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尔山脉位于欧亚两洲之间,绵延近三千俄里(3200公里)。不论是按鞑靼语称它为乌拉尔山,还是按照俄语的名称叫它博亚斯山,都很有道理,因为这两个词在它们各自的语言中都是“腰带”的意思。它发端于北冰洋沿岸,止于里海之滨。

这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从俄罗斯去西伯利亚所必须越过的疆界。从彼尔姆去到位于乌拉尔山东坡的叶卡捷琳堡,他选择这样一条路似乎是很明智的。这条路最好走,也最安全,整个中亚的贸易都从这里过境。

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的话,翻过乌拉尔山这一晚上就足够了。不幸的是,头几声雷鸣就预示了暴风雨的来临,而且空气的特殊状况还会使它非常可怕。大气中的电压高到这种程度,只有通过巨大的雷鸣才能分解。

米歇尔·斯托戈夫注意使他年轻的女伴坐得尽量舒服。绳子从车顶篷的上面和后面交叉相绕,把它更牢靠地固定起来,因为只要来一阵狂风就能轻易地把它刮走,马的笼头也增加了一倍,出于更谨慎的缘故,轮轴的挡盘还塞上了稻草,既为了使车轮更加牢固,也为了减轻马车的震荡,在漆黑的夜晚,磕磕碰碰是难以避免的。最后,前后两个车轴本来只是简单地用销钉与车身装配在一起,现在也用螺钉和螺帽,把一根木横梁的两端分别固定在马车的前半部和后半部,从而把两部分连接起来。对于悬挂在鹅颈管上的轿式马车来说,它的两个车轴是由一根弯杠连接在一起的,本横梁在这里就取代了弯杠的作用。

娜佳重新在车厢中靠里坐好,米歇尔·斯托戈夫坐在她的身边。车顶篷已经完全放下来了,前面挂着两道皮质的门帘,它们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为旅客遮蔽风雨。

两个硕大的灯笼已被固定在车夫座位的左侧,斜着发出几道微光,几乎无法把路照亮。但是,这是马车的位置灯,尽管它们几乎驱散不了黑暗,可当迎面又驶来一辆马车时,它们至少能使两辆车免于相撞。

大家看到了,一切可以采取的预防措施都采取了,面对这个暴风雨将临的夜晚,采取这些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娜佳,我们准备好了。”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

“我们出发吧,”少女回答道。

车夫听到出发的命令后,马车就启动了,开始沿着乌拉尔山最初的几道山坡向上行驶。

时间是八点钟,太阳就要落山了。不过,尽管在这个纬度下黄昏拖得很长,天色却已经非常昏暗了。异乎寻常的水汽似乎使天穹降低了,但是还没有一丝风把这些水汽赶走。不过,尽管它们在每一个水平方向上都纹丝不动,但从天顶到天底方向上却不是如此,它们与地面的距离显然在缩小。其中几个水汽带发出一种磷光,在人眼看来,它们形成了一些60°~80°的弧线。它们的区域似乎离地面越来越近,并且把它们的网一点点收紧,好在不久后缚住这座山脉,就好像天外有一场暴风雨把它们从上面赶到下面来似的。再说,山路还朝着这些大块的乌云渐渐升高,云层非常浓密,简直快要达到凝聚在一起的程度。山路与水汽很快就会融为一体,到时候就算云团还不化为雨水,马车在这样大的雾气中继续前行也是不可能的,它很有可能从哪个悬崖上摔下去。

不过,乌拉尔山的海拔还不算很高。最高峰的海拔也不超过五千法尺(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译注)。山上从来没有过永久性积雪,西伯利亚的寒冬会使山顶有一些积雪,但夏天的太阳一晒就全部融化了。山上任何高度都有植物和树木生长。加上铁矿和铜矿的开采,以及宝石矿床的开采都需要大量的工人,所以,在山上经常可以碰见那些被叫做“扎沃底”的村庄,在两山之间的狭道上开辟的大路,对于驿车来说,也是很容易通行的。

但是,在晴朗的白天很容易做的事,当自然力彼此之间进行着猛烈的斗争,而人又被卷入其中时,就会出现一些困难和危险。

由于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知道山里的暴风雨是什么样的,冬季那把雪卷走的狂风常常以一种无以伦比的暴虐肆意发作,他也许觉得此时的大气现象和这些狂风同样可怕,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

刚出发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来,米歇尔·斯托戈夫掀起为车内遮蔽风雨的皮帘,一边注视着正前方,一边观察道路两边,灯笼摇曳的微光使道路两侧布满了神奇怪异的黑影。

当她的旅伴把半个身子探出车厢,去察看天空与地面的情况时,娜佳抱着双臂,一动不动,也注视着车外,但没有探出头去。

整个大气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但这却是风雨欲来时的一种可怕的平静。空气纹丝不动,大自然就好像已经被窒息得半死不活,不再呼吸了,而它的肺,也就是这些阴暗浓密的云团,好像也由于某种原因而衰退了,不再能发生作用了。除了马车车轮磨碎路上的砾石发出的咯吱声,除了马车车轴和木板的吱吜声,除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匹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除了包着铁皮的马蹄在一碰就迸射出火星的石子上发出的喀嗒声,周围是一片死寂。

另外,路上完全荒芜一人。在这暴雨欲来的夜晚,在乌拉尔山这些狭窄的山谷中,马车既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也没有遇到一个骑马的人,也没有遇到任何车辆。树林中不见有煤矿工人的灯火,被开采的采石场上也不见有矿工们的营帐,灌木丛中也不见有偏远的茅屋,在这种条件下翻越乌拉尔山脉必须得有一些这样的原因,使你不能有片刻的迟疑与耽搁,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迟疑,他是不可能会迟疑的。但是当时——这使他开始格外地焦虑起来——走在他的马车前面的轿式马车上到底坐着一些什么旅客呢?有什么重要的原因使得他们如此铤而走险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这样观察了好一段时间。十一点钟的时候,闪电开始照亮天空,而且接连不断地继续下去。借着闪电瞬间的光亮。可以看到道路上一丝高大的松树聚集在一起,它们的黑影时隐时现。接着,当马车靠到路边,贴着边缘行驶时,下面的深渊就被天空爆炸的强光照亮了。不时地,马车行驶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这说明马车正在驶过一座厚木板桥,这桥是随随便便搭在什么路沟上的,此时雷声似乎就在桥下轰鸣。另外,四周很快就充满了单调的嗡嗡声,由于它们在天空升得越来越高,所以变得更为低沉。在这不同的声音中,还掺杂着车夫的叫喊声和吆喝声,他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又责骂他可怜的牲口,使它们疲惫不堪的,与其说是崎岖不平的道路,不如说是闷热难耐的空气。甚至连挂在车辕上的铃铛也不能使它们兴奋起来,有时候它们的腿都打弯了。

“我们将在几点钟到达山口的最高处?”米歇尔·斯托戈夫向车夫问道。

“早晨一点钟,……如果我们能到的话!”车夫摇着头答道。

“喂,朋友,你不是第一次在山里遇到暴风雨吧?”

“不是,但愿上帝保佑,这不是最后一次!”

“你害怕了?”

“我没有害怕,但是我要再三告诉你,你在这种情况下动身是错误的。”

“如果我停下来,那就更错了。”

“走吧,我的鸽子们!”车夫叫道,他的本份不是争辩,而是服从。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声,就好像成千上万尖利的震耳欲聋的哨声穿过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的空气,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几乎紧接着就又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鸣,借着闪电光,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到一个山峰上有一些高大的松树在扭动着,大风已经起来了,但它还只是搅动着上层的空气,几下干涩的声响,那是有的树木,或是老了,或是根扎得不牢,没能抵挡住狂风的第一次袭击。一根又一根被折断的树干在岩石上弹来弹去,然后穿过大路,在马车前面二百步远的地方,落入大路左边的深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几匹马顿时停住了脚步。

“走啊,我可爱的鸽子们!”车夫一边吆喝,一边挥动马鞭,噼哩啪啦的鞭声与轰鸣的雷声混杂在了一起。

米歇尔·斯托戈夫抓住了娜佳的手。

“你睡着了吗,妹妹?”他向她问道。

“没有,哥哥。”

“要做好准备,随时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准备好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仅仅只来得及拉上马车的皮门帘。

狂风就闪电般地来到了。

车夫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冲到领头的马匹身边,想把它们拦住,因为这三匹马都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确实,马车当时正一动不动,停在道路的一个拐弯处,狂风就是从那里呼啸而来。所以必须让马车顶住狂风的侵袭,否则,一旦被拉向旁边,马车必然会翻倒,并冲到路左侧紧挨着的深渊里去。三匹马都被狂风刮得不能前行,直立了起来,驾驶它们的车夫也无法使它们平静下来。他用亲昵的称呼呼唤它们不管用后,嘴里又骂出最带侮辱性的话。什么都无济于事。那几匹可怜的牲口,放电使它们的眼睛发花,雷电不断发出的霹雳声,简直可以和大炮的轰鸣相提并论,也使它们感到害怕,它们眼看着就要挣断笼头,逃之夭夭了。车夫已无法再控制住他的牲口。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一个箭步冲出马车,去助车夫一臂之力。由于有一身非凡的力气,他终于,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马匹。

但是,狂风却更加肆虐。道路在这个地方放大了口子,成为一个漏斗形,所以狂风猛烈地涌了进去,就好像在汽轮上它涌入迎向自己的通风筒时一样。同时,大批的石头和树干开始从斜坡的上面往下滚。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我们也不能待在那里!”车夫一边惊慌失措地叫喊,一边使出全身力气顶住这可怕的气流层的移动,“狂风马上就会把我们送到山脚去,而且拣最近的路!”

“抓住右边那匹马,胆小鬼!”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我负责左边这匹!”

又一阵狂风袭来,打断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话。为了不被狂风刮倒,车夫和他都不得不弯下腰去,一直快到趴在地上;他们控制着马匹,使马匹迎风站立着,但是,尽管他们和马匹都使了很大的劲,马车还是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要不是被一根树干拦住,它就冲到路外面去了。

“别害怕,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

“我不害怕,”利瓦尼亚少女回答,她的声音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

轰隆隆的雷声稍停了片刻,恐怖的狂风越过拐弯处以后,也消失在了狭谷的深处。

“你想下山吗?”车夫问。

“不,必须继续往上走!必须走过这个拐角!在更高的地方,我们可以有斜坡挡风!”

“但是马匹不愿意走!”

“像我这样做,向前拉它们!”

“狂风还会再来的!”

“你听话吗?”

“既然你要我这样!”

“这是他老人家的命令!”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他第一次搬出沙皇的名字,这个在当今世界上的三个地区都拥有万能力量的名字。

“走吧,我的燕子们!”车夫喊道,他抓住右边的那匹马,而米歇尔·斯托戈夫同样抓住左边那匹。

马儿们就这样被拉着又重新上路了。它们不能再向旁边猛冲,架着车辕的那匹马不再受到两侧的拉力,所以能保持着走在路中央。但是,人和马都是直立着受到狂风的袭击,经常是走三步退一步,有时甚至退两步。他们常常脚下打滑,跌倒在地,然后再爬起来。在这种作用下,马车极容易出毛病。如果车顶篷不是被很牢靠地固定起来,一阵风就把马车掀了盖。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车夫花了两个多小时走这一段上坡路,它最多长半俄里,但是却赤裸裸地暴露在狂风的皮鞭之下。当时,可怕的风暴与套车的马匹和驾驭它们的两个主人正在进行猛烈的搏斗,然而,危险还不仅仅在于此,大山将大量的石头和折断的树干震动起来,并朝他们抛来,危险尤在于此。

突然,在闪电的一瞬间,一堆飞石眼看着朝着马车的方向滚滚而来,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

车夫发出一声惊叫。

米歇尔·斯托戈夫使劲地挥舞了一下鞭子,想让马匹们往前走,但它们没有听话。

只要走几步,那堆飞石就会从马车后面过去!……

在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马车被击中了,他的女伴被砸得粉碎!他知道他已来不及把她活着从马车里拉出来了!……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冲到马车后面,在这巨大的危险中,他身上顿时生出一股超人的力量,他背朝着车轴,用力使身体站在地面上,然后几脚将厚重的马车推动了。

巨大的石块擦着小伙子的胸膛飞了过去,它就像一枚炮弹,路上的火石被击碎了,迸出火星,这种险状使他的呼吸都停止了。

“哥哥!”娜佳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惊恐地叫了起来。

“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娜佳,什么也别怕!……”

“我不是为我自己才害怕的!”

“上帝与我们同在,妹妹!”

“上帝当然是和我在一起的,哥哥,既然他让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年轻的姑娘小声说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使劲推了马车一下,这一下推力不会马上消失。它给了慌乱不已的马儿们一股冲劲,使它们能继续沿着最初的方向前进。它们可以说是被米歇尔·斯托戈夫拖拽着,沿着山路往上走,一直走到一个狭窄的、南北朝向的山口,在那里他们可以暂避一时,免遭暴风雨的直接袭击。右边的斜坡,由于有一块巨大岩石的凸出部占据着空气涡流的中心,所以起到了一堵墙的作用。狂风不再在里面盘旋,这样一个要塞也是呆得住的,而在这股旋风的周界,不论是人还是马,都抵挡不住。

确实,有几棵枞树的树梢超过了岩石的棱边,一眨眼的功夫,顶枝就被截断了,就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镰刀贴着枞树的树梢把这个斜坡弄平了似的。

此时,风暴正处于最猛烈的时刻。闪电笼罩着两山之间的狭道,雷鸣声也接连不断。地面在电闪雷鸣疯狂的进攻下微微震动,似乎在发抖,就好像这地动山摇使乌拉尔山屈服了一样。

非常幸运的是,马车得以停放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可以说是一个车库,风暴仅仅只能斜侧着向它施展自己的淫威。但是马车并不是得到了完全的保护,有一些倾斜的逆流由于斜坡的一些凸出部分而产生偏斜,有时候猛烈地击中了它。于是它不时地撞到岩壁上,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撞得粉身碎骨。

娜佳不得不离开她的座位,走下车来。米歇尔·斯托戈夫借着一个灯笼的微光东找西找,终于发现了某个矿工用镐刨出的一个山洞,在能够重新启程之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可以躺藏在里面。

这时,——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不久,夹杂着雨点的狂风变得猛烈非常,但还不能使天空中的火焰熄灭。又是风又是雨,在这种情况下,动身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不论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多么焦急,——大家可以想像到他一定急不可耐,——他都必须把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挨过去。再说,此处正是横跨从彼尔姆到叶卡捷林堡大路的山口,到达这里以后,他就只需顺乌拉尔山山坡而下了,而在这种情况下,山上千百条急流把地面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在盘旋的暴风雨中下山,这完全是拿生命当儿戏,是自取灭亡。

“等下去,问题就严重了,”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但是这样做无疑是避免耽误更多的时间。暴风雨这样猛烈,使我觉得它有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到三点钟的时候,天就开始亮了,我们不能在黑暗中冒险下山,那么,在太阳升起来以后,下山就算不会变得轻而易举,至少也是可能的了。”

“我们等一等吧,哥哥,”娜佳回答道,“但是如果你推迟动身的时间,希望这不是因为怕我感到疲劳或者遇到危险!”

“娜佳,我知道你下定了决心要勇敢地面对一切,但是,如果我把我们两个人都搭进去,那么我造成的后果可能比牺牲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都更为严重,我将无法完成我的任务,不能履行我的责任,而对我来说,履行责任是高于一切的!”

“责任!……”娜佳低声说道。

这时,一道迅猛的闪电划破长空,可以说,似乎把雨水变成了气态。马上就听见忽喇喇一声脆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简直令人窒息,在离马车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丛高大的松树被电流击中,像一个巨大的火把一样燃烧起来。

车夫被雷击产生的反冲力扔到了地上,幸运的是,他安然无恙地爬了起来。

接着,当最后几声雷鸣消失在山谷深处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感到娜佳的手用力地撑在他的手上,而且他还听见娜佳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这几句话:

“有人在叫,哥哥!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