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闪开!”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从车里的收音机中听到了这句话。他搞不清随之而来的惊呼、尖叫和大笑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广播里的声音——不过,他听见咔的一响后,便没了动静,收音机陷入沉寂,再也没有声音从韦恩·福克兰酒店传出。

他不断地来回拧着透出亮光的旋钮,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没有给出解释或者技术故障的借口,没有播放掩盖静默的音乐。所有的电台统统接收不到。他浑身一颤,像接近终点的骑手一样,俯身向前抓紧了方向盘,脚下猛踩着油门。车灯一晃一闪地照着他前面的一小段高速公路,灯光之外是爱荷华州空旷寂寥的原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听这个广播;更不知道他此刻为什么在浑身哆嗦。猛然间,他干笑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恶狠狠的咆哮——可能是冲着收音机,可能是冲着城里的那些人们,也可能是冲着夜空。

他的眼睛正盯着高速路上稀少的路碑。他完全用不着去看地图:在这四天当中,地图像是被强酸蚀成的一张网,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们无法将它夺走,他想;他们无法阻止他。他似乎觉得有人在追自己,其实,在他后面几里地之内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汽车尾灯发出的两点红光,如同两盏警示危险的信号,在黑暗的爱荷华平原上狂奔。

指挥他手脚的那股动力来自于四天以前,那便是坐在窗台上的那个人的面孔和他逃出房间时碰到的人们的面孔。他向他们喊叫说,他和他们都没法和高尔特交流,除非他们先动手干掉高尔特,否则他们就都会毁在高尔特的手上。“别自作聪明了,教授,”汤普森先生冷冷地回答,“你嚷嚷了半天自己对他恨之入骨,可真到行动的时候,却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不知道你算是哪一边的。假如他不乖乖低头的话,我们可能不得不采取强制的手段——比如把他不愿意看到被伤害的人抓起来——那你可就是首当其冲了,教授。”“我?”他摇起脑袋害怕地尖叫着,同时发出了难堪的苦笑,“我?我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啊!”“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汤普森先生回答说,“我听说你过去是他的老师,并且不要忘了,你是他唯一指名要见的人。”

他惊恐万状,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两面挤压过来的墙碾得粉碎:如果高尔特拒不低头,他就不会有机会,如果高尔特和这些人走到了一起,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一幅遥远的画面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一座矗立在爱荷华原野上的蘑菇形的房子。

从此,他心里只想着X项目,所有其他的念头统统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搞不清那幅把他拉回到这个时空中来的画面究竟是一所房子还是统治乡村的庄园城堡……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想——它是我的东西,它依据的是我的发现,他们说过,是我发明了它……那我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说不出自己指的是那个窗台上的人,是其他的人,还是整个人类……他的想法已经像漂在水中的散开的碎片:要夺得控制权……我要让他们瞧瞧!……要夺得控制权,要统治……

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

他心里打定主意时来回想的就是这些话,并且感到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那是一种原始的情绪,在愤愤地叫嚣着他不必把一切想得那么清楚。他要夺取对X项目的控制权,把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变成他统治下的领地。用什么样的方式呢?他的情绪回答说:总会有办法。那么动机呢?他的脑子反复地坚持说,他的动机便是由于害怕汤普森先生这伙人,同他们在一起他已经不再安全,这么做完全有必要。在他乱成一锅粥一样的大脑深处,是情绪之中另外的一种恐惧,它已经像联结着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的意义一般,被深深地淹没了。

这些碎片成了他四天以来唯一的指南——走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穿过混乱的乡间,学会了一直要狡猾地依靠不法手段弄到汽油,化名住进偏僻的旅馆里,毫无规律、提心吊胆地睡会儿觉……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心想,像念咒般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要夺取控制权——他心里想,不顾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红绿灯,飞驰冲过那些大半被废弃的城镇——飞驰在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塔格特大桥上——飞驰穿过爱荷华旷野之上偶尔遇见的破败的农庄……我要让他们瞧瞧——他心想——让他们追吧,这次他们可别想拦住我……尽管没有人追他,他还是这么想——如同现在,追赶他的只有他自己汽车的尾灯和沉在心里的念头。他看了看变成哑巴的收音机,黯然一笑;这一声笑如同是在空中挥舞的拳头。我才是现实的——他想——我没有选择……没有别的出路……我要让那些蛮横无理、忘记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的恶人们看看……他们都会倒下,但我不会!……我会活下来……我会胜利!……我要让他们瞧瞧!

在他的内心里,这些字眼犹如是在静得可怕的沼泽地里的一块块坚实的土地;而它们彼此的联结则沉没在了最底下。一旦将这些词语联结在一起,就会形成这样一句话:我要让他看看,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远处散布着灯光的地方是在X 项目所在地建立的兵营,现在已被命名为和谐城。他驶近后发现,这里的情况不对头。铁丝网被剪断了,在门口没有遇见哨兵,但在一片片的黑暗之中和晃动的探照灯下,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能够看见武装的卡车和跑动的身影,大声的喝令和枪刺的闪光。他的汽车无人阻拦。

在一间木棚边,他发现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是喝醉了——他宁愿这样去想,但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发虚。

蘑菇房子就趴在他眼前的一个小山包上,狭窄的窗户缝里透出灯光,房顶下面伸出一根形状难看的烟囱,指向黑暗的旷野。当他在门口下车时,一个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名士兵荷枪实弹,头上却没有帽子,而且身上的军装显得很是泥泞。“喂,你要去哪里?”他问。

“让我进去。”斯塔德勒博士不屑一顾地命令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我叫乔·布娄,我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新来的还是原先就在这里的?”

“让我进去,你这个蠢货!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说服这名士兵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他的语气和说话的样子,“是新来的,”他说着,将门打开,向里面的人喊道,“嗨,麦克,来了个老头,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混凝土加固的简陋而阴暗的门厅里,一个似乎是军官模样的人向他迎了上来,但他的军装却敞着领口,嘴里放肆地叼着一支烟卷儿。

“你是谁?”他喝问道,同时忙不迭地摸向腰里的枪套。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这个名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是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我不需要准许。”

这句话似乎有了点效果;那人把嘴里的烟卷拿了下来,“是谁让你来的?”他的问话里有了一丝犹疑。

“能否让我同这里的指挥官讲话?”斯塔德勒博士不耐烦地要求道。

“指挥官?伙计,你来得太晚了。”

“那就叫总工程师来!”

“总什么?噢,你是说威利么?那没问题,他还在,不过这会儿他刚刚出去办事了。”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惶然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军官把手一招,叫来了一个人——这是个胡子拉碴、平民模样的人,肩膀上披了一件破外套。“你有什么事?”

他冲斯塔德勒劈头问道。

“有谁能告诉我这里的技术人员在哪儿?”斯塔德勒博士礼貌的问话中俨然有一种命令的口吻。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与此地无关一样。“你是从华盛顿来的?”那个平民模样的人狐疑地问。

“不是,我要告诉你们,我和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已经没关系了。”

“哦?”那个人显得高兴了起来,“那么说,你是人民之友?”

“我可以说得上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了,是我让他们有了这一切。”他用手一指周围。

“是你?”那个人极受触动,“你是不是那些曾经和老板谈判过的其中一个人?”

“从现在起,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那两人面面相觑,后退了几步。军官问道,“你是说你叫斯塔德勒?”

“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你们要是还不知道的话,很快就会明白我是谁了。”

“先生,请你跟我来好吗?”那位军官毕恭毕敬地说。

随后的事情对于斯塔德勒博士来说简直是一片模糊,因为他的大脑无法承认他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在灯光昏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人人腰里都别着枪,他的出现令他们紧张,人们于是开始胡乱猜疑起来,显得既鲁莽又害怕。他不清楚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在尽量向他解释着什么;他也根本不去理会;他无法允许一切竟是这个样子。他不断地以一副领地主人的口气说着,“我是这儿的老板……这地方是我的……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们这群蠢货,要是在这个地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就别打算再干了。就你们这种水平,迟早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你们上没上过高中物理课?我看,你们这里面连一个念过高中的人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脑子终于再也阻止不了一个念头,用了许久才明白了过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是有同他想法不谋而合的人来到这里做同样的事。他意识到,就在今晚,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自诩为人民之友的人意图建立起他们自己的统治,已经占有了X 项目的资产。他带着一脸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蔑视,对他们嘲笑了起来:“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罪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你们认为你们——就凭你们——也能摆弄得了高精密的科学仪器?谁是带头的?我要见你们领头的!”

正是他的凛然威严,他的蔑视,以及他们自己的慌张——他们这些从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或危险、肆意胡为的人们的盲目惊慌——令他们产生了动摇,开始猜测他会不会是他们领导层的某个神秘的上层人物;而他们则同样乐意去违抗或服从任何一个权威。经过一个又一个紧张兮兮的头目的层层传递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被领下铁铸的台阶,穿行在用混凝土加固过的长长的带着回音的过道内,去和“老板”本人见面了。

老板躲在地下的控制室内。在制造出声波的复杂精密的仪器的环绕之下,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X 项目的新的统治者,正靠在一排被称为木琴的发光的拉手、旋钮和仪表板前,他便是库菲·麦格斯。

他穿了一套紧身的半军事化制服和皮靴;脖子上的肉被领口勒得凸了出来;黑色的卷发上满是汗珠。他正在木琴前来回摇晃着兜圈子,向匆匆进出的人们吆喝和命令着。

“派人通知所有我们能传达到的县政府官员!告诉他们人民之友已经获胜!告诉他们不许再听华盛顿的!人民联邦的新首都是和谐城,它从此将被命名为麦格斯维尔。告诉他们,我限他们明天上午之前按照每五千人交五十万元的数目把钱送到,否则休想活命!”

库菲·麦格斯的注意力和模糊的褐眼珠过了好一阵才聚集到斯塔德勒博士这个人身上,“对了,你叫什么,叫什么来着?”他嚷嚷道。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啊?——噢,对了!对了!你不就是那个外空来的大人物吗?你就是那个抓住过什么原子之类的家伙。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问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我。”

“啊?教授,你看看,我现在可没心思开玩笑。”

“我是来这里接管的。”

“接管?管什么?”

“管这台设备,这个地方,和它波及范围内的整个地区。”

麦格斯茫然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开车。”

“我是说,你带谁一起来的?”

“没人。”

“你带了什么武器?”

“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就足够了。”

“你独自一人,只带着你的名字和汽车就来了?”

“没错。”

库菲·麦格斯对着他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认为,”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你能操作这样一种设备吗?”

“赶紧跑远点,教授,赶紧跑,还是趁我让人打死你之前跑了吧!我们这可用不着什么学者。”

“你对它了解多少?”斯塔德勒博士指着木琴问。

“谁在乎这个呀?现在的技术员也就值一毛钱一打!滚开!这儿可不是华盛顿!我和华盛顿那帮成天想入非非的家伙已经断了!他们只会同收音机里的那个鬼魂谈判和演讲,什么都干不成!需要的是行动!直截了当的行动!滚吧,博士!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胡乱地摆着手,偶尔会碰到木琴上的拉手。斯塔德勒博士意识到麦格斯是喝醉了。

“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傻瓜!”

麦格斯不情愿地缩回手,马上又挑衅般地对着仪表板挥舞起来,“我想碰什么就碰什么!少跟我说该干什么!”

“离开仪表板,离开这里!这是我的!你明白不明白?这是我的财产!”

“财产?哼!”麦格斯咆哮似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发明了它!我创造了它!是我把它做出来的!”

“是你么?那就谢谢了,博士,非常感谢,不过我们已经用不着你了,我们有自己的修理工。”

“你知不知道研制它花费了我多大的心血?你连它的一只电子管,甚至一只灯泡都想象不出来!”

麦格斯一耸肩膀,“也许吧。”

“那你还居然敢要它?你怎么胆敢到这里来?你凭什么?”

麦格斯拍了拍枪套,“就凭这个。”

“听着,你这个醉鬼!”斯塔德勒博士喊叫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少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你这个老蠢货!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我只用手就能拧断你的脖子!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个不知深浅、胆小如鼠的恶棍!”

“哦,是吗?我是头儿!这儿我说了算,绝不会受你这样的老叫花子的摆布!从这儿滚出去!”

他们两人站在木琴仪表板前怒目而视,都觉得心里害怕至极。令斯塔德勒博士害怕而又不愿面对的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他所看到的便是自己最后一件成果,他把它视为精神上的骨肉。令库菲·麦格斯恐惧的原因则广泛得多,贯穿在了他全部的生活当中;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之中,此刻的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那个令他害怕的东西: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满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当口,知识分子——这种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异类——竟然不害怕他,并且藐视他的权威。

“滚出去!”库菲·麦格斯吼叫着,“我要叫我的人来,让他们枪毙了你!”

“滚出去,你这个让人恶心、只会装腔作势的无能饭桶!”斯塔德勒博士吼道。

“你认为我会让你拿我的命来捞好处吗?你认为我是为了你才……才出卖——”

他没有说下去,“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别对我发号施令!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干什么!你的这种胡言乱语吓唬不了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不能这样的话,我不就白费劲了么?”他冷笑着,朝着一只拉杆探出手去。

“哎,库菲,别乱来!”一个人在后面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

“退后!”库菲·麦格斯咆哮着,“你们都给我退后!这样我就害怕了么?我要让你们看看谁说了算!”

斯塔德勒博士抢上前一步想拦住他——但麦格斯一只手就把他搡到了一边,他狂笑着瞧着斯塔德勒倒在地上,用另一只手猛地拉下了木琴上的一根拉杆。

冲击的声音——金属的撕裂和电流紊乱撞击的尖厉嘶叫声,怪兽扑向它自己的声音——只是在建筑里才能听到,而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从外面看去,整幢房子突然间无声地腾空而起,断成了几大截,数道蓝光呼啸着直冲夜空,然后又摔回地面,变成了一堆瓦砾。在波及四个州的方圆百里之内,电线杆像火柴棍一般扑倒,农舍被夷为碎片,城里的楼房仿佛被瞬间的冲击切得粉碎而倒塌,人们连声音都没听到就已经成了扭曲的尸体——波及的外围延伸至密西西比州一半的腹地,这里的一辆火车头和前六节旅客车厢像钢铁的雨点一般纷纷从空中坠落到河里,塔格特大桥的西跨段也被拦腰截断。

X项目的原址化为废墟,在它的里面,已没有了生命,除了那个曾经卓越不凡,此刻却像经历着永无休止的几分钟,如一团烂肉般呻吟着死去的大脑。

达格妮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自由,她无心顾及街道两侧的行人,只想立即找到一间电话亭。这并未使她觉得疏远了这座城市:她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在拥有和爱着它,从没像此刻这样怀着如此亲密、庄重和自信的归属感去爱过它。夜晚宁静而清爽;她望着天空,心里的庄重多于欢快,却依旧有一种喜悦的期冀——无风的空气依然寒冽,却隐隐地蕴涵着一丝春意。

给我闪开——她心里想着,并不觉得厌恶,而是感到好笑,她以一种超然和救赎的心情,向路人,向妨碍她匆匆赶路的车流人群,向她过去体验过的种种畏惧说着这句话。在不到一小时以前,她亲耳听见他说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似乎依然回响在街道的上空,隐隐地变成了一丝嘲笑。

听到他这样讲,她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厅里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她用手捂着嘴巴,只让自己和他能看见——他的目光朝她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笑声一定能被他听见。他们相互对视了短短的一秒钟,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大惊失色的人们正在尖叫着,所有的电台立即被切断,但话筒还是被撞得东倒西歪,部分人蜂拥逃向门口,将桌子掀倒,酒杯被摔得粉碎。

随后,她听见了汤普森先生冲高尔特摆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把他带回房间去,要全力看管好!”——人群闪出了一条路,三个人将他带了出去。汤普森先生的脑袋低垂在手臂上,似乎瘫痪了一会儿,随即便强打精神,一跃而起,挥手示意他的党羽们跟上来,从一个侧面的专用出口冲了出去。没有人去招呼和指挥来宾:他们有些人像没头苍蝇般地想要逃跑,其余的动也不敢动地呆坐原地。宴会厅如同一艘不见了船长的轮船。她穿过人群,跟上了那一伙人。没有人对她进行阻拦。

她发现他们聚集在一间小小的书房内:汤普森先生颓坐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抱着他的脑袋,韦斯利·莫奇正唉声叹气,尤金·洛森则像讨人嫌的小孩一般咬牙切齿地啜泣,吉姆带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的紧张神情瞧着他们。“我跟你们说过了!”费雷斯博士嚷嚷着,“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了?这就是你们‘好言相劝’的结果!”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他们看起来是注意到了她,却似乎懒得搭理。

“我要辞职!”齐克·莫里森叫了起来,“我要辞职!我已经受够了!不知道还能对全国的人去说什么!我没法去想,也不会去想!这是白费劲!我无能为力!

你们不能怪我!我已经辞职了!”他胡乱地挥了挥胳膊,看不出是在表示没用还是在告别,便跑了出去。

“他在田纳西州给自己预备好了一个藏身之处。”丁其·霍洛威若有所思地说,似乎他也曾做过类似的打算,只是现在还在犹豫是否时机已到。

“就算他能到那里,也坚持不了多久,”莫奇说,“现在到处是劫匪,交通又是如此的状况——”他两手一摊,没有说下去。

她明白这停顿里的含意;她明白,无论这些人给他们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后路,此刻他们都认识到了自己深陷井底的处境。

她看出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她曾经看到一丝害怕的迹象,但那只是本能的反应而已。他们有的一脸漠然,有的则像是相信把戏已经结束的骗子,既不想再争,也不后悔,神情轻松了许多——还有只管生闷气的洛森,仍在拒绝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脸上透着诡异的笑,神情却异常紧张的吉姆。

“怎么样,怎么样?”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费雷斯博士像是如鱼得水一般,忍不住发问,“现在你们打算把他怎么样?还要去争执,去辩论,去长篇大论吗?”

没有人吱声。

“他……必须得……挽救……我们,”莫奇似乎是在把他的最后一滴脑汁挤入空白之中,向现实发出最后通牒一般地缓缓说道,“他必须去……接手……并且挽救这个制度。”

“那你干吗不因此给他写封情书呢?”费雷斯说。

“我们必须……让他……去接手……我们必须强迫他去管。”莫奇像是梦游般地呓语着。

“现在,”费雷斯的声音突然一沉,“你明白国家科学院的真正价值了吧?”

莫奇没有回答他,不过,她看出他们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反对我的那个私人研究项目,说它‘不实用’,”费雷斯轻轻地说道,“但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莫奇没有回答,用力地扳着他的指节。

“现在不是神经过敏的时候,”詹姆斯·塔格特突然出人意料地精神一振,开口说道,只不过他的声音也是同样异常的低沉,“我们用不着对此扭扭捏捏的。”

“我是觉得……”莫奇呆滞地喃喃道,“觉得……目的可以证明手段……”

“再去犹豫和讲什么大道理就太晚了,”费雷斯说,“现在只有直接采取行动才管用。”

没人吭声;他们似乎是想用他们暂时的沉默,而不是说话,来继续商量。

“那没有用,”丁其·霍洛威开口说,“他是不会让步的。”

“你才会这么想!”费雷斯说着,冷笑了一声,“你没有见过我们的试验刑具所起的作用。上个月,就有三个凶手招认了三起悬而未决的凶杀案。”

“要是……”汤普森话刚一出口,声音里便突然带上了哭腔,“要是他一死,我们就全完了!”

“别担心,”费雷斯说,“他不会死的。为了防止这种可能,费雷斯刑具可以做出稳妥的调整。”

汤普森先生没有答话。

“我看……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莫奇在说,他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一样。

他们不再说话了;汤普森先生在努力回避着众人投向他的目光,然后突然叫道,“好,你们随便吧!我实在是没办法!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费雷斯博士朝洛森掉过头去,“尤金,”他语气严厉,但声音很轻地说,“快去广播控制室,命令所有的电台待命,告诉他们,不出三小时,我就会让高尔特做广播讲话。”

洛森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拔起脚就跑了出去。

她心里明白,她明白他们的企图,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打算。他们并不认为这一招会管用,并不认为高尔特会让步;他们也不希望他让步。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他们也不想得救。在他们难以名状的惊慌的情绪推动下,他们一直都是在抗拒着现实——此刻,他们终于有了归宿感。这些向来是在逃避自己意识的人们根本用不着去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他们只是有了一种被重视的体会,因为这才是他们一直寻求的,这才是贯穿在他们所有的感受与行动,他们所有的欲望、选择和睡梦当中的现实。这就是他们对现实的反抗,对莫名天堂的盲目追求的真实面目与手段。他们不想活着;他们想置他于死地。

她所感到的恐怖稍纵即逝,仿佛是变幻中画面一闪而过:她发现曾经被自己当做人类的这些东西并非如此。她获得了一种清晰的感觉和一个最终的答案,有了必须马上行动的急迫。他危险了;她的头脑里已经不容她再去为那些半人半鬼的行为费神。

“我们必须确保,”韦斯利·莫奇压低声音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没人会知道,”费雷斯说;他们如同密谋者一般,声音低沉,小心翼翼。“这是个秘密,是科学院里的一幢独立的建筑……完全隔音,离其他地方很远……只有我们极少几个人进去过……”

“如果我们飞——”莫奇正说着,忽然猛地停住了,他似乎发现了费雷斯脸上警告的表情。

她看到,费雷斯像是突然记起了她也在场,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迎着他的目光,装出一副既不在意,又不明白的样子,让他看到她全然无动于衷。随后,她像是才意识到他们想要单独谈话一样,耸了耸肩膀,慢慢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她知道,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再操心她了。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急不慌地穿过楼厅,走出了酒店。但一走出街区,刚一拐过弯,她便将头一扬,骤然发足疾奔,晚裙的下摆犹如鼓足的船帆,呼地贴在了她的腿上。

当她此刻在黑暗里奔走,一心只想找到一个电话亭时,内心之中却有另外一种感觉,越过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担心带来的紧张,难以抑制地涌了上来:那是一个从来就没有被遮住过的世界给她带来的自由的感觉。

她看见从路旁酒吧的窗户里透射在便道上的一抹灯光。她走进一半都是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时,根本就没人多看她一眼:仅有的几个客人依然围坐在电视机的空白蓝屏前,窃窃私语,紧张地等待着。

站在狭小的电话亭内,她仿佛置身于向另一个星球驶去的飞船船舱内,拨下了OR 6-5693这个号码。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喂?”

“是弗兰西斯科吗?”

“喂,达格妮,我正等你的电话呢。”

“你听到广播没有?”

“听到了。”

“他们现在正在计划要迫使他低头,”她像是在做一个事实报道那样稳定住自己的声音,“他们打算对他动刑,他们有一种叫做费雷斯刑具的机器,设在国家科学院的一栋独立建筑内,是在新罕布什尔州。他们说起过飞,说三小时之内就会让他开口广播。”

“明白,你是从用公用电话打来的吗?”

“对。”

“你还穿着那身晚装吧?”

“对。”

“现在听好了,回家去,换好衣服,准备些你需要的东西,把你的珠宝首饰和值钱的东西尽量都带上,带些保暖的衣服,以后我们可就没时间干这些了。四十分钟后,在塔格特车站大门东面两条街的西北角位置等我。”

“好。”

“一会儿见,鼻涕虫。”

“一会儿见,费斯科。”

没过五分钟,她就回到了公寓里的卧室,将她的晚裙扯了下去。她把它往地板上一扔,如同是扔掉一件她不再为之卖命的军队的军装。她穿上了一套深蓝色的衣服——想起高尔特的话,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衫。她收拾好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挎包,将她的珠宝首饰放在包内的一角,其中有她在外面这个世界得到的里尔登合金手镯,以及她从山谷里挣来的五美元金币。

离开公寓,将门锁上,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打开它了,但一切显得还是如此的容易。但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却感到了片刻的难过。没人看到她进来;外间空无一人;偌大的塔格特大楼似乎异常的安静。她站下来看着这间屋子,看着它所经历的过去的一切。然后,她便露出了笑容——不,这没那么难,她想;她打开保险柜,取出她要拿的文件。除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和塔格特公司的地图外,就再没有她要拿走的东西了。她拆掉了那两个镜框,将画像和地图叠好,塞进了她的箱子。

正在锁箱子的时候,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大门一下子被推开,总工程师冲了进来;他浑身颤抖,面孔扭曲。

“塔格特小姐!”他大叫道,“谢天谢地,塔格特小姐,你在这里啊!我们到处在找你!”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等着听下文。

“塔格特小姐,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那你就还是不知道了!老天啊,塔格特小姐,这……我简直不敢相信,到现在都没法相信,可是……噢,老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塔……塔格特大桥毁了!”

她瞪着他,僵在了原地。

“毁了!被炸没了!显然是一秒钟之内就被炸没了!谁都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上去像是……他们认为是X 项目那里出了什么事,而且……

看上去像是那些声波,塔格特小姐!方圆百里全都毁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那个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好像都被摧毁了!……我们得不到任何答复!无论是报纸、电台,还是警察,谁都找不出原因!我们还在查,不过从靠近那一带的地方传来的消息是——”他哆嗦了一下,“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大桥没了!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冲向办公桌,抓起了电话。她的手停在了半空,随后,她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慢慢地、痛苦地放下手臂,将话筒放回去。她似乎觉得用了很久,仿佛她的胳膊是在对抗着人的身体所不能对抗的无形的压力——就在这短短的若干瞬间里,在这静静的无名的痛苦之中,她明白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弗兰西斯科的感受——明白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同他的发动机诀别时的心情。

“塔格特小姐,”总工程师叫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话筒咔嗒一声被轻轻地放回到架上。“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她知道,过一会儿这一切就都会结束:她让那个人进一步调查后再回来向她汇报——然后一直等着他的脚步声在楼道内渐渐消失。

最后一次走过车站候车厅的时候,她望了望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同时也想起了她许过的承诺。现在它只能算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罢了,她心想,不过,这样的告别却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应该享有的。她身上没有可写的东西,于是便从包里拿出口红,微笑着抬起头,望着完全会理解她的这张大理石的面孔,在他脚下的基座上画了个大大的美元符号。

她先到了离车站大门东侧隔着两条街的街角。在等待的时候,她看到惊慌的迹象开始显露,如同汩汩细流,不久就会将这个城市吞没:汽车明显开得太快,有些车上装满了一家子的东西,格外多的警车纷纷疾驰而过,远处的警笛声不绝于耳。显然,大桥被毁的消息正在传遍全城;他们将会知道这座城市难逃厄运,将会蜂拥出逃——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而且这一切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远远地望见弗兰西斯科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在看清那张用拉下的帽子遮住了双眼的面孔之前,她已经辨认出了他敏捷的步伐。走近后,她看到他瞧见了自己。他挥了挥手,露出了打招呼的微笑。他那带有德安孔尼亚特征的特意用力挥动的手臂便犹如是在自己领地的门外迎接着一个盼望已久的游子。

他走上前来之后,她便庄重地挺直身体,望着他的脸,望着这座全世界最具规模的城市的高楼大楼,当着她所期待的这一见证,用充满信心和坚定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是在向她致意。

接着,他一手拎过她的箱子,一手握起她的胳膊,说了声,“走吧。”

以创始人费雷斯博士命名的“F项目”建筑是一个用混凝土加固过的小楼,它位于一处山坡的底部,而国家科学院则依山建在更高更开阔的地方。从科学院的窗户里望去,只能从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看到那幢建筑上露出的一小块灰色屋顶;它看上去只有下水道的井盖那样大。

这幢建筑共有两层,形状像是一个小方块不对称地摞在了一个大方块的上面。一层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镶满了铁钉的房门;二层只开了一个窗户,宛若一张长了独眼的面孔,不愿意多见阳光。院里的人们对这栋房子并不好奇,而且他们对于那些可以通向它的道路总是尽量绕开;尽管没人说过,但他们都觉得在这幢房子里进行的是专门以恶疾细菌做试验的项目。

占满两层楼的各个实验室里充满了饲养着天竺鼠、狗和老鼠的笼子。但整个建筑的核心和真实用意却是深藏在地底的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四处贴满了板状的多孔隔音材料,只是施工质量欠佳,隔音板已经出现裂缝,露出了洞穴里的岩石。

这幢建筑始终处在由四名精选卫兵构成的警卫小组的戒备之下。今天晚上,一个长途电话从纽约打来,警卫组立刻根据紧急指示,增加到了十六个人。“F项目”的所有警卫和其他人员都经过了仔细的审查,最基本的条件只有一个:绝对服从命令。

这十六名警卫夜里被布置在楼外和楼内的地上和空出的实验室里把守,他们执行任务时绝无猜疑,想都不想地下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地下室内,费雷斯博士、韦斯利·莫奇和詹姆斯·塔格特坐在靠墙一字排开的椅子里。一台看上去像是个形状不规则的小柜子一般的仪器摆在他们对面的一角。仪器的前面有成排的玻璃旋钮,每个旋钮上都有一小段红色的刻度,一块看起来像是放大器的方屏,一排排的数字、木柄和塑料按钮,它的一边是一只控制开关的拉手,另一边是一个单独的红色按钮。这台仪器似乎比那个操纵它的技术人员的面孔更加生动;他是个壮实的年轻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两只袖口高高地挽起;他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底下的活计;他的嘴唇不时地翕动几下,像是在默念着脑子里的程序。

一根短短的电线从机器上伸出来,连到了后面的一个蓄电池上。在机器的前方,长长的线圈如同章鱼张牙舞爪的触角,沿着石地板向前伸去,通向一张皮垫,垫子上方挂了一盏发出刺眼亮光的锥形灯。约翰·高尔特躺在皮垫上,被五花大绑。他被剥去了衣服,电线末端小小的金属电极片被绑在他的手腕、肩膀、臀部和脚踝处;胸前连着一个听诊器般的装置,装置的另一头连着那个放大器。

“直说吧,”费雷斯博士第一次对他开口说道,“我们是想让你彻底掌管国家的经济,让你独揽大权,让你去发号施令,明白不明白?我们希望由你去下命令,并且决定该下什么样的命令。我们可不会只是想想而已。现在,你的那些演说、大道理、辩论或者消极服从都救不了你。你要是不想出办法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想离开这里,就必须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确切方案,并且还要通过广播告知全国。”他扬起手腕,晃了晃戴的秒表,“限你在三十秒之内决定是否开口,否则,我们可就要动手了。你听明白没有?”

高尔特正视着他们,面无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些。他没有回答。

在沉默中,他们听见秒表无声地走着,听见莫奇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发出窒息一般的时断时续的喘息。

费雷斯向仪器旁的技师挥手示意。技师推动拉手,红色的玻璃钮亮了起来,同时发出了两种声音:一种是发电机的嗡鸣,另一种则是钟表一般有节奏的敲击,但却伴随着一种怪异低沉的回响。他们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声音是从放大器里传出的高尔特的心跳。

“三号。”费雷斯说着,伸出了一个指头示意道。

技师按下其中一个旋钮下方的按键,高尔特周身颤抖了起来;电流通过他的手腕和肩膀,使得他的左臂剧烈地痉挛抽搐。他的头甩向后方,闭起双目,咬紧嘴唇,一声未吭。

技师的手松开按钮,高尔特的胳膊停止了抖动,浑身一动不动。

三个人面面相觑,费雷斯的眼里一片苍白,莫奇是害怕,塔格特流露出了失望。沉重的敲击声继续在沉默中回响着。

“二号。”费雷斯说。

这一次,电流是在高尔特的胯部和脚踝之间穿行,他的右腿抽搐了起来。他的两手抓住垫子的边沿,脑袋从一边猛地甩到另一边,便再也不动了。心跳的声音渐渐加快了一些。

莫奇身体向后闪去,紧紧地贴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塔格特向前探出身子,几乎离开了座位。

“一号,慢一点。”费雷斯命令。

高尔特的全身猛然向上一挺,然后又摔回来,长时间地抽搐,被捆绑住的双手在拼命地挣扎——电流此刻经过他的肺部,从一只手腕通向了另一只手腕。技师慢慢转动旋钮,逐渐加大了电压;指针正移向用红色标明的危险区域。由于肺部的痉挛,高尔特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受够了没有?”电流一被切断,费雷斯便吼叫了起来。

高尔特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想吸进些空气。从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正在加快,但在他竭力让自己放松的努力下,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和节奏。

“你对他太手软了!”塔格特瞪着躺在垫子上的赤裸身体,叫喊道。

高尔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除了看出他的眼神既坚定而又完全清醒,他们从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随即又将头一垂,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他的裸体与这间地下室格格不入。这一点,他们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

他那颀长的线条从脚踝流淌至平坦的胯部,经过腰际的曲线,到达挺直的肩膀,犹如一尊具备了古希腊神韵的雕塑,却有着更加高大、轻盈、生动的外表和瘦削中的干练,涌动着一股无穷的精力——这副身躯的主人绝非驾驭双轮战车的武士,而是飞机的创造者。正如古希腊雕塑——把文中的形象赋予人的雕塑的韵味与本世纪建造的厅堂的精神大异其趣,他的身体也与一间专用于史前活动的地下室极不相称。这种冲突更加明显,因为他似乎应该和电线、不锈钢、精密仪器,以及控制台上的操纵杆在一起才对。也许对那些打量着他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拼命抗拒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想法,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仇视和看不清的恐惧——也许正是因为现今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雕塑,他们才把一台发电机变成了章鱼,把他这样的身体变成了章鱼的触须。

“我知道你对电力学的某些方面很精通,”费雷斯冷笑着说,“但我们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

在寂静之中,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声音:发电机嗡嗡的低鸣和高尔特的心跳。

“混合方式!”费雷斯朝技师晃了晃一根手指,下令道。

此时的电击变得毫无规律,时而一波接一波,时而间隔数分钟。只能从高尔特的大腿、手臂、躯干或全身的抽搐抖动才能看出电流究竟是发自某两片电极还是在各处同时击出。旋钮上的指针不断地逼近红色的标记,然后又退下去:这台仪器被调教得既能施加出最大限度的痛苦,又不会伤及受刑者的身体。

守在一旁的观察者们实在难以忍受那只有心跳声的一阵阵间歇:此时,心脏的跳动完全失去了节奏。设计的间歇只是让心跳能减缓下来,而不是为了让受刑者得到喘息,电击随时都会再次袭来。

高尔特放松地躺着,仿佛是放弃了对痛苦的抵抗,并不希望减轻,而只是想去承受它。他的嘴唇刚一张开喘息,便又猛地闭紧,他并没有去控制身体僵硬的抖动,但电流一消失,他就会停下来。只是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紧绷,闭紧的嘴唇不时地向两边抽动。当电击经过他的胸膛时,他那金铜色的头发便会随着脑袋一起摆动,如同风一般地吹打着他的面颊,扫过他的眼睛。观察者们起初还在纳闷他头发的颜色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深,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被汗水浸透了。

原先的意图是想让受刑者一直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爆裂的恐怖声音,但现在却是行刑的人们听着这断续不齐的脉搏时,会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消失而无法喘气,害怕得浑身哆嗦。此时的心脏听上去像是在极大的痛苦和无比的愤怒之下疯狂地蹿跳,并撞击着胸腔。心脏是在发出抗议;而那个人却没有。他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两手放松,仿佛是在捍卫生命般地聆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韦斯利·莫奇第一个开了口,“我的上帝呀,弗洛伊德!”他尖叫起来,“不要把他整死!千万别把他整死!他一死,我们就完了!”

“他不会死,”费雷斯吼叫着,“他将会求死不得!仪器不会让他死!这通过了严密计算,是万无一失的!”

“噢,这还不够吗?他现在会听我们的话了!我肯定他会听话了!”

“不,还不够!我不是想让他听话,我是要让他去相信,去接受,而且是想去接受!我们必须要让他主动去为我们干活!”

“接着来呀!”塔格特叫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不能再把电流加大些?他连喊都没喊一声!”

“你没毛病吧?”莫奇惊叫着,当电流正在令高尔特抽动不已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塔格特:塔格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虽然目光显得呆滞而毫无生气,然而他眼睛周围的脸部肌肉却扭成了一幅下流无耻的享乐图。

“受够了没有?”费雷斯不断地对高尔特吼叫着,“你现在是不是想干我们要你干的事了?”

他们没听到回答。高尔特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一圈青紫,但眼睛却清澈而清醒。

随着恐慌的上升,这几个观察者全然忘掉了周围的环境和语言——他们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令人分辨不清的尖叫:“我们要你去接手!……我们要你去管!……我们命令你去下命令!……我们要求你去独裁!……我们命令你去挽救我们!……我们命令你去思考!……”

除了能够决定他们性命的心跳声之外,没有回答。

电流正穿过高尔特的胸部,脉搏声像是跌跌撞撞的狂奔一样,变得紊乱而急促——突然,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松弛躺倒:心跳的声音停止了。

这沉寂犹如晴空霹雳,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叫出来,便发生了另一件令他们大惊失色的事情:高尔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紧接着,他们发现发动机嗡嗡的响声也听不见了,控制台上的红灯已经熄灭:电流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了。

技师徒劳地伸手按着按钮,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扳动开关的把手。他抬腿踹了踹仪器的一侧。红灯没有亮,依然没有声音。

“怎么啦?”费雷斯厉声问道,“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动机出毛病了。”技师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那就查出原因,把它修好!”

此人并不是受过训练的电工;把他找来,看中的不是他的技术,而是因为他什么按钮都敢按;他学习这份工作所需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不留下其他任何事情的空间。他将仪器的后盖打开,茫然地瞪着里面复杂的线路: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他戴上橡胶手套,拾起一对钳子,胡乱地紧了紧几个螺栓,挠了挠脑门。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无可奈何,“我怎么会知道?”

三个人一起站了过来,凑到仪器后面,瞪着里面那不听话的装置。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下意识:他们明白自己一无所知。

“你必须把它修好!”费雷斯吼道,“必须让它工作!我们必须得有电才行!”

“我们必须得接着干!”塔格特嚷嚷着;他在哆嗦着,“这简直是荒唐!我不管!

我绝不会停下来!绝不能便宜了他!”他朝垫子的方向指了指。

“想点办法!”费雷斯冲着技师喊道,“别光站着,想想办法啊,把它修好!我命令你把它修好!”

“可我不知道它出了什么毛病。”那个人眨巴着眼睛说。

“那就查!”

“我怎么查呀?”

“我命令你把它修好,你听见没有?要是修不好它的话,我就炒了你,把你关进监狱!”

“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那人一头雾水地叹着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振动器出了毛病,”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身后说道,他们一下子转过身来。

高尔特正努力喘着气,但说话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直率而能干的技术员。“把它取出来,撬开铝壳,你会看见一对焊在一起的触点。把它们拉开,用把小锉刀清理一下凹陷的地方,然后装上外壳,把它插回到机器里——发电机就会工作了。”

很久,屋里鸦雀无声。

技师正瞪着高尔特;他看到了高尔特的眼神——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那对墨绿色眼睛里所闪烁出的亮光的含意:那是一种轻蔑捉弄的眼光。

他后退了一步,即便是他,也突然从他混乱模糊的意识里,从某种说不出、看不出、连脑子都不用动的方式里,明白了这间地下室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高尔特——看着那三个人——看着那台仪器。他浑身一哆嗦,扔下钳子便跑了出去。

高尔特放声大笑起来。

那三个人慢慢地从仪器前退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那位技师所明白的事实。

“不!”塔格特突然号叫起来,他瞧着高尔特,一步蹿了上去,“不!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他跪在地上,发疯一般地寻找起那个振动器的铝筒来,“我要把它修好!我要自己修好它!我们必须接着来,必须要把他打垮!”

“慢着点,吉姆。”费雷斯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不安地说。

“难道我们……难道我们今晚还没折腾够吗?”莫奇面带央求地说;他正望着技师跑出去的那扇门,眼神里既带着羡慕,又流露着恐惧。

“不行!”塔格特喊叫道。

“吉姆,你还嫌他受得不够吗?别忘了,我们必须得小心一点。”

“不行!他还没受够呢!他连叫都没叫一声!”

“吉姆!”莫奇突然大喝了一声,塔格特脸上的某种表情令他感到了害怕,“我们绝不能杀了他!这你是知道的!”

“我不管!我要制服他!我要听见他叫!我要——”

紧接着,倒是塔格特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厉的号叫,尽管他的眼睛仍在茫然地瞪着空中,却在猛然间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他多年来用情绪、躲避、假装、妄想、假话所苦心经营的保护墙在一瞬间的灰飞烟灭——在这一瞬,他明白他是想要高尔特去死,完全清楚他自己的末日也将紧跟着来临。

他突然间看清楚了藏在自己一切行为背后的动机。那绝不是他无法交流的灵魂或者对他人的爱,也不是他的社会责任感或者维护他自身形象的骗人的鬼话:那是一种想要扼杀一切生命的毁灭欲望,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藐视现实并不受任何牢固不破的事实的束缚而存在,从而要去毁灭所有的生命,同现实作对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以前,他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对高尔特的仇恨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人,感觉到这股仇恨就毋庸置疑地证明了高尔特的罪恶,为了他自己的生存就一定要除掉高尔特。而此刻,他明白了他是要用自己随之灭亡的代价来换取高尔特的毁灭,他明白了他从未想要过生存,他要摧残和毁灭的正是高尔特的伟大之处——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伟大,因为无论承认与否,衡量这种伟大的只能有一个标准:他对现实的掌控力令所有的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此时,詹姆斯·塔格特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最终的选择:接受现实,或者去死。他的感情选择了死亡,而不是向高尔特所属的那个现实的领域投降。从高尔特本人的身上——他明白了他是想要毁灭一切的存在。

他内心想法与意识的交锋并不是依靠语言:正如他的想法是由各种情绪组成的一样,此刻笼罩着他的便是一种他无力驱散的情绪和幻想。对于那些他尽量避免去看的小巷,他再也不能唤出迷雾去遮挡自己的视线:此时,他在每一条巷子的尽头看到的都是他对生命的仇恨——他看到了雪莉·塔格特渴望着生活的快乐面孔,他一直想打碎的也正是那种渴望——他看到了自己那张理应遭到所有人憎恶的杀人犯的脸,他见到有价值的东西就毁,用杀戮去掩盖自己无以饶恕的罪恶。

“不是……”他呆望着那幅景象,躲闪地甩着脑袋,嘴里呻吟着,“不是……不是……”

“是的。”高尔特说道。

他看到高尔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仿佛高尔特正在看着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在广播里已经告诉过你了,对吧?”高尔特说。

这正是那枚令詹姆斯·塔格特怕得要死、无法逃避的印戳:它是客观现实的印记和证明。“不是……”他再一次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活气。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瞪向空中,随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两眼仍是直呆呆地,全然忘记了他的举止和周围的一切。

“吉姆……”莫奇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

莫奇和费雷斯并没有去问问自己或者奇怪塔格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绝对不能冒险去揭开这个谜,否则便会遭到和他同样的下场。他们清楚是谁在今晚彻底地崩溃,清楚无论塔格特的身体能否坚持下去,他这个人都已经完了。

“咱们……咱们还是让吉姆离开这里吧,”费雷斯哆嗦着说,“把他送到医生那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他们将塔格特扶了起来;他没有反抗,昏昏沉沉地听从着摆布,被推着向前挪动着脚步。本想把高尔特整成这副样子的他却尝到了其中的滋味。他的两个同伙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了房间。

他使他们逃离了高尔特的目光。高尔特一直盯着他们;他的目光实在过于冷峻,有种穿透力。

“我们还会回来,”费雷斯冲着警卫的头头喝令道,“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听明白没有?任何人都不行。”

他们将塔格特拥进他们那辆停在入口的街边的汽车。“我们会回来的。”费雷斯的面前并没有人,他对着大树和漆黑的夜空恨恨地说着。

眼下,他们唯一确定的就是要逃离那间地下室——在那里的一台死掉的机器旁边,绑着一个活着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