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经委员会共有四个人,三个美国人和一个英国学者。他们都是教授,并非阿拉伯人,但毕生都在研究《古兰经》以及关于《古兰经》的成千上万篇评论文章。

其中一位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遵照米德堡的命令,一架军用直升机把他接到了国家安全局。两位分别在兰德公司和布鲁金斯学院,都在华盛顿。两辆军车把他们接了过来。

第四位是最年轻的特里·马丁博士,正在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讲学。他来自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该学院以擅长阿拉伯学的研究而闻名于世。

在关于阿拉伯学问的研究方面,这位英国人最具优势。他生长在伊拉克,是当地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一位会计师的儿子。他的父亲特意不让他读英美的学校,而是把他送进了一所专门接收伊拉克精英人士子弟的私立学校。在他十岁时,至少他的阿拉伯语能与阿拉伯孩子说得一样好了。只有那张粉红色的脸和一头姜色头发才表明他根本不是阿拉伯人。

他生于一九六五年,当他十一岁时,他父亲马丁先生决定离开伊拉克,回到英国。在伊拉克,复兴党重新掌握了政权,但大权并不是由总统贝克尔掌控,而是落到了副总统手中,这位副总统对他的政治对手采取了残酷无情的打击手段。

自从五十年代男孩国王费萨尔二世当政的黄金时代之后,马丁一家已经经历了动荡的岁月。他们亲眼目睹了小国王和他亲西方的努里·赛义德首相惨遭杀戮,血淋淋的录像出现在继位的卡塞姆将军的电视台上。他们也经历了同样残暴的复兴党上台、被推翻、一九六八年又夺回权力的一系列过程。七年间,老马丁注视着狂人副总统萨达姆·侯赛因的权力越来越大。于是在一九七五年,他决定离开这里。

他的长子麦克已经十三岁,可以上英国的寄宿学校了。老马丁谋到了设在伦敦的伯马石油公司的一个肥缺,这多亏一个叫丹尼斯·撒切尔先生的美言,那人的妻子玛格丽特刚刚当选了保守党领袖。于是全家四口:马丁夫妇、麦克和特里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回到了英国。

特里的聪明才智已经显露出来了。他轻松地通过了比他高两个年级甚至三个年级的学生的考试。可以想见,他会一路带着奖状和奖学金跨进牛津或剑桥这样的高等学府。但他想继续从事阿拉伯文化的研究。高中时,他就申请了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在一九八三年春季参加了面试,并于同年秋天人学,主修中东历史。

他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获得了第一个学位,然后继续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专修《古兰经》和初期的四大哈里发政权时期。他利用一年的休假去了久负盛名的开罗阿扎尔学院继续他的《古兰经》研究,返回英国时,年仅二十七岁的他就成了一名讲师。这说明他非常优秀,因为关于中东问题,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是世界上最有名望的高等学府之一。他在三十四岁时升为高级讲师,这意味着四十岁时有望成为一名教授。当美国国家安全局来向他咨询的那天下午,四十一岁的他正以一名客座教授的身份在美国乔治敦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因为在那一年,即二○○六年的春天,他的生活发生了剧变。

当来自米德堡的使者在大礼堂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做一场“《古兰经》教义在当代之意义”的讲座。

礼堂内座无虚席,显然学生们喜欢他的讲座。他讲得深入浅出、有声有色,很少去看讲稿。他已经脱去了西装,在讲台上踱来踱去,他那矮壮的身材散发出一种令听众着迷的热情,对台下的提问他给予认真的重视,从不因学生的知识浅薄而不屑一顾。他尽量缩短讲课内容,以便留出更多的时间让学生们提问。这时候,米德堡的密探出现在了讲台侧翼。

第五排一个穿红格子衬衣的学生举手提问:“你刚才说你不同意对恐怖分子的理念使用‘原教旨主义’这个说法。请问这是为什么?”

自“九一一”以后,关于阿拉伯、伊斯兰和《古兰经》的问题像暴风雨般席卷美国,引起了民众的普遍关注,每个提问都会快速地从学术理论切换到在过去的十年间在西方世界多次发生过的屠杀事件。

“因为用词不当。”马丁教授说。

“这个词语的意思是‘回归基本原则’,但在火车上、公交车上和购物中心安放炸弹的人并不是要回归原始的伊斯兰教,他们是在撰写他们自己新的讲义,然后反复争论,试图在《古兰经》中找到能够证明他们的战争具有正义性的段落。

“所有宗教都有原教旨主义者。基督教僧侣遵守教规,宣誓一生坚守清贫、自制、禁欲和顺从一这些人才是原教旨主义者。苦行僧在所有的宗教里都是存在的,但他们并不崇尚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男女老少。这是一个关键词。用这个词去判断所有的宗教及其内部的宗派,你们就会发现,希望回归基本原则的学说并不是恐怖主义,因为任何宗教,包括伊斯兰教,都不是以鼓吹杀戮作为其基本原则的。”

在讲台的侧翼,那个来自米德堡的人试图引起马丁博士的注意。马丁朝旁边看过去,发现了这个理着短发、穿着熨帖的衬衣和深色西服的年轻人,他浑身透出一股政府工作人员的味道。他指了指戴在自己腕上的手表,意思是请抓紧时间。马丁点了点头。

“那你如何称呼当前的那些恐怖分子呢?‘圣战战士’吗?”

这次提问的是坐在更后面的一位年轻女子。根据她的外貌,马丁判断她的父母肯定是来自中东地区:印度、巴基斯坦或是伊朗。但她头上没戴那种象征严格穆斯林的头巾。

“用‘圣战’也不妥当。当然,圣战是存在的,但它也有规则。要么是指个人为成为更虔诚的穆斯林而做出的奋斗,但这是完全没有进攻性的,要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圣的战争,即为保卫穆斯林的武装斗争。恐怖分子所声称的正是这样的圣战。但这是他们对经文的断章取义。

“首先,真正的圣战只能由一位被公认的、合法的《古兰经》权威人士来宣告。本·拉登及其随从都是不学无术的无耻之徒。即使西方真的攻击、伤害、破坏、羞辱和污蔑了伊斯兰教乃至整个穆斯林,那也仍要遵循规矩,因为《古兰经》里对此是有明确规定的。

“禁止对没有冒犯或伤害你的人实施攻击和杀戮,禁止杀害妇女儿童,禁止绑架人质,禁止虐待、拷打和杀死俘虏。‘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及其追随者每天都在违反这四项禁令。而且别忘了,被他们杀害的穆斯林同胞在数量上远比基督徒或犹太人多得多。”

“那你如何称呼他们的战争?”

讲台边的那个人开始变得不耐烦了。这是一位上将给他下达的命令,他不想成为最后一个回去报到的人。

“我想称之为‘新圣战’,因为他们违背神圣的《古兰经》律条从而背叛了真正的穆斯林,自创了一种非神圣的战争。真正的圣战并不是野蛮的,但他们所进行的战争是野蛮的。好吧,因为时间关系,只能回答最后一个提问。”

礼堂内响起了一阵收拾整理书本和笔记的声音。前排有人举起了手,这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学生,身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一支学生摇滚乐队的广告。

“所有的人体炸弹袭击者都声称是烈士。他们是如何证明这个的?”

“大错特错,”马丁博士说,“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们还是被骗了。在一场真正宣告过的为伊斯兰而战的圣战中死去,完全可以被称作是一名烈士。但前面说过,《古兰经》中对此是有专门界定的。一位勇士是不能死于自己之手的,即使他是自愿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也不行。他不应该预知自己的死去时间和地点。

“自杀却正属此类。同时,自杀也是被明令禁止的。穆罕默德在世时曾断然拒绝为一个自杀者的尸体施以祝福,尽管那个人是因为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些滥杀无辜的人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他们上不了天堂。而那些教唆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的伪布道者和伊玛目将在地狱里与他们会合。好了,现在,恐怕我们要重归乔治敦吃汉堡了。感谢各位的光临。”

听众对他的精彩演讲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这使马丁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他拿起西装,走到了讲台的侧翼。

“对不起,打扰你了,教授。”来自米德堡的人说,“上面通知请古兰经委员会委员到米德堡开会,汽车就停在外面。”

“很急吗?”

“是的,先生。要紧事情。”

“大概是什么事情?”马丁问道。

“这个,我可不知道,先生。”

当然,“须知原则”是一条铁律。如果你没有必要知道某事,那么他们是不会告诉你的。马丁的好奇心只能再等等了。汽车是常用的那种黑色轿车,车顶上装有天线,因为需要随时保持与总部的联络。司机是一名下士,虽然米德堡是一个军事基地,但他并没有穿军装,只着便服,没有必要张扬。

司机为他拉开车门,马丁博士钻进了轿车后座。陪同的人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他们开始穿越车流,朝巴尔的摩公路驶去。

※※※

此刻,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那个想把谷仓改造成自己退休住宅的人,正在果园里的篝火旁躺了下来。他对现在的状态非常满意。如果他能在荒山或雪地上睡觉,那么在苹果树下柔软的草地上自然睡得更香了。

篝火的燃料不成问题,他有许多废旧木板,够烧一辈子的了。他的那只铁罐在火焰上发出了“咝咝”的响声,他正在烧一壶茶水。可口的饮料有很多种,但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对一个战士的奖励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事实上,下午他就放下屋顶上的活计,去梅恩斯托克村的杂货店作周末大采购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已经买下了那座谷仓,而且正在亲自修葺以供自己居住。大家都对此颇为赞赏。现在的农村,经常有富裕的伦敦人出现,他们炫耀着手里的支票本,想来当乡绅财主。村民们在他们面前报以礼貌的微笑,背后却耸耸肩。但这个黑头发的单身男人却与他们不同,他自己动手改装房子,晚上就住在自家果园的帐篷里。他是一个好榜样,很快就赢得了村民们的尊重。

根据邮递员的讲述,他的邮件似乎不多,只有少量正规的、厚厚的信件,即使只有这些,他也要求投递到村里的羊头酒馆,以免邮递员走这么长的泥路去他家——这令这位邮递员十分感激。那些信件上的收件人称谓写着“上校”,但他在酒吧里喝啤酒和在杂货店里买报纸和食物时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他总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当地人越来越喜欢他,同时,也对他产生了好奇。许多“新移民”都既傲慢又冒失,他是什么人,来自何方,为什么要选择来梅恩斯托克定居?

那天下午,他在村中漫步,去参观了古老的圣安德鲁教堂,并与吉姆·弗利牧师聊了一会儿。

这位老兵原本认为他将会在他所选择的地方享受生活:可以骑着他那辆破旧的山地自行车,沿着南安普顿路去德洛克斯福德的农贸市场采购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可以去探寻他从屋顶上见到过的那些迷宫般的小巷,可以去那些老式木梁结构的酒馆里品尝啤酒。

但两天后,他要参加圣安德鲁教堂做星期天的晨祷。在那座用石块砌成的幽暗教堂里,他将会虔诚地祈祷,一如往昔。

他将会向他所真诚信仰的上帝祈求宽恕被他杀死的所有的人,祈求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他将祝愿那些牺牲在他身边的战友,愿他们永垂不朽。他还要感谢上帝,让自己从未杀过妇女或儿童,也从未杀死任何无辜的人,他还将祈祷有一天自己能赎清原罪,进入天国。

然后他就会回到山坡上,继续他的劳作,那里只剩一千块需要铺设的瓦片了。

※※※

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办公楼确实很大,但它只是米德堡一个很小的部分。米德堡坐落在华盛顿至巴尔的摩之间的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以东四英里处,是美国最大的军事基地之一。那里有大约十万名军人和两万五千名文职雇员。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具备了一个小城市应有的全部设施。基地的情报部门位于一个角落,周围戒备森严,是马丁博士以前从未涉足的地方。

轿车载着他驾轻就熟地穿越军事基地内蛛网般的道路,直至来到了那个戒备森严的区域。在大门口,几双警惕的眼睛透过车窗把这位英国学者审视了一番,警卫检查了通行证,在陪同人员证明了马丁的身份后,才让车辆通过。进去后行驶了半英里,汽车在巨大主楼的一扇边门前停了下来,马丁和陪同下车走了进去。门厅里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军方人员。又是证件检查,还要打电话核对,再按指纹,通过虹膜识别,最后才放行。

又经过一条似乎漫无尽头的长廊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扇没有标志的门前。陪同在门上敲了敲就进去了。马丁发现自己终于来到了熟人中间,他认出了朋友、同事和古兰经委员会的成员。

与许多政府机构的会议场所一样,这里没什么特色,纯是功能性的。没有窗子,不过有空调保证空气的清新。中间是一张圆桌,周围摆放着包着皮革的直背椅子。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屏幕,可以播放幻灯和图像——如果需要的话。茶几上放有咖啡和点心,以应付美国人的好胃口。

会议的主持人显然不是学者,而是两位情报官员,他们开门见山地作了自我介结。一个是国家安全局副局长,由将军亲自指派前来参加会议,另一个是华盛顿国土安全部高级官员。

包括马丁博士在内,共有四位学者,他们彼此熟识。在被选人这个非公开的《古兰经》专家委员会之前,他们就已经通过各自的出版著作或研究会交流活动而互相熟悉了。毕竟,研究《古兰经》的学术圈子并不大。

特里·马丁向其他几位学者寒暄致意,他们是: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路德维希·施拉姆博士、兰德公司的本·乔利博士以及布鲁金斯学院的哈利·哈里森博士——他的本名并不是这个,但是大家都叫他“哈利”。这几位学者中年纪最大、资格应该也最老的是本·乔利,身材高大,蓄着一把大胡子。他无视副局长不悦的表情,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用石南根制成的烟斗并点上了火,待烟斗像秋天的篝火般烧旺之后,他就开始美滋滋地吸了起来。头顶上方的抽气机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能把烟气完全排放出去。

副局长开门见山,说明了召集学者们来开会的目的。他分发了两份文件的复印文本,一人一本。里面是阿拉伯语的原文,是从“基地”组织财务总管的笔记本电脑里弄出来的,还有经过局里的阿拉伯语处翻译出来的译文。四个人直接拿起阿拉伯语文本,静静地读了起来。乔利博士在吞云吐雾,国土安全部的官员则在不安地挪动身子。四人差不多同时看完了。

然后他们开始阅读英语文本,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并从中了解把他们召集至此的原因。乔利抬起头看着那两位情报官说:“嗯?”

“‘嗯’什么,教授?”

“是什么问题把我们召集到这里来的?”阿拉伯语专家问道。

副局长俯身向前,拍了拍英译本的一个部分。“问题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在说些什么?”

四位专家都已经在阿拉伯语文本中发现了《古兰经》的字句。他们无需翻译,每个人都多次见过这条短语,并研究过它的各种可能的含义,但那都是在学术著作里。现在它出现在当代的信件里,在一份信件里被引用了三次,另一份只有一次。

“你指的是‘伊斯拉’?这一定是某种代码。它是指关于先知穆罕默德一生中的一个奇遇。”

“请原谅我们的无知,”国土安全部的官员说,“‘伊斯拉’是什么?”

“你来解释一下吧,特里。”乔利博士说。

“好的,先生们。”特里·马丁说,“这个词是指先知在世时的一次神示。时至今日,学者们还在争论他遇到的究竟是真实的神迹,还是仅为简单的灵魂出窍。

“简而言之,在他从出生地麦加迁徙去麦地那的前一年,有一天晚上他在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或者说是产生了一种幻觉,或者说是一次神所展示的神谕。简洁起见,我们暂且称之为梦。

“在梦中,他从现在的沙特阿拉伯腹地跨越沙漠和山脉被送到了耶路撒冷,当时,耶路撒冷只是基督教和犹太人的一座圣城。”

“什么年份?是我们西历的哪一年?”

“大约是公元六二二年。”

“然后呢?”

“他发现了一匹挂着缰绳的马,一匹有翅膀的马。他依示骑了上去。马飞上了天空,先知遇上了万能的真主。真主向他传授了一位真正信徒所需要的一切祈祷仪式。他记下它们,并于日后口述、被记录下来,成为《古兰经》中六千六百六十六个章节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诗句被保留下来,并成为伊斯兰教的基本教义。”

其他三位教授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相信这个?”副局长问道。

“别太居高临下。”哈利·哈里森尖锐地打断他说,“《新约全书》里说,耶稣基督在荒野里绝食了四十个昼夜,然后遇到并回绝了魔鬼本人。其实,一个人经过长时间的孤身独处又没有进食,肯定会产生幻觉。但对真正的基督教信徒来说,这是圣书,是不容置疑的。”

“好吧,对不起。那么,‘伊斯拉’就是指穆罕默德与真主的会面喽?”

“不是,”乔利说,“‘伊斯拉’是指那次旅程本身。按照真主本人的旨意所进行的一次奇妙的旅程,一次神奇的旅程。”

施拉姆博士插话说:“它被称为是一次穿越黑暗,走向光明的旅程……”

他是在引用一段古代的评语。其他三名学者都对此十分了解,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对于一个现代的穆斯林和一名‘基地’组织的高级官员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学者们这才第一次得到了关于文件来源的一条模糊的线索。不是截获的,而是缴获的。

“这东西是不是戒备森严?”哈里森问道。

“为不让我们看到它,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哦,原来是这样,可以理解。”乔利博士审视着手中的烟斗,另外三个人则盯着地面,“恐怕这是关于某个项目或是某个行动的,而且规模不小。”

“大行动?”国土安全局官员问道。

“先生们,虔诚的穆斯林一不是指那些狂热分子——不会轻易使用‘伊斯拉’。对他们来说,这是改变了世界的大事。如果他们把某个项目或行动命名为‘伊斯拉’,那么这肯定是一个巨大的项目或行动。”

“没有显示也许会是个什么样的行动?”

乔利博士看了一下桌子周围。他的三位同事都耸耸肩。

“没有暗示。两个文件的作者都祈求真主保佑这个行动,就这样。因此,我认为我可以代表我们几个建议你们去查明它指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们绝不会仅把递送一个炸弹包裹、炸毁一辆公交车或炸平一个夜总会冠以‘伊斯拉’这个名称。”

没人在做记录。没有必要,每句话、每个词都被录了音。毕竟,这座楼是被同行们称之为“迷题之宫”的地方。

两位职业情报官员将在一小时之内获得录音稿件,然后将连夜写出他们的联合报告。该报告将在黎明前被装进密封袋,离开这座大楼,由快递员送出去,在武装卫兵的保护下送至上层,很高的上层。美国的最上层,就是白宫。

※※※

在返回华盛顿的路上,特里·马丁与本·乔利合坐一辆商务轿车。这辆车比他刚才来时所坐的轿车更大更宽敞,前座与后部之间有一块隔板。通过这块隔板玻璃,他们能够看到两个后脑勺:司机和那位年轻的陪同军官。

年长的大个子美国人把烟斗揣进兜里,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外闪逝而过的风景,田野上满是褐色和金色的秋叶。年轻的英国人则看着另一个方向,也陷入了沉思。

在他的一生中,他真正爱过的只有四个人,但在过去的十个月里,他已经失去了其中的三个。先是年初时他的双亲相继去世,他们只养育了他们兄弟两个,现在都是三十几岁,两位老人都七十多岁了,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前列腺癌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母亲也因为伤心过度不想活下去了,她给两个儿子分别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吞下一整瓶安眠药,永远地睡着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去和你们的爸爸做个伴”。

特里·马丁悲恸欲绝,但幸好有两位坚强的人给他以支持。这两个他深爱的人,是仅有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人。一个是与他相处了十四年的伴侣戈登,一个高大英俊的经纪人,与他共同生活的人。但在三月的一个夜晚,一个醉酒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一阵金属与人体的剧烈碰撞声之后,戈登便躺在了太平间。在令人尴尬的葬礼上,戈登的双亲顽固地拒绝了他的眼泪。

他一度打定主意要结束自己处于无边悲痛中的生命,但他的哥哥麦克似乎洞察了他的想法,赶来与他同住了一个星期,开导他渡过了这个难关。

自他们在伊拉克的孩提时代起,他就一直像崇拜英雄般地崇拜着他的哥哥,后来在英国赫特福德镇郊外的海利伯雷公学学习期间也一直如此。

麦克在各个方面都一直比他强。肤色黝黑对比他的苍白,身材精瘦对比他的肥胖,性格坚强对比他的懦弱,反应敏捷对比他的迟缓,做事果决对比他的胆怯。此时此刻,坐在那辆商务轿车里,遥望着窗外美国马里兰州的景色,他的思绪回到了与汤布里奇对抗的那场橄榄球决赛,麦克将就此结束他在海利伯雷五年的学习生活。

当比赛结束两支球队走出赛场时,特里一直站在用绳索分隔的通道旁边微笑着。麦克伸出手帮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嗨,我们赢了,兄弟。”麦克说。

后来,当终于要告诉哥哥他现在确定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时,特里已经紧张得浑身都没了力气。那时候,哥哥麦克是伞兵部队的一名军官,刚结束马岛战争返回英国,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宽容地微笑着,引用电影《热情似火》里的经典台词宽慰他:“嗯,谁都不是完美的。”

从那个时刻起,特里就开始无限崇拜他的哥哥。

※※※

在美国的马里兰州,太阳正在下山。在同一时区的古巴,太阳也在西沉。位于这个岛国东南部的关塔那摩半岛,一个人铺开他的祈祷毯,面朝东方跪了下来,开始祈祷。在囚室外面,一个美国大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这一切他以前都见过,见过很多次了,但他接到的指示是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媒体通常将这里称为关塔那摩湾。那个在祈祷的人已经在这里关押了将近五年了。以前被关在X光营,现在转至D营,他已经熬过了早期的折磨和痛苦,从没有发出过一声哭喊和尖叫。他已经忍受了对他的肉体和信仰的多次羞辱,从未吭过一声。每当他盯着施暴者时,即使是他们也能看出从他的黑胡子上方那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满腔仇恨,于是他遭到了更多的殴打。但他从来没有屈服。

在“胡萝卜加大棒”的时代,当牢房里的囚犯被鼓励去检举揭发其他囚犯以换取优待时,他始终保持沉默,因此没有获得优惠待遇。鉴于这种情况,其他囚犯纷纷告发他以获取特殊待遇,但即使这些诬告都是凭空捏造的,他也从不理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监狱管理处里已经塞满了关于这个人的厚厚的卷宗,审讯官视之为自己的业绩。但里面记载的几乎都不是他的口供。几年前有一位审讯官曾以人道的方式对待他,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了提问。这才有了一份勉强看得过去的报告。

但问题依然存在。没有一个审讯官能听懂他的母语,所以审讯时译员必须寸步不离。但译员也有他们自己的日程安排。他们往往能从一些成功的审讯中得到一些好处,因此就对审讯的翻译工作挑挑拣拣。

四年以后,在做祈祷的那个人被认为是不合作的、顽固不化的。二○○四年,他被转移到了海湾对面的E营。这是一座终年与世隔绝的地牢。这里的牢房更小,四周只有白色的墙壁,放风只能在夜间进行。整整一年,那个人没有见过阳光。

没有家人为给他争取自由而四处奔走,没有任何政府要打听他的消息,没有任何律师要为他申报上诉。同牢房的囚犯们被他搞得精神错乱,只能被转移出去接受治疗。他还是默默地待着,默诵他的《古兰经》。这一天,正当他在祈祷时,囚室外面的卫兵换岗了。

“该死的阿拉伯人。”下了班的那个卫兵说。

但换岗的卫兵摇摇头说:“不是阿拉伯人,他是一个阿富汗人。”

※※※

“你怎么看待我们刚才的那个问题,特里?”是本·乔利。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凝视着坐在商务车后座里的马丁,问道。

“似乎有点棘手,不是吗?”特里·马丁回答,“你留意过我们那两位密探朋友的脸色了吗?他们觉得我们只是确认了他们的怀疑,但现在我们就这样离开他们肯定很不满意。”

“可是也没有其他结论了。他们只能自己去刺探这个‘伊斯拉’行动的详情。”

“该怎么做呢?”马丁问道。

“嗯,我已经和他们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了。自‘六日战争’以来,我一直在尽力为他们提供关于中东事务的咨询。他们有许多途径:内部情报来源、投诚的特工、窃听、密码破译和空中侦察,而且电脑能提供很多帮助,过去需要几周时间才能完成的数据交叉核查,现在只要几分钟就能完成了。我猜想他们会调查清楚这件事,并能够阻止它。请别忘了,一九六○年,加里·鲍尔斯驾驶着我们的空中侦察机曾在苏联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上空被击落,而到了一九六二年,我们的U2飞机拍摄到了古巴导弹的照片,这一路走来我们已经有了不少的长进。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吧?”

他因自己的年长而自嘲地微微一笑。特里·马丁点点头。

“也许他们在‘基地’组织内部有人。”马丁提示道。

“我怀疑,”年长的乔利说,“如果在内部有那么高层的人,那么这会儿他早就把‘基地’组织领导层所在的方位报告给我们了,而我们则已经用精确制导炸弹把他们的老窝端掉了。”

“嗯,也许他们会派一个人渗透到‘基地’组织内部,摸清情况后报告回来。”

老人又摇摇头,这一次很坚决。

“算了吧,特里,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土生土长的阿拉伯人很容易变节,背叛我们。至于一个非阿拉伯人,那就更别提了。我们都知道所有的阿拉伯人都来自庞大复杂的家庭、家族和部落。只要询问一下家庭或家族的情况,这个渗透者就会露馅,就会暴露。”

“所以,他必须要有一份完美的履历。此外,他还必须看上去像他们,说他们的语言,而且最重要的是能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在祈祷时,只要有一个词发音不准,那些狂热分子马上就能听出来。他们一天祈祷五次,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节拍。”

“那倒也是,”马丁说,他知道他的提议已经没有指望了,但他还是沉浸在想象中,“不过可以找一个人学习《古兰经》,并编造出一个无法追查的家庭。”

“算了吧,特里。没有任何西方人可以混迹在阿拉伯人中而不被发现。”

“可我的哥哥就可以。”马丁博士说。这话一出口,他就追悔莫及。

还好,没事。乔利博士哼了一声,抛开这个话题,去看窗外华盛顿郊区的景色了。在玻璃隔板前面,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那两个脑袋都没有动静。他宽慰地松了一口气。汽车里的录音话筒应该没有打开。

但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