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伐跟我预料中的样子很不一样。惟真说他是花花公子,但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得很快的男人,又瘦又烦恼,一身奢华的服饰仿佛是对抗时间的盔甲。他逐渐变灰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条细细的辫子,仿佛他仍是一名士兵,而他走起路来则是剑术非常高明的人那种独特的姿势。

我以切德教我看人的方式看着他,我们还没坐下,我已经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了。但直到我们在餐桌旁就位之后(我的位子离王公贵族不很远,令我很是意外),我才真正看进这人的灵魂深处,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夫人前来一同用餐时的举止态度。

我猜克尔伐的贤雅夫人没比我大几岁,全身上下装饰得像个喜鹊巢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炫耀奢侈却又这么缺乏品味的一身打扮。她落座,忸怩作态、小动作一堆,看起来像只求偶的鸟;她身上的香味如潮水般涌来,闻起来也是铜臭多过花香。她带了一只小狗一起来,是只毛皮滑亮、一双大眼的杂种小狗,她柔声呢喃着把它放在膝上,小狗靠着她,下巴搭在桌上。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惟真王子,想看他有没有注意到她、有没有对她印象深刻。我看着克尔伐看着她对王子搔首弄姿,同时心想,我们这个了望台乏人驻守的问题有一大半就出在这里。

那顿晚餐对我是一大考验。我饿得要命,但是礼仪不准我露出很饿的样子。我照博瑞屈教我的方式吃饭,等惟真拿起汤匙我才动手,一旦他对某道菜失去兴趣之后我也就得住口不吃。我渴望一大盘满满的好肉,再加上可以用来把肉汁都吸干擦净的面包,但是我们吃到的却是加了奇怪调味料的几小块肉、充满异国风情的糖煮水果、苍白的面包,还有被煮得没了颜色然后再加以调味的蔬菜。这场面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么多好好的食物都被所谓的时髦烹调方式给糟蹋了。我看得出惟真跟我一样胃口缺缺,心想不知是否所有人都看得出王子觉得这顿饭并不怎么样。

切德把我调教得很好,超过我自知的程度。我对坐在我身旁的一名年轻女了有礼地点着头,附和她说现在在瑞本很难买到好的亚麻布了,同时还能拉长耳朵去听餐桌那一头重要的谈话片段。没有半句话讲到我们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那是明天惟真要和克尔伐爵士关起门来讨论的事,但我听到得很多东西都跟派人驻守守望岛了望台的事情有关,让人多了其他不同的视角来观察此事。

我听到有人咕哝着说,现在的路况不像以前维持得那么好。有个女人表示她很高兴看到卫湾堡的防御工事又开始进行修缮了。另一个男人抱怨说,内陆的强盗实在太猖獗,他的货物穿过法洛之后能有三分之二运到这里就很不错了。这点似乎也是我身旁女子之所以会抱怨缺乏好布料的原因。我看着克尔伐爵士,看着他是如何宠溺地欣赏他年轻妻子的一举一动。我听见切德做出评语,仿佛他就在我耳边低声说话一样:“这个公爵的心思没有放在治理他的大公国上。”我怀疑道路的维修费用还有维持通商道路免受盗贼侵扰的士兵的薪资,全都穿戴在贤雅夫人的身上;或许她那副镶满珠宝、叮叮当当的耳环本来应该是拿去支付派人驻守守望岛了望台的费用的。

晚餐终于结束,我的肚子是饱了,但是饥饿的感觉完全没有得到满足,因为那顿饭吃了半天不知道是在吃什么。餐后有两名吟游歌者和一名诗人来表演余兴节目,但我没有去听诗人精雕细琢的句子或歌者所唱的民谣,而是专心听别人的闲聊内容。克尔伐坐在王子右边,夫人则坐在左边,那只宠狗也跟她坐在同一张椅子上。

贤雅坐在那里,沐浴在王子莅临的光辉中。她的手常常没事举起来摸摸耳环,然后又摸摸手镯,她并不习惯穿戴这么多珠宝首饰。我怀疑她出身平凡,如今飞上枝头当凤凰令她自己都感到惊异畏怯。一名吟游歌者眼睛盯着她唱着“苜蓿丛中的美丽玫瑰”时,她的脸红了。但随着时间逐渐过去,我愈来愈累,也看得出贤雅夫人愈来愈不行了。有一次她打起呵欠,举手想掩嘴却已经太迟。她的小狗已经在她膝头睡着了,不时在它那小脑袋的梦境中抽动几下、轻叫几声。她愈来愈困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抱着小狗仿佛那是个洋娃娃,头向后靠在椅子的一角,有两次还打起瞌睡来。我看见她偷偷捏自己的手腕,努力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克尔伐把歌者和诗人召唤上前打赏的时候,她明显地松了口气,然后她挽着夫君的手臂一起回房,怀里抱着那只狗始终没松手。

我也松了一口气,上楼回到惟真房间的前厅。恰林帮我弄来了一床羽毛被褥和几条毛毯,这地铺非常舒适,跟我自己的床不相上下。我渴望睡觉,但恰林示意要我进惟真的卧室。惟真一派军人本色,不喜欢若干小厮守在旁边帮他把靴子脱下来等等,只有恰林和我随侍在此。惟真脱下衣服就随手一丢,哈林念念叨叨跟在王子后面把衣服捡起来抚平,然后马上把惟真的皮靴拿到角落去打上更多的蜡。惟真套上睡衣,转身面对我。

“怎么样?你有什么可以报告的?”

于是我向他报告,就像对切德报告一样,把我听到的一切都叙述一遍,尽可能原字原句转述,并说明这是谁对谁讲的。最后我加上了自己对这一切个中含意的猜测。“克尔伐娶了个年轻的妻子,用财富和礼物就很容易让她高兴。”我总结。“她对自己这个地位的职责一点概念也没有,更不要说她丈夫的职责了。克尔伐怠忽职守,把金钱、时间、心力全都用来取悦她。这样说很不敬,但我猜想他已经不太能展现雄风了,所以就用礼物来弥补、来满足他的年轻新娘。”

惟真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讲到后半段时他已经躺上床了,现在他戳戳一个太软的枕头,把它折起来让头底下比较有东西垫住。“可恶的骏骑,”他心不在焉地说,“这种问题是他的专长,不是我的专长。斐兹,你讲起话来就跟你父亲一样。要是他在的话,他会找出某种含蓄的方法来处理这整件事。换成阿骏,事情早就解决了,他只要露出微笑,在哪个人手上吻一下就好。但我的作风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假装是这样。”他不自在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预期我会跟他争辩他的职责。“克尔伐是个男人,也是个公爵,他有他的职责,就是要派人好好驻守那座了望台。这事情很单纯,我打算就这么直接跟他说:派些像样的士兵去守那座了望台,让他们留在那里,给他们好一点的待遇让他们愿意好好尽力。在我看来这很单纯,我也不打算把事情变成外交舞蹈。”

他在床上沉重地一转身,突然背朝着我。“熄灯,恰林。”恰林照做,动作之迅速让我一下子站在黑暗里,得摸索着走出卧室、走向我的地铺。我躺下来,想着惟真只看到了整体情势当中的那么一点点。没错,他是可以强迫克尔伐派人驻守了望台,但是用强迫的方式不能使他派人好好地驻守,也不能使他对此事感到骄傲自豪。这要靠外交手腕。而且他难道没注意到道路维修、修缮防御工事,还有强盗横行的问题吗?这一切现在都必须解决,而且解决的方式要既能让克尔伐保住面子,又能让他与歇姆西爵士的关系得到改善和巩固。还有,该有人去教教贤雅夫人认清自己的职责。问题实在好多。但是我的头一靠上枕头,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