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这么干能行吗?”韦斯利·莫奇问道。发怒使他提高了嗓门,而害怕又使他的嗓门变细了。

没人吱声。詹姆斯·塔格特坐在椅子边上没有动,从额头下方抬眼看着他。沃伦·伯伊勒恶狠狠地朝烟灰缸里弹了弹雪茄上的烟灰。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笑着。威泽比先生的嘴唇和双手都叠在了一起。美国劳工联合会的弗雷德?基南停止了在办公室内的踱步,两手交叉,坐在了窗台上。正俯身坐着的尤金·洛森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玻璃矮桌上的插花,愤愤地抬起身体,向上瞧了瞧。莫奇坐在他的桌后,拳头下面是一张纸。

尤金·洛森回答了,“在我看来这么做不行。我们不能让固有的困难动摇我们的信念,这项宏伟的计划完全是为了公共的福利,是为人民着想的,人民需要它,需要是第一位的,因此我们没必要考虑其他的事情。”

没人反对或者搭腔;他们的这副样子倒像是洛森使得讨论更难进行下去了。然而,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他坐着屋子里最好的扶手椅,和众人分开,并不显山露水,很满意大家都未注意他,同时十分清楚,他们谁都不可能忽视他的存在。他看了看洛森,又瞧了瞧莫奇,然后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就这么说,韦斯利,把它的调子放低一些,再润润色,然后让你的新闻界去造舆论——你用不着担心。”

“好的,汤普森先生。”韦斯利闷闷不乐地说。

作为一国首脑的汤普森先生从不引人注目。和任何三个以上的人在一起,他就普通得难以辨认;而他一个人的时候,似乎身边能聚集起无数他所代表的同样一群人。全国的人都说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他的照片在杂志封面的曝光率和他前任的一样,但人们向来说不准哪些是他的照片,哪些又是报道普通人的文章登出来的“邮局职工”或者“白领职员”的照片——只不过汤普森先生的衣服领子通常是蔫蔫地打着卷。他的肩膀宽阔,身材瘦小,长着细线般的头发和宽宽的嘴巴,年龄看上去跨度很大,既像是忧心忡忡的四十多岁,又如同是精力充沛的六十岁。尽管已经大权在握,他还是在不断有计划地扩充着权力,因为那些把他推到这个座位上的人们希望他这样做。他有着并不聪明的人所具备的狡猾和懒人发疯后的能量。他走上自己生涯顶峰的唯一秘诀就是机会,这一点他很明白,对于其他的东西他也不抱任何指望了。

“很显然是要采取一些措施,果断的措施,”詹姆斯·塔格特说,他并不是对着汤普森先生,而是冲着韦斯利·莫奇,“我们不能让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了。”他颤抖的声音很不服气。

“放松点,吉姆。”沃伦·伯伊勒说。

“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且要快!”

“别看我,”韦斯利·莫奇大声说,“我无能为力,如果人们不合作的话,我也没办法。我现在放不开手脚,需要有更大的权力才行。”

莫奇以朋友和他的个人顾问的名义把他们都召集到了华盛顿,针对全国的危机开了这个私下的非正式会议。不过,瞧他的这副样子,他们吃不准他是在给他们施加压力,还是在向他们发牢骚,他是在威胁他们,还是在求他们帮忙。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威泽比先生用数据一般干巴巴的声音拘谨地说道,“截至今年第一天的过去十二个月当中,企业的破产率与之前的十二个月相比翻了一番;从今年的头一天开始至今,破产率已经上升了三倍。”

“一定要让他们相信错在他们自己身上。”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哦?”韦斯利·莫奇的目光投向了费雷斯博士。

“无论你做什么,就是不能道歉,”费雷斯博士说,“要让他们自己感到惭愧。”

“我不想去道歉!”莫奇喊道,“我不想去指责谁,我需要更多的权力。”

“但这的确是他们自己的错,”尤金·洛森颇有挑战意味地对费雷斯博士说,“是他们缺乏社会意识,他们不肯承认生产并非是由个人决定的,而是一种公共责任。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都没有权利失败。他们必须继续生产下去,这是一个社会的使命。一个人的工作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社会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个人的事情——或者个人的生活。这才是我们必须迫使他们明白的。”

“金明白了我的意思,”费雷斯博士笑了一下,说,“尽管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认为你是什么意思?”洛森提高了嗓门问。

“好了。”韦斯利·莫奇喝令道。

“我不在乎你打算怎么做,韦斯利,”汤普森先生说,“我也不在乎商人们是不是会对此大发牢骚。只是你一定要控制住媒体,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我已经控制住了。”莫奇说。

“一个编辑不合时宜地胡说八道,比十个不满的百万富翁给我们造成的危害还要大。”

“没错,汤普森先生,”费雷斯博士说,“不过,你能说出有哪个编辑知情吗?”

“我想是没有了。”汤普森先生说;听上去他感到很满意。

“无论我们要去依赖谁,为谁做出规划,”费雷斯博士说,“有一句过时的话我们完全可以不必去顾虑:就是说什么要依赖那些有智慧和诚实的人。我们不必考虑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

詹姆斯·塔格特向窗外看了一眼。在华盛顿宽阔的街道上方,四月中旬的天空露出了几块淡淡的蓝色,几道阳光射透了云层。远处,一座挺立的纪念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光亮:这是一座高大的白色石塔,耸立在那里,正是它所纪念的人说过费雷斯博士刚才引用的话,这座城市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詹姆斯·塔格特移开了视线。

“我不欣赏教授所讲的话。”洛森阴沉着脸,高声说道。

“冷静点,”韦斯利·莫奇说,“费雷斯博士谈的可不是理论,而是实际。”

“哦,说到实际的话,”弗雷德?基南说,“那我要告诉你,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去管商人,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就业,给人们更多的工作机会。在我的工会里面,每个工作的人要养活五个没工作的,这还没算上他那群饿肚子的亲戚。如果想听我建议的话——哦,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干的,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发布一条命令,强制全国的每一家发薪机构再多雇三分之一的人。”

“老天爷!”塔格特叫了出来,“你疯了吗?我们连现在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我们现有的人手已经是开工不足!再多三分之一?他们根本就没活儿可干!”

“谁在乎你有没有活儿让他们干?”弗雷德?基南说,“他们需要工作,首先要考虑的是——需要——对不对?而不是你的利润。”

“这不是利润的事!”塔格特急忙叫嚷着,“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利润,你没有任何理由来诬蔑我。问题只是在于,我们有一半的火车都是在空跑,要运的货连一节电车都装不满,我们究竟从哪里才能弄到钱给你们那些人发工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地放慢了说话的语速,“不过,我们确实理解工人的困难,并且——这只是个想法——假如允许我们把运输费上涨一倍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增加一定的人手——”

“你疯了吧?”沃伦·伯伊勒叫道,“你现在的运费已经快让我破产了,每次货车从工厂里进出,我都浑身发抖,我的血都被它们榨干了,我已经负担不起了——你还要再翻倍?”

“你能否负担得起并不要紧,”塔格特冷冷地说,“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准备,公众需要铁路,需要是第一位的——比你的利润更重要。”

“什么利润?”沃伦·伯伊勒叫嚷着,“我什么时候又有过利润?谁也不能指责我是在赢利!瞧瞧我的财务报表就行了——然后再看看我的那个竞争对手的,他独占了所有的客户和原材料,占尽了技术上的便宜,垄断着秘密的配方——然后再跟我说谁是赢利的人!……不过当然了,公众的确是需要铁路,也许我能克服一定的运费上涨,只要我能——这只是个想法——只要我能得到一笔补贴,帮我把今后这一两年挺过去,等到我调整过来,就——”

“什么?你还要?”威泽比先生顾不上再一本正经,脱口叫了出来,“你从我们这里已经弄了多少贷款,又延期、停付和缓付了多少回了?你连一分钱都没有还过——你们这些人都在破产,税收受了这么大的冲击,你从哪儿再指望我们给你弄来钱去做补贴?”

“有人还没有破产嘛,”伯伊勒慢吞吞地说,“只要还有人没破产,你们就没有道理让这样的需求和惨状蔓延到全国各地。”

“我是爱莫能助!”韦斯利·莫奇嚷道,“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需要更多的权力!”

他们不清楚汤普森先生怎么会想到要来参加这次会议。他言语不多,却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时,他看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愉快地笑着。

“干吧,韦斯利,”他说,“执行第10-289号命令,你是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他们全都沉着脸,不情愿地跟着站了起来。韦斯利·莫奇低头瞧了一眼他的那张纸,生气地说,“假如你想让我这么干的话,你就得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宣布。”

“这有一定的困难,是——”

“这我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这是你的职责。明后天把草案拿给我看看,但我不想看什么细节。半个小时后我还得做一个广播讲话。”

“最主要的困难是,我不敢肯定我们执行10-289号命令的某些条款是得到了法律授权的。我担心会遭到反对。”

“哦,行了吧,我们已经颁布了这么多的紧急法案,如果你从中仔细找一找,肯定能找出支持它的东西。”

汤普森先生带着亲切的笑容转向其他人,“余下的细节我就让你们去商量了,”他说,“很感谢你们来华盛顿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很高兴见到你们。”

他们等着他走出去,门关上之后才重新就座;彼此谁都不去看谁。

他们没有听说过10-289号命令的具体条文,但他们知道这里包含的内容。他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命令,但却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无声而意会地保守着秘密。此刻,他们还是同样希望不要亲耳听到这项命令的具体条文。他们内心的复杂机关就是为了避免这样时刻的到来而设计的。

他们希望这项命令能够实施,希望它既能够实施,又不必明说出来,这样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谁都没有公开宣称过10-289号命令便是他的终极目标,但通过过去几代人的努力,它已经成为可能,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无数的讲话、文章、说教和评论已经为它每一款细则的实施做好了准备,只要有谁说出了他们的目的,就会招致目的性十足的恼怒叫嚣。

“现在形势是这样的,”韦斯利·莫奇说,“国家的经济状况前年好于去年,去年好于今年。显然,照这么发展下去,我们是没法再坚持一年的。因此,我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必须挺住,坚持到我们能调整过来,达到彻底的稳定。自由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因此,有必要采取更多严厉的控制。既然人们不能,也不愿意主动地解决他们的问题,就必须强迫他们这样去做。”他顿了顿,拿起了那页纸,用稍微放松一些的口气补充道,“见鬼,现在居然成了我们只能维持现状,却动弹不得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停下来!我们一定要停下来,一定要让那些混蛋停下来!”

他的脑袋缩进了肩膀,他看着他们,一脸怒气,仿佛在宣布说国家面临的问题就是对他个人的侮辱。那么多想从他这里捞到好处的人都怕他,而此刻,他表现得仿佛他的怒气是一切问题的解决之道,仿佛他的怒气可以所向披靡,仿佛他只要发怒就可以了。然而,围坐在他桌前的人们搞不明白的是,房间里的这股怒气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情绪,还是这个耸肩弓腰站在桌子后面的人发出的被困老鼠一样的恐慌。

韦斯利·莫奇长了一张长方脸,梳理过的头发使扁平的头顶更加明显,他的下嘴唇阴沉地鼓起,灰暗的褐色眼球像蛋黄一样蒙在浑浊的眼白当中。他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了起来,这抖动随即倏然而止,没有传递出丝毫的表情。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韦斯利·莫奇出身的家庭世代以来都说不上是穷还是富,毫无特色;不过,它一直有着自己的传统:就是一直受着正统的大学教育,因此对经商者一向很瞧不起。家里的墙上总是挂着毕业证书,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因为这些证书并没有自动带来与它们被证明了的精神价值对等的物质回报。在家里的众多亲戚里,他有一个富有的叔叔。他一生与钱为伴,在他孤单的晚年,从一大群的侄子侄女中唯独看中了韦斯利,因为他是这一大群人中间最不起眼的一个,因此朱利叶斯叔叔觉得他最可靠。朱利叶斯叔叔不喜欢聪慧的人,也对打理自己的钱财不胜其烦,所以他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韦斯利。等到韦斯利从大学毕业的时候,便已经沦落到无财可理了。朱利叶斯叔叔把这些归咎于韦斯利的狡诈,捶胸大叫着韦斯利这个管家实在太不会计划。实际上,也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计划;韦斯利根本说不出钱都到哪里去了。在高中的时候,韦斯利是成绩最糟糕的学生之一,一直特别嫉妒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大学则教会了他根本不必去嫉妒他们。毕业后,他就职于一家生产劣质脚鸡眼治疗药物公司的广告部门。药物很畅销,他升任了部门的头头。他不再做这个产品,转而去做生发剂的广告业务,然后又做获得专利的乳罩,再以后是新型的肥皂、饮料——随后,他当上了一家汽车企业的广告部副总。他沿用推销鸡眼药物的方法去推销汽车,结果卖不出去。他抱怨自己的广告费用不够。公司的总裁建议他去找里尔登,是里尔登介绍他去了华盛顿——里尔登对他派到华盛顿的人应该去如何工作一点也不懂。是詹姆斯·塔格特把他安排进了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条件是他舍弃里尔登,转而帮助沃伦·伯伊勒去整垮丹·康威。从那时起,人们就开始扶持韦斯利·莫奇步步高升,和朱利叶斯叔叔当初所想的原因一样:他们相信庸才才是可靠的。坐在他桌前的这些人所接受的理论便是因果律是一种迷信,人在面对现状时无需追根溯源。根据目前的形势,他们认为韦斯利·莫奇的手腕异常的高超和巧妙,因为无数的人都向往得到权力,只有他得到了。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的是,韦斯利·莫奇只不过是各种势力互相倾轧之下的一个平衡点。

“这只是一份10-289号命令的草稿,”韦斯利·莫奇说,“尤金、克莱蒙和我先把它赶出来,好让你们有个大致的概念。我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和建议——因为你们代表着劳工、企业、运输和各界的专业人士。”

弗雷德?基南离开窗台,坐在了椅子的一只扶手上。沃伦·伯伊勒把他的雪茄吐了出来。詹姆斯·塔格特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手,似乎只有费雷斯博士还很自在。

“从大众的幸福出发,”韦斯利·莫奇念道,“为了保障人民的利益安全,实现完全的公正和彻底的稳定,特规定在国家紧急状态期间——”

“第一点,所有工人、领取薪水的人,以及一切雇员,从即日起应继续工作,不得离开、被解雇或变换工作,违者将被处以刑罚。刑罚的处决由联合理事会做出,理事会由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指定人选组成。所有年满二十一岁者应向联合理事会报到,并根据理事会的意见,分配到最符合国家利益和需要的地方去。

“第二点,所有的工业、贸易、制造及一切商业机构从即日起保持营业,以上机构的所有人不得退出、离开、退休,不得关闭、出售、转让他们的企业,违反的企业及他们的一切财产将一律收归国有。

“第三点,与一切设备、发明、配方、程序和工艺相关的任何专利及版权,将作为爱国的紧急赠礼,由专利和版权的所有者自愿签署礼券,交给国家。联合理事会将本着公正和不含歧视的原则,批准申请者使用上述专利和版权,以此消除垄断行为,杜绝废余产品,使其最大限度地满足全国的需求。一律不得使用任何商标、品牌及版权名称。所有以前的专利产品必须标以新的名称,所有的制造商在出售时均使用相同的名称,该名称由联合理事会选定。一切私人的商标和品牌自此作废。

“第四点,自命令发布之日起,不得生产、发明、制造和销售目前尚未上市的设备、发明、产品及一切物品。专利和版权局自此取消。

“第五点,涉及任何生产行为的一切设施、机构、公司及个人从即日起应严格按照基本年份的产量生产同等数量的产品。该基本年份,或者称为标准年份的年度截止日期为本命令的发布日期。超额或不足的生产将受到处罚,该处罚由联合理事会决定。

“第六点,任何人,不分年龄、性别、出身和收入,从即日起将每年购买物品的花费严格控制在与基本年份的购买额相等的水平上。过度和过少的购买将受到处罚,该处罚由联合理事会决定。

“第七点,所有薪水、价格、工资、红利、利润、利率及一切收入,于命令发布之日冻结在目前的水平上。

“第八点,所有因本命令而起的纠纷,以及本命令未涉及到的规定,由联合理事会审理和裁决,该裁决将为最终裁决。”

即使是这四个在听着的人,也还残留着一些人的自尊,这自尊使得他们呆若木鸡,感觉到痛苦难耐。

詹姆斯·塔格特首先说话了。他的嗓音很低,但带着不由自主的号叫般的剧烈颤抖,“好啊,当然可以了,如果我们没有的话,他们凭什么就应该有?他们怎么就该站在我们头上?假如我们完蛋的话,那就一定要让我们一起完蛋。我们一定不要给他们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对这样一个造福所有人的实用计划,这么说也太可笑了吧。”沃伦·伯伊勒面带惊恐地看着塔格特,刺耳地说。

费雷斯博士哑然失笑。

塔格特的眼睛似乎有了神,他提高了说话的嗓门,“当然了,这计划很实用,很及时,而且公正。它会解决所有人的问题的,会给所有人都带来安全感,带来休整的机会。”

“它会使人们安全,”尤金·洛森说,他咧开嘴笑着,“安全——这才是人们需要的。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得到呢?就因为有几个阔佬反对吗?”

“要反对的不是那些富人,”费雷斯博士懒洋洋地说,“富人可比谁都更希望有安全感——难道你们没发现吗?”

“那好,谁会反对呢?”洛森不耐烦地说。

费雷斯博士挖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洛森把视线一转,“让他们见鬼去吧!我们干吗要担心他们?我们一定要为小人物撑腰。正是因为太聪明才给人类带来了所有这些麻烦。人的思想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现在是心灵做主的时候了。我们必须要关心的只能是那些软弱、温顺、生病和憨厚的人。”他的下嘴唇柔软而挑逗般地抽动着,“那些大家伙们就是要为小人物们服务的,如果他们不肯尽他们的道德义务,我们就必须迫使他们就范。曾经出现过一个理智的时代,但我们已经走过去了,现在是爱的时代。”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道。

他们全都瞪着他,“上帝呀,吉姆,你怎么了?”沃伦·伯伊勒哆嗦着说。

“没什么,”塔格特说,“没什么……韦斯利,能不能让他安静点?”

莫奇不太愿意地说,“可我没看出——”

“你让他安静点就是了,我们又没必要听他的,对吧?”

“是啊,可是——”

“那好,咱们接着说。”

“这算什么?”洛森抗议道,“我很讨厌这样,我绝对——”然而,他从周围的脸上没有看到有谁表示支持,便停住了,他的嘴巴垂了下去,显得恨恨不平。

“咱们继续吧。”塔格特来了劲儿。

“你是怎么回事?”沃伦·伯伊勒竭力忘掉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掩饰地问。

“天才是一种迷信,吉姆,”费雷斯博士带着一种特别强调的口吻,慢悠悠地说着,好像知道他说出了他们心里未曾说出的话一样,“智力这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人的大脑是社会的产物,汇合了他从周围的人那里得到的影响。没有谁能发明任何东西,他只是把漂荡在社会空气中的东西体现出来而已。天才只是一个聪明的捡破烂的人,把原本就属于社会的主意和想法贪婪地囤为己有,一切想法都是偷来的。如果我们能消灭私有财产,财富的分配就会更公平,如果消灭天才,想法的分配就会更公平。”

“我们在这里是谈正事,还是互相取乐?”弗雷德?基南问。

他们转向了他。他肌肉结实,五官粗犷,但他脸上令人称奇的细微线条使他的嘴角向上翘起,看上去总是有一丝聪明、嘲讽的笑意。他两手插兜,跨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带着警察盯小偷的冷酷笑容看着莫奇。

“我唯一要说的就是你最好把我的人安排到联合会里,”他说,“伙计,你最好把这事办妥——否则,我就让你的那个第一点彻底完蛋。”

“我当然是想让工会能有个代表进入联合理事会,”莫奇冷淡地说,“就像代表着工业、各个职业,以及各个交叉部分的——”

“没有交叉部分,”弗雷德?基南稳稳地说道,“只有工会的代表,就这样。”

“什么!”沃伦·伯伊勒嚷了起来,“这不全成了你们的人吗?”

“没错。”弗雷德?基南说。

“可如此一来,全国的所有企业就都受你的控制了!”

“那你认为我是想要什么?”

“这不公平!”伯伊勒叫道,“我是绝不支持的!你没有权利!你——”

“权利?”基南显出一副不懂的样子,说,“我们讨论的是权利吗?”

“可是,我是说,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些最基本的所有权吧——”

“听着,伙计,你想得到第三点,对不对?”

“这个,我——”

“那你现在就最好别玩这套所有权的把戏,把它收起来。”

“基南先生,”费雷斯博士说,“你不能犯这种太一概而论的错误吧,我们的政策必须要灵活,没有绝对的原则能——”

“还是留着这些和吉姆·塔格特讲吧,博士,”弗雷德?基南说,“我很清楚我说的话,这是因为我从来没上过大学。”

“我反对,”伯伊勒说,“你这种独裁的方式——”

基南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说,“听着,韦斯利,我的人是不会欣赏那个第一点的,如果让我来管的话,我就可以叫他们忍着,如果不让的话,没门。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这——”莫奇哽住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韦斯利,那我们怎么办?”塔格特叫道。

“如果想说通理事会的话,”基南说,“你就来找我,但我要控制这个理事会,只有我和韦斯利。”

“你觉得全国的人会答应吗?”塔格特吼道。

“你别拿自己开玩笑了,”基南说,“全国的人?如果一切准则都不再存在的话——我觉得博士说得对,因为如果这个游戏根本就没有规矩,纯粹是互相掠夺的话,肯定就没有准则了——那么就是把你们全算上,我的支持者也比你们的要多,雇员总是比雇主多,这你们可别忘了!”

“这个态度可太荒唐了,”塔格特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这项措施都不是为了工人或雇主的私利,而是为了大众的普遍利益。”

“好吧,”基南笑道,“那咱们就按你的话来说。谁是大众?如果你说的是素质——那你不是,吉姆,沃利?伯伊勒也不是(译者注:沃利是对沃伦的昵称)。如果你说的是数量——那绝对就是我,因为我有的就是数量。”他收敛了笑容,突然带着一副厌烦的痛苦表情补充道,“只不过,我不会说什么我是为了我的大众的利益在工作,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我是在压榨那些穷光蛋,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心里也明白。但他们知道,假如我想坐稳的话,就必须经常让他们尝到些甜头,但和你们这些人,他们可是连半点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假如他们非得被鞭子赶着的话,他们宁愿是我来举着它,而不是你们——你们这些只会淌着口水、骗取同情、唯唯诺诺地说什么大众利益的混账东西!你们是觉得外面有群傻子可以让你们这些从大学出来的精英们随意糊弄么?我是在敲诈钱财——但我知道这一点,我的人也都知道,而且他们清楚我早晚有一天会还清这笔债。并不是说我的心地有多善良,我一分钱都不会少拿,但至少他们还能有指望。不错,这让我时常觉得恶心,我现在就对此很厌恶,但把现实弄成这个样子的并不是我——是你们——所以我就按照你们设计好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而且会奉陪到底——反正咱们谁也玩不了多久了!”

他站了起来。没有人搭腔,他的目光从每人的脸上逐个扫视过去,停在了韦斯利·莫奇的身上。

“理事会给不给我?韦斯利?”他轻松地问。

“圈定具体人选只不过是技术问题,”莫奇愉快地说,“咱们能不能随后再谈,只是你和我?”

屋子里的人都明白,这实际等于是答应了。

“好吧,伙计。”基南说,他走回到窗前,坐在窗台上,点了根烟。

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都看着费雷斯博士,似乎是想得到一些指点。

“不要受这番祷告的影响,”费雷斯博士流利地说,“基南先生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但对现实的状况一点考虑都没有,他无法辩证地去看问题。”

又一阵沉默后,詹姆斯·塔格特突然开了口,“我不管,这无所谓,他必须要把局势稳住,一切都要保持现状,和现在一样。谁都无权改动任何事,不过——”他猛地转向了韦斯利·莫奇,“韦斯利,根据第四点,我们必须要关闭所有的研究部门、实验室、科技基金,以及类似的机构,他们都是非法的。”

“对,是这样,”莫奇说,“这我倒是还没想到,得把这些内容加上。”他找出一支铅笔,在那页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了几笔。

“这样可以避免带有浪费性质的竞争,”詹姆斯·塔格特说,“我们就不必为了一些还不知道的东西而彼此争斗,用不着担心新发明会给市场造成恐慌,用不着只是为了赶上野心太大的竞争对手而把钱扔到没用的实验里去。”

“对,”沃伦·伯伊勒附和着,“在保证大家都有了充足的旧东西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浪费钱搞新的。把该死的实验室都关掉,越早越好。”

“是的,”韦斯利·莫奇说,“我们会关掉它们,全都关掉。”

“国家科学院也要关吗?”弗雷德?基南问。

“哦,不!”莫奇说,“那不一样,那是政府部门。再说,它是个非赢利机构,而且所有的科学研究有了它就完全够了。”

“足够了。”费雷斯博士说。

“你把所有的实验室都关掉以后,那些工程师和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办?”弗雷德?基南问,“所有其他的工作和企业都冻结了,他们靠什么生活?”

“哦,”韦斯利·莫奇说,他挠了挠头,转向了威泽比先生,“是不是让他们去领救济,克莱蒙?”

“不行,”威泽比先生回答,“为什么要这样?他们这么点人,掀不起什么大浪,用不着操心。”

“我想,”莫奇转向了费雷斯博士,“你们应该可以吸收他们的一部分人,弗洛伊德?”

“是一部分,”费雷斯博士慢条斯理地说道,似乎在玩味着他的答话里的每一个音节,“就是那些可以合作的人。”

“其他人呢?”弗雷德?基南问。

“他们就只能等着了,直到联合理事会能给他们找出点事情去做。”韦斯利·莫奇说。

“他们在等待的过程中吃什么呀?”

莫奇耸了下肩膀,“在国家处于紧急状态的时候,总有些人会成为受害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有权这么做!”塔格特突然喊叫起来,打破了屋里沉闷的气氛,“我们需要这样做,难道不对吗?”没有人应声。“我们有权保障我们的生计!”没有人表示反对,但他继续用颤抖和恳求的语气坚持说道,“几百年来,我们头一次能够这样高枕无忧。人人都清楚他和别人的位置和工作——并且我们不会受制于每一个会冒出新主意的人。谁都不能把我们从生意场上赶出去,偷走我们的市场,靠低价排挤和挤垮我们。没人再会过来兜售什么可恶的新玩意,让我们决定的时候进退两难,把它买下来就会倾家荡产,如果我们不买,但是被别人买走了,还是会倾家荡产!我们不用再去做决定,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任何事。决定只有这么一回,一切就这样了。”他带着乞求的目光,逐个望着眼前一张张的面孔。“现有的发明已经够多的了——已经可以让每个人都满意了——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继续发明?我们为什么允许他们让我们总是不得安宁?我们为什么总是生活在永远的动荡不安里?难道就因为有那么一些不老实的、野心勃勃的冒险者吗?我们应不应该因为几个不安分的人的贪婪而牺牲掉全人类已有的满足?我们不需要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他们。但愿我们能丢掉那种对英雄的崇拜!英雄?他们从古至今做的只是破坏,驱赶人们去疯狂地角逐,没有喘息,不得安生,无法放松,失去安全,跑着去赶上他们……总是如此,没有尽头……我们刚刚赶上,他们又领先好多年了……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从来就不给我们任何机会……”他的眼珠不停地乱转;他瞧了一眼窗外,但马上便转移了视线:他不愿意看到远处的那座白色的尖塔。“我们不用再和他们纠缠,我们胜利了。这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世界。几百年来的头一次——我们将要有保障了——这是自从工业革命以来的第一次!”

“呃,我认为这个嘛,”弗雷德?基南说,“是和工业革命唱反调的。”

“你怎么居然敢说出这种话!”韦斯利·莫奇厉声说道,“我们绝对不能对公众这样说。”

“别担心,兄弟,我对外不会这么说的。”

“这纯粹是谬论,”费雷斯博士说,“是无知的说法。所有的专家早就认为,一个计划下的经济可以达到最大限度的生产效率,集权制度会带来超级的工业化。”

“集权会驱散垄断的阴影。”伯伊勒说。

“它还能如此吗?”基南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伯伊勒没有觉察到话里的讥讽,认真地回答道,“它会驱散垄断的阴影,带来工业的民主。让所有人都能丰衣足食。就拿现在来说,铁矿石这么紧缺,既然有更好的金属可以生产,我把钱、人力和国家的资源浪费在生产老式钢材上还有意义吗?这种金属人人求之不得,但谁都得不到。那么这算得上是良性的经济、完美的社会效益,或者民主的法制吗?为什么不允许我生产这种金属,为什么当人们需要的时候就不该得到它呢?难道仅仅就因为一个自私的个人垄断?难道我们应该在他的个人利益面前牺牲我们的权利吗?”

“算了吧,兄弟,”弗雷德?基南说,“我在同一份报纸上早就读了你讲的这些了。”

“你这种态度我很不喜欢,”伯伊勒突然以一种正义的口吻说,他此时的眼神如果是在酒吧里,就会预示着一场拳脚之争。此刻,报纸泛黄页面上的段落在他的心里清晰可见,并让他坐正了身体:“在公众迫切需要之际,我们是否要把来自于社会的努力浪费在生产毫无用处的产品上面?我们是否允许让许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对于专利权的迷信是否应该令我们止步不前?”

“私人企业无法应对当前的经济危机,这难道还不明显吗?比如说,我们对于里尔登合金的尴尬短缺局面还能忍受多久?里尔登已经难以满足公众高涨的需求呼声。”

“我们打算何时才停止经济上的不公正待遇和特权?为什么只允许里尔登一个人生产里尔登合金?”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沃伦·伯伊勒说,“只要我们尊重工人的权益,我们也希望你尊重企业家们的权益。”

“是哪一位企业家的什么权益呀?”基南慢条斯理地问。

“我更认为,”费雷斯博士急忙说道,“第二点或许是唯一的当务之急。我们必须遏制企业界人士退休和失踪的罕见现象,一定要阻止他们,这对我们的整个经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塔格特忐忑不安地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费雷斯博士说,“我们始终找不到一点消息或解释。但这一定要停止。在危急时刻,为国家提供经济上的服务就和服兵役同等重要,任何对此放弃的人都应被视为逃兵。我已经建议对那些人处以死刑,但韦斯利不同意。”

“放松点,伙计,”弗雷德?基南用着怪异缓慢的声音说道,他突然抱着两臂,一动不动地坐定,盯着费雷斯的那股神情令全屋的人忽然意识到了费雷斯是在建议谋杀。“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什么企业里要有死刑这样的话。”

费雷斯博士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们没必要走极端,”莫奇匆匆说道,“我们不要吓唬人,我们是想让他们站到我们这边来。我们的首要问题是,他们……他们是否能接受它?”

“他们会的。”费雷斯博士说。

“我有点担心,”尤金·洛森说道,“是关于第三和第四点。控制专利没问题,没人会替企业家抱不平。但我担心对版权的控制。这会引起知识分子的反感。这很危险,涉及的是精神的层面。第四条的意思是不是说从现在起就禁止写作和出版新书了?”

“对,”莫奇答道,“是个意思,但我们不能对图书出版业破例,它和其他行业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说了‘禁止新产品’,就必须要做到‘禁止新产品’。”

“可这事关精神领域呀。”洛森说。他的声音里并非是理智的尊敬,而是流露出一种迷信般的敬畏。

“我们不是在影响任何人的情绪,但是只要把书印到了纸上,它就成为了物质商品——而我们一旦为一种商品破了例,就没法控制其他的,就什么都管不住了。”

“是的,的确如此,不过——”

“别傻了,尤金,”费雷斯博士说,“你不想让顽抗分子借机发表长篇大论,把我们的整个计划给毁掉吧?如果你现在说出‘审查制度’这样的字眼,他们就会狂呼说这是残忍的谋杀。他们现在还没转过弯来。但你如果闭口不谈精神,只把它看成是一个简单的物质范畴——和思想无关,只涉及纸、墨和印刷出版——你就能更加顺利地达到目的。你只要确保危险的东西不被印刷和传播——没人会计较物质上的事情。”

“对,可是……可是我觉得写作的人是不会赞成的。”

“你有把握吗?”韦斯利·莫奇问,几乎是笑着瞟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根据第五点,出版业必须按基本年份的产量出版同等数量的书。既然没有新书,他们就得再版重印,老百姓就得买些老书。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书还一直还没得到公平的机会呢。”

“噢,”洛森应道。他想起自己两个星期前曾见到莫奇和巴夫·尤班克一起吃午餐。然后他摇了摇头,皱起了眉头,“不过,我还是担心。知识分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千万不能失去他们,他们可是很能制造麻烦的。”

“他们不会,”弗雷德?基南说,“你们那类知识分子只会没事的时候瞎嚷嚷—— 一有风吹草动就老实了。多少年来,他们始终唾弃那些养活他们的人——却对扇他们嘴巴的人舔指乞怜。不就是他们,像现在这里发生的一样,把欧洲的国家一个接一个地拱手交给了一群蠢货吗?不就是他们拼命嚷嚷着取消警报,打开门锁,放那些暴徒进来吗?从那以后,你听他们再吭过一声吗?不就是他们嚷嚷着说自己是劳工的朋友吗?而对于欧洲国家里的铁链党、奴役营地、十四小时的工作日,以及死于败血症的人,你听他们提高嗓门说过什么没有?没有,可是你却能听到他们对那些忍受皮鞭之苦的人们说什么饥饿就是繁荣,奴役就是自由,受刑室就是兄弟的友爱,而且,假如那些可怜的人对此无法理解,那就是他们咎由自取,要怨就怨那些监狱地牢里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不是仁慈的领袖!知识分子?你也许会担心任何一种人,但绝不用担心现在的知识分子;他们什么都能咽得下去。码头工会里最差劲的搬运工都没法让我放心:他能突然想起他还是个人——然后我就管不住他了。可知识分子呢?他们早就把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他们所受的一切教育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他们把它忘掉。对知识分子你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会忍的。”

“终于有一次,”费雷斯博士说,“我与基南先生的意见可以一致了。就算我不赞成他的感受,但至少同意他所讲的事实。你用不着对知识分子担什么心,韦斯利。你就让他们中的一些人领着政府的工资,然后派他们出去把基南先生刚才所提到的再原原本本地去宣传宣传:也就是说,受害者只能怪自己。给他们的工资够用就行,头衔一定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会把版权的事扔到脑后,干起活来,效果能超过一整队的执法人员。”

“是啊,”莫奇说,“我明白。”

“我所担心的危险是来自另外一个地方,”费雷斯博士沉思着说,“你的那个‘自愿礼券’的做法可能会给你造成很多麻烦,韦斯利。”

“我知道,”莫奇沉着脸说道,“我原本是想让汤普森先生就这一点来帮帮我们,但我估计他不行。我们其实没有没收专利的合法权力。哦,可以勉强变通一下用来支持它的法律条文倒是不少,但都不够确切。只要有哪个企业大亨想试试的话,我们就很可能不是对手。况且,我们必须保持表面上的合法性——否则大众是不会买账的。”

“说得很对,”费雷斯博士应道,“最关键的是要让那些专利自愿地交到我们的手上。即使有法律允许我们施行完全的国有化,也还是把它们当成礼物收过来更好。我们要让人们感觉他们还是掌握私有产权的。大多数人是会就范的,他们会在礼券上签字,只不过会大肆渲染这是爱国的职责,不肯签字的人便是贪婪至极,而他们会签字。不过——”他停住了。

“我知道,”莫奇说,他显然越发地不安起来,“我想,总会有一些死脑筋的混账家伙不肯签字——可他们不是主流,影响不够,没人会听他们的,他们自己的社会圈子和朋友会因为他们的自私而背弃他们,因此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再怎么说,我们只要掌握这些专利就行了——而那些人既没胆子,也没钱去尝试和我们打官司:但是——”他停住了。

詹姆斯·塔格特往椅子上一靠,望着他们;他开始感到这番对话很有意思了。

“是啊,”费雷斯博士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起了某个能把我们炸成碎片的大亨。我们是否能把碎片再找回来都不好说。在目前这种疯狂的时候,情况如此的错综微妙,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情?什么都可能会被掀翻,让一切的努力全泡汤。假如有谁想这么干的话,那就是他了。他既想这么做,也能做得到。他知道事情的关键在哪里,清楚什么是不能说的——并且他不怕把这些说出来。他知道有一样危险的、致命的危险武器。他是我们的死敌。”

“谁?”洛森问。

费雷斯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回答说,“清白无辜的人。”

洛森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谁呀?”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

“我的意思就是,让人投降的办法只有一个,”费雷斯博士说,“就是让他感到罪恶,是用他已经承认了是罪恶的东西。如果谁曾经偷过一毛钱,你把对抢银行的惩罚方式加在他身上他也会认。他会忍受任何形式的不幸,不会指望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如果世界上的罪恶太少的话,我们就必须造一些出来。如果我们灌输给一个人,看春天的花儿是罪恶的,而且他相信我们,可还是那样做了——我们就可以随便整治他了。他不会为自己申辩,不会觉得申辩对他还有什么用处,不会顽抗。不过,咱们还是别惹我行我素、问心无愧的人,这样的人我们斗不过。”

“你说的是亨利·里尔登吗?”塔格特问,他的声音异常的清亮。

这个他们一直不愿说出口的名字顿时使他们陷入了一刻沉默之中。

“如果我说的是他呢?”费雷斯博士小心翼翼地问。

“哦,没事,”塔格特回答,“只不过,如果你说的是他,我就可以告诉你,把里尔登交给我好了,他会签字的。”

他们用不着说什么,全都明白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不是在瞎吹。

“天啊,吉姆!不会吧!”韦斯利·莫奇大吃了一惊。

“没错,”塔格特说,“当我知道了——我所了解到的事情后,我也惊呆了。我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样。”

“听到这个我感到很高兴。”莫奇谨慎地说,“这个消息很有积极的意义,事实上,它可能非常有价值。”

“有价值——对,”塔格特愉快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项命令?”

“哦,我们得抓紧行动,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我希望你们都严守机密。我想,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向他们公布了。”

“你难道不认为在所有价格被冻结之前,可以考虑调整一下铁路的费率吗?我是在想着能够上调,一个很小,但的确是最急需的上调。”

“你和我,咱们再商量一下这件事,”莫奇很和气地说,“这可以解决。”他转向了其他人;伯伊勒的脸色阴沉着。“还有许多细节要敲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项计划不会遇到任何重大的困难。”他拿出了演讲的声调和姿态;声音听上去很活跃,甚至是兴高采烈,“总会碰到些问题,假如一件事行不通,我们就试着去做另一件事。尝试和出错是行动的唯一实用准则。我们会不断地尝试。如果出现了什么困难的话,要记住它是暂时的,只是在国家紧急状态期间。”

“那么,”基南说,“如果一切都停滞了,如何去结束紧急状态呢?”

“别太较真了,”莫奇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得对付眼前的情况,只要我们政策大的框架是清楚的,就别纠缠细节了。我们会有这个能力,我们将能够解决一切困难,解答所有的问题。”

弗雷德?基南嗤笑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不许说这个!”塔格特喊叫起来。

“我对第七点有个问题,”基南说,“它规定自命令之日起,所有的薪水、价格、工资、分红、利润等等都要冻结。税收也是一样吗?”

“哦,不!”莫奇喊道,“我们怎么知道今后在哪里有用钱的地方呢?”基南像是在笑。“这么说?”莫奇不耐烦了,“怎么了?”

“没什么,”基南说,“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莫奇往椅子上一靠,“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我很感谢你们来这里把你们的意见告诉了我们,这很有帮助。”他向前一伏身,趴在桌上,一边摆弄着铅笔,一边盯着桌上的日历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他手里的铅笔落下,戳在一个日子上,画了个圆圈。“10-289号命令将于五月一日正式生效。”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谁都不看身边的人。

詹姆斯·塔格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百叶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白色尖塔。

达格妮刚一醒来,就吃惊地发现眼前蒙蒙的蓝天下面是和以往不一样的高楼尖顶。接着,她看见了自己腿上卷起边的薄丝袜,感到腰扭得很难受,她意识到她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桌上的表指向六点十五分,曙光给窗外的高楼镀上了一道银亮的轮廓线。她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当窗户一片漆黑,表走到三点半的时候,她倒卧在了沙发里,当时是想小憩十分钟。

她挣扎着爬起来,感到异常的疲倦。桌上台灯的微亮在晨光下淡得很不起眼,依旧照着她尚未处理完的一堆堆索然无味的文件。她要过几分钟再去想这些工作,此时,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办公桌,进了她的洗手间,把冰凉的水浇在了脸上。

她走回办公室的时候,疲劳已经一扫而光。无论前一晚上如何,她在清晨总能感觉到一种静悄悄的兴奋,这使得她的身体有了绷紧的能量,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渴望——因为这是一天的开始,是她的生命中的一天。她俯瞰着城市,街道上依然还很清静,这令它们显得宽敞了许多,在春天明亮清新的空气中,它们仿佛期待着已经承诺要在它们身上发生的轰轰烈烈事情的到来。远处的日历显示出:五月一日。

她坐在桌前,面对枯燥的工作,不屑地笑了。她讨厌这些必须去读完的报告,但这是她的工作,这是她的铁路,而现在是清晨。她点了一支烟,想着在早餐之前能够把这些处理完;她关上台灯,拿起了文件。

这里有来自塔格特系统四个地区总经理的报告,他们因为设备故障而发出的绝望哭诉,经由打字机的键盘,跃然纸上。有一份报告是关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附近的事故的。有一份业务部门新的预算报告,是在吉姆上个星期获得增加运费的批准后重新修订的。她强忍着绝望的愤怒,慢慢地检查着预算列出的数字:所有的计算依据都是运输量保持不变,而上涨的运费则在年底前会带来更多收入;她知道货运量会缩减,提高运费只是杯水车薪,到年底,他们的亏损将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当她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觉表已经指到了九点二十五分,不觉微微地吃惊。她一直能隐约听到外屋的雇员们早晨来上班时发出的走动和说话声;她感到不解的是,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进她的办公室,而她的电话也一直没响过;通常,这段时间可是最忙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日历,上面记着,今天上午九点钟,芝加哥的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会给她打电话,讨论塔格特公司已经等了六个月的新货车车皮的事情。

她啪的一声打开了内部对讲机,叫她的秘书。那个姑娘猛然一惊地回答说:“塔格特小姐!你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吗?”

“我昨天又是在这儿睡的,虽然没想,可还是睡这儿了。有没有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给我打来的电话?”

“没有,塔格特小姐。”

“他们一来电话,马上给我接过来。”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关掉对讲机,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多心,还是那姑娘的声音里确实有什么不对:听上去不自然的紧张。

她感到有些饿得头脑发晕,觉得应该下去弄杯咖啡,但还有一份总工程师的报告没看完,于是她又点上了一支烟。

总工程师此时正在外出,检查用从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拆下的里尔登合金对主干线的重修进展;她选择的是最急需整修的路段。翻读着他的报告,她感到有一股难以相信的怒火——他把在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山区路段的工程停了下来,建议修改计划:他提出把用于温斯顿的铁轨转去整修华盛顿到迈阿密的分支,并列举了他的理由:上周,那条支线发生了脱轨事故,正在旅行之中的华盛顿的丁其?霍洛威先生和他的一群朋友延误了三个小时;总工程师得到报告说,霍洛威先生对此表示出了极其的不满。总工程师的报告写道,虽然从纯技术的角度来看,迈阿密的支线路况要好于温斯顿路段,但不要忘了,从社会的角度出发,迈阿密支线所运载的显然是更重要的旅客;因此,总工程师建议让温斯顿再多等一些时候,为了这条“会产生塔格特公司难以承受的负面印象”的支线,他建议把不为人知的山区轨道给牺牲掉。

她边看边怒不可遏地在纸的空白处用铅笔做着批注,心里想着,她今天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必须把这种顽劣的疯狂行为遏制住。

电话响了起来。

“喂?”她抓过话筒问道,“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吗?”

“不是,”她秘书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

她看着话筒,怔了怔,“好吧,接过来。”

她随即听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看来你还和平时一样待在办公室里。”他说道,声音显得狡黠,刺耳,并且紧张。

“那你认为我应该在哪儿?”

“对新出台的这个禁令,你有何感想?”

“什么禁令?”

“对脑子的封锁。”

“你这是说什么呢?”

“难道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没有。”

一阵静默之后,他换了副口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最好去看看,达格妮。”

“好吧。”

“那我过一阵再给你打电话吧。”

她挂上电话,按了下桌上的通话器,“给我份报纸。”她对秘书吩咐道。

“好的,塔格特小姐。”秘书答应的声音很勉强。

艾迪·威勒斯走了进来,把报纸放在了她的桌上。他脸上的表情和她从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捕捉到的一模一样:预示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

“我们谁都不想第一个把这事告诉你。”他静静地说完,便走了出去。

等到过了一阵,她从桌后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还听使唤,但却意识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感觉得到自己是在双脚站立着,但又似乎是全身笔直地浮在了半空。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格外的清晰,她却对周围一概视而不见,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看得清蜘蛛网的丝线,就如同她会像梦游者那样,可以稳步行走在屋檐之上。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她打量起屋子来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怀疑的能力和概念的人,留在身体里面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种知觉和一个目的。她不知道这个如此强烈,但感觉起来却像是身体里一种凝固而陌生的平静的东西,其实便是她能够彻底肯定的力量——这股令她身体发抖的愤怒,令她无论是去杀人还是去死都一样无动于衷的愤怒,便是她对公正的挚爱,是她这一生之中唯一得到的挚爱。

她手里攥着报纸,出了办公室,向大厅走去。她穿过外间的时候,知道她的员工们全都把脸转向了她,但他们看来是如此的遥远。

她步履轻快地走过大厅,依然是脚不沾地的感觉。她搞不清自己来到吉姆的办公室之前走过了多少个房间,或者是不是经过了什么人。她按着自己该走的方向,把门推开,不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他的办公桌。

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手里的报纸已经攥成了一个卷。她把它朝他的脸上甩了过去,它击中他的下巴,落在了地毯上。

“这是我的辞呈,吉姆,”她说道,“我不会像奴隶一样工作,也不会去奴役别人。”

她没有听到他吃惊的喘息声,它被淹没在了她转身离去时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里。

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经过外间的时候,示意艾迪跟她进来。

她声音平静而清晰地说,“我已经辞职了。”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今后要干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的话,可以去伍德斯托克的木屋找我。”那是位于伯克希尔山区的一处很老的狩猎木屋,她从父亲的手里把它继承了下来,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我想跟你走,”他喃喃地说道,“我想不干了,嗯……可我不能。我不能允许我自己这么去做。”

“那能不能帮我个忙?”

“当然。”

“以后别跟我提铁路的事,我不想听。除了汉克·里尔登以外,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如果他问的话,就把木屋和去的路线告诉他。但不许告诉其他人。我谁都不想见。”

“好吧。”

“你保证?”

“当然了。”

“我一旦决定今后怎么办,就会告诉你的。”

“我等着。”

“就这样吧,艾迪。”

他明白,这里说的每个字都是经过了斟酌的,此时,他们之间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将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凝聚在微微的颔首之中,然后走出了办公室。

她看见总工程师的报告还摊开在她的办公桌上,想到她必须要马上命令他恢复对温斯顿路段的施工,然后又想起来这些事已经再也用不着她去操心了。她感觉不到痛楚。她知道,痛楚将会随后而至,并且将会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此刻的麻木是让她在痛苦降临之前(而不是随后)能够歇息一下,做好去承受的准备。不过这没有关系,如果必须如此的话,那我就去承受这一切——她心里想道。

她坐在办公桌前,拨通了里尔登在宾夕法尼亚州工厂的电话。

“嗨,我最亲爱的。”他简单而清晰地问候着,似乎他觉得这才是真切和正确的话,而他需要面对现实并坚持正直的理念。

“汉克,我辞职不干了。”

“我知道。”他像是早有预料地说道。

“没有谁来说服我,没有毁灭者,也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毁灭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我必须躲开,这样我才能有段时间,用不着去看见他们。然后我会决定以后该怎么做。我知道你现在没法和我一起离开。”

“现在不行,他们限我两个星期之内签署他们的礼券。我就是要在这里等着两个星期的时限过去。”

“这两个星期——你需不需要我留下来?”

“不,你的情况比我更糟,你手里没有能和他们抗衡的武器,可我有。我想他们这么做也好,可以直截了当地决斗了。不用替我担心,好好去休息,首先把这些都抛开。”

“好的。”

“你要去哪里?”

“去乡下,我在伯克希尔拥有一处木屋。如果你想见我,艾迪·威勒斯会把去那里的路线告诉你。我两个星期之内赶回来。”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啊。”

“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回来。”

“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想要在这里。”

“把它都交给我好了。”

“无论他们要怎样对付你,我也想受到和你一样的对待。”

“把它交给我,最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想,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和你一样:就是对他们一概不见。但我还要留下来再待一阵,因此,我知道他们至少对你无能为力,就会感到宽慰。我想在心里保留下一个纯净的地方来依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你的,明白么?”

“明白,我亲爱的,再见了。”

走出办公室,穿过塔格特公司长长的大厅,是如此的一身轻松。她看着前方,迈着均匀而不慌不忙的坚定步伐向前走去。她的表情平静,但因自己平和地接受着这一切而露出了一丝惊讶。

她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看见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但她从中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和耻辱,只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爱正渐渐地充盈着,只是感到她将要与他汇合在一起,并不是去迎接死亡,而是汇入他曾有的生活。

第一个从里尔登的工厂退出的是汤姆?科比。他是轧钢车间的工头,也是里尔登公司工会的负责人。十年来,他一直备受来自全国各地的谴责,因为他那个工会是“公司的联盟”,他从没有参与和管理层的任何剧烈冲突。事情的确如此:本来就没有冲突的必要;为了达到他的要求,里尔登支付的工资要高于全国任何一家工会制订的工资水准,因此,他手下这支工人队伍的素质之优,也是独一无二的。

汤姆?科比告诉他辞职的消息后,里尔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我自己不会在这种条件下工作,”科比平静地补充说,“也不会去让手下的人这么工作。他们信任我,我这只领头羊不会去做犹大,把他们领入重重包围。”

“你以后打算靠什么生活?”里尔登问。

“我的积蓄能让我撑上一年。”

“那以后呢?”

科比耸了耸肩膀。

里尔登想起了那个眼里带着愤怒、在夜晚如同罪犯般挖煤的年轻人。他想起了全国各地的漆黑一片的道路、小巷和院落,最优秀的人们正是在那里凭借最原始的交换,冒着风险,用不为人知的方式来满足彼此的需要。他想到了路的尽头。

汤姆?科比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你的那条路和我的结果是一样的,里尔登先生,”他说,“你打算把你的心血让给他们吗?”

“不。”

“那么然后呢?”

里尔登耸了耸肩。

科比被炉火烤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煤烟刻下的皱纹,他用那双黯淡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多少年来,他们总是跟我们说是你在和我作对,里尔登先生。其实并非如此,和你我作对的正是沃伦·伯伊勒和弗雷德?基南。”

“我知道。”

那个“奶妈”从没进过里尔登的办公室,仿佛感觉到了那个地方他没有权利进入。他总是在等着里尔登到外面来的机会。这项命令使得他成为了工厂超产或低产的正式监督人。几天之后,他在一排排平炉之间的通道内叫住了里尔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激烈情绪。

“里尔登先生,”他说,“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要以十倍于限额的产量去生产里尔登合金、钢材、生铁,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私下以任何价钱把它们卖给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你尽管放手去干好了,我来善后。我可以在数据上做手脚,伪造报表,找假证人,编造口供,我来作伪证——这样你就用不着担心,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里尔登笑着问,但他一听到年轻人诚恳的回答,脸上的笑便不见了。

“因为我想做一回有良心的事。”

“这可不是有良心的做法。”里尔登刚一开口,便止住不说了,他意识到了这正是应有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要战胜精神上的多少重磨难才能到达他的重大发现。

“看来这词用得不对,”年轻人怯声说道,“我知道这是个陈词滥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猛然响起了一股绝望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愤怒吼叫,“里尔登先生,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什么?”

“从你手里抢走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笑了笑,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同情,说,“别想它了,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绝对,也就没有权利。”

“我知道没有,可我是说……我是说他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他忍不住笑了。

“里尔登先生,不要签这个礼券!为了原则,不要去签。”

“我不会签的。不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则。”

“我知道没有。”他像一个认真的学生那样的诚实,极其恳切地重复道,“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人能无所不知,理性是一种假象,而现实根本就不存在。可我说的是里尔登合金。不要签字,里尔登先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原则不原则,只要别去签这个字——因为这不对!”

没有别人当着里尔登的面提起这道命令,沉默成了工厂里一道新的景象。当他出现在车间的时候,人们不和他交谈,他发现,他们彼此之间也是默默无语。人事部门没有接到正式的辞呈,但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两个人不见,并从此不再露面。当向他们的家中询问时,便发现他们已经撇家而去。人事部门没有依照命令上报他们逃跑;然而,里尔登发现在工人中间开始出现了陌生的、在长期的失业下扭曲而疲惫不堪的面孔,并且听到人们称呼他们时使用的是那些离开了的人的姓名。对此,他没有过问。

全国上下一片沉默。他不清楚有多少企业家在五月一日和二日放弃了工厂,从此离去和消失。他自己的客户当中就有十个,其中包括芝加哥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的麦克尼尔。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情况,报纸上没有相关的报道。猛然之间,有关春天的洪水、交通事故、学校野餐和金婚庆典的报道充斥着报纸的头版。

他自己的家里沉寂无声。莉莉安于四月中到佛罗里达度假去了,这样古怪的做法令他感到惊异:自从结婚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单独出门旅行。菲利普在躲着他,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他的妈妈带着一脸的责备和困惑对他怒目而视;她什么都不说,却总是在他面前涕泪横流,似乎是在提醒他,无论她预感到有什么样的灾难即将降临,她的眼泪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因素。

五月十五日这天上午,他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眼前的厂区一览无遗,他望着五颜六色的烟尘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升腾。某些透明无色的烟尘如同热浪一般,虽然看不见,却使得它们后面的建筑物微微颤动不止;在空中的是一道道红色的烟雾,缓慢腾曳的黄色烟柱,轻飘飘的螺旋状蓝色烟雾——以及正浓烈喷吐着的圆圈,看上去如同卷起来的丝绸一样的螺栓,在夏日的照耀下,散发着珍珠牡蛎般的粉红光泽。

他桌上的蜂鸣器响了起来,传出了伊芙小姐的声音,“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要见你,他没有预约,里尔登先生。”尽管她的语气仍旧严谨庄重,但却像是在问:我是不是要把他轰出去?

里尔登无动于衷的脸上微微有一丝惊讶: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他。他淡淡地回答说:“让他进来吧。”

费雷斯博士向里尔登的办公桌走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表示,他此刻足可以笑着进来,里尔登也完全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就用不着做得那么明显了。

他不等别人请,便一屁股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他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到了膝盖上面;举止之间仿佛再去说什么已经纯属多余,因为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再一次出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里尔登坐在原地,在耐心的沉默之中打量着他。

“因为过了今晚午夜,签署国家礼券的期限就将过期,”费雷斯博士如同是给了顾客好大面子的销售员一样说道,“我是来这里拿你的签字的,里尔登先生。”

他顿了顿,表示按理说现在应该要听到回答了。

“接着讲,”里尔登说,“我听着呢。”

“是啊,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想今天早一些得到你的签字,这样就可以在全国的新闻广播里公布这件事了。尽管礼券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还是有几个顽固分子没有签字——其实他们都是些小货色,手里的专利没有什么价值,但我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你能理解,这是个原则问题。我们相信,他们是在等着看你下一步怎么走,你的号召力很强啊,里尔登先生,远远超出了你所怀疑或能加以利用的范畴。因此,你签署的声明将打破他们顽抗的最后一线希望,并且会在凌晨之前带来最后一批签字,从而使计划如期完成。”

里尔登明白,假如费雷斯博士不是胸有成竹的话,是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

“接着讲,”里尔登淡淡地说,“你还没说完呢。”

“你知道——正如你在出庭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让受害者主动把财产交给我们是多么的重要,原因也很清楚。”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他的公文包,“这是礼券,里尔登先生。我们已经把它填好了,只需要你在下面签上名字。”

他放在里尔登面前的这张纸看上去像是小一号的大学毕业证,里面的内容用老式的花体印刷,然后用打字机敲好了个别的项目。这件东西的上面写着,亨利·里尔登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全部权利特此上交给国家,该合金从此可由任何人生产,并根据人民代表的建议,改名为“神奇合金”。里尔登瞧着这张纸,搞不懂这究竟是对规矩的有意讽刺还是低估了他们这些受害者的智商,设计人竟然在这份文件的背景底色上淡淡地勾勒出了一幅自由女神像。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费雷斯博士的脸上,“按理你是不会来的,”他说,“除非你手里有对付我的什么王牌,那又是什么?”

“当然,”费雷斯博士说,“我就料到你能想到这一点,所以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他打开公文包,“你想见识一下我的王牌吗?我这里有几件样品。”

就像打牌作弊的老手可以啪的一声单手挥出一长串牌一样,他在里尔登面前摆下了一排照片。这些照片是从旅店和停车场的登记簿上直接翻拍复印而成,上面是里尔登的笔迹,登记用的是史密斯夫妇的名字。

“这你当然清楚了,”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不过,你也许还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知道这个史密斯夫人就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他从里尔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里尔登并没有靠前俯下身子去瞧那些照片,而是脸色凝重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离得远些他就能从中发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还掌握了其他的大量证据,”费雷斯博士说,然后把一张珠宝商的红宝石项链坠付款复印件照片甩到了桌上,“你应该不稀罕再看公寓的门童和值夜班人员的证词了吧——除了会告诉你有多少证人知道你过去两年来是在纽约的什么地方过夜,其他对你来说没什么新鲜的。对他们你可不能过于责怪。像我们这种时代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人们开始不敢去说他们想说的东西了——而且一旦被问到,对他们本不愿说的违心的话也不敢不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如果你知道是谁最先把线索告诉了我们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知道是谁。”里尔登说,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对他来说,出门去佛罗里达旅行这件事已经不再费解了。

“我的这张王牌对你个人构不成任何伤害,”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清楚,你不会在任何一种个人伤害面前让步。所以,我坦率地告诉你,这件事一点也伤不着你,它只会伤害塔格特小姐。”

里尔登现在正直直地看着他,但不知为什么,费雷斯博士总觉得这张安详而不露痕迹的面孔是在朝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凝望着。

“如果你们的这件绯闻传遍全国的话,”费雷斯博士说,“就算伯川·斯库德这样的诬蔑老手,也不可能对你的名声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顶多不过是在更加热闹的交际场合会有人好奇地多看你一眼,吃惊地瞪瞪眼睛罢了,你完全可以轻松过关。这样的事对男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实上,这反而会提高你的声望,会在女人和男人中间为你增添一分浪漫的魅力,在人们羡慕艳遇的本性驱使下,它会给你带来某种威望。但对于塔格特小姐——她的名声向来清白,从不涉足丑闻,在男性化十足的商界里占有了女人特殊的一席之地——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会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怎么去想她,会听到与之打交道的每个男人怎么去说——这些,我还是让你自己去想象和考虑吧。”

除了感到极其的镇定和清醒,里尔登已经浑然无觉。仿佛有个声音正在严厉地对他说着:到时候了——舞台的灯打开了——看看吧。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强烈的灯光之下,看起来平静而庄重;他身上所有的恐惧、痛苦和幻想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求索的渴望。

一听到他缓缓地开口说话,费雷斯博士感到很是吃惊,他的语气十分冷静,语句简单得不像是在与他的听众对话,“不过,你们之所以有这样的算计,都是因为塔格特小姐是一个贞节的女人,而不是你们称之为的荡妇。”

“是的,当然了。”费雷斯博士说。

“再有就是,我对此绝不是随便玩玩而已。”

“没错。”

“如果她和我就是你们所说的下三烂,你的王牌就不起作用了。”

“对,完全没作用。”

“如果我们的关系就是你们称之为的堕落,你就伤不着我们的一根毫毛。”

“对。”

“那我们就在你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了。”

“的确——是这样的。”

里尔登与之交谈的并不是费雷斯博士,他眼前是自柏拉图那个年代以来出现的一长串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和最终的产物便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小教授,长着一副吃软饭的小白脸,怀着一颗宗教凶手的心肝。

“我曾经给过你机会,让你加入我们,”费雷斯博士说,“你拒绝了。现在你看到后果了吧。我想象不出,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居然认为可以如此简单地获得胜利。”

“可是,假如我加入了你们,”里尔登依然心不在焉,仿佛说的和他自己无关,“我又能从沃伦·伯伊勒身上找到什么值得抢的东西呢?”

“哦,嗨,这世上可以被剥削的傻瓜多的是。”

“是像塔格特小姐,像肯·达纳格、艾利斯·威特,和我这样的?”

“是所有不现实的人。”

“你是说生活在地球上就是不现实了?”

他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是不是回答了他的话,他再也不去听了。他的面前浮现出沃伦·伯伊勒晃晃悠悠的嘴脸和那上面像猪一般眯缝的小眼睛,出现了莫文先生像面团一样的脸,对于任何一个说话者或者事实,他的眼睛总是在闪避——从大猩猩凭借力气学会模仿的不连贯的重复动作里,他看到他们正同样地比划着制造里尔登合金,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实验室在十年当中,经过了怎样不懈而痛苦的努力。他们现在把它称做“神奇合金”倒是恰如其分——对于那十年,以及孕育了里尔登合金诞生的才华,神奇是他们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名字——这种合金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用神奇来概括,这种金属不被知晓,无法得知它的由来,不过是自然存在的一样东西,用不着去解释,只是像一块石头或一根野草那样被占有,成为他们的就可以了——“我们是否允许很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

假如我不懂得生命是要依靠我的思想和努力的话——面对着排列在数百年间的一长串的人们,他无声地说道——假如我不是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最大限度地发掘自己的头脑当成我的最高理想的话,你们从我的身上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掠夺,任何可以维持你们自己生存的东西:你们用来迫害我的不是我的罪过,而是我的良心——是你们亲口承认的我的良心,因为你们自己的生命要依赖于它,因为你们需要它,因为你们并不想毁掉我的成就,而是要占有它。

他记起了那个科学的寄生虫对他说过的话:“我们追求的是权势,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诀窍。”我们并不追求权势——他对寄生虫精神的后辈继承者们说道——而且我们不靠我们所唾弃的手段去生活。我们把生产创造力奉为美德——并且根据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去衡量他应得的回报。我们不会利用罪恶来牟取利益——不会因为要开银行而要求有银行抢劫犯,或者因为想有自己的家就去要求有强盗,为了保护我们的生命就去要求有杀人的凶手。而你们明明需要人的聪明智慧所创造出的产品——却又把生产创造力宣称为罪恶,根据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来决定他该蒙受多大的损失。我们靠的是我们所坚信的善,惩罚的是我们所认为的恶。你们靠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谴责的罪恶,惩罚的是你们心里明白的善。

他想起了莉莉安试图用在他身上的惩罚模式,他曾经不相信会有如此狠毒的方法——然而现在,他看到它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和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是无所不在地彻底运行了起来。原来如此:这种惩罚需要利用被害者自己的高尚道德作为支持它运转的动力——他发明的里尔登合金被用来当做了压榨他的理由——达格妮的正直人品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被用来当做了勒索的工具,如此的勒索对无耻之徒则全然不起作用——在欧洲,束缚成百上千万人所利用的正是他们求生的欲望,正是他们在奴役之下被耗尽的力气,是他们可以养活主人的能力,是把他们对孩子、妻子和朋友的爱扣留下来作为抵押的制度——利用他们的爱心、能力和快乐,使之变成威胁的弹药和勒索的诱饵,把爱和恐惧、能力和惩罚、雄心和霸占紧紧连在了一起,讹诈成了法律,一切的努力和成就带来的回报根本谈不上是在追求快乐,却只是为了能挣脱苦难——利用人们具有的求生的力量和在生命中寻找到的一切欢乐来奴役他们。这就是全世界都接受的规范,这个规范的关键就在于:把人们对生存的热爱与备受折磨的工作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只有无所贡献的人才会无所畏惧,为生命带来活力的美德和为生命赋予了意义的价值便成了毁灭生命的代理人,如此一来,人的专长成了折磨人的工具,而人生活在地球上就变得极不现实了。

“你接受的是生命的准则,”他无法忘记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他们接受的又是什么呢?”

世界为什么会接受它?他心里在想。被迫害的人怎么会认可这样一部将他们的存在宣判为有罪的法典呢?……随即,一些景象猛然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给他内心的剧烈震荡令他彻底地呆坐不动了:他过去难道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对于自我诅咒的法典,他过去不也是认可的吗?达格妮——他想着——还有他们对彼此的深情……这种对无耻之徒不起作用的讹诈……他不也曾经称它是下流无耻的吗?这些人中的败类此时正威胁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对她进行的侮辱,他不也曾经是第一个向她甩过吗?他过去不是把他发现的最大幸福当成是罪过吗?

“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在对他说,“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是把合金给我们呢,还是把塔格特小姐的卧房公开展示给大家看看?”

他对费雷斯博士视而不见,眼前的视野无比清晰,仿佛是一道探照灯,为他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他看到的是与达格妮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她担任塔格特公司副总的数月之后,他听说铁路是由吉姆·塔格特的妹妹在掌管,对这个传闻他将信将疑。那年夏天,对于塔格特为一条新铁路所下铁轨订单的一再拖延和前后矛盾,他感到很恼火,塔格特对这个订单总是一会儿要下,一会儿要改动,一会儿又要取消。有人告诉他,假如他想弄清楚塔格特公司的事,最好还是去和吉姆的妹妹谈。他给她的办公室打了预约电话,坚持要在当天下午就去。她的秘书告诉他,塔格特小姐那天下午正在位于纽约和费城之间米尔福特站的新线路工地上,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很想在那里见他。他愤愤地前去赴约;他对自己以前遇到过的商界女人很反感,并且觉得铁路可不是让一个女人来玩的;他料想她是个继承了家业,骄纵无比,凭着她的名声和女人的姿色作资本,眉毛拔得光秃秃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就像是百货商场的女主管那样。

他从一列长长的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下来,离米尔福特站的站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在他的周围,满是铁道的副线、货车车皮、吊车,以及不断喷出的蒸汽,从主轨道沿着峡谷的山坡一直延伸下去,人们正在那里铺设新线路的路基。他顺着副线向车站走去,然后便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个女孩站在一节平底货车装载的一堆机器设备上面,抬头向山谷望去,缕缕头发在风中四下飞舞。她那件朴素的灰色套装像是一层薄薄的金属,包裹着她站在洒满阳光的蓝天之下的苗条身躯。她姿态轻盈,于不经意间将她高傲纯粹的自信表露无遗。她在观察着施工的情况,眼神专注而执著,充满了对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的欣赏。看上去,此时此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为她所拥有,仿佛陶醉和享受便是她的天性。她的脸是活跃而有生命力的智慧的生动体现,这张年轻姑娘的脸上有着一个成熟女人的嘴巴,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意识,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绷紧的工具,随时依照她的意愿,为她服务。

假如他刚才问过自己,他心目中是否有过他所希望看到的女人的形象,他一定会说没有;然而看见她之后,他知道这便是他心目中的形象,并且已经在他心中埋藏了许多年。但他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像看一个女人那样。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和来此的目的,他顿时陷入了孩子一样的喜悦里,陷入这出乎意料的发现所带来的兴奋之中,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意识到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他难得这般真心地喜欢,喜欢得如此彻底而毫无保留。他带着浅浅的笑容,如同在看一尊雕像和一幅风景那般,仰起头望着她,他感受到的只是眼前的愉悦,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最具美感的愉悦。

他看见一个道岔工走了过来,于是用手一指,问道,“她是谁?”

“达格妮·塔格特。”那人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

里尔登觉得这几个字似乎击中了他的喉咙,他感到一股气流先是让他窒息,过了一阵,才缓缓地涌入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把一切都吸得干干净净的沉重,让他动弹不得。他异常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明白这个女人的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全部意义,但这一切像潮水一样向四周退落,并形成一股压力,把他作为这道圆圈的意义和本质,独自留在了中央——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就是想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就在此时此地,就在阳光普照着的那节货车的车厢顶上——二话不说地就去占有她,以此作为他们见面的第一个行动,因为它已包含了所有要说的话,因为他们早该如此了。

她转过头,眼睛慢慢地环顾,直到看到了他的眼神,便停了下来。他肯定她是瞧出了他眼里的欲望,并被它紧紧抓住了,然而,她没有对自己露出这一点。她的眼睛接着便移开了,他看到她向一个站在车厢边上、手里正拿着本子作记录的人交代着什么。

有两样东西令他感到震惊:他重新回到了他正常的现实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负疚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接近的是一种没有人能在彻底体会后还安然无恙的感受:那就是憎恨自己——更糟糕的是,他的某一部分对此并不愿意接受,这就让他的罪恶感更强烈了。它不是能够用语言逐步表达出来的,而是情绪在一瞬间做出的判断,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他的下流——他一直难以抑制的可耻欲望,在他所发现的唯一的美好面前,向他袭来,他从没想到它的来势是如此的凶猛,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把它掩盖住,并去鄙视自己,但是,只要他和这个女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它便无法被甩掉。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段时间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多么大的破坏。他还能守住的意志便是决心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他一直等到她下到地面上,那个手拿记录本的人离开之后,才向她走去,冷冷地说:“是塔格特小姐吧?我是亨利·里尔登。”

“噢!”只是稍稍停顿之后,他听到的便是平静自如的“你好,里尔登先生”。

尽管不对自己承认,但他知道这个停顿是出自和他一样的感觉:她欣喜的是,这张她喜欢的脸庞属于一个她可以敬仰的人。他和她一说起公事来,就比同任何一个男性客户交往时的态度更加严厉和粗暴。

此时,他的目光从记忆当中那个车厢顶上的姑娘回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礼券,他感到这两者撞击到了一起,把他在它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疑问和日子都熔化一空,凭借着这爆发出的耀眼光亮,他看清了最终的结果,找到了对他的所有问题的解答。

他在想:我是有罪的吗?这罪比我知道的要大,更远远超出了我曾经想到的,我的罪行便是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咒骂为罪恶,我所咒骂的是自己的身心合一、身体在与心灵相呼应这样一个事实。快乐是存在的核心,是每一个生命的动力,正像它是人的精神目标一样,它也是人身体的需要,我的身体不是一堆僵肉,而是一架机器,能让我体会到无上的欢乐——可以把灵魂和肉体结合在一起,可我曾经诅咒这样的事实。正是被我诅咒为可耻的那种能力,使我对荡妇毫不动心,却给了我欲望,让我对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做出回答。那个被我诅咒为下流的欲望,并非是出于看到了她的身体,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个可爱的外表,体现了我所看到的精神——我想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我一定要拥有的不是那个穿着灰衣服的女孩,而是那个掌管铁路的女人。可我却对自己的身体能够表达心中的感受加以诅咒,把我能够献给她的最好礼物贬低成了对她的侮辱,这正如他们所贬低的我有把心里的想法转化为里尔登合金的能力一样,正如他们所诋毁的我有让一切为我所用的力量一样。我遵照他们的授意,接受了他们的准则,并且相信人的精神价值必须保持成一种无力的幻想,而不靠行动去体现,不转化为现实,与此同时,人的身体必须要愚蠢而可耻地生活在苦难之中,那些试图享受它的人们则一定要被看成是低等的动物。

我打破了他们的框框,但却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那里面的框框是已经设计好要被打破的。我并未因自己的反抗而感到自豪,我把它当做了罪责,我没有去诅咒他们,我诅咒的是自己,我没有诅咒他们的准则,我是在诅咒存在——而且我把自己的快乐当做可耻的隐秘隐藏起来。我应该光明正大地生活,把它作为我们的权利——或者让她能够名副其实地成为我的妻子。可我却把我的幸福看做是罪恶,让她蒙受了耻辱。他们现在想要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先做了,是我成全了他们。

在那样去做的时候,我怀着的是对最下贱的女人才有的可怜之心。这也是他们的准则,而我接受了它。我曾经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无需偿还的义务,对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给我,背逆了我的一切生活追求,要把她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女人,我还相信过有责任要去爱她。我曾经相信爱是一种不会改变的礼物,一旦得到了,就无需再去努力——正如同他们相信对财富的拥有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抢到手,就不用再费什么劲了。我把爱当做是赏赐,而不是努力应得的回报,正如同他们相信他们有权不劳而获地去占有财富。他们相信只要是他们想要,就可以去占有我的能量,与此相同的是,我曾经相信,因为她没有得到幸福,所以我应该把一生全都给她。我忍受了十年的自我折磨,为的不是公正,而是怜悯。我把怜悯放到了我自己的良心之上,这就是我所犯下的罪的核心。这个罪行在我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

此刻,那些我曾经糊里糊涂地接受了的标准就躺在我的桌子上,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我对这样的爱从不相信,却企图去忍耐。这就是不劳而获的最终产物,我曾经以为只要受苦的只有我一个,那么不公正也没什么不对的,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不公正开脱。这就是接受自我牺牲这个可怕的恶魔之后所受到的惩罚。我以为只有我是受害者,其实我是把最高尚的女人牺牲给了最卑鄙的东西。当一个人违背了公正,靠着怜悯去行事的时候,他是在为邪恶而惩罚善良;当一个人把罪犯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他就是在逼迫无辜的人们去受苦。什么都逃不脱公正,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普天之下没有不付代价就能白得的东西——如果有罪的人不去付,这个代价就要由无辜的人去付了。

打倒我的不是那些小小的财富掠夺者——而是我自己。他们没有缴下我的武器——是我把自己的武器给扔掉了。我只能赤手空拳地去进行一场难以取胜的较量——因为敌人唯一的力量是来自于人们良心中的愧疚——而我所接受的准则使我把自己双手的力量看成是一种罪恶和污点。

“给不给我们合金啊,里尔登先生?”

他的眼睛离开了桌上的礼券,向那个记忆当中货车上的女孩看去。他扪心自问,能不能把当时看见的那个光彩夺目的人交给那些思想的掠夺者和媒体的杀手们。他能够让无辜的人们继续承受着惩罚吗?他能让她站到那个原本是他该站上去的审判台吗?在她,而不是自己,将要蒙受耻辱的时候——在所有的污秽都将朝她,而不是朝自己泼过去的时候——在她不得不去抗争,而他却会幸免的时候——他能对敌人的规则发出挑战吗?他能将她的生活投进这个只有她独自去忍受的地狱吗?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爱你,他对那个货车上的姑娘默默地说出了四年前那个时候就想表达的心意,尽管他的第一次表白是出现在如此的情况之下,他依旧从这几个字当中体会出了庄严的幸福。

他看了看眼前的礼券。达格妮,他在想,如果你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去做,你听说后一定会因此而恨我——但我不能让你去替我还债。错是我犯的,我不能把自己要受的惩罚推给你。即使我现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这些:我看清了真相,不再被他们的罪责困扰,我现在可以在自己的眼前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我生平第一次彻底地清楚了,我没有错——我会永远忠实于我从未违背过的准则: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爱你,他对货车上的姑娘说,似乎感到了那年夏天的阳光照到了他的额头上,似乎觉得他也站在辽阔的天空下,面对着平坦无垠的土地,抛开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你打算签字吗?”费雷斯博士问。

里尔登的眼睛转向了他。他忘记了费雷斯还在这里,不知道费雷斯刚才是在说话,争辩,还是在无声地等候着。

“哦,这个啊?”里尔登说。

他拿起一支笔,再不多看,像百万富翁签写支票一般,自如地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脚下,然后一把将捐赠礼券从桌面上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