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并不是真正的约会。

没错,适合一个够漂亮的小妞在小酒馆里喝啤酒。打了一盘撞球。自动点唱机里播着音乐。叫了两客汉堡加煎蛋、炸薯条。典型的约会餐点。

在丽莎死了之后这样太快了点。但是出来走走,却很爽快。

然而,这个新认识的女孩子,眼光始终不曾转开。不看吧台上方电视机里的足球赛,打的每杆撞球都没中,因为她根本不看母球。她的眼睛,好像在记口授资料。记着速记,拍着照片。

“你有没有听说那个被杀的小女孩?”她说:“她是从保留区来的吧?”她说:“你认识她吗?”

那间酒吧的粗杉木板墙给烟熏了多年,地上的木屑很厚,好吸收吐出来的芋草汁。黑黑的天花板上来来回回地挂了耶诞灯串。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还有橘色的。有些灯泡在闪亮。这里是那种不会管你带狗或带枪进来的酒吧。

可是,尽管外表上看起来像是约会,其实更像是一次访问。

那个女孩子就算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说出来也像是问题。

“你可知道,”她说:“圣安德烈和圣巴多罗买(两人都是耶稣十二使徒之一)曾经想让一个长着狗头的巨人皈依吗?”她甚至都不先瞄一下杆,一面说:“早期的天主教会形容那个巨人有十二尺高,长了一张狗的脸,狮子的鬃毛,牙齿有如野猪的獠牙。”

她当然没打中,但是她毫不理会,一路讲了又讲,讲个不停。

“你有没有听说过意大利话所说的lupa manera?”她说。

她趴在撞球台上,又漏打了很容易的一杆:那两颗球根本是一直线可以进底袋的。她一直不停地在说着:“你有没有听说过法国的甘狄农家族?”说着:“一五八四年,全家族的人全部以火刑烧死了……”

这个女孩,叫曼蒂什么的,在过去两个月来一直在校园里打转,也许从耶诞假期之后就开始了,穿着短裙仔和鞋跟尖得像铅笔一样的靴子。这种衣服附近可是连买都买不到的。起先她大部分都在人类学系附近。在“世界民族一零一”课堂里,她是毕业班助教,她每天都在那里,她每天都说哈喽。可是,永远在查看,两眼拍着照片,记着笔记。

做那个叫曼蒂什么的,秘密特勤人员。

整个冬天,他们的视线接触过好多次。这个礼拜,她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她请客。可是,就算有汉堡,有耶诞灯饰,有啤酒,却也还不是约会。

现在,她打歪了六号球,说道:“我在人类学方面比打撞球强多了。”她在杆头擦着粉说,“你可知道varulf这个字?晓不晓得一个叫吉尔.特鲁道的人?他是美国革命期间拉法叶将军的向导?”那个叫曼蒂什么的一直把蓝色的粉擦在杆头上磨着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法国字叫loup-garou的?”

她的两眼一直盯着,估量着,要找一个答案,一个反应。

就是因为她是学人类学的,所以才想见人而走出去。她从纽约市搬到这里来,千里迢迢只为认识由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男人。对,这是有种族的问题,她说,“可是那是好的一面。我就是觉得奇瓦纳族的男人很辣……”

叫曼蒂什么的把身子从汉堡上方俯了过来,两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握住下巴,另外一只手在油腻的桌面上画着一个看不见的图形,她说奇瓦纳族的男人都长得很像。

“奇瓦纳男人脸上都有条大老二跟两颗蛋蛋。”她说。

她的意思是:奇瓦纳族的男人都有方方的下巴,有点太朝外伸。而下巴中间有一道沟。伸得让下巴看起来就像一个袋子里放了两颗蛋蛋。奇瓦纳族的男人永远随时需要刮胡子,哪怕刚刮完也一样。

那层始终都在的乌青,叫曼蒂什么的称之为“五分钟乌青(形容男人胡子太浓密,早上刮干净,下午五点又是乌青一片的Five O’Clock Shadow来的)。”

从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男人只有一条眉毛,那一长条浓密黑毛,浓得有如一丛阴毛横在他们鼻梁上方,然后向两边延伸,几乎碰到两边的耳朵。

在这一大丛黑色卷曲毛发和那像个袋子似的低垂下巴之间,就是奇瓦纳男人的鼻子。一条又长又圆的肉管垂在脸中央。那根鼻子粗而半硬得肥大的头部都能遮住他们的嘴巴。一根奇瓦纳男人的鼻子长得甚至还超过了他们如阴囊的下巴,多那么一点点。

“那条眉毛遮掉了他们的眼睛,”曼蒂说:“鼻子又遮掉了嘴巴。”

你看到从奇瓦纳族来的男人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丛阴毛,一根巨大而半硬的老二垂挂下来,后面垂吊着两个蛋蛋。

“好像尼可拉斯.凯奇,”她说:“只是更大一点,像根老二和蛋蛋。”

她吃了一根炸薯条,说道:“这样就看得出那个男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桌上洒满了她往薯条上撒的盐。她用一张酒保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的美国运通卡付了帐,不知是钛还是铀的颜色。

她是为了她拿学位的论文才到这里来的。在曼哈顿,在那一群傻笑的人类学系大学生当中,很难受得了做这样一个案子,只能忍耐到你的指导教授要你去做些田野调查。她研究的是隐居动物学,专门研究已经灭绝或传说中的动物,像大脚怪、尼斯湖水怪、吸血鬼、苏瑞郡美洲狮(Surrey Puma,相传于一九六零年左右出现于苏瑞郡西部的一种大型猫科动物。),还有泽西怪魔(Jersey Devil,传说在新泽西州南部的怪物,形如有翼之两脚鸟)。那些可能有也可能不存在的动物。她的指导教授觉得她应该到这里来,探访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研究此地的文化,做一点实际的调查工作,充实她的论文的内容。

她的眼光上下跳动,搜寻着一个反应,一些认同。

“天啦,”她说着吐出舌头,假装呛到的样子。“这会不会让我看起来好像想做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美国人类学家,着作甚丰,二十六岁出版第一本书《萨摩亚人的成年》,曾引起争议。)?”

她原先的计划是去住在奇瓦纳保留区里,她可以租间房子什么的。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希望她能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不要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至于要花费多少都不是问题。叫曼蒂什么的即使是在说她自己的事,也还在提问题,谈到她的父母亲,她说:“他们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呢?很惨吧?是不是?”

她的每句话最后都是个问号。

她的眼睛,不知是蓝色的还是灰色的,仍然一直注意看着,她用牙齿咬了一小口汉堡,其实现在汉堡恐怕都已经冷掉了。她一副在吃什么死的东西似地。

她说:“那个死了的女孩子……”

然后:“你觉得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论文主题是这同一种巨大而神秘的生物怎么会出现在世界各地。这些大东西在西雅图的柯斯开山脉称为Seeahtiks。在欧洲叫Almas。在亚洲叫Yetis。在加州则是Oh-mah-ah。加拿大叫Sasquatch,苏格兰则称为Fear Liath More。英国马杜峰一带出没的叫“灰人”,西藏则叫做Metoh-kangmi,或是“可恶的雪人。”

所有这些不过是那些在山里、森林里漫游的巨大生物的不同名称,这些生物有时让登山者或伐木工人看到,有时给拍了照片,可是从来没抓住过。

她称之为一种跨文化的现象,她说:“我讨厌那个总称,叫什么‘大脚怪’。”

所有这些不同的传说都是各自产生的,可是全都形容的是高大多毛而又臭味冲天的怪物。这些怪物很怕生,但受到刺激也会攻击。一九二四年有过这么一个案子,在西北太平洋(这里指的是北美洲西北部临太平洋的陆地,包括华盛顿、俄勒冈和爱达荷州,以及部分卑诗省,以及相连的阿拉斯加、蒙大拿等州的部分地区。)的一群矿工超一只他们以为是猩猩的生物开枪,那天夜里,他们在圣海伦山上的小木屋就受到一群这样多毛巨人投掷石头的攻击。一九六七年,俄勒冈州一个伐木工人看到一个多毛的巨人由冻硬的地里挖起一块一吨重的岩石,吃掉躲在石头下的一群地松鼠。

否定这些怪物存在的最大证据是从来没有抓到过这种怪物,也没有找到过这类怪物的尸体。现在野地里有那么多猎人,有骑着机车的人,总该有人逮到一只大脚怪吧。

酒保来到桌边,问有谁要再加一轮酒?叫曼蒂什么的马上住了嘴,好像她在说的是个很大的国家机密。她对站在那里的酒保说:“再来一杯生啤酒。”

她说:“你知道威尔斯人说的gerulfos吗?”

她说:“你不在意吧?”她把身子扭向一边,把两手伸进搁在她身边座位上的皮包里,掏出一本外面用橡皮圈捆住的笔记本来。“我的笔记,”她说着把橡皮圈拉脱下来,套在一边手腕上,以免遗失。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古希腊称为cynocephali的人?”她说。她把笔记本打开,念道:“有没听过vurvolak?aswang?还是cadejo?”

这是她最着迷的另外一部分,“所有这些名字,”她说着用一根手指点着笔记本里打开的那一页。“全世界的人都相信有他们,可以回溯到几千年前。”

这个世界上每种语言对“狼人”都有一个称呼。地球上每种文化都怕他们。

她说,在海地,怀孕的妇女深怕狼人会吃新生婴儿,那些孕妇都会喝掺了汽油的苦咖啡。还用大蒜、豆蔻、韭菜和咖啡一起煮水来洗澡。所有这些措施只为了让婴儿的血有股味道,让当地的狼人大倒胃口。

这就是叫曼蒂什么的要写的论文题材。

大脚怪和狼人,她说,他们其实是一类的。科学研究之所以从来没发现过大脚怪的尸体,是因为会变回去。那些怪物其实都只是人。每年只有几个钟头或几天会变身,长出长毛,发起狂来,丹麦人以前就是这样说的。他们变高、变大,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走动。到森林里或山里。

“这有点像是,”她说:“他们的经期。”

她说:“即使是男性也有这种循环时期的。公象每六个月左右就会经历一次他们的狂暴时期。他们大量分泌睾丸酮,他们的耳朵和生殖器会变形,而且脾气极为暴躁。”

鲑鱼,她说,逆流而上去产卵时,形状改变得更大到下巴都脱了型,颜色也不一样,你根本认不出它们是哪种鱼。还有蚱蜢会变蝗虫。在这些情形下,它们整个身体大小形状都会变。

“根据我的理论,”她说:“大脚怪的基因不是和多毛症,就是和一般认为五十万年前已绝种的类人巨猿有关系。”

这位姓什么的小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男人为了想钓马子上手,更胡说八道的屁话也听过。

她所说的第一个了不起的词是:多毛症,那是一种遗传性的疾病,在你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长出毛来,最后会到马戏团里去展示。她的第二个了不起的词是巨猿,那是十二尺高的人类祖先,是一九三四年一名叫科尼瓦德(Palph von Koenigwald,德国古生物学家及地质学家)在研究一颗巨大牙齿化石时所发现的。

叫曼蒂什么的一根手指点着她笔记本上打开的那一页,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她用手指点着,“一九五一年由艾瑞克.许普顿在圣母峰上所拍到的脚印,”她又点了点手指,“看起来和在苏格兰的马杜峰上所拍到的脚印一模一样,”她又用手指点了点,“而且也和一九六七年由鲍勃.吉姆林在北加州找到的脚印一模一样吗?”

因为全世界各地的长毛怪物彼此都有关系。

她的理论是,世界各地的人,那些隔绝的人群,带有会把他们变成这些怪物的基因,代代遗传下去。这些人与世隔绝,独居在荒山野地里,因为没有人想在,比方说,芝加哥或是迪士尼乐团里变成一个高大的长毛怪物吧。

“或者,”她说:“是在一架由西雅图飞往伦敦的英航班级上……”

她说的是上个月的一架班机。那架喷射客机坠毁在北极附近。机长最后的通话中说有什么东西扯开了驾驶舱的门。那扇装有强力钢板防弹和防炸的驾驶舱门。在飞航记录器,也就是俗称的黑盒子里,最后的声音里有尖叫、咆哮,还有机长的声音高声尖叫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你是什么?……”

联邦飞航管理局说不可能有人把枪、刀或炸药带上飞机。

国家安全局说坠机很可能是由单独一名恐怖分子所引发的。那个人显然服用大量强力毒品,而那种毒品使他或她具有超人的力量。

叫曼蒂什么的说,在死亡的旅客之中,有一名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十三岁女孩。

“那个女孩子要去的地方是”——她翻开她的笔记本——“苏格兰。”

她的理论是,奇瓦纳族是打算在她到达青春期之前把她送到海外去,这样她可以见到,也许还可以嫁给马杜峰那里的那个男人。那里正是传说中在四千尺高处有灰毛酮体出入的地方。

叫曼蒂什么的,她真是理论多的不得了。纽约公共图书馆里,关于这方面的藏书可说是全美之冠。她说,因为以前曾经有一群女巫经管过那个图书馆。

叫曼蒂什么的,她说门诺教派里的严谨派将全天下他们教派社区所在地方列成清册,记录下他们教派的每一名成员。这样他们在旅行或移民时,就永远可以在他们自己人中间,在他们之中生活,在他们之中成家。

“如果说那些大脚怪的人也有这样的清册的话,应该也不足为奇吧。”她说。

因为变身永远只是暂时性的,所以研究的人从来没发现过大脚怪的尸体。也就是这个原因,狼人的概念才会在人类有史以来一直存在于所有文化中。

那段由一个叫保罗.派特森的人在一九六七年所拍摄的影片里,一个生物直着身子行走,全身长毛。是个有着尖脑袋、大奶子和大屁股的女性。她的脸和乳房以及屁股上,全都覆满了红棕色的长毛。

那几分钟的影片,有人说是假造的,也有人说是无可否认的证明,恐怕只是某人的提丽阿姨,正好在她变身的时候,到处找浆果和虫子果腹,只是想在她变回来之前躲开别人。

“那连的女人,”曼蒂说:“想想看,几百万人看到你最惨的‘长毛’期光着身子的影片。”

说不定,那个女人的其余家人,每次在电视上重播这段影片时候,恐怕都会把她叫进客厅,来取笑她呢。

“在世界上的人眼中看来像个怪物的东西,”曼蒂说:“对奇瓦纳族的人来说,其实只不过是家庭电影。”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在等一个反应,笑声或是叹息,或是紧张不安地动了动。

在那班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子,叫曼蒂什么的说,想想看她会有什么感觉。吃着航空公司供应的飞机餐,可是仍然饥饿。从来没觉得这么饿过。向空服员要点心、剩菜,什么都好。然后知道了会出什么状况。在那之前,她只听说过妈妈和爸爸会进到树林里,吃鹿、臭鼬、鲑鱼和所有他们抓得到的东西。疯狂似地过了几晚,回来的时候筋疲力尽,或是怀了身孕。想想那个女孩子站起来,想躲进飞机上的洗手间里,可是门锁住了。里面有人。她站在走道上,就在洗手间门外,只觉得越来越饿,越来越饿。等到门终于打开,里面那个男人说:“抱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站在门外面的那个已经不是人类。只是一个饿鬼,它把他推回到那小小的塑胶洗手间里,把他们两个一起锁在里面。那个男人还来不及尖叫,原先是十三岁女孩的那个东西已经咬紧了他的气管,扯了出来。

她吃了又吃。扯掉他的衣服,就像你剥掉橘子皮一样,好再多吃一点里面多汁的肉。

机舱中的乘客昏然入睡之时,这个女孩子吃了又吃,越吃长得越大。也许那时候有个空服员看到有粘稠的血水从上锁的洗手间门下流了出来,也是空服员敲了门,问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也许是那个奇瓦纳族的少女吃了又吃而还是觉得很饿。

从那原先上锁的洗手间里出来,浑身是血的东西,完全没吃饱,那个东西冲了出来,冲进黑黑的机舱里,一把抓起人脸和肩膀,一路从中间走道走下去,就像走在自主餐桌旁边,一路吃着、咬着。坐得满满的乘客,想必在那对饥渴的黄色眼睛里看来就如一大盒心形巧克力。

在这个飞行吃到饱餐厅里挑选人类。

在驾驶舱门撕裂之前,机长最后的无线电通话,是在大叫:“救命,救命,有人在吃我的空勤组员……”

叫曼蒂什么的在这里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只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想在说话之间喘过气来。她的呼吸中带着啤酒味。

通大街的门开了,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全都穿着同样亮橘色的衣服,他们的运动衫、背心、减色外套,像个运动员队,但实际上是一群修路工人。吧台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着号召加入海军的广告。

“你想象得到吗?”她说。

如果她能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万一只是某一个种族就能让他们成为能大量毁灭对方的一种武器呢?政府会不会下令所有带有这种秘密遗传基因的人服药来加以抑制?联合国会不会下令将他们全部隔离到秘密的地方?集中营之类的?还是说会给他们植入晶片,像野生动物园里对危险的大熊所做的一样,好追踪他们。

“你不觉得吗?”她说:“联邦调查局来调查保留区只是迟早的问题吧?”

她到这里的第一个礼拜,开车到保留区里,想找人谈话,她的计划是租一间房子,观察那里的日常生活,弄清楚奇瓦纳文化的细节。一般人如何钻前生活。收集口授的传奇和历史。她开车到那,带着录音机和总长度达五百小时的录音带。结果没有人肯坐下来和她说话,也没有房子、公寓雅房可租,她到了那里还不止一个钟点,当地的警长就告诉她说当地有宵禁,她必须在日落之前离开保留区。因为开车还要走很久,他告诉她说最好马上动身回去。

他们把她踢了出来。

“我的重点是,”叫曼蒂什么的说:“我本来可以防止这一切的。”

这女孩子一直在危言耸听。坠机的事,联邦调查局再过几天就会来到,然后是集中营,还有灭种。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在社区大学里,祥和一个奇瓦纳族的男人约会。到处问问题,等着。可是不是等着答案,她是在等着掌声,等着认同。

她先前说过的那个字varulf,是瑞典话里的“狼人”,Loup-garou是法文。那个叫吉尔.特鲁道的男人,也就是拉法叶将军的向导,是美国历史上所提到过的第一个狼人。

“告诉我说我是对的,”她说:“我就会想办法帮你忙。”

她说,要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了,这个故事就永远不会得见天日,所有凡是带有可以基因的人就此消失在政府的控管中,以保障大众安全,或者会有某种官方制造的意外事件来解决这个问题,不是灭种,至少不是正式公开的。可是政府为什么会对某些不落下毒手,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利用天花将他们消灭,或是把他们困在偏远的保留区里。不错,并不是所有的部落都带有大脚怪的基因,可是一百年前,你怎么能冒这种险呢?

“告诉我说我是对的,”叫曼蒂的说:“我就可以让你上晨间的《今天》电视节目。”

甚至说不定还能排在A段……

她会透露这个故事,博得大众同情,也许还可以把国际特赦组织给扯进来,这可以成为下一场大的人权战争。可是是全球性的。她已经确认了其他的社区、部落,还有世界各地最可能带有她假设怪物基因的团体。她的呼吸中带着啤酒的味道,把“怪物”两个字说的声音大到那群穿橘色制服的修路工人都朝这边看。

她在世界各地都找得到她可以卖弄风情的对象。就算这次的约会搞砸了,她还是会找到别的人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话。

说大脚怪和狼人的确是有的,而他两者都是。

男人为了钓马子上手,比这更狗屎的事情也都听过。

哪怕是脸上有条老二的奇瓦纳族男人也一样。

即使是我。可是我告诉她,“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丽莎,”我说:“她是我小妹。”

“口交,”叫曼蒂什么的说:“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哪个男人,如果还不把她带回保留区的家里,就是白痴了。说不定还可以把她介绍给大家,那整个他妈的家族。

于是,我站了起来,对她说:“你可以去看保留区——就在今晚——不过我真的需要先打个电话。”

在美国小姐住的化妆室里,在灰色水泥和裸露的管线之中,克拉克太太跪在那张双人床旁边,正在说生孩子并不见得总是你可能想象的美梦。

我们其余的人,都在走廊上偷看。我们都怕错过了什么关键大事而不得不听信别人说的话。美国小姐蜷曲在她的床上,侧睡着,把脸对着灰色的水泥墙壁,在这场戏里她一句对白也没有。

克拉克太太跪在旁边,她那对巨大而干涸的奶子撂在床边上。她说:“你记得我女儿,卡珊黛娜吧?”

那个看过“噩梦之匣”的女孩子。

那个剪掉睫毛,然后消失了的女孩子。

“她不见之后,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魏提尔先生的广告。”她说。在卡珊黛娜离开之后的卧室里,有一张她夹在书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作家研习管。抛开你的生活三个月。

克拉克太太说:“我知道魏提尔先生以前就干过这件事。”

而卡珊黛娜在上一回到过这里——被困在这个地方。

小孩子,她说,在她们还小的时候,会相信你跟他们谈到这个世界的一切话语。你是妈妈,也就是世界年鉴和百科全书和字典和圣经,全部加在一起。但是等他们到了某一个年纪,那就全部反过来了。在那之后,你成了个骗子,或是笨蛋,或是坏人。

我们其他的人都忙着记下来,让人几乎在书写在纸上的声音之外听不到别的,我们全都在写:成了骗子,或是笨蛋。

我们由诽谤伯爵的录音机理听到:“……或是坏人。”

克拉克太太唯一真正知道的是,在卡珊黛娜失踪了三个月之后,他们找到了她。警方找到了卡珊黛娜。

她跪在美国小姐的床边说:“我之所以同意帮忙魏提尔,是因为我希望知道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克拉克太太说:“我想要知道,而她始终不告诉我……”

卡珊黛娜在失踪了三个月之后,走了回来。有一天早上,一个通勤族在州道公路上开车进城时,看到一个女孩子,近乎全裸,沿着铺了鹅卵石的路前行。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只围了一块腰布,戴着黑手套,穿了黑鞋子。她在脖子上好像系了个围兜或是一条黑色大手帕,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胸部。等这个开车的人把车转回来,又打电话通报警方的时候,阳光已经明亮得让人看清楚那个女孩子其实全身赤裸。

她的鞋子、手套、腰布和围兜,都只是干了的血,厚厚一层干了的血,黑黑的,上面群集着嗡嗡作响的黑色苍蝇。那些苍蝇叮在她身上,多得像黑色的毛皮。

那个女孩的头部剃了头发,长了疥疮,只剩下一撂撂杂乱残发由她耳后伸出,或围着她的光头。

她之所以不良于行,是因为她右脚被砍断了两根脚趾。

那个围兜,在她胸前的那一层血,那一层苍蝇,在医院急诊室里由医生用酒精清洗之后,发现在她乳房的皮肤上刻了井字棋,有个不知名的人赢了。

等他们把她的手弄干净之后,发现两手的小指都不见了。其他手指的指甲都拔除掉了,剩下肿胀而变紫的肉。

在那层干了的血底下,她的皮肤呈青白色。女孩子的头部像下巴上的一些骨头,只看见额骨和鼻梁骨,下颚上方的两边太阳穴都深陷成两个黑洞。

在急诊室用帘幕拉起的隔间里,克拉克太太把身子俯过她女儿的铬钢栏杆,说道:“宝贝,哦,我的好宝贝……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卡珊黛娜发出笑声,看着扎在她手臂里的针头,通到她静脉里的透明塑料管,她说:“是医生。”

不是的,克拉克太太说,是谁切了她的手指头?

卡珊黛娜看着她的母亲说:“你想我会让别人这样对我吗?”她的笑声停止了,她说:“是我自己做的。”而这是卡珊黛娜最后一次发出笑声。

克拉克太太说,警方找到了证据,他们在她的阴道,还有她肛门的内壁发现有细得像针一样的木屑刺在那里。警方法医组的人在她胸口和手臂的伤口里清出了破玻璃屑。克拉克太太对她女儿说她不可以不说话。

他们需要知道卡珊黛娜所能记得的一切枝微末节。

警方说,不管做这些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会绑架另外一名受害者。除非卡珊黛娜能面对她的恐惧,帮助警方,否则攻击她的人就永远也抓不到。

卡珊黛娜躺坐在床上,在由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中,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看着在蓝色天空里来回飞翔的小鸟。

她的手指给白色绷带包成了一大包,她的胸口缠满了绷带,她握住手里的铅笔只画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鸟,一本素描簿架靠在膝盖前。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宝贝?你得把所有的事告诉警察。”

如果有用的话,可以请催眠师到医院来。社工人员也会带细节齐全的娃娃来用在访谈里。

卡珊黛娜只看着那些鸟,画着那些鸟。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她把手盖在卡珊黛娜包了白色纱布的手上。

卡珊黛娜看着她母亲,说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卡珊黛娜转回头去看那些飞鸟,说道:“至少不会再发生在我身上……”

她说:“我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在外面的停车场上,电视台的新闻工作人员架设起卫星转播器材,每辆转播车上都顶着碟形天线,准备把新闻送给棚内的主播。现场的记者手执麦克风,把无线耳机塞进耳朵里。

三个月来,她们所住的那个镇上把寻人海报钉在电线杆上。每张海报上都有卡珊黛娜·克拉克的照片:穿着拉拉队长的制服,摇着一头金发。三个月来,警方查问了那所高中的学生。警探查问了在公共汽车站、火车站和机场工作的人。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都播出公益广告,说明她体重一百一十磅,身高五尺六时,绿色眼睛,长发及肩。

搜救犬闻了她拉拉队制服的裙子,追踪气味到一个公车站的候车椅。

民兵部队驾着机动船在车程一日可及范围内的所有池塘、湖泊和河流里打捞。

通灵人士打电话来说那个女孩子平安无事。说她和人私奔结婚了,或是说她已经死了,埋了。或是说她给当白奴卖掉了,给私运到外国,住在某个石油大王的后宫里。或是说她去做了变性手术,不久之后就会以男儿身回家来。或是说那女孩子给困在一座古堡或什么皇宫里,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自残。有一个通灵人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送去给克拉克太太,对折的纸上有颤抖的笔记,以铅笔写着:作家研习管。

三个月之后,所有绑在汽车天线上的黄丝带都褪得几近白色。投降的旗子。

没有人理会那些通灵人士,这一类的人太多了。

每一具警方找的无名尸体,因为焚烧、腐烂或是伤残到无法辨识的,都让克拉克太太屏气凝神地等到利用牙齿或DNA判定不是卡珊黛娜之后,才松了口气。

到了第三个月,卡珊黛娜·克拉克在牛奶盒上微笑着摇她那头金发(美国常把失踪者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协寻),到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点蜡烛祈祷守夜了,当地银行所提出的悬赏金成为这个案子里唯一会引起兴趣的部分。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赤裸着身体在公路边踽踽而行。

在她的病床上,她的皮肤上有紫色的瘀伤。她的头发剃光了。手腕上戴着塑胶环,上面写着:“C·克拉克”。

郡方的医事检验人员想在她身上采取男性生殖器的细胞——他说那种细胞是长形的,和女性阴部的细胞不一样。他们想在她身上采取精液。那群警探用真空吸引器在她的头皮、手部和双脚上找不是她自己的表皮细胞,他们找到了蓝色丝绒、红色绸缎、黑色毛海的纤维。他们检查她口腔内部,用小碟子来分析DNA。

警方的心理医师来坐在她床边,说卡珊黛娜要说出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辛酸,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电视公司和电台的工作人员、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坐在停车场上,以她病房的窗子为背景,拍摄他们的报导,有些人退后来拍摄影人员拍摄影人员拍摄影人员拍摄她病房的窗子,以显示这里成了个马戏团,好像那才是最后的真相。

护士送来安眠药的时候,卡珊黛娜摇头说不要。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因为卡珊黛娜不肯说话,警方就找上克拉克太太,跟她说他们的调查花掉了多少纳税人的钱。警探们摇着头,说他们有多生气,觉得遭到了背叛,他们那样辛苦,对那个女孩子那样关心,她却对自己给家人、社会和政府带来的痛苦和麻烦毫不在意。她害每个人为她哭泣,为她祈祷,每个人都恨那个折磨她的怪物,所有人都希望把那个人抓起来受审。他们努力侦查,耗尽心力,至少该有这样的结果吧。该让他们看到她站在证人席上,一面哭着一面说那怪物怎么切了她的手指,割了她的胸部,还把木棍插进她的屁眼。

而卡珊黛娜只看着在她床边站成一排的警探,他们的每一张脸,所有的憎恨和愤怒都集中在她身上,因为她不肯给他们另外一个标靶。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一个他们急需的魔鬼。

地方检察官威胁说要以妨碍司法的罪名起诉卡珊黛娜。

她的母亲,克拉克太太,也在那群对她怒目而视的人里。

卡珊黛娜微微一笑,对他们说:“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太执迷于矛盾冲突了。”她说,“这是我的圆满结局。”她回头望着窗子,望着飞过的小鸟。她说:“我觉得好极了。”

她还住在医院里,要一条养在缸里的金鱼。然后,她靠躺在床上,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画着金鱼,就像她母亲每天晚上看着一个个电视节目。

克拉克太太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卡珊黛娜只把眼光由鱼缸移开了一下说:“我不再像你那样了。”她说:“我不需要吹嘘我的痛苦……”

从那以后,泰丝·克拉克再也没去看她。

在她住的化妆室里,美国小姐正在尖叫。

她在床上,裙子拉了起来,丝袜拉了下去。美国小姐尖叫道:“别让那个巫婆拿走我的孩子……”

灵视女伯爵跪在床旁边,用毛巾擦掉美国小姐头上的汗水,说道:“不是生孩子,还没到时候。”

美国小姐又发出尖叫,但不是在说什么。

在化妆室门为外的走廊里,都可以闻得到血和粪便的味道。这是我们这么多天来,说不定是这么多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有人排便。

那是柯拉.雷诺兹。一只猫化成了一股臭味,变成了粪便。

“她就在那里,在等着。”美国小姐说,一面喘着气。用拳头敲打着,疼痛使她把两膝抬到了胸口,抽搐使她侧转了身子,蜷曲在一大堆的床单和毯子之间。

“她在等着这个婴儿,”美国小姐说。泪水把她的枕头染成灰黑。

“你不是在生孩子。”灵视女伯爵说,她把一块布拧干了,再靠过去把汗擦掉。她说:“我跟你说个故事。”

她一面擦着美国小姐脸上的汗水,一面说道:“你知道吗?玛丽莲.梦露小产过两次?”

一时之间,美国小姐安静下来,注意听着。

我们在个人自己的房间里,把笔挨着纸,也都在听着,我们的耳朵和录音机都伸向暖气的出风口。

在门外的走廊里,穿着红十字会护士制服的否定督察叫道:“可以开始烧开水了吗?”

跪在床边的灵视女伯爵说:“拜托。”

否定督察把头和白色护士帽伸进门里,仍然站在走廊上说:“杀手大厨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先把胡萝卜放下去?”

美国小姐尖叫起来。

灵视女伯爵大声叫道:“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可一点也不好笑……”

那个不见了的胡萝卜,圣无肠说的故事里的。

杀手大厨由走廊那头吼道:“别吵了,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他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洋芋或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