应该由传播文明的人来担任。很显然,中亚人民在这场侵略中将失去一切而又一无所获,俄罗斯人会打退侵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刚刚使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重获自由的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对米歇尔·斯托戈夫来说却是个坏消息。一旦伊万·奥加莱夫看见米歇尔·斯托戈夫,肯定会认出来他就是在伊希姆受到自己粗暴对待的那名旅客。虽说换了别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忍气吞声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当时并未对所受的侮辱做丝毫的反抗,他还是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样的话他的计划执行起来就更难了。

这就是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所导致的不利因素。所幸的是他一到费奥法-可汗就宣布当天拔营,将总指挥部迁到托木斯克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最强烈的渴望就要实现了。我们知道他就是想混在俘虏们中间前往重镇托木斯克,也就是说不用怕被侦察兵抓住,他们正在该城周围一带的草原上搜寻。可是伊万·奥加莱夫来到了军营,因为怕被他认出,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自问是否要放弃原定计划,在行程中伺机逃跑。

米歇尔·斯托戈夫正要决定这么办,又听说费奥法-可汗和伊万·奥加莱夫已经带着数千骑兵先往托木斯克去了。

“那我就再等一等,”米歇尔·斯托戈夫心想,“有绝好的逃跑机会再行动。从这儿到托木斯克处处有危险,过了托木斯克就好多了,我只需几个小时就可以越过敌军东部的最前哨,再耐心等上三天,上帝就会来帮助我的!”

在大队鞑靼兵的监管之下,俘虏们的确要走上三天才能穿过这片草原,从营地到托木斯克有150俄里。这段路对于什么也不缺的埃米尔的军队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对于缺吃少穿的俘虏来说就十分艰难了。在这段西伯利亚大路上,倒下去的岂止一人!

八月十二日下午两点,气温很高,万里无云,托布什-巴什下令出发。

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买了马已经先去了托木斯克。随着事件的发展,故事的所有主要人物都将在那里聚集。

在伊万·奥加莱夫带来的俘虏中,有一名老妇,她的沉默寡言使她在俘虏中显得与众不同,虽然他们的命运并没什么两样。这老妇口中没有一句怨言,仿佛一尊隐含悲痛的雕像。她平时几乎一动不动,虽然她处在茨冈女人桑珈的监视之下,是被看管得最严的一个,可是看上去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察,或者根本不在乎。尽管她年事已高,也只能与其他俘虏一样步行前进,得不到一点儿照顾。

可是上天却把一个勇敢、善良的人安排到了她的身边,来理解她、帮助她。在老妇那些不幸的同伴们中,有一个年轻女子,不仅美貌非凡,其沉着冷静也不逊于玛尔法。她好像自动承担起了照料老人的任务,两个女俘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在老人需要帮助时少女却总在她身边。起初,老人心怀一丝疑虑地接受了这个陌生人无声的帮助。可是渐渐地,少女纯正的目光、谨慎的举止,以及共同的不幸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的那种神秘的相互同情,驱走了玛尔法的高傲和冷淡。娜佳——是的,是她——便在还不认识玛尔法的时候就以自己的照料回报了对方儿子的恩情。善良的本性极大地启发了她,而在一心一意地照料老归的同时,老人的经验和智慧也使她免于因年轻貌美而吃亏。两个沉默不语的女人看上去仿佛祖孙俩,因过多的磨难而变得暴躁尖刻的俘虏们对她们两人都十分的尊敬、客气。

娜佳在额尔齐斯河上被鞑靼兵掳上船,带到了鄂木斯克,也成了伊万·奥加莱夫上校抓获的俘虏中的一员,和玛尔法·斯托戈夫走到了一起。

如果不是有惊人的毅力,娜佳早就经受不住这双重打击了。旅途的中断,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死,使她绝望而又愤懑,经过一番颇有成效的努力,她已经离父亲越来越近了,却一下子又被拉得那么远,或许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而这还不算完,连上帝派来护送她前往目的地的勇敢的旅伴也离她而去了,刹那间,娜佳失去了一切。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模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中了一长枪,沉入了额尔齐斯河。这样一个人难道就这么死了吗?这正直的人肯定肩负着一项崇高使命,如果他就这么在半途被无情地吞噬,那上帝到底为谁才显示奇迹呢?有时怒火甚至压倒了痛苦,她时时回想起伊希姆驿站的那一幕,她的旅伴多么令人费解地忍受了侮辱,一想到这儿她就热血沸腾。

“死者不能为自己报仇了,谁来为他雪恨呢?”她想。

少女从心底呼喊着上帝:“主啊,让我来吧!”

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在临死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多好啊,虽然她是女性,又像孩子一样天真,可是她肯定能完成兄弟未竟的使命。上帝既然这么快就把这项使命收了回去,那当初又何必交给他呢!

整天沉浸在这些思绪之中,也就难怪娜佳对被俘后的种种苦难都浑然不觉了。

就在这种时候,她怎么也没料到,命运的偶然把她带到了玛尔法·斯托戈夫身边。她一直以为旅伴是商人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怎么会想得到眼前这个年迈的女俘是旅伴的母亲呢?而玛尔法这方面,又如何能料到这个少女对自己的儿子心怀感激之情呢?

首先让娜佳吃惊的,是玛尔法·斯托戈夫与自己相同的那种默默忍受痛苦的方式。老妇对日常生活的物质痛苦如此不在乎,对肉体痛苦如此蔑视,只能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精神上有更大更深的痛苦。娜佳的猜想完全正确,正是出于对玛尔法·斯托戈夫没有表露出的苦难有一种本能的同情,娜佳才想去接近她,少女高傲的心灵十分赞同这种忍受苦难的方式,她并没要求帮助玛尔法,而是径直地去做,对方既不用拒绝也不用接受。在艰难的行进中,少女一直在老妇身边,搀着她的胳膊。发食物的时候,老妇是不愿去领的,娜佳则把自己吃都不够的东西拿来和她分享。这艰难的旅程两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亏了年轻同伴的帮助,玛尔法·斯托戈夫才得以跟上队伍,那些跟不上的女俘则被士兵们用绳子挂在马鞍上拖着走。

“愿上帝报答你,我的女儿,你为我这个老骨头做了那么多的事!”有一次,玛尔法·斯托戈夫这样对少女说,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之间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这几天对她们来说仿佛像好几个世纪一般的漫长,老妇和少女应该——至少看起来如此——互相讲述一下各自的遭遇。不过,出于一种不难理解的谨慎,玛尔法·斯托戈夫只是非常简要地谈了谈自己。关于她的儿子以及两人那痛苦的偶遇她一句也没提过。

娜佳也一样,很长时间里几乎从不开口,说起话来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是有一天,她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朴实高尚的人,她内心激动不已,便原原本本地把从自己到弗拉季米尔直到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死去的这段经过讲了出来。姑娘的年轻旅伴引起了老妇极大的兴趣。

“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她说,“再给我讲讲这个尼古拉·科尔帕诺夫的事吧!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我认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出你说的那些事来!他是叫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吗?你能肯定吗,我的女儿?”

“他何必告诉我一个假名字呢,”娜佳说,“既然他在别的事情上都没有骗我?”

可是,玛尔法·斯托戈夫仿佛有种预感,不停地询问下去。

“你说他十分勇敢,我的女儿!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他的确如此!”她说。

“是的,非常勇敢!”娜佳回答。

“我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会这样的,”玛尔法·斯托戈夫暗自在心里说。

然后她又说:“你还说什么也挡不住他,什么也吓不着他,他还无比温柔,对你来说他不仅是个兄弟,同时还是一个姐妹,而照顾起你来,他又像一个母亲?”

“是的,是的,兄弟,姐妹,母亲,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

“当他保护你的时候,又像狮子一样?”

“不错,的确像头狮子!”娜佳回答,“是的,一头狮子,一个英雄!”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西伯利亚老妇心想,“可是你又说,在伊希姆驿站,他忍受了一次极大的屈辱?”

“他忍受了,”娜佳低下头说。

“忍受了?”玛尔法·斯托戈夫颤抖着,呐呐地说。

“妈妈!妈妈!”娜佳喊道,“您别责怪他,这里面有个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只有上帝才有权评判!”

“那么,”玛尔法·斯托戈夫抬起头望着娜佳,好像要一直望透她的心底,“在他受辱的时候,你有没有瞧不起这个尼古拉·科尔帕诺夫?”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仍然十分敬慕他!”少女回答说,“当时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值得尊敬!”

老妇沉默了一会儿。

“他长得高吗?”她问。

“很高。”

“是不是很英俊?说吧,我的女儿!”

“很英俊,”娜佳红着脸说。

“那是我儿子!我跟你说他是我儿子!”老妇抱住娜佳喊道。

“你儿子!”娜佳无比惊讶地说,“你儿子!”

“来,”玛尔法说,“我的孩子,让我们把一切都说个明白。你的旅伴、朋友、保护者,他有个母亲!他难道从来没跟你说起过他母亲吗?”

“他母亲?”娜佳说,“就像我总是跟他谈起我父亲一样,他也不停地和我说起他母亲!他可是非常仰慕自己的母亲的!”

“娜佳,娜佳!你刚刚跟我讲的都是我儿子的事,”老妇说。

然后,她的口气变得威严起来:“既然你说他这么爱母亲,难道他经过鄂木斯克的时候不该去看看母亲吗?”

“不,”娜佳回答,“他不应该去。”

“不应该去?”玛尔法叫道,“你竟敢对我说不?”

“我是这么说,但我还要告诉你,出于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必须舍弃其他一切想法,尽可能最秘密地穿越这一地区,这对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是责任和荣誉的问题。”

“责任,是的,对帝国的责任,”西伯利亚老妇说,“为了这些责任他必须牺牲一切,为了完成这些责任他必须拒绝一切,甚至不能向自己的母亲送上可能是最后的一吻!娜佳,你不懂的事我原来也不懂,但现在我全明白了!是你让我明白了一切!你照亮了我心里最黑暗迷茫的角落,但我现在还不能把我儿子的秘密告诉你,娜佳,既然他没告诉你,那我也必须为他保守!原谅我吧,娜佳!你为我做的好事我却无法报答!”

“妈妈,我不会问您什么的,”娜佳说。

现在对西伯利亚老妇来说一切都清楚了,在鄂木斯克驿站的众目睽睽之下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解释。少女的旅伴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这已确定无疑了,他肯定有一项秘密使命,大概是要越过被占区送一封急信,才使他不得不隐瞒了沙皇信使的身份。

“哦,我的好孩子,”玛尔法·斯托戈夫想,“不!我不会出卖你的,无论受什么刑罚,我也不会承认在鄂木斯克看到的是你!”

本来,玛尔法·斯托戈夫一句话就可以报答娜佳对她的忠诚。她可以告诉娜佳,她的同伴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或者说米歇尔·斯托戈夫,并没有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因为自己碰上他,跟他说话都是几天以后的事情!

但她忍住了,什么也没透露,仅仅说:“不要失掉希望,我的孩子!不幸不会总跟你过不去的!你会再见到父亲的,我有预感。而且,说不定将你称为妹妹的这个人也没死呢!上帝不会让你勇敢的同伴死去的!……别灰心,我的女儿!别灰心!像我一样!我还没到要为儿子戴孝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