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神无月——

源博雅坐在凉风习习的走廊上喝酒。

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坐在对面,与博雅一样,偶尔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晴明那淡红的唇,看似总含着微笑。若能常在舌尖含着散发甘甜芳香的蜂蜜,或许便可以浮出那样的微笑。

夜晚。两人身边的走廊上有一灯烛盘,盘中点着烛火。大概为了避风,灯烛盘上罩着竹制骨架、上贴和纸的纸筒,围住烛火。

下酒菜是烤蘑菇与鱼干。

自穹苍而降的青白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黑暗中,传来芒草、败浆草、桔梗在风中微摆的声音。

庭院中已闻不到夏季扑鼻的草香,虽仍残留些许湿气,但融在风中的是更多的干枯香味。

草从中,数只秋虫鸣唱。

满月之夜——

“晴明啊……”博雅搁下酒杯,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晴明顿住送酒杯到唇边的动作。

“真的是在不知不觉中推移而去了……”

“什么呀?”

“我是说季节啦。记得前阵子还每天抱怨天气热,每当这种夜晚,好像都在忙着赶蚊子,现在却连一只蚊子也没有了,连吵得要死的蝉声,也听不到了……”

“唔。”

“现在只能听到秋虫的鸣声了,而这鸣声跟前阵子相比,也愈来愈少了……”

“说的也是。”

“晴明啊,人心大概也是如此吧。”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人心也像季节一样会逐渐变化。”

“怎么了?博雅。”晴明微微一笑,问博雅,“你今天好像有点感伤。”

“在这换季时节,任何人都会陷入类似情怀吧。”

“大概是吧,因为连你都会这样了。”

“喂!晴明,你不要挖苦我。今天我是真的感慨万千哪。”

“是吗?”

“你听过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的理由。”

“没听过……”

“我昨夜值夜时,藤原景正大人告诉我这件事。内情相当感人。”

“唔。”

“他本来住在京城,奉命任职石见国国司后,便迁居到石见国。当时,寿海大人也带着母亲与妻子一起赴任,在那边共同生活……”

“唔……”

“在寿海大人眼里,母亲和妻子之间似乎相处得很融洽……”

“是吗?”

“结果,某天夜晚……”博雅压低声音,“母亲和妻子两人在房间内亲昵地下棋。寿海大人偶然经过,看到了两人的样子……”

“什么样子?”

“那时,房内一隅竖着纸格障子,纸格障子内有灯火,母亲与妻子下棋的影子,刚好映照在纸格障子上……”

“喔……”

“寿海大人看到两人的影子,大吃一惊……”

“怎么了?”

“据说,两人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身影,都倒竖着头发,形成两条蛇,互相啖噬。”

“喔。”

“实在好恐怖啊。表面看来,两人好像和睦地对弈,其实却对彼此恨之入骨,她们的内心感情让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影子化为蛇,互相暗斗。”

真是情何以堪呀——

“于是,寿海大人便将财产全数分给母亲与妻子,自己则跑到高野,身无一文地出家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啊,我总觉得,人即使处于最盛期,也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进行人生旅程下一步骤的准备了。既然如此,那像寿海大人一样,在最盛期时摒弃一切,头也不回地出家的例子,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唔。”

“话说回来,原来竟有这等事。只不过是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成是蛇。”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具有极大的法力,但寿海大人的例子,不见得责任全在母亲与妻子两人身上。”

“是吗?”

“人,总是不自觉地在内心对自己眼见的事物下咒呀。”

“什么意思?晴明。”

“换句话说,寿海大人老早就想出家了,他只是以母亲与妻子的事当作藉口吧?因此,他才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投射在纸格障子上,而看到那种光景。”

“那,纸格障子上的影子,到底是哪一方的内心感情?”

“我也不知道。人心难测嘛,就算去问寿海大人,他恐怕也说不出来吧。”

“是吗?”

博雅好似恍然大悟,又像是难以理解地点点头,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博雅,今晚你能陪我一下吗?”

“陪你?现在不正在陪你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晚我必须到某个地方,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有女人的地方。”

“女人?”

“四条堀川附近有一栋宅邸,里面住着名为贵子的夫人。”

“你要去那里?”

“嗯。”

“喂,我说晴明啊,男人到女人住处幽会,哪有带男人去当观众的道理?你要去的话,一个人去吧。”

“等等,博雅,不是那回事。”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今晚到女人住处,是为了工作。”

“工作?”

“博雅,反正离出门还有段时间,你听我说吧。等你听完我说的,再决定去不去也不迟。”

“听听是可以……”

“怎么了?”

“一听你说要去女人住处,还暗想:原来你也有同普通人一样的地方,原来安倍晴明也会到女人住处通情呀。”

“结果不是,所以你失望了?”

“不,也不是失望。”

“那……是庆幸喽?”

“你不要问我这种问题。”博雅看似发怒地紧闭双唇,移开视线。

晴明抿嘴微微一笑,说:“先听我说,博雅。”语毕,再度举杯送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