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密勒给他母亲和西吉写信的时候,莫迪在一旁看守着。信写完,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他的行李从旅馆取了来,房钱也已经付了。快近中年的时候,头天夜里的那两个人以及那个司机,陪同他一道去拜罗伊特。

昨天夜里的汽车是一辆“梅西迪斯”,现在换了一辆蓝色的“奥拜尔”,密勒出于记者的本能,瞄了一眼汽车牌号。旁边的莫迪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不必操心了,”他说,“这是用假名字雇来的出租汽车。”

“嗯,知道自己周围都是些行家,倒也不错。”密勒说。

莫迪耸耸肩膀:“我们不能不如此。既然要同敖德萨进行斗争,就得有某种保存自己的方法。”

汽车房有两个停车坪,密勒看到他自己的“美洲虎”是在第二个停车坪上。昨天夜里带来的雪已经溶化不少,在车轮下积成了一摊摊的水,光滑的黑色车身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他一坐进“奥拜尔”的后座,那个黑袜子重又套在他的头上;汽车开出车房时,他又被推到座位下的车板上;然后,汽车才开出院子大门,上了大街。直到汽车开出慕尼黑,向北驶向通往纽伦堡和拜罗伊特的E6号高速公路时,莫迪才把密勒的眼罩取下来。

眼罩取下后,他才发现这一带昨夜也下了大雪。从巴伐利亚到法兰柯尼亚沿路长满树林的广阔田野,全都披上了洁白的外衣,路旁那些光秃的榉树林子,倒给人一种丰满的感觉。司机开得不快,很小心,挡风玻璃上的擦拭器不停地忙着清除飞来的雪花和过路卡车溅起来的泥浆。

他们在英果耳城的一家路边小旅店里吃罢午饭,然后继续前进,沿着纽伦堡市郊向东,一小时后,到达拜罗伊特。

拜罗伊特这个小镇位于德国最美丽的一个地区的中心,有巴伐利亚的瑞士之称。这里每年举行一次华格纳音乐节,因而闻名于世。过去,这个小城接待过几乎所有的纳粹特权人物,并以此为骄傲,因为既然阿道夫·希特勒是一个华格纳迷,那些人物自然就趋之若骛了。

一月里,这个小镇很寂静,到处覆盖着白雪。那些料理得很好的整洁的房屋大门门环上挂着的冬青花环,是不几天前才取下来的。在小镇外一哩远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他们找到了阿尔弗雷德·奥斯特尔的住所。他们到达大门口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别的车辆。

这个前党卫军军官正在等候他们。他长得高大,性格直爽,有一双蓝眼睛,淡黄色的头发纷披在头顶上。尽管是冬天,他还是象那些在山里久经风吹日晒生活在清新空气里的人们那样,肤色非常健康。

莫迪作了介绍,把里昂的一封信交给奥斯特尔。这个巴伐利亚人看完信,点点头,锐利地看了密勒一眼。

“好,试试吧,没关系,”他说,“他能和我在一起呆多久?”

“我们还不知道,”莫迪说,“很明显,要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为止。另外,还需要替他办好一个新身分。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

过了一会儿,莫迪走了。

奥斯特尔把密勒领进客厅,他先把窗帘都拉上,挡住黄昏的余光,然后才打开灯。“那么说,你是想要冒充一个前党卫军成员,是吗?”

密勒点点头,“说得对。”他说。

奥斯特尔面对着他:“那好,我们先要把几个基本事实搞清楚。我闹不清你是在哪里服的兵役,不过,我猜得出是在那个没有纪律的、民主的、婆婆妈妈的乱窝窝里,也就是那个自称为新德国陆军的地方。这是第一点。要是在上次大战,这种新德国陆军碰上不论是英国、美国或俄国的随便哪个有名的师团,保险只能招架十秒钟。反过来,部队党卫军,按一对一说,一个就能够把上次大战里的同盟军的五个打得屁滚尿流。

“第二点。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没有哪个参加过作战的军队可以同部队党卫军相比,他们是最顽强、训练最精良、纪律最好、最利索、最有本事的战士。不管过去他们干了什么,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所以说,你要神气起来,密勒。你只要一天呆在这个屋里,就得按照规矩办事。

“我一走进房间,你就要跳起来立正,我说的是跳起来。当我走过你的时候,你要把鞋跟碰响,立正站着,等我走出五步以外,才能稍息。我对你说话要你回答的时候,你就回答‘是,长官先生’,我给你命令或指示的时候,你回答‘遵命,长官先生’。完全听明白了吗?”

密勒惊奇地点点头。

“并拢脚跟!”奥斯特尔吼叫起来,“我要听到皮鞋跟相碰的响声。对了。因为我们的时间有限,从今天晚上起,我们就得加紧干。晚饭过后,我们要解决军阶问题,从列兵直到上将。你要学会那些头衔和叫法,要学会识别从前使用过的每一种党卫军军阶的领章。然后,我们再讲解各种不同的制服、党卫军的各种机构和它们各自的标志,以及在什么场合该穿大礼服、正式制服、外出制服、作战制服、工作服等等。

“接着,假定你曾经在达豪党卫军训练营受过训,一定上过那里全套的政治思想课,我就把那些章程教给你。然后,你要学会唱行军曲,宴会上唱的歌曲,以及各种不同的部队歌曲。

“我能够让你学会从训练营结业到走上第一个岗位为止的全部东西。至于以后,那要等里昂把情况告诉我过后才能定,比如,你加入过的是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工作?指挥官是谁?战争结束时你的遭遇如何?一九四五年以后你都在干些什么?等等。不论怎样,第一阶段的训练要用上两个到三个星期,并且课程非常紧。

“告诉你,不要认为这是玩笑。你一旦进入敖德萨,认识了那些上司之后,要是有哪一点露出破绽来,你就会死在一条水沟里。说实在的,我并不是懦夫,但自从背叛了敖德萨以后,连我也害怕他们。所以我才化名到这里住了下来……”

自从密勒开始单枪匹马地追踪爱德华·罗施曼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已经走得太远了。

※※※

麦肯逊准十点来向狼人报到。当通向希尔达办公室的那扇门安全地关上以后,狼人叫这个刽子手在桌子对面客人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点起一支雪茄。

“有这么一个人,是报纸记者,正在打听我们一个同志的下落和他的新身分。”他这样开始讲起来。那个暗杀者心领神会地点着头。以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过他象这样来开始交代一项任务了。

“在一般情况下,”狼人接下去说,“如果我们确信那个记者会因为毫无进展而就此罢手,或者因为被迫踪的人并不值得我们费大劲去冒险救他,我们就完全可以息事宁人,不去过问。”

“可是这一回——情况不同?”麦肯逊轻声地问。

狼人点点头,露出一种看来象真是很惋惜似的情绪:“对。这回是运气不好,在我们方面碰上了麻烦事;在对方,要送掉一条性命,这个记者自己都不知道碰上了哪股筋。首先,他正在追踪的那个人,对于我们以及我们的长期计划说来,都是一个重要的,极其重要的人。其次,那个记者本人似乎是个怪角色,聪明、机敏、固执,而且我很遗憾,他还一心要对那位同志进行一种个人报复。”

“什么动机呢?”麦肯逊问。

狼人皱起眉头,表示他也搞不清楚。他在回答之前磕了磕雪茄的烟灰。

“我们不明白这种动机的由来,但显然是有的,”他嘟囔着说,“他正在追踪的这个人肯定有某种背景会引起象犹太人或他们的朋友们的不满。他曾经在奥斯特兰管理过一个犹太区。有些人,主要是外国人,不接受我们为那儿过去发生的事情所作的辩解。奇怪的是,这个记者并不是外国人,也不是犹太人,也不是有名的左派人物,也不是那种大家熟悉的好打抱不平的好汉——这种人除了撒尿放屁,瞎吹一阵以外是什么也干不出来的。

“然而这个人似乎不一样。他是一个年轻的德国人,雅利安族,是一个战争英雄的儿子,没有什么背景会使他对我们怀有这么深的仇恨,会这么死死不放地追踪我们的一个同志,尽管我们已经坚决而明白地警告过他,要他丢掉这件事,他却依然不加理睬。下令处死他,使我多少感到遗憾。但他逼得我别无它法,我必须要那样做!”

“干掉他?”快刀麦克问。

“干掉他!”狼人肯定说。

“他在什么地方?”

“还不知道。”狼人用手指轻轻地弹着桌上两大页打满了字的纸,“就是这个人,名字叫做彼得·密勒,记者兼调查员。最后看到他是在哥德斯山温泉的德雷森旅馆里。目前,他肯定已经离开那里,但从那个地方开始搜索,倒是挺不错的。另一个地方,是他的公寓房子,他同他的女朋友住在一块。你可以冒充平常同他有工作关系的一家大杂志派出的代表。那样,那个女人要是知道他的下落,有可能告诉你。他有一辆很引人注意的汽车。你到了那里,就会了解到一切有关的细节。”

“我要用钱。”麦肯逊说。狼人事先已经估计到这点,他把一叠十万马克的钞票从桌面上推过来。

“命令呢?”杀人犯问。

“找到他,干掉。”狼人说。

※※※

一月十三日,罗尔夫·根塞·柯尔布在不来梅死去五天以后,里昂在慕尼黑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在德国北郊的代表送来的信里,装着死者的驾驶执照。

里昂在他的前党卫军成员名单上查对出这个人的军阶和号码,又查对了西德的通缉名单,上面并没有柯尔布。他把执照上的照片研究了好一阵子,作出了决定。

他打电话给莫迪。莫迪在电话局工作,正在上班。下班后,这个助手便来向里昂报到。

里昂把柯尔布的驾驶执照放在他面前,“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人,”他说,“他十九岁时是个上士,是战争刚结束前提升的。他们肯定不会有什么材料。柯尔布的脸孔和密勒的不象,就是密勒化了妆也不行,而化妆我反正是不喜欢的。一近看,就要出毛病。不过,身高和身材倒是和密勒相符。因此,我们需要一张新照片,这不急。照片上要盖一个不来梅警察局交通科的假圆章。去办这件事吧。”

莫迪走后,里昂拨了一个不来梅的电话号码,发出下一步的命令。

※※※

“很好,”阿尔弗雷德·奥斯特尔对他的学生说,“现在,我们开始学歌。你听说过《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吗?”

“当然,”密勒说,“那是纳粹的进行曲。”

奥斯特尔哼了头几个小节。

“哦,对了,我现在记起来啦。可是,歌词记不得。”

“好,”奥斯特尔说,“我要教给你十几支歌,到时候都用得着,但这一支歌最重要。当你生活在‘同志’当中的时候,你甚至非得拉开嗓子跟着唱歌不可。要是不会唱这支歌,那就意味着死刑。现在,跟着我唱:‘旗帜高高飘扬,队伍紧紧跟上……’”

※※※

一月十八日。麦肯逊坐在慕尼黑的施维泽霍夫旅馆的酒吧间里,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思考着困难的来由。密勒,这个记者的相貌和他的其它细节他都已经牢记在心。麦肯逊这个细心人,甚至连西德经营“美洲虎”的那些主要代理店全都访问过,从他们那里弄到一套XK150S型“美洲虎”赛车的广告图片,因此,他知道他正在寻找的是什么。困难就在于他找不到。

到哥德斯山温泉追踪的结果很快便导向科隆机场。从那里得到的回答是,密勒曾经飞往伦敦,在三十六小时内,即过了新年,就又回去了。然后,他和他的汽车都不见了。

到密勒的住处去过,问过他那漂亮而快活的女朋友,但她只是拿出一封有慕尼黑邮戳的信件,上面说,密勒将在那里呆一些时候。

在慕尼黑忙了一个星期,证明线索断了。每一家旅馆,每一个公共或私人停车房,每一个汽车修理间和加油站,麦肯逊全都去过。毫无踪影,他要寻找的这个人象是从地面上消失了。

麦肯逊喝完酒,从酒吧间的凳子上站起来,去给狼人打电话报告情况。他哪里知道,在离他正好一千二百米的地方,那辆带黄条的黑色“美洲虎”,就停在一家古董商店的有围墙的院子里,而里昂也就住在那儿的私人住宅里领导着他的那个狂热的小组织。

※※※

在不来梅陆军医院里,有一个身穿白色外衣的男人走进病历室。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这几乎是新来的见习医生正在诊室工作的标志。

“我要看一看我们一个病人的病历,名叫罗尔夫·根塞·柯尔布。”他对接待员兼病历管理员说。

那个女人不认识这位见习医生,但那毫无关系。医院里有几十个这样的医生在工作呢。她在病历柜里翻找名字,把页边上标有柯尔布字样的一份病历表拿出来,交给了那位见习医生。电话铃响了,她去接电话。

那位见习医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轻轻地翻阅着病历。

上面简要地写着,柯尔布在街上昏厥后,由救护车送到医院来。经过诊断,是后期恶性肠癌,后来决定不动手术。给病人服用过一些药物,毫无起色,随后又服用止痛药。病历的最后一页简单地注明:“病人死于1月8日到9日的夜间。死亡原因:大肠癌。无近亲。尸体于1月10日送往市停尸所。”主治医生在上面签了字。

那位见习医生把病历的这最后一页抽出来,把自己的另一页插了进去。这新的一页上写着:“虽然病人病势严重,但经过服药后,癌肿消退。经判定病人宜于1月16日转院。按照本人请求,用救护车把他送往德尔门豪斯特的阿卡迪亚疗养所休养。”下面的签字非常潦草难认。

那个见习医生把病历还给管理员,笑着向她道了谢,走开了。这一天是一月二十二日。

三天以后,里昂接到一份情报,从而使他放心不下的一个难题终于获得解决。在德国北部某售票处的一个办事员来信说,不来梅港的一个面包店老板为他和他的妻子的冬季旅行,刚刚预定了两张船票。这对夫妇将要去加勒比海回家旅行四个星期,定于二月十六日星期天启程。里昂知道那个老板是谁,他在战时是党卫军的上校,后来又是敖德萨的成员。于是,他命令莫迪上街去买一本关于如何做面包的手册。

※※※

狼人遇到了难题。近三个星期以来,他让他在德国主要城市的代理人一齐出动,到处寻找一个叫密勒的人,以及他的黑色“美洲虎”赛车。汉堡的那座公寓和汽车房被监视起来,有人去奥斯多夫询问过那个中年女人,她说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何处,给一个叫西吉的姑娘打过几次电话,说是有一个第一流画报的编辑急于找密勒干一件报酬优厚的差事,可是那姑娘也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在何处。

也去查询过密勒在汉堡开户的银行,可是自十一月以来,他就没有支取过任何现金。一句话,他不见了。已经是一月三十日了,狼人无可奈何,他觉得非打一个电话不行了。他遗憾地拿起电话筒,打了电话。

在遥远的山里的一个高处,一个人足足听了半小时的电话,他挂上电话后,恶狠狠地低声咒骂了一阵子。这是星期五傍晚,他刚回到自己周末的庄园别墅来准备休息两天,电话就打来了。

他走进他那布置得相当优雅的书房的窗口,向外望去。

灯光从窗口射出,撒在积雪很厚的草坪上,一直照进几乎遍布整个庄园的松林。

他小时候在圣诞节假日里曾见过格拉茨附近山上富人的房子,他就一直向往着能有这样的生活:住在山上私人庄园里的一栋漂亮的房子里。如今他有了,真是称心如意。

这所房子比他小时候住的那所啤酒厂工人的房子要好得多,比他曾经住过四年的里加的那所房子要好得多;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或是开罗的旅馆房间也都要好得多。这所房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

他接到的电话叫他烦恼。他已经告诉对方,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他别墅附近走动,没有什么人在他工厂周围逗留,也没有什么人问起关于他的事。但是,他感到很不安。

密勒?密勒到底是谁?虽然对方在电话上说已对那个记者加以防范,但这也只能部分地减轻他的忧虑。打来电话的人和他的同事们已决定第二天就给他派来一个保镖,充当他的司机,同他住在一起,等情况有所发展再说。由此可见他们把密勒造成的威胁看得多么严重了。

他把书房的窗帘拉上,不再去看窗外冬天的景色。书房的充填很厚的门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声音。房里,只有炉子里燃烧着的刚斫来的松木在噼啪噼啪地作响,欢跃的火焰被限制在刻有葡萄叶和花纹的高大的铸铁壁炉里。这壁炉是他买下这所房子后按现代化要求重加修整时留下的老设备之一。

房门打开了,他的妻子探进头来,“晚饭好了。”她说。

“就来,亲爱的。”爱德华·罗施曼说。

※※※

第二天早晨,星期六,奥斯特尔和密勒停下功课,接待了慕尼黑来的一行人。同车来的除里昂、莫迪、司机外,还有一个手里拿着黑皮包的人。进到客厅后,里昂对那个拿皮包的人说:“你还是到楼上洗澡间去准备起来吧。”

那人点点头,上楼去了。司机则一直留在汽车里。

里昂在桌旁坐下,招呼奥斯特尔、密勒也都坐下。莫迪拿着一架带闪光灯的照相机站在门边。里昂把一张驾驶执照递给密勒,上面没有贴照片。

“那就是你要冒充的人,”里昂说,“罗尔夫·根塞·柯尔布,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生。那就是说,战争结束时,你是十九岁,也就是近二十岁,现在是三十八岁。你在不来梅出生和长大,一九三五年,十岁时,你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八岁时,参加党卫军。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是一九四四年一次空袭时在不来梅码头上被炸死的。”

密勒注视着他手里的那张驾驶执照。

“他在党卫军里都干过些什么?”奥斯特尔问,“眼下我们有点儿进行不下去了。”

“他到目前为止情况怎么样?”里昂问。

密勒坐在那里感到很尴尬。

“很不错,”奥斯特尔说,“昨天,我盘问他两个小时,都能过得去。除非问到他工作经历方面的具体细节,那他就一无所知了。”

里昂点头表示赞许,一面翻阅着从他手提包里拿出来的几份文件。“我们不知道柯尔布在党卫军的经历,”他说,“这种经历不可能很多,因为通缉名单上没有他,并且谁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在这方面倒机会平等,因为敖德萨同样也不了解他。不过麻烦在于,他不被通缉,就没有理由一定要找到敖德萨去要求庇护和帮助。因此,我们替他编了一段经历。这就是。”

他把那几张纸递给奥斯特尔,奥斯特尔开始读起来。读完后,他点点头。“很好,”他说,“全都符合实际情况。照这罪名如果有人揭发,他是够逮捕资格的。”

里昂满意地哼哼几声。“那些就是你必须教给他的东西。很巧,我们已经替他找到了一个保证人。是不来梅港的一个人,前党卫军上校,他准备二月十六日出海旅行。这个人现在是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密勒必须在二月十六日以后才能去找敖德萨。到时候,他会有一封这个人的介绍信,向敖德萨保证柯尔布是他的雇员,确系前党卫军成员,而且真的处于困境。到那时候,面包店老板正在海上,无法取得联系了。还有,”他转向密勒,递给他一本书,“你也可以学学怎样烤面包。一九四五年以来,你就是干这一行的——面包店的雇员。”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面包店老板只外出四个星期,等那段时间一过,密勒的性命就是千钧一发了。

“现在,我那位理发师朋友要替你化妆一番,”里昂对密勒说,“然后给你拍一张新照片,好贴在驾驶执照上。”

在楼上的洗澡间里,理发师把密勒的头发剪得他从没有过的那样短。剪完后,除去头顶上的一小部分外,其余地方都可以看到短发下面的白色头皮在闪闪发亮。乱头发蓬松的模样不见了,但他看上去也显得老了些。他头发左边那条笔直的发路,现在在短发里也显不出来了。他的眉毛几乎给拔光了。

“光眉毛并不使人显老,”理发师闲聊似地说,“不过,可以有个六、七岁的出入,叫人很难猜得出个准数来。还有最后一点,就是你要把胡子留起来。只要一个小胡子,和你的嘴巴一样宽就行了。要知道,那可以使你显老。你能在两星期内做到吗?”

密勒知道自己胡子的长法。“没有问题。”他说。他照了照镜子。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留上胡子后,还会再加四岁。

他们走下楼来。这时,奥斯特尔和里昂扯起一块白单子,叫密勒站到前面,莫迪给他照了几张正面像。

“行了,”莫迪说,“三天之内,我把驾驶执照准备好。”

他们走了。

奥斯特尔转向密勒:“好了,柯尔布,”他不再用别的称呼,“你原在达豪训练营受训,一九四四年七月去伏洛森堡集中营服务。一九四五年四月,你率领那个处决了卫戍部队首脑卡纳利斯海军上将的小队。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图谋暗杀希特勒的事件中,盖世太保怀疑一部分陆军军官是同谋者,结果把他们处死了,你也参与了这次屠杀。难怪今天政府当局要逮捕你。卡纳利斯海军上将和他的部下并不是犹太人,这事不可能不了了之。好吧,上士,我们马上开始工作。”

※※※

在摩沙德的每周例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阿密特将军扬起手说:“最后还有一件事,显然我认为是较为次要的。据里昂从慕尼黑报告,他近来在训练一个年轻的德国人,雅利安族。这人由于他自己的某种原因,对党卫军怀恨在心,正在准备打入敖德萨。”

“他的动机?”在座的有一个人怀疑地问。

阿密特将军耸耸肩膀:“由于他自己的什么原因,他要把一个叫罗施曼的前党卫军上尉找出来。”

迫害国事务司的负责人(原波兰犹太人)猛地抬起头来:“爱德华·罗施曼?里加的屠夫?”

“就是此人。”

“呸,如果我们能抓到他,一笔老账就可以清了。”

阿密特将军摇摇头:“我曾经对诸位说过,以色列是再也不搞报复了。我的命令是绝对的。即使那个人找到罗施曼,也不会有暗杀的事。在本·加尔事件以后,这会使艾哈德垮台的。今天的麻烦在于,如果在德国有任何前纳粹分子死掉,就都要归咎于以色列间谍。”

“那么,对这个年轻德国人该怎么办呢?”夏巴克负责人问。

“我要设法利用他去查明今年还有没有别的纳粹科学家被派往开罗,这对于我们是头等重要的。我打算派一个谍报员去德国,直接把那个年轻人监视起来。任务只是监视,别无其它。”

“你选好人选了吗?”

“有了,”阿密特将军说,“他是个优秀的人,可靠。他只是跟踪和监视那个德国人,向我本人报告情况。他能够装成一个德国人。他是个耶克人,出生在卡尔斯鲁厄。”

※※※

那天早晨,在拜罗伊特,阿尔弗雷德·奥斯特尔对密勒进行了又一次严厉的盘问。

“我问你,”奥斯特尔说,“党卫军的短剑柄上刻的是什么字?”

“杀身成仁。”密勒回答。

“对。一个党卫军成员什么时候被授予这种短剑?”

“在训练营进行结业检阅的时候。”密勒回答。

“对。把效忠于希特勒本人的誓词重复一遍。”

密勒逐字地重复一遍。

“把党卫军的决死誓词重复一遍。”

密勒背诵了一遍。

“死人头的标志是什么意思?”

密勒闭着眼睛,把他学到的背了一遍:“死人头的标志来自古老的‘日耳曼神话’。它是那些条顿武士集团的标志,武士们向他们的首领宣誓效忠,彼此间也互表忠诚,到死甚至到地狱后都不会变心。因此,死人头和交叉大腿骨是指地狱的意思。”

“对。是不是全部党卫军成员都是当然的‘死人头’部队成员?”

“不。”

奥斯特尔站起来,伸伸懒腰:“不错。我想不出他们还会向你提出什么别的一般性问题。现在,我们来学特殊的问题,就是关于伏洛森堡集中营的,这是你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工作岗位……”

※※※

在奥林匹克航空公司从雅典飞往慕尼黑的班机上,靠窗口坐着一个人,看样子沉默寡言,不易接近。

他旁边的一个德国商人几次想同他攀谈,因为看到对方兴趣不大,便独自读起《游伴》杂志来。这个商人的邻座注视着窗外:班机正飞越爱琴海,离开春暖的地中海东部,向覆盖着白雪的多劳麦茨峰和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山巅前进。

那个商人从他同伴的口里至少问出一件事。窗口的这位旅客无疑是德国人,他的德国话流利娴熟,他关于德国的知识准确无误。那个在希腊首都卖完货物回国的商人丝毫也不怀疑坐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位同胞。

他的估计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他旁边的那个人,三十三年前出生在德国,名叫约瑟夫·卡普兰,是卡尔斯鲁厄一个犹太裁缝的儿子。希特勒上台的时候,他才三岁,七岁上,父母被装进一辆黑色囚车,拉走了。他在一个阁楼里躲了三年,到一九四零年十岁时,被人发现,也被装进了一辆囚车。此后几年,他凭着大孩子的那种机智灵巧,在一连串的集中营里生活过来。到一九四五年,有一天,一个人对他哼哼着外国话,伸出手递给他一根金钱巧克力糖。他两眼露出野兽般怀疑的神情,猛地把它夺过来,赶快跑到集中营的一个角上去吃,生怕那人又会把它要回去。

两年后,他体重才增加了几磅,年纪已经十七岁了。他象只饥饿的老鼠似的,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怀疑,都不信任。他在那一年乘上了一条名叫“华菲尔德总统号”别名“出埃及号”的轮船,去到一个远离卡尔斯鲁厄和达豪的新天地。

随后度过的那些年头,使他逐渐长大成熟起来,学会了许多东西,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在军队里有了一个职务,但心里始终消除不了他对那一天他正要去的那个国家的仇恨。他不能不同意到那里去,不能不强抑自己的感情,象过去十年中曾经两次做过的那样,重又装出和蔼亲善的样子来。为了冒充德国人,他只得这样办。

他为了执行这次任务,还携带了其它的必需品:装在上衣胸前口袋里的护照、信件、名片和一个西欧国家公民所应有的全套证件,还有内衣、鞋子、外衣和一个德国纺织行商的随身行李。

当飞机钻入欧洲上空寒冷的阴云的时候,他重又考虑起他的任务来。他想起那位沉默寡言的上校,在那个出产水果很少而出产以色列间谍却非常之多的农场里,夜以继日地向他再三交代的事情。要他跟踪一个人,监视他。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比他小四岁,想要做一件别人做过几次但都失败了的事情——打入敖德萨。考察他的行动,判断他的进展,注意他同什么人接触和往来,核实他发现的情况,并且切实判断这个德国人能否找到那个网罗另一批德国科学家去埃及搞火箭设施的招聘官。绝对不要暴露自己,绝对不要自己插手进去。然后,在那个年轻的德国人难免要“开花”或暴露之前,把他的所获全部报告回去。

他将执行这一任务;他并不因之而高兴,也没有要求他非高兴不可。幸亏没有谁要求他乐意再当德国人,没有谁提出,要他乐意去同德国人交往,说德国话,同德国人在一块儿谈笑。如果提出这种要求,他就会拒绝接受这个任务的。

因为他痛恨所有的德国人,他受命跟踪的那个年轻记者也不例外。他认定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

第二天,里昂对奥斯特尔和密勒作了最后一次访问。除里昂和莫迪外,还有一个陌生人,他的皮肤晒得很黑,结实健壮,比其他人年轻得多。密勒估计这个陌生人大约三十五岁,介绍的时候只是提到他的名字叫约瑟夫。这个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顺便告诉你,”莫迪对密勒说,“我今天把你的汽车开来了,停放在城里一个公共停车场上,就在市场广场旁边。”

他把钥匙扔给密勒,补充说:“你去找敖德萨的时候不要用这辆车。一来是它太引人注目;二来你冒充的是一个面包店工人,因为暴露了前集中营警卫的身分而正在逃命,这样的人不会有一辆‘美洲虎’。你去时可以搭火车。”

密勒点头表示同意,不过私下里很不愿意离开他心爱的“美洲虎”。

“好。这就是你的驾驶执照,上面贴的就是你现在模样的照片。有人盘问,你就说你驾驶的是一辆‘沃尔克斯瓦根’,不过留在不来梅了,可以向警察局查证你的车牌号码。”

密勒仔细看了看驾驶执照,上面的照片是短头发,但没有小胡子。至于他现在已经留起的小胡子,可以推说是身分暴露后采取的一种预防措施。

“给你当保证人的那个人——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今天早晨乘船出海离开了不来梅港。他原是党卫军上校,现在是面包店老板,也就是你原来的东家,他叫约希姆·艾伯哈特。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要去会见的那个人的信,信纸是从他办公室里搞来的真货,签名是伪造的,但绝无破绽。信里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前党卫军成员,很可靠,因为被认出,现在处于困境,希望对方帮助你弄到一套新证件和一个新身分。”

里昂把信递给密勒。他看过后,又装回信封。

“现在把信封上。”里昂说。

密勒封好信。“我要去见的人是谁?”他说。

里昂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姓名和地址。

“就是这个人,”他说,“他住在纽伦堡。我们不太清楚他战时是干什么的,因为他现在用的名字十之八九是新的。但有一点我们确有把握,他在敖德萨里地位很高,他可能见过艾伯哈特这个敖德萨在德国北部的大人物。这是面包店老板艾伯哈特的照片,好好认一认,怕有人会问你他是什么长相。明白吗?”

密勒看着艾伯哈特的照片,点点头。

“你一切就绪之后,我想还要再等上几天。要等艾伯哈特的船驶出陆地对海洋的无线电话的通话范围以外,然后再行动。如果船还只是在德国沿海行驶,你要去见的那个人就能够给艾伯哈特打电话,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直要等到船开进大西洋中部才行,我看,你大概可以在下星期四早上去见他。”

密勒点点头,“好吧,就是星期四吧。”

“最后两点,”里昂说,“除了你想设法追踪的罗施曼以外,我们还想要些情报。我们想知道,是谁目前正在招聘科学家去埃及帮助纳赛尔发展火箭。招聘工作是由敖德萨在德国这儿进行的。我们特别需要知道,这个新任的招聘官是谁。其次,不断保持联系。使用公用电话,打这个号码。”

他递给密勒一张纸条,“就是我不在,这个号码也总会有人接的。一有收获,随时报告。”

二十分钟后,这几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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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慕尼黑的路上,里昂和约瑟夫并排坐在汽车的后座上,那个以色列谍报员缩在角上一言不发。当汽车已经把拜罗伊特闪烁的灯光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里昂用胳膊肘碰了碰约瑟夫:“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他问,“一切都很顺利嘛。”

约瑟夫看他一眼,“你认为密勒这个人有多么可靠?”他问。

“可靠?他是我们打入敖德萨的最难得的一次机会。你听到奥斯特尔的话了吧。只要他稳得住,不管什么场合,他都能冒充一个前党卫军成员。”

约瑟夫仍有怀疑。“给我的训令是随时监视他,”他喃喃地说,“他一动,我就要盯住他,注意他,把他接触的那些人以及他们在敖德萨里的地位都报告回去。我真不该同意他单独外出,并且打电话汇报还随他高兴。要是他不汇报呢?”

里昂怒不可遏。他们显然在这方面已经有过争论。“现在,我再说一遍,这个人是我发现的,让他打入敖德萨是我的主意,他是我的谍报员。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能有一个现在象他这样的人,一个非犹太人。我不能允许有人老盯在他后头坏他的事。”

“他是个客串的,我可是个专业的。”那谍报员咆哮说。

“他还是一个雅利安人,”里昂尖刻地反驳说,“趁他还活着有用之时,我希望他能够为我们提供德国敖德萨的那十个头目的名字,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处理他们。这十个人当中,一定会有那个火箭科学家的招聘官。不用发愁,我们会找到他的,会找到他打算送往开罗的那些科学家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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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拜罗伊特,密勒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并不想打电话汇报什么,因为他对追踪受聘的火箭科学家不感兴趣。他还是只有一个目标——爱德华·罗施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