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侵扰六大公国之前,红船劫匪早巳对他们自己人造成了苦难和祸害。他们起源不明,是某支邪门教派,靠残酷无情的手段掌握了宗教和政治大权。拒绝加入他们信仰的族长和酋长常常会发现自己的妻儿变成了受害者,加害他们的那种方式我们如今称之为‘冶炼’,以纪念命运悲惨的冶炼镇。虽然我们认为外岛人心肠很硬又残忍,但他们的传统非常重视荣誉,对那些违反亲族规范的人采取凶残的惩罚。想像一下,如果儿子遭到冶炼,一个外岛父亲会多么痛苦煎熬。当他自己的儿子对他说谎、偷他的东西、侵犯家里的女眷时,他要不就必须隐瞒儿子的罪行,要不就必须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犯下这些罪行而被活剥皮,既得承受失子之痛,还得面对其他家族从此之后对他家的鄙视。因此,冶炼的威胁非常有效吓阻了有心反对红船劫匪政治势力的人。

等到红船劫匪对我们沿岸造成严重骚扰时,他们已经压制了外岛大部分的反对势力。公开反对他们的人不是死就是逃,其他人则心不甘情不愿地付钱进贡,咬牙面对掌控该教派之人的种种伤天害理行为。但也有很多人乐意加入他们的行列,把用来打劫的船身漆成红色,从来不质疑他们的行为有哪里不对。这些皈依的人可能大部分来自比较小、比较不显赫的家族,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变得有势力,但掌控红船劫匪的人完全不在乎你的出身如何、祖先是谁,只要你对他忠贞不二。

我又见到那位女士两次之后,才发现她是谁。我第二次见到她是隔天晚上,差不多同一个时间。莫莉忙着做她的果酱,所以我跟凯瑞和德克到酒馆去听音乐,混了一个晚上。我大概多喝了点,但顶多也只是多喝一两杯麦酒。我并不觉得昏,也不想吐,但我走路的步伐很小心,因为我在满是尘沙的路上已经踩进一个坑洞里跌了一跤。

厨房的院子里处处尘埃,铺着鹅卵石,有供运货马车卸货的地方。邻接这院子但相互隔开的是一片种有树篱的区域,大家都叫它“女人花园”,不是因为这里只有女人能来,而是因为负责照顾这里也熟知这里的都是女人。这是个宜人的地方,中央有个池塘,许多片低矮的花圃种着芳香药草、开花植物、爬藤类的结果植物,还有绿岩铺成的小径。我知道我这种情况不能直接上床,要是我现在去睡觉,床会好像在打转摇晃,不到一个小时我就会吐得病恹恹的。这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要是最后那样结束的话就太惨了,所以我没有回房,而是走进了女人花园。

花园的一角,在一堵被太阳晒暖的墙和一个小池塘之间,长着7种不同的百里香。大热天闻到这整片香味会让人头晕目眩,但现在已经是夜色逐渐深浓的时刻,它们混合的香气让我的脑袋比较舒服了点。我掏起小池塘里的水洗洗脸,然后背靠着那堵仍在夜色中散发阳光暖意的石墙。青蛙呱呱相应,我低头看着池塘平静的水面,好让自己不觉得天旋地转。

脚步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酸地问:“你喝醉了?”“不算醉。”我友好地回答,以为来人是管果园的女仆提荔。“时间不太够,钱也不太够。”我开玩笑地又加上一句。

“我想你这是跟博瑞屈学的吧!那人是个醉鬼兼色鬼,也在你身上培养了这种特质。他总是把他四周的人变得跟他一样低三下四。”

那女人声音里的怨恨让我抬起头来,在逐渐消逝的天光中眯着眼辩认出她的模样,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位夫人。她站在花园小径上,身穿朴素的宽松直筒连身衣裙,乍看之下只是个年轻女孩。她身材苗条,个子没有我高,尽管14岁的我并不算是特别高。但她的脸是张成年女人的脸,此刻她的嘴巴带有谴责意味地抿成一条线,浅棕色眼睛上方的棕色眉毛也皱了起来。她有一头深色卷发,虽然她试着把头发绑住束好,还是有卷卷的一络络头发散落在她额头和脖子上。

倒不是我觉得非替博瑞屈辩护不可,只是我现在的情况跟他根本没有关系。因此我作出回答,意思是说他远在若干里外的另一个城里,我往自己嘴里灌什么实在不能要他负责。

夫人又走近两步。“但他从来也没把你教好,不是吗?他从来没叫你不要喝醉,不是吗?”

南方有句俗话说,葡萄酒里有真言。看来麦酒里一定也有些真言,那天晚上我就说了。“事实上,夫人,要是他现在看见我,一定会非常不高兴。首先,他会严厉责备我没有站起来跟女士讲话。”说着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他会漫长又严格地对我说起教来,告诉我身为一个虽然没继承王子头衔,但继承了王子血脉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我勉力鞠躬,居然成功了,然后又耍了个花招直起身来。“那么,晚安了,花园里的美丽夫人。祝你晚安,我这就把粗笨的本人从你面前移除。”

我走到开在一堵墙上的拱门旁,她叫道:“等一下!”但我的胃静静发出了一声咕噜抗议,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她没有追上来,但我确定她一定在看我,于是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大步稳稳地走,一直到我出了厨房院子还是保持这样。我走到马厩,吐在堆肥上,最后在一间干净的空厩房里睡着,因为通往博瑞屈房间的楼梯感觉起来实在太陡了。

但年轻人恢复精力的速度快得惊人,尤其是在感觉受到威胁的时候。第二天早上我天亮即起,因为我知道下午博瑞屈就要回来了。我在马厩洗了个澡,决定身上这件穿了3天的短罩衣该换了,尤其是当我走在我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被那位夫人拦个正着的时候,我更是加倍觉得它脏。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就开了口。

“把你的衬衫换掉。”她告诉我,然后又说:“这条紧身裤让你的腿看起来像鸟腿一样,叫急惊风师傅给你换一条。”“早安,夫人”我说。这不是在回答她,但惊愕的我只说得出这句话。我认定她非常怪异,比百里香夫人还怪,我最好的做法就是顺着她、迁就她。我以为她会侧开身子继续走她的,但她却继续盯着我看。

“你会演奏乐器吗?”她质问。

我哑然摇摇头。

“那你会唱歌啰?”“不会,夫人。”

她一副烦乱的样子,问道:“那么或许他们有教你背诵史诗和知识诗篇,关于药草和治疗和航海……那一类的东西?”“我只学过关于照顾马匹、猎鹰和拘的知识诗篇。”我告诉她,说的几乎是实话。这些是博瑞屈要求我学的,切德则教了我一系列关于毒药和解药的,但他警告过我那些知识诗篇知道的人不多,不可以随便背诵。

“但你一定会跳舞吧?也学过作诗?”

我完全被她搞糊涂了。“夫人,我想你是把我当成别人了。也许你想到的是国王的外甥威仪,他只比我小一两岁,而且——”“我没有搞错。回答我的问题!”她几乎是尖声质问。

“没有,夫人,你说的那些课程是给……出身高的人学的。我没有上过那些课。”

我每回答一个否定的答案,她就显得更烦乱。她的嘴巴抿得更直了,浅棕色的眼睛笼罩一层阴影。“这种事绝对不能容许。”她宣布,然后一个转身,裙罢窸窸窣窣,匆匆沿着通道走去。过了一会儿我走进自己房间,换了衬衫,穿上我最长的一条紧身裤,把那位夫人赶出我的思绪,专心投入当天的工作和课程。

“你大概在纳闷她替我们赢得了什么好处。”切德浑然不觉地说下去,我听见他声音里有压抑的兴奋。“我已经试着替你要求了两次,两次都被拒绝,但耐辛对黠谋唠叨个不停,直到他投降为止。是精技,小子。你要接受精技的训练了。”“精技。”我复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是的。”

我胡乱翻找思绪。“博瑞屈跟我说过一次精技的事。很久以前。”我突然想起了那段对话的情境,是在大鼻子无意间泄漏我们的事情之后。他说精技是跟我与动物分享的那种感官完全相反的东西,而我之所以发现冶炼镇居民的改变也是透过那种感官知觉。接受精技训练是否会让我脱离那种感官知觉?那会是一种解放还是一种剥夺?我想到我趁博瑞屈不在的时候跟马匹和狗儿分享的亲密感,也记起了大鼻子,记忆中混合了温暖与哀伤。在它之前和之后我都不曾再跟另一个生灵如此亲近过。接受精技的新训练,会不会夺走我这种能力?

“怎么了,小子?”切德的声音慈祥但关切。

“我不知道。”我迟疑。但就算是在切德面前,我也不敢透露我的畏惧,或者说,我的污点。“我想是没事吧!”“你听了太多关于精技训练的老故事。”他完全猜错了。“听我说,小子,情况不可能有那么糟啦!骏骑就熬过来了,惟真也是。而且现在我们面临红船劫匪的威胁,黠谋已经决定要恢复以前的做法,对有潜力的人都加以训练。他想建立起一个,甚至两个小组,来补充他和惟真能用精技做的事。盖伦对这件事不太热衷,但我想这样做是很好的主意。不过我自己是私生子,从来没获准接受训练,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可以怎么运用精技来保卫国家。”“你是私生子?”这句话冲口而出。我所有纠结的思绪都突然被这项新揭露的事实劈了开来。切德盯着我,对我讲的话感到震惊,就像我对他讲的话感到震惊一样。

“当然啊!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小子,你这么个耳聪目明、感受灵敏的孩子,倒是有些很大的盲点啊!”

我看着切德,仿佛这是我第一次注视他。在他的额头、他耳朵的形状、他下唇的线条之中,那些相似之处确实存在,也许先前是被他的疤痕遮住了。“你是黠谋的儿子。”我胡乱猜测,根据的只是他的相貌。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蠢了。

“儿子?”切德阴森大笑。“他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咆哮不已!但实情会让他的脸色更难看。小子,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他是在婚床上怀的胎,我则是在沙缘附近的军事行动中怀的。”他轻声又说:“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是军人,但是后来回家乡去生下我,之后嫁给了一个制陶工人。我母亲死后,她丈夫叫我骑上一头驴,给了我一条她生前戴的项链,叫我把项链带到公鹿堡去拿给国王。我当时10岁。那时候从羊毛庄到公鹿堡的路又长又难走。”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

“不说这个了。”切德坚定地直起身子。“盖伦会教你精技。黠谋硬逼他同意,他最后终于让步了,但是有条件,就是每一个学生在接受他训练的期间别人都不可以插手干预。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是我无能为力,你自己要多小心。你知道盖伦吗?”“一点点。”我说。“只知道别人说的关于他的事情。”“你自己知道什么?”切德考问我。

我吸了口气,思索着。“他都是一个人吃饭,我从来没看他跟别人坐在同一桌,不管是跟士兵为伍还是在饭厅里。我从来没看过他没事站着闲聊,不管是在操练场、洗衣场,还是任何一处花园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正要去哪里,而且总是匆匆忙忙的。他和动物相处得很差,狗不喜欢他,他把马控制得太过头了,把它们的嘴巴和脾气都搞坏掉。我猜他跟博瑞屈年纪差不多。他的衣着很讲究,几乎跟帝尊一样花俏。我听过别人说他是王后的人。”“为什么?”切德很快地问。

“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天晚上,有个叫该击的士兵跑来找博瑞屈,有点醉了,也受了点伤。他跟盖伦打了一架,盖伦用一根小鞭子之类的东西打到他的脸。该击要博瑞屈帮他包扎一下,因为那时候很晚了,而且那天晚上他不应该喝酒,妤像是快要轮到他值班守卫了还是什么的。该击告诉博瑞屈说,他无意间听到盖伦说帝尊的王室血统比骏骑和惟真多出两倍,都是因为愚蠢的习俗,才让他坐不上王位。盖伦还说帝尊的母亲比黠谋的第一任王后出身高贵。这点大家都知道是事实,但该击之所以气得跟他打起来,是因为盖伦说欲念王后比黠谋本人更有王室血统,因为她父母两边都有瞻远家族的血统,黠谋却只有父亲那边有,所以该击动手想打他,但盖伦往旁边一闪,用某个东西打中了他的脸。”

我顿了顿。

“还有呢?”切德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所以他比较喜欢帝尊,比较不喜欢惟真,甚至也比较不喜欢国王。至于帝尊,嗯,帝尊也接受他,对盖伦的态度比他通常对仆人或士兵的态度还要友善。有少数几次我看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帝尊好像在征询他的建议。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滑稽,盖伦好像是在模仿帝尊似的,穿着打扮和走路的姿势都学他。有时候他们两个看起来几乎是非常相像。”“是吗?”切德倾身靠近我,等待着。“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我在记忆里搜寻更多关于盖伦的第一手知识。“我想差不多就这些了。”“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话?”“没有。”“我明白了。”切德仿佛是在对自己点头。“你又听说过他什么?你怀疑什么?”他是想引我作出某个结论,但我猜不出是什么结论。

“他是内陆人,从法洛来的。他一家人跟着黠谋国王的第二任王后一起来到公鹿堡。我听人家说他怕水,不敢坐船或游泳。博瑞屈尊重他,但是不喜欢他,他说盖伦是个擅长也确实做到自己的工作的人,但是博瑞屈不可能跟不善待动物的人相处得好,即使那人不善待动物只是出于无知。厨房的人不喜欢他,他总是把年纪比较小的那些仆人骂哭,说那些女孩的头发掉到他的食物里,或者手很脏不洗干净,说那些男孩太粗鲁了,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端上食物,所以那些厨子也不喜欢他,因为学徒心情差的时候工作就做不好。”切德还是满脸期待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听到很重要的事。我绞尽脑汁回想还听到哪些闲话。

“他戴着一条镶了3颗宝石的项链,是欲念王后给他的,为了奖赏他某次的特别服务。唔,弄臣很讨厌他。他有次告诉我说,四下无人的时候盖伦会骂他怪胎,还拿东西丢他。”

他的声调不只是不可置信而已。他在椅子上突然坐直,酒杯里的酒泼了出来洒在他膝盖上,他心不在焉地用袖子去擦。

“有时候。”我谨慎地承认。“不是很常,只有他想讲的时候,才会突然冒出来跟我说一些话。”“一些话?什么样的话?”

我突然想到我一直没把那个“斐兹逢治肥油”的谜语讲给切德听,不过现在讲这个好像太复杂了。“哦,只是些古怪的话。差不多两个月前,他拦住我,跟我说第二天很不适合打猎。可是那天天气很好,博瑞屈那头大公鹿就是那天打到的,你还记得吧!也是同一天我们碰到了一只狼獾,它把两只猎犬咬得重伤。”“我记得它差点也伤了你。”切德倾身向前,脸上带着某种奇怪的满意神色。

我耸耸肩。“博瑞屈骑马把它撞倒了,然后他痛骂我一顿,说要是狼獾伤了煤灰,他一定会把我打成笨蛋。我哪知道它会突然朝着我来呀!”我稍作迟疑。“切德,我知道弄臣很奇怪,但我喜欢他来找我讲话。他说的都是谜语,他会骂我,开我的玩笑,还会大摇大摆发表意见,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比方说我该洗头发了,或者我不该穿黄色等等,可是……”“怎么样?”切德探问着,仿佛我说的话非常重要。

“我喜欢他。”我词不达意地说。“他会嘲弄我,但他的嘲弄感觉上是好心的。他让我觉得,呃,觉得自己很重要,因为他选择来跟我说话。”

切德靠回椅背上,伸手遮住嘴边的微笑,但我不了解他在笑什么。“信任你的直觉。”他简洁地告诉我。“弄臣对你做的任何建议你都要留心。还有,继续把他会来跟你说话的这件事保密下去。有些人可能不会喜欢这件事。”“谁?”我追问。

“黠谋国王吧,也许。毕竟弄臣是他花钱买下来的。”

我脑袋里冒出了十几个问题,切德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举起一只手阻止我。“现在不要多问。你现在知道这些就够了,事实上,你现在知道这些已经太多了。不过你说的这件事让我很惊讶。把别人的秘密说出来不是我的作风,如果弄臣想让你知道更多,他可以自己告诉你。不过我记得我们刚才是在讨论盖伦吧!”

我叹了口气靠回椅子上。“盖伦。总之,对那些无法跟他抗衡的人来说他很讨厌,他穿衣服很讲究,他一个人吃饭。我还需要知道什么,切德?我碰过严格的老师,也碰过讨人厌的老师。我想我会学会应付他的。”“你最好学会。”切德讲得非常认真。“因为他恨你。他恨你的程度超过他爱你的父亲。他对你父亲的情感之深,令我觉得很可怕。没有人值得别人那样盲目的全心奉献,就算王子也一样,何况那全心奉献来得很突然。至于你,他恨你的程度更加强烈,让我觉得害怕。”

切德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使我胃部升起一种发冷欲呕的感觉,那种不自在的感受让我几乎要吐了。“你怎么知道?”我追问。

“因为黠谋指示他收你做学生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告诉黠谋的。‘那个私生子不是应该搞清楚自己是哪根葱吗?你给他的那一切不是应该就已经很够他满足了吗?’然后他拒绝教你。”“他拒绝?”“我跟你说过了。但黠谋很坚持。而且他是国王,盖伦以前再怎么是王后的人,现在也得服从他,所以盖伦态度缓和了一点,说他会试着教你。你每天都要去见他,从一个月以后开始。在那之前,你归耐辛管。”“在哪里?”“在一座塔顶,叫做‘王后花园’的地方。他们会允许你进去那里。”切德顿了顿,仿佛想警告我,但又不愿吓到我。“你要小心,”最后他说,“因为在那花园的四壁之间,我没有任何影响力。在那里我等于是瞎子。”

这警告很奇怪,我认真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