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让他们来吧!我所属的人民,当他们来到这个城市,让他们永远都能够说,’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家,我们愿意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让这里永远都有空间,让牛群和羊群(以下字句佚失)。如此,颉昂佩城里便没有陌生人,只有邻居和朋友,随意来来去去。”牺牲献祭的意旨在这一点和其他所有事情上都得到了遵守。

多年之后,我在一片残缺的齐兀达神圣木牍上读到这些字句,由此终于了解了颉昂佩。但在我第一次随着队伍骑马上山前往颉昂佩的时候,我对于所见到的景物感到既失望又惊异。

那里的寺庙、宫殿,以及公共建筑,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让我联想到巨大的郁金香花苞。这些建筑的形状,是继承自当初创建这城市的游牧民族用兽皮撑开搭建的传统营帐,至于颜色则纯粹是因为山区民族喜欢让所有东西都色彩缤纷。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以及公主的婚礼,每一栋建筑都重新染色过,因此颜色鲜艳得近乎俗丽。最主要的颜色似乎是深浅不同的各种紫,以黄色衬托搭配,但每一种颜色都不缺。最好的比喻或许是,这就像是突然来到了一片穿透雪地与黑土长出来的番红花园,因为山区光秃的黑色岩石和深绿色的长青树使这些建筑的鲜艳色彩显得更加炫目。此外,这座城市本身座落地点的陡峭程度完全不输公鹿堡,因此当你从山下仰望,城里的各种色彩和线条看起来是一层一层的,就像在花篮里插得错落有致的花朵。

但当我们逐渐走近,我们看到在各大建筑之间充满了帐篷、临时搭盖的小屋,和各式各样遮风避雨用的小棚架。因为在颉昂佩,只有公共建筑和王宫才是永久性的,其他全都是来来去去的人民,到这里来看看首都,来请他们称之为”牺牲献祭“的国王或女王王持公道,来造访存放着财宝和知识的地方,或者只是来跟其他游牧人交易互访。部族来来去去,搭起帐篷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左右,然後某一天早上就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直到另一群人来暂住这块地方。然而这地方并不混乱失序,街道都规划得整齐清楚,比较陡峭的地方也建有台阶。全城到处分布设置有水井、浴室、温泉,垃圾和污物也有非常严格的规定管理。这里同时也是一个绿色的城市,边缘都是草地,让带着牲畜和马匹来的人可以在那里放牧,而搭建帐篷的区域则以遮荫树木和水井作为分界。城里处处是花园、花朵、修剪成各种形状的树木,精心照料的程度胜过我在公鹿堡里看过的任何东西。造访此城的人在花园里留下他们的创作,可能是石雕或木刻,或者是涂留鲜艳色彩的陶制动物。就某一方面来说,这里让我想起弄臣的房间,因为这两个地方都充满了纯为追求悦目而创作的色彩和形状。

我们的向导带我们在城外的一处草地驻足,表示说这块地方是留给我们用的。经过一番交涉,原来他们预期我们会把马匹和骡子留在这里,步行进城。名义上是我们领队的威仪处理起这件事不太圆滑,我颇感不安、不妥地看着他几乎是生气地解释说,我们带来的东西太多了,不可能自己扛进城,而且我们队伍中有很多人长途跋涉这么久已经很累了,想到要步行上坡更是高兴不起来。我咬住嘴唇逼自己安静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有礼而困惑的东道主。帝尊一定早就知道这些习俗,他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我们,让我们不至于一到这里就显得粗鲁又刁蛮?

但这些接待我们的好客之人很快就配合了我们的奇怪习惯。他们请我们先休息,请我们耐心等候一下。有一段时间我们全都站在那里,徒劳无功地想表现出舒服的样子。唠得和塞夫伦过来跟阿手和我站在一起,阿手的酒袋里还有几口酒,他分给大家喝了,于是唠得也不甘愿地分享了几条烟熏肉干。我们闲聊,但我得承认我根本没专心,只希望自己有勇气去找威仪,请他表现得稍微入境随俗一点,我们是来此地作客的,新郎本人没来迎娶新娘已经够糟了。我远远看着威仪跟几个同行前来的老贵族商量,但从他们的手势和姿态我推想他们全都同意他的看法。

过了一阵子,我们前面上方的路上鱼贯出现了许多强健的齐兀达青年男女,是来把我们的东西扛进城里去的,同时色彩鲜艳的帐篷也一个个搭起来了,给留在这里照顾马匹骡子的仆役住。我非常遗憾地发现阿手也得留在这里。我把煤灰托给他照顾,然后一肩扛着那口装简药草的杉木箱,另一肩背着我自己的行李袋,跟其他人一起走进城里。离开之际,我闻到煎肉和根茎蔬菜烹煮的香味,看到我们的东道主搭建起一座四周没有围住的尖顶大帐篷,正在里面排桌子。于是我想阿手在这里一定也会挺惬意的,我几乎希望我没有别的任务,只要照顾牲畜、探索这座色彩鲜艳的城市就好。

我们沿着上坡进城的婉蜒街道走没多久,就有许多高大的齐兀达妇女抬着轿子前来迎接我们。她们热诚地请我们坐上轿子进城,也一再因我们旅途劳顿而向我们致歉。威仪、塞天伦、年纪比较大的贵族,还有我们队伍中绝大部分的仕女看来都非常乐于接受这项邀请,但对我来说,被人抬进城是件非常羞辱的事。可是如果拒绝她们有礼坚持的邀请会更失礼,于是我只好把箱子交给一个显然比我年纪小的男孩,坐上一座由年纪足以当我祖母的妇女抬的轿子。我脸红地看到街上的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们所经之处,人们都停下脚步聚在一起快速说着话。街上鲜少有其他轿子,就算有,坐轿子的也很明显是年老体衰的人。我咬着牙,尽量不去想惟真对我们如此无知的表现会作何感想,试着显露出愉快的神色看向我们把我对他们的花园和优雅建筑的欣赏之情表现在脸上。

这一点我大概是表现得满成功的,因为我的轿子很快就放慢了速度,让我有比较多的时间看看东西,抬轿的妇女也比较有余裕把我可能漏掉没注意的东西指给我看。她们对我说齐兀达语,很高兴地发现我对她们的语言有点粗浅的了解。先前切德把他会的一点点教给了我,但他没能让我知道这种语言多么富有音乐性,没多久我就发现除了发音之外,字词的音调也同样重要。幸好我对语言的悟性不错,于是我勇敢地用错误百出的句子跟为我抬轿的人聊起天来,同时下定决心,等我进了宫、跟王公贵族对话的时候,一定不可以还是这么一口笨蛋外地人的口音。其中一个女人自动负责把我们经过的一切都说明给我听,她名叫姜萁,我告诉她我叫做斐兹骏骑,她自言自语把这词嘀咕了好几遍,彷佛是要把它牢牢记住。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抬轿的人稍微停一会儿,让我下来仔细看看某一处花园。吸引我的不是那些鲜艳的花朵,而是某棵看起来像柳树、却长着螺旋弯曲枝条的树,跟我平常习惯见到直直的柳树大不相同。我伸手摸着一根树枝上丰润的树皮,心想要是能把它切枝带回去,我一定可以诱哄它发出芽来,但我不敢随便动手剪,怕会被视为无礼。一名老妇在我身旁弯下腰来,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拂过一片长着细小叶片的低矮药草,一阵惊人的芳香随之而起、扑鼻而来,我惊喜的神情让她大笑起来。我真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但她们一再强调我们必须快点赶上其他人,一起进宫。我猜想宫里会有正式的欢迎仪式,是不可以缺席的。

我们的队伍沿着一条层层升高的街道婉蜒上行,愈爬愈高,最后轿子停在一座宫殿外,宫殿是由许多花苞形的建筑聚集组成。主要建筑是紫色的,顶上有一点白,让我想起公鹿堡长在路边的羽扇豆和海滩豌豆花。我下轿站在旁边抬头望向宫殿,但当我转头想对为我抬轿的人表示赞叹的时候,她们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再度出现,跟其他的抬轿人一样穿着橙黄、蔚蓝、桃红和玫瑰色的袍子,走向我们,捧来一盆盆加了香味的水和柔软的毛巾,让我们洗去脸上、颈上的风尘仆仆。身穿蓝色柬腰外衣、腰系皮带的男孩和青年则拿来了莓子酒和小块的蜂蜜蛋糕。等到每一个客人都洗过脸,接受过果酒和蜂蜜的迎接后,他们便请我们跟随他们走进宫里。在我看来,宫殿内部跟颉昂佩的一切一样陌生。主要建筑架构是由中央一根非常粗大的柱子支撑‘仔细一看’那竟是一棵巨大的树,树下铺的石板底下还可清楚看见拱起来的树根。带着优雅弧度的墙壁也是由树木支撑,几天后我得知,这座宫殿的“生长”花了将近100年的时间。他们先选定一棵中央树木,清干净周围地区,然后种下一圈辅助支撑的树木加以照料,在树木生长的过程中以捆绑和修剪的方式定型,好让它们全都弯向中央树木。等树长到某一个阶段,所有多余的树枝都被砍掉,上方的树枝则交织成建筑物的顶端。然后开始建墙,最初只是一层编织细密的布,接着涂上亮漆使之变硬,再加上一层又一层用树皮制成的强韧布料,树皮布上则涂了当地的某种特殊黏土,再漆上一层用树脂傲的色彩鲜艳的油漆。我后来没有问是否城里的每一栋建筑都闲这种大费周章的方式建成,伹宫殿的“生长”确实产生了石头建筑永远无法模仿的一种生活空间。

宫殿内广大的空间是开放的,有点类似公鹿堡的大厅,壁炉的数目也差不多。这里排放着桌子,有几块地方明显是分别用来烹调、织布、纺线和腌制食品的,还有大家庭的其他一切所需。私人房间看来似乎只是加了帘幕的壁宠,或者像是依着外墙搭建的小帐篷房间。另外也有些房间在高处,可以由四通八达的开放式木头台阶走上去,看起来像是搭在由柱子支撑的平台上的帐篷,至于支撑这些房间的柱子当然也是树。我的心一沉,因为我发现这种房间没有太多隐密可言,对我需要进行的“静悄悄”工作相当困难。

我随即被带到一间帐篷房间,我的杉木箱和行李袋在房里等着我,还有加了香味的盥洗用温水和一盘水果。我很快换下旅途中满是尘埃的衣服,换上一件有着刺绣图案和彩色裂缝袖子的袍子,配上急惊风师傅认可的绿色紧身长裤。我再度对袍上绣的那头具有威胁性的公鹿感到纳闷,然后就不去多想了。也许惟真认为这个攻击式的纹饰比较不像原先那个那么羞辱人,清清楚楚宣布了我的私生子身分。无论如何,这样就行了。我听见中央大房间那里传来钟声和小鼓声,于是匆匆离开房间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棵巨树下搭起了一座高台,以花朵和长青树的枝条悬垂装饰,威仪和帝尊站在台上,面对着一名老人,老人左右各有一个穿着简单白袍的随从。人群聚集在高台旁围成一个大圆圈,我也赶快加入其中。替我抬轿的其中一人下久便出现在我身旁,她此刻穿的是披挂垂坠式的玫瑰色衣物,头戴长春藤冠,低头对我微笑。“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壮起胆问。“我们的伊尤牺牲献祭,呃,啊,也就是你们说的伊尤国王,现在要欢迎你们。他要向你们所有人介绍他的女儿,去当你们的牺牲献祭,唔,啊,王后。还有他的儿子,他会替她治理这里。”她结结巴巴地做了这番解释,中间停顿了好多次,我也点了好多次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在我们彼此听和说都很有困难的情况下,她向我解释说,站在伊尤国王身旁的那个女人是她的侄女,我不甚流畅地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赞美,意思是说她看来又健康又强壮。彼时彼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称赞那个站在国王身旁、看来全心全力要保护他的高大女人。她有一头浓密的、我己经逐渐习惯在颉昂佩看到的黄色头发,一部分绑成辫子盘在头顶,其余则披散在背上。她神色凝重,光裸的手臂肌肉发达。伊尤国王另一侧的男人年纪比她大,但跟她相像的程度不逊于孪生手足,同样有着绿玉般的眼睛、直挺挺的鼻子和严肃的嘴角,只不过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长度仅及领口。我好不容易凑一句话,问那老妇人说他是不是也是她的亲戚,她露出微笑,仿佛觉得我大概是脑筋有点迟钝,回答说当然是啊,他是她的侄子。然后她嘘了我一声要我安静,仿佛我只是个小孩,因为伊尤国王开始说话了。

他说得很慢、很仔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先前跟抬轿子的人有聊过天,这下才能听懂他演讲的大部分内容。他正式欢迎我们所有人,包括帝尊,因为他说,先前他只是把他当作黠谋国王的使节,现在则是把他当作惟真王子在场的象征。这番欢迎的对象也包括威仪,他们两人都收到了好几样礼物,包括镶有珠宝的匕首、珍贵的香油、豪华的毛皮披肩。披肩披在他们身上时,我懊恼地心想他们两人看起来部像是装饰品而不是王子,跟服饰朴素的伊尤国王和他的随从形成强烈对比,因为帝尊和威仪都满载戒指首饰,身穿的衣服布料华丽、剪裁既奢华又不实用。在我看来,他们两人都像是爱慕虚荣的纨绔子弟,我希望我们的东道主只会把他们这种陌生奇异的打扮当成是我们外国习俗的一部分。

然后,让我大感狼狈懊恼的是,国王把那个男随从叫上前来,向我们介绍他是卢睿史王子,而那个女人当然就是珂翠肯公主,惟真的未婚妻。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那些替我们抬轿子、拿蛋糕和酒来迎接我们的人并不是仆役,而是王室的女眷,也就是惟真未婚妻的祖母辈、姑姑阿姨、堂表姊妹,全都遵守颉昂佩的传统,为人民服务。我胆寒地想着先前讲话的态度竟然那么随便,再度在心里咒骂帝尊,骂他没有事先多告诉我们一点这里的习俗,只知道列出一大堆要我们带来给他的衣服和珠宝。那么,站在我身旁的这位老妇人就是国王的妹妹了。我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困窘,因为她慈祥地拍拍我肩膀,对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歉的我微笑。“你又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她对我说,然后请我别称呼她为“夫人”,叫她姜萁就好。

我看着威仪把惟真挑选的珠宝呈给公主,其中包括镶着红色宝石、以白银编成的细密银链,是要让她戴在头上的,还有镶着较大红色宝石的银项圈。有一个做成藤蔓模样的大银圈,上面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威仪解释说这是她嫁到公鹿堡之后家里的钥匙,另外还有8枚素银戒指让她戴在手上。她站着不动,让帝尊给她披挂起这些饰品。我自己心里想,白银和红色宝石戴在肤色较深的女人身上会更好看,但珂翠肯的笑容是那么耀眼,那么明显地表现出一个姑娘家的欢喜之情,我四周的人也纷纷彼此低声交换意见,赞美他们公主如此的打扮。我想,也许她会喜欢我们这种陌生奇异的色彩和饰物吧!

谢天谢地,伊尤国王接下来的演讲很短,只说欢迎我们到来,请我们休息、放松,好好享受这个城市,如果我们有任何需要,只需问任何一个我们碰到的人,他们一定会尽力达成的。联姻的庆祝活动将从明天中午开始,为期3天,他希望我们都能好好休息,玩个高兴。然后他和他的子女就走下台来,跟所有人自在随意地寒暄闲聊,彷佛我们都是同时值班守卫的士兵。

姜萁显然是跟定我了,我既然没办法有礼地逃离她的陪伴,就决心趁这个机会尽快、尽量多了解一点他们的习俗。但她一开始就把我带到了王子和公主那里。他们跟威仪站在一起,他似乎正在解释惟真要如何透过他见证自己的婚礼,说话的声音很大,彷佛这样就能让他们比较容易听懂似的。姜萁听了一会儿,然后显然决定威仪已经讲完了,于是她开口说话,语气听起来彷佛我们全都是小孩,她把我们凑在一起吃蛋糕,好让我们的父母专心谈话。“卢睿史、珂翠肯,这个小伙子对我们的花园非常感兴趣,也许稍后我们可以安排让他去跟负责照顾花园的那些人谈谈。”她又加了一句,似乎特别是说给珂翠肯听的,“他的名字是斐兹骏骑。”威仪突然皱起眉头,补充她对我做的介绍。“他叫斐兹,就是那个私生子。”珂翠肯看起来对我这绰号很是震惊,但卢睿吏那张白皙的脸神色一沉。他稍稍朝我转过来一点,把肩膀对着威仪;不管怎么说,这种姿态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语言解释都很清楚。“是的,”他改用齐兀达语——,直视我的眼睛。“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跟我提过你。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让我非常哀伤。他在世的时候做了很多事,为我们两国之间这次的结合铺了路。”“你认识我父亲?”我笨笨地问。

他低头朝我微笑。“当然。他第一次听到你的事的时候,我跟他正在位于这里东北边的月眼城一起拟定条约,协商开放一个叫做蓝岩隘口的地方。等到我们谈完了身为使节要谈的隘口和通商的事,我们就一起坐下来吃饭,以男人对男人的身分讨论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坦白说,到现在我还是不了解他当时为什么觉得他不可以继任当国王。每个民族各有不同的风俗吧!不过,经过这次婚礼,我们就能让两国的关系更紧密了,你认为他会不会因此感到高兴呢?”卢睿史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而且他说齐兀达语就等于完全把威仪排除在对话之外。珂翠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在卢睿史肩膀的那一端,威仪的脸变得毫无表情,然后他狰狞一笑,笑容里充满对我无比的恨意,转身去重新加入正在跟伊尤国王谈话的帝尊身旁那群人。不知为何,卢睿史和珂翠肯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我身上。“我不太认识我父亲,不过我想他会高兴看到……”我开口,但此时珂翠肯公王对我嫣然一笑。“是了是了,我怎么会这么笨呢?你就是他们称为‘斐兹’的那个人。你不是通常部跟黠谋国王的下毒专家百里香夫人一起出门吗?你不是她的学徒吗?帝尊提过你的事。

“他真是太好心了。”我无力地说,完全不晓得接下来别人对我说了什么、我自己又回答了什么。我没有当场觉得天旋地转站不稳就很值得庆幸了。同时,我内心第一次承认,我对帝尊的看法不只是厌恶而已。卢睿史以兄长的身分对珂翠肯皱眉表示责备,然后转过身去跟一个急着要问他某件事的仆役说话。我四周的人群全在夏日的色彩和香气中愉快交谈,我却觉得五脏六肺都冻成了冰。

我回过神来,珂翠肯正在拉我的袖子。“这边走,”她对我说。“或者你现在太累了,不想去?如果你想先去休息,也没有什么失礼的。据我了解,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太累了,连走进城都没力气。”“但我们当中也有很多人并不累,很愿意借进城的机会在颉昂佩散个步。我听说过‘蓝色喷泉’,也很想去看一看。”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只稍微迟疑了一下,希望这跟她先前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连。至少这跟毒药没关系。

“一定会有人带你去看的,也许今天晚上。但现在我们从这里走吧!”她没再多说或客气什么,直接带我离开了人群。威仪看着我们离开,我看见帝尊转身低声对唠得说了什么。伊尤国王己经退出人群,在一处高台上和蔼地看着所有的人。我纳闷唠得为什么没有跟马匹和其他仆役待在城外,但珂翠肯己经拉开了一处绘制门扇,我们这就离开了宫殿的主要房间。

事实上,我们已经来到了户外,走在石块铺成的小径上,头顶上是树木构成的拱顶。这些是柳树,它们仍在生长的枝条被交错编织起来,变成了绿色的棚顶,挡住此刻中午的阳光。“而且还能遮雨,至少可以遮掉大部分的雨啦!”珂翠肯注意到我对棚顶的兴趣,补充说道。“这条小径通往遮荫花园,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园。不过你或许想先看看药草园。”“不管是哪个花园我都很乐意去看,公主殿下。”我回答,至少这一点是真的。远离人群来到屋外,我可以比较有机会厘清思绪,思考在这棘手的处境该怎么做。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卢睿史王子完全没有帝尊所说的受伤或生病的迹象。我需要退出这个情境,重新加以衡量,这里的情况比我预期的复杂得太多了,我没有心理准备。

但我努力把思绪从我自己的两难处境转移开,专心听公主跟我说话。她咬字清晰,离开了人声嗜杂的大厅,我发现要了解她的话更容易了些。她对花园似乎非常了解,并让我知道园艺并不只是一项嗜好,而是她身为公主必须具备的知识。

我们边走边谈,我一直得提醒自己她是位公主,是惟真的未婚妻。我从来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她有一种宁静尊严的神态,不像我常看到的那些比我出身高的人,通常只是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但她也毫不迟疑地会微笑,会变得热切,会弯下身挖掘某棵植物四周的泥土,让我看看她描述的那种植物的根长什么样。她把那块根上的泥上擦干净,用她腰带上的小刀切了一片中心部位,让我尝尝它特殊的味道。她给我看某种味道辛烈、用来给肉类调味的药草,坚持要我把它3个品种的叶子都各尝一片,因为那些植物虽然看起来很像,但味道非常不一样。在某一方面,她很像耐辛,却没有耐辛那种古怪的习性:另一方面,她又像莫莉,但没有莫莉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发展出的冷硬无情。她跟我讲起话来直接又坦率,就像莫莉一样,仿佛我们两个地位相当。我开始在想,惟真可能会发现这个女人比他预期的还令他喜欢。

然而我内心的另一个部分又觉得担心,不知惟真会对他的新娘有什么看法。他不是那种到处猎艳的男人,但只要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很容易看出他所喜欢的类型。他会报以微笑的女人通常是娇小、丰满、深色发肤的,其中很多是卷发,笑声稚气,有一双柔软的小手。这个女人身材又高、皮肤又苍白,穿着简单得像仆人,还说她很喜欢自己照料花园,他会对她有什么看法?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发现她谈起养鹰驯鹰、养马配种也头头是道,不输任何一个马夫。我问她闲暇时喜欢做什么,她说她有个小工作间,里面有冶炼炉和打造金属的工具,还掀起头发让我看她自己做的耳环,那耳环是朵小花的形状,锤链得非常精细的银花办包围着一颗白如雪珠的小小宝石。我曾经告诉莫莉说惟真值得配上一个能干又活跃的妻子,但现在我却不知道她能不能迷住他。我知道他会尊敬她,但国王和王后之间只有尊敬是否足够?

我决心不要自寻烦恼,还是信守我对惟真的承诺比较重要。我问她帝尊有没有跟她说过很多她丈夫的事,她突然安静下来。我感觉到她坚定起自己的意志回答说,她知道他是一位面临许多国事问题的王储。帝尊警告过她说,他比她老很多,是个简单的人,可能不会对她很有兴趣。帝尊答应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助她调适,尽力让她在宫里不感到寂寞,所以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几岁?”我冲口而出。

“18。”她回答,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微笑起来。“因为我个子高,所以你们似乎觉得我的年纪远不只18岁。”她向我透露。

“唔,那你是比惟真小,但你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没有比许多夫妇大多少。他到明年春天满33岁。”“我一直以为他老得多。”她惊异地说。“帝尊解释说,他们是同父异母。”“骏骑和惟真确实是黠谋国王的第一任王后生的,但他们并没有差很多岁。而且,在不需要为国事操烦的时候,惟真也不像你可能想像的那么阴郁严肃,他是个懂得开怀大笑的人。”

她侧眼瞥了我一下,仿佛想看出我是不是要特意美化惟真。

“真的,公主,我看过他在春季庆的时候边看木偶戏边笑得像个小孩,而且当大家都到搾酒间去酿制秋天的酒以求好运的时候,他也照样参加。但他最大的乐趣还是打猎,他有一只猎狼犬叫力昂,有些男人对自己儿子的疼爱还比不上他疼爱力昂的程度呢!”“可是,”珂翠肯壮起胆子打岔说,“这只是以前的他吧!因为帝尊说他是个比实际年纪更苍老的男人,被国家人民的烦忧压弯了腰。”“他是像一棵大树被雪压弯了腰,等春天一到就会弹起来恢复笔直。在我离开前,公主,他对我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我替他在你面前说些好话。”

她很快垂下眼睛,仿佛想隐瞒她突然变得轻盈的心情。“你讲起他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她顿了顿,然后紧闭着嘴,不准自己问出那个我已经听到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仁慈的人。他的出身让他负有重责大任,他非常严肃看待他的职责,不肯让自己不为人民的需要尽心尽力。所以他才没有办法来这里亲自迎娶你,他正在跟红船劫匪作战,无法在这里跟他们对抗。他放弃了身为男人的愿望,只为了善尽身为王子的职责,而不是因为他自己性情冷淡或者缺乏活力。”

她侧眼瞥了我一下,努力抑制脸上的笑意,彷佛我说的都是一个公主不可以当真的甜言蜜语。

“他比我高,不过只高一点。他的头发很黑,他有时候留胡子,胡子也很黑。他的眼睛更黑,但当他很热切、很感兴趣的时候,眼睛会闪闪发亮。没错,他的头发现在确实掺杂了一些灰,是一年以前没有的;他的工作也确实让他没有机会接受风吹日晒,所以他肩膀的肌肉不像以前那样壮得好像要撑裂衬衫。但我叔叔仍然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汉,我相信等红船的危险被驱离我们的海岸之后,他一定会再度骑马、呐喊、跟他的猎犬一起去打猎。”“你让我的精神振作起来了。”她含糊地说,然后直起身子,仿佛她承认了自己的某项弱点。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问,“为什么帝尊讲起他哥哥不是这个样子?我以为我是要嫁给一个双手发抖的老头,他被国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只会把妻子当成另一项职责而已。”“也许他……”我开口,但想不出什么高尚合宜的方式来说帝尊常常会骗人,只要他能因此达成目标。就算把我杀了,我也想不出他让珂翠肯对惟真这么又厌又怕到底能达成什么目标。

“也许他……把别的事情……也讲得很难听。”珂翠肯突然把她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她似乎开始担忧起某件事,深吸一口气,突然坦白起来。“有一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在我房里,帝尊可能有点喝多了。他说了一些你的事,说你以前是个成天摆着臭脸、被宠坏的小孩,怀抱着跟你的出身不配的野心,不过自从国王派你专门替他下毒杀人,你似乎对你的地位感到很满意。他说这工作似乎很适合你,因为你从小就喜欢偷听,喜欢到处偷偷摸摸做些不可告人的事。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挑拨离间,只是让你知道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什么样的人。第二天帝尊拜托我相信他说的那些话是喝醉了胡说八道,而不是酒后吐真言,但他那天晚上说的其中一件事对我来说是一项太冰冷的恐惧,我无法完全抛到脑后。他说如果国王把你或者百里香夫人派来,那就是要毒死我哥哥,让我变成群山王国的唯一继承人。”“你说得太快了。”我温和地责怪她,同时希望我脸上的微笑没有泄漏出我突然觉得晕眩想吐。

“你说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懂。”我拼命努力想找出该说什么话。即使我说谎早就是训练有素,但如此直接的对质仍然让我感到不自在。

“对不起。但你说我们的语言说得这么好,简直就像本地人一样,仿佛你是回想起而不是新学会这种语言。现在我说慢一点。几个星期,不,是一个多月以前,帝尊到我房间来。他问说我们两人可不可以单独用餐,好多了解对方一点,然后——”“珂翠肯!”卢睿史沿着小径走来找我们,朝我们喊。“帝尊想找你去见见那些远道而来观礼的爵士和夫人们。”

姜萁跟在他身后匆匆走过来,一阵无庸置疑的晕眩感再度袭向我,刹那间我意识到她的神色看起来太胸有成竹了。我自问,如果有人派了用毒高手到黠谋的宫里来想除掉惟真,切德会怎么做?答案太明显了。

“也许,”姜萁突然建议,“斐兹骏骑现在愿意去看看蓝色喷泉。莉崔丝说她很乐意带他去。”“也许等下午晚一点的时候再说吧!”我努力说出话来。“我现在突然觉得好累,我想我该回房去了。”

他们三个人看起来都不觉得意外。“要不要我派人送点酒去给你?”姜萁殷勤地问。“或者要不要喝点汤?其他人很快就会开始用餐了,但是如果你累了,我们也可以把食物送去给你,一点都不麻烦的。”

多年的训练发挥了效用。我保持姿势笔直,虽然我肚子突然火烧般痛了起来。“那就太谢谢你们了。”我努力说出,强迫自己稍微鞠了个躬,那简直像是精致的酷刑。“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再加入你们的。”

然后我告退了,没有跑,也没有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哀嚎,虽然我恨不得这么做。我用走的,带着欣赏各类植物的神色,穿过花园走回大厅门口。他们3个人看着我离开,轻声交谈,说着我们全都心照不宣的事。

我只剩下一招可以用,也不确定它能不能奏效。回到房间后,我掏出了弄臣给我的海之清涤,心里想,我吃下那些蜂蜜蛋糕已经多久了?因为如果换成是我,我就会选择在蛋糕里动手脚。我宿命论地决定信任我房里的那壶水。我脑袋的一小部分说这样太愚蠢,但一波波晕眩紧接着席卷而来,我已经无力多想别的事了。我用发抖的手把海之清涤倒进水里,干药草吸了水变成绿绿黏黏的一团,我好不容易连灌带吞的咽了下去。我知道它会把我的肠胃清空,唯一的问题是,它会来得及吗?还是齐兀达的毒药已经扩散到我全身了?

我过了悲惨的一晚,此刻我就不多描述了。没有人拿汤或者酒到我房间来,在我神智清醒的时刻。我判断他们会一直等到确定毒药己经发挥作用之后才来,也就是明天早上。我判断他们会派一个仆人来叫我起床,仆人会发现我已经死了。我还有到早上的一点时间。

过了午夜,我终于站得起来了。我迈开发抖的双腿,尽可能安静离开房间,走进花园里。我在园里找到一池水,拼命喝到我觉得肚子快撑爆了才停止。我冒险往花园更深处走去,步伐很慢很小心,因为我像被殴打过一顿似的全身疼痛,每走一步头就怦怦作痛。但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处有很多果树的地方,果树优雅地沿墙栽种,树上如我期望的结满了累累果实。我动手摘起果子,塞进背心。我会把这些水果藏在房里,让我有安全的食物可吃,然后明天我会找个时间、编个借口到城下去看看煤灰,我马鞍上的袋子里还有一些肉干和硬面包,希望足够我熬过这段作客的时间。

我走回房问:心里想,等他们发现毒药没有发挥效用的时候,不知道还会再试什么其他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