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件到此结束,你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才能继续读下去。完整的小说在什么地方呢?你的目光四下搜寻,然而你立即灰心失望了;这个接待室里只有书籍的原材料、零配件、有待装上或卸下的齿轮。现在你明白柳德米拉为何不随你来了;你现在也耽心越过那条“界线”,耽心丧失做为读者应与书籍保持的那种特殊关系:把书看成一种成品,一种终止的东西,无需再补充或删改什么。但是,卡维达尼亚不停地说服你;即使在出版社这里也可以真正读书,这使你感到欣慰。

喏,这位老编辑又出现在玻璃门口了。赶快抓住他衣袖,告诉他你要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的下文。

“啊,谁知道下文在哪里呢……马拉纳的全部稿件都不翼而飞了。他的手稿,他的原文,钦布里语原文、波兰语原文、法语原文都没有了。他消失了,这一切都随之消失了。”

“后来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

“得到消息了,他写过信……我们收到了他许多信……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我不想跟你叙述这些事情,因为我一点也弄不明白。要看他那些信件需要花很多时间。”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信件吗?”

卡维达尼亚见你执意要刨根问底,同意把“艾尔梅斯·马拉纳博士”的卷宗拿给你看。

“您有时间?那好,请您坐在这里看。然后告诉我您的看法。也许您能看出点名堂来。”

马拉纳总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给卡维达尼亚写信,例如为自己延迟交稿辩解,请求提前支付稿酬,通报国外新书,等等。这些信件中除事务性的话题外,隐隐可以看到阴谋诡计、故弄玄虚的一些蛛丝马迹。他不愿讲明这些阴谋诡计,或者说,为了解释他为什么不愿多讲,他的信变得越来越像狂言呓语。

他的信件发信地点分散在五大洲各个地方,并且不是通过正常的邮寄方式,而是遇到偶然机会让人带到别的地方寄出的,因此信封上贴的邮票并非投寄国的邮票。信件的时间顺序也很混乱,因为有些信件援引后来才写的信件中的话,而另一些信件说要进一步解释的事却包含在署明日期早一个星期的信件之中。

他最后的信件中有封信发自“契罗·内格罗”,(好像)是南美洲某个偏僻村庄的名称。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安第斯山脉之中还是在奥里诺科河流域的森林之中,搞不清楚,因为他对当地风景的一些简单描写矛盾百出。你现在看的这封信,外表上像封通常的商务信函,可是鬼知道,一个辛梅里亚语出版社怎么会在那个角落里呢?如果说那些书籍是为少数侨居在南北美洲的辛梅里亚人出版的,他们可以把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的新书翻译成辛梅里亚语出版,难道他们对该作家的原著也具有在全世界独家发行的权利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以他们的代理的身分,建议卡维达尼亚翻译出版爱尔兰著名作家西拉·弗兰奈里的读者期待已久的新作《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

另一封从契罗·内格罗发出的信函充满了深情的回忆。他(似乎)转述当地的一个传说,是关于一个被誉为“故事之父”的印第安老人的。这位盲人老汉不知活了多久,一字不识却能不歇气地讲述发生在他未曾到过的地方、未曾经历过的时代的种种故事。这一现象吸引了许多人类学家与灵学家前来考察,证明许多著名作家的小说在出版前几年已由这位“故事之父”的沙哑的喉咙一字不差地讲述出来了。有些人认为,这位印第安老人就是叙事艺术的源泉,是作家们的作品生长的土壤;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位先知由于食用致幻菌,能够与幻想世界沟通,并能接收来自幻想世界的心理波;第三种人则认为他是荷马转世,《一千零一夜》与《圣书》的作者再现,是亚历山大·大仲马,是詹姆斯·乔伊斯。但是也有人反驳说,荷马无需转世,因为他从未死亡,几千年来他一直活着,一直在创作;他不仅是人们寻常归功于他的那两部史诗的作者,而且是迄今为止大部分文学名著的作者。艾尔梅斯·马拉纳把录音机对着这位老人隐居的山洞洞口……

但是,一封较早的信件——这封信是从纽约寄出的——证明,马拉纳提供的那些末出版的作品来自其他人。

“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您从信笺上印的名称得知这个公司的名称),总部设在华尔街。自从经济界离开这条街道上庄严的大楼之后,这里英国银行式的、教堂一般的建筑物外表变得十分恐怖。我接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道:‘我是艾尔梅斯,来给你们送弗兰奈里小说的开头。’他们早就在恭候我了,因为我从瑞士打电报告诉他们说,我已说服这位惊险小说的老作家把他那部写不下去的小说开头委托给我,我们的电子计算机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写下去,我们的计算机有种程序,能根据作者的观念与写作特点把原著的素材展开。”

如果我们相信马拉纳从黑非洲某个首都寄出的信中写的那些话,相信他的冒险精神,那么他把这些材料带到纽约的确不容易。

“飞机钻进了一片乳白色的云区,我正聚精会神地阅读西拉·弗兰纳未出版的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各国出版商都贪婪地在寻找本书原稿,却被我幸运地从作者那里搞到了。恰巧这时一支短筒冲锋枪架到我的眼镜腿上。

“一支手持武器的青年突击队劫持了飞机;机内的空气臭得难闻。我很快发现,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劫取我这份手稿。这些一定是第二政权组织的青年;这个组织新近吸收的成员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留着络腮胡须,板着面孔,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无法辨别他们属该运动两翼中的哪一翼。

“……我不想向你们详细叙述我们这架飞机摇摆不定的航行,它不停地调头,从这座机场的指挥塔飞向另一座机场的指挥塔,因为没有一个机场同意它在那里降落。最后布塔马塔里总统,一个具有人道主义倾向的独裁者,允许这架汽油已经耗尽的喷气飞机在他那长满荆棘的机场凹凸不平的跑道上着陆,并充当在这支极端主义突击队与惊慌失措的各大国政府之间进行斡旋的调解人。对我们这些人质来说,待在这空旷的、尘土飞扬的机场上,闷在这锌板制造的机舱里,时间变得更长了、更难熬了。机舱外面一些羽毛泛蓝色的秃鹫正在泥土里啄食蚯蚓。”

马拉纳与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机者单独待在一起时,从他训斥他们的语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孩子们,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下次派些更老练的侦探来,如果他还想改写他的历史的话……’他们好似执行任务受阻的人那样,呆滞而平静地望着我。这个寻找与崇拜秘密书籍的团体,现在竟是一帮对他们的任务不甚了解的孩子。‘你是什么人?’他们问我。我报出姓名,把他们一个个都吓呆了。这个组织的新成员不可能认识我本人,只听到过我被开除出该组织后对我散布的一些谣言:双料特务,甚至三料、四料特务,谁知是为谁效劳,肩负什么使命。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创建的第二政权组织在我的影响还存在时还是个有意义的组织,还未落入那些不可信赖的头目手中。‘你把我们当成光明派了吧,讲实话……’他们对我说,‘按你的标准我们却是黑暗派。我们不会上你的当!’这正是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的;我只是晃着肩膀冲他们微笑。不论是黑暗派还是光明派,他们都把我看做叛徒,要干掉我,但是在这里他们却无法干掉我,因为布塔马塔里总统保证给予他们避难权,同时也对我加以保护。”

为什么第二政权的劫机者要控制那部手稿呢?你焦急地翻阅一张张信纸,希望找到个答案,但你看到的却是马拉纳的自我吹嘘:吹他按外交方式与布塔马塔里达成了一项协议;协议规定,总统保证在解除突击队武装、拿到弗兰奈里的手稿之后,把原稿归还作者;作为报偿,作者保证写一部有关该王朝的小说,为布塔马塔里就任总统及其对邻国的领土要求进行辩护。

“协议草案是由我提出的,并由我主持了谈判。我以专门开发文学与哲学著作的宣传价值的‘水星与缪斯’公司代表的身分参与谈判,使谈判得以顺利进行。我先取得了这位非洲独裁者的信任,然后又取得了这位凯尔特族的后裔的信任(我把他的著作徐徐携带出来之前,曾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地方,使他免遭各种秘密组织的逮捕),顺利地说服双方鉴定这项对双方有利的协议……”

在这以前一封发自列支敦士登的信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弗兰来里与马拉纳之间这种关系的前兆。

“您不要相信那些谣传,说阿尔卑斯山脉中的这个公国打算只向这家匿名出版社提供行政管理与纳税的场所。该出版社与这位畅销书的作家签订合同,并享有他的版权,至于作家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会知道,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人……应该说,我与他的最初几次会面,通过秘书找律师、通过律师再找代理人,似乎证实了您的情报……这家匿名出版社,它从这位年迈作家有关恐怖。犯罪与淫荡的不计其数的创作中大发其财,从机构上看像是一家效率很高的银行。但出版社内的气氛却充满了不安与焦虑,仿佛处于即将爆炸的前夕……

“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现象的原因:弗兰奈里几个月以来一直处于危机之中,一个字也无法再写;许多他已下笔的小说,由于这场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精神危机,都已半途而废,可他已从世界各地的出版商那里预支了稿酬,国际金融机构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小说中人物喝什么牌号的酒,到什么地方旅游,穿什么式样的服装,用什么式样的家具与摆设,等等,早已与有关的广告公司签订了合同。一帮影子作家与模仿这位大师语言和创作风格的专家早已待命行动,随时准备填补漏洞,整修与完成那些半成品,使读者看不出它们属于不同的手笔……(他们仿佛在我们这位作家的近期创作中已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现在弗兰奈里要求大家耐心等待,推迟交稿日期,宣布改变计划并保证尽快开始工作。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帮助。根据最悲观的说法,他将着手写一部日记,一本反思,其中没有任何事件,只有他在阳台上手执望远镜进行观察时他的心绪与地观察到的景物……”

几天之后马拉纳从瑞士寄来的信件充满喜悦。

“请您注意:众人失败之日,就是艾尔梅斯·马拉纳成功之时!我已会见了弗兰奈里本人:他正在乡村小别墅的阳台上给盆栽百日草浇水;他是个文静的老人,相貌和蔼可亲,直到我尚未触及那根使他恼火的神经以前他都如此……我可以告诉您许多有关他的消息,对你们的出版事业极其宝贵。一旦收到你们对此抱有兴趣的信息,我即告知你们。请速电示下述银行,我在那里的账号是……”

从全部信件来看,不知马拉纳为什么要去拜访这位年迈的小说家。他好像是以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的代表身分去见这位作家的,要为作家完成自己的小说提供技术服务(弗兰奈里面色铁青、浑身颤抖,把手稿紧紧抱在怀里说道:“不,这不行,我决不允许……”);又好像是去捍卫被弗兰奈里剽窃的比利时作家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版权……但是,根据马拉纳写给卡维达尼亚的信件,他要求卡维达尼亚设法使他与这位难以找到的作家接触,以便建议作家把下部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的主要背景移到印度洋的一个小岛上,“那是被一片钴蓝色的海洋环抱着的一个赭石色海岛”。这个建议是以米兰一家不动产投资公司的名义提出的,这家公司打算在那个岛屿上建造带有公共游廊的平房然后分户出售,可采取分期付款或通信的方式购买。

马拉纳在这家公司的任务是“与发展中国家开展公共关系,特别注意那些国家的革命势力掌握政权前后的情况,保证不要因为政治制度的变更弄不到建筑许可证”。他以这种身分第一次执行的任务是访问波斯湾的某苏丹国家,商谈承包一个摩天大楼的建筑工程。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他的翻译工作有关,被他打开了对任何欧洲人都关闭着的大门……“苏丹的新后是我们的同胞,她生性敏感、不甘寂寞,对由于地理位置、地方习俗和宫廷生活给她带来的孤独深为不满,只是因为她酷爱读书才有所克制……”

这位年轻的苏丹王后由于印刷错误被迫中止《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以后,写信给翻译表示抗议。马拉纳迅速来到阿拉伯半岛。“一位头戴面纱、眼睛多障的年迈妇女对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跟着她走。在那带顶棚的小花园里,那儿有香柠檬树、琴鸟和喷流,王后迎着我走过来。她身披靛蓝色斗篷,面前罩着带金色圆点的绿丝纱,头顶绕着一串蓝晶珠串……”

你很想多了解一些有关这位苏丹王后的情况;你的目光焦急不安地在很薄的航空信纸上寻找,仿佛你期待她会即刻浮现在信纸上……马拉纳在写这封信时仿佛也有这个愿望,他仿佛也在追逐她,而她却在躲避他……这段历史一封信比一封信变得更加复杂。马拉纳从“沙漠边缘豪华的宫殿”致函卡维达尼亚,为自己突然出走进行辩解,说他是迫于苏丹特务的武力(也许是受什么合同吸引吧?)才迁居到这里的,来继续他原来所从事的翻译工作……苏丹王后决不能没有她喜爱的书,因为婚约上有这么一条,是姑娘同意嫁给这位可敬的求婚者之前作为先决条件提出来的……蜜月期间年轻的王后收到西方几种主要文学的新作原文版,她能流利地阅读这些语言的作品,生活过得很平静,但蜜月之后形势变得棘手了……苏丹担心(他有充分理由担心)有人密谋革命。他的秘密警察发现,这些阴谋家收到的密码消息恰恰搀杂在用我们这种字母印刷的书籍之中。从此国王下令在他的领地内禁止并没收一切西方书籍。他夫人私人图书馆的藏书来源也切断了。(许多迹象证实)猜疑心促使苏丹怀疑自己的妻子纵容革命。然而,不履行婚约中众所周知的条款又会给苏丹王朝造成重大损失。当王后打开刚刚收到的一本小说,即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时,卫兵从她手中把小说抢走,她忍无可忍,一怒之下便威胁要给王朝造成这种损失……

苏丹国的秘密警察知道艾尔梅斯·马拉纳正在把这本小说翻译成王后的母语,于是千方百计劝说他移居阿拉伯半岛。苏丹王后每天晚上收到一札约定数量的小说,不是印刷的原文小说,而是译者用打字机刚刚打出来的译文。即使原文中包含着某种密码信息,经过翻译改写成另一种文字,这些信息便不可能再辨认出来了……

“苏丹派人把我找来,问我还有多少页未译出。我明白了,他虽然怀疑夫人在政治上对他不忠,但最担心的却是小说结束时夫人头脑里被小说拉紧的那根弦突然松弛下来,在开始阅读另一本小说之前,夫人可能又要对自己的处境表示不满。苏丹知道,那些阴谋家正等待王后发出信号以便发动革命,但王后的命令却是她读书的时候谁也不许打扰她,即使王宫要塌下来了也不许打扰她,……我也有充分理由担心那个时刻到来,那可能意味着我去王宫里的特权随之消失……”

因此马拉纳向苏丹提出一条符合东方文学传统的战略: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开始翻译另一本小说,并采取一些基本手法把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例如让第一本小说的某个人物打开另一本小说并开始读下去……第二本小说也中途停止,让位给第三本小说,第三本让位给第四本,如此等等……

你一边翻阅这些信件,一边感到心烦意乱。你透过人物镶嵌术刚刚看到一点下文又被河断了……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迂回行进,钻进了书籍的天堂……那位能够预见世界上一切小说的印第安老人,被这个发明了小说圈套的无耻翻译者所代替;这些小说圈套只有开头,没有结尾……那些阴谋家拟议中的革命也没结尾,议而不行,他们徒然期待着与那位尊贵的同谋取得联系,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你是在阅读信件还是在幻想?一个好大喜功追求长篇的人的狂言呓语对你竟能起这么大作用?你也幻想着石油女王?你羡慕阿拉伯半岛王宫里的这位小说家的时运?你希望代替他,与王后建立那样一种独特的联系,即两个人通过同时念同一本书达到心理节奏的一致性,恰似你与柳德米拉建立的那种关系?马拉纳提到的这位女读者相貌如何,你只能按你认识的女读者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像,你仿佛看见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拳曲的头发搭到书本上。室外刮着令人发困的季风;宫廷内的阴谋活动蠢蠢欲动;她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仿佛阅读才是这块由于政权与能源瓜分方面的原因,除了沙漠与沥青就是死亡的国土上惟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你翻阅着全部信件,企图找到有关这位王后的最新消息……你却看到其他一些女人的形象出现了、消逝了。

在印度洋这个岛屿上,一位脱去衣服洗海水浴的妇女,“戴着黑色太阳镜,涂着防晒油,并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遮拦炎炎日光照射她的面部”。她读的这期杂志提前发表了西拉·弗兰奈里最近创作的一部惊险小说的开头。马拉纳向她解释说,该书第一章的发表,说明这位爱尔兰作家准备接受有关厂商的合同,把威士忌或香槟酒的商标,汽车型号与旅游地点写入那本小说。“他的想像力似乎取决于他能拿到多少广告费。”这位妇人感到失望,因为她是西拉·弗兰奈里最热忱的读者。她说:“我最喜欢读那些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西拉·弗兰奈里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别墅的阳台上架起一部望远镜,从镜中观察山下二百米处另一个阳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她天天都这样在那里读书,”这位作家说,“每天我要开始写作时,都觉得必须看着她。谁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她读的不是我的作品,心里有些难过。我觉得我的作品羡慕她那本书,希望也能成为她青睐的那种作品。我观察她毫不厌烦,因为她仿佛是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我坐到写字台前,可是我构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写的故事。”马拉纳问他,是否这就是他现在不进行写作的原因。他回答说:“啊,不,不,我现在写作,自从我开始观察她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我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注视这位女子的读书活动,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马拉纳十分惊讶,打断他的话说:“您未免记录得太忠实了吧,您简直像个翻译工作者,像是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现在读的恰是这位作家的小说《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我告诫您,不要再抄袭别人的著作了!”弗兰奈里面色铁青,令他担忧的仿佛只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么您认为,那位女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书是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了?我无法容忍……”

马拉纳在这个非洲机场上,挤在那些人质中间,他们有的半仰半卧在地上休息,有的蜷缩在因气温骤然下降航空小姐发的方格花呢披衣中酣睡。人质中有位年轻姑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她挽起双腿当书桌,长发下垂到书本上遮盖了她的面容,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翻着书页,仿佛一切重大问题都将在她那本书的下一章中见分晓。她这种不受干扰的态度令马拉纳惊叹不已。“由于长时间地失去行动自由的和男女混杂在一起,我们大家在仪表和行为上都有些有失体面,但我觉得这位姑娘未受影响,她仿佛独自生活在遥远的月球上……”因此,马拉纳想道:“我应该说服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持者们,让他们相信,他们为之采取冒险行动的小说不是他们从我手中抢去的那本书,而是这位年轻姑娘正在阅滚的那本小说……”

在纽约的监察室内,女读者被检查腰带捆在沙发上,手腕上铐着测压计,太阳穴上罩着做脑电图用的头冠,上面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导线记录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频率。“我们的工作是通过实验检查被试的敏感程度,我们的人应该具备坚强的视力与神经,能够不间断地阅读计算机制作的小说或小说方案。如果一部小说在一定刺激频率下能使被试的视觉注意力达到一定数值,那么这部小说便是部成功的小说,可以投放市场;如果被试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摇摆不定,那么这部小说便是不成功的组合,应该放弃,应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装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历一样扯下一张又一张脑电图,说道:“越来越糟。没有一部小说能站得住脚。这个程序也应该修改一下,也许是这位女读者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女读者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无表情。她的命运如何呢?

你对这个问题没有找到任何答案,马拉纳对此毫不关心。你惴惴不安地读着另外一些信件,有关女读者变化的信件,仿佛那里讲的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她们并非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你赋予她们的形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们只能要求小说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这是认识真理的惟一条件,也是使小说摆脱模式化命运的惟一条件。这难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见吗?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体女人的形象,你觉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着面纱的苏丹王后,不过那也许是一位玛塔·哈里,她活动于欧洲之外各种革命运动中,为某水泥公司销售推土机开拓道路……你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把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进脑中:喏,她正穿过阿尔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来。你准备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去寻找弗兰奈里的住所,通过望远镜观察这位读书的少妇,或者在陷入危机的这位作者的日记中寻找她的踪迹……(啊,接着阅读《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这个想法吸引着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还用这个书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对吗?)但是,马拉纳现在写的事情越来越令人担忧:她先是那帮劫机者的人质,后是曼哈顿区某贫民窟中的囚犯……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被捆到这架刑具上了?为什么她应像受刑那样进行阅读?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马拉纳和抢劫手稿的这拨神秘的团伙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呢?

从这些信件中数次提到的一些迹象判断,第二政权组织由于内部矛盾所致,避开了它的发起人艾尔梅斯·马拉纳的控制,分裂成两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随者们,另一派是黑暗执政官的虚无主义者们。前者深信应该从全世界泛滥成灾的假书之中寻出少数几本携带着超人类或超地球真理的真书;后者则认为,惟有书中的伪造、篡改、故意欺骗才能代表该书的绝对价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虚假之上表现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马拉纳又从纽约写道:“我以为是独自待在电梯里呢,然而我身边还蹲着一位蓬头散发、身穿粗布衣服的青年。这不仅是电梯,还是一台卷扬机的铁笼子,带扇可以开关的栅栏门。每升到一层楼,都能看到一排排空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留着搬走的家具和拆卸的管道的痕迹,空空的地板和长霉的天花板。这位青年用那双发红的手把卷场机停在两层楼之间。

“‘把手稿给我,你是带来给我们的,不是给别人的。不管你怎么想,你都要把它给我。那是一本真正的小说,虽然它的作者写了许多虚假的小说。因此,它应该属于我们。’

“他用个柔道动作把我打倒在地并抢去了手稿。这时我才明白,这位狂热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兰奈里精神危机时写的日记,并非他写的那些惊险小说的原稿。非常奇怪,这些秘密团伙对符合它们期望的消息反应极快,常常忽视这些消息的真伪。弗兰奈里的精神危机,使第二政权组织敌对的两派惶恐不安。他们虽然抱着相互矛盾的希望,却同时向这位小说家的别墅四周派出许多人刺探情报。黑暗派的人得知这位制作系列小说的大师陷入危机,不再相信自己的写作技巧,因此相信他的下一部小说一定标志着他从一般的、相对的骗术飞跃到基本的、绝对的骗术,是以虚假作为认识手段的杰作,是他们长期寻找的那本书。而光明派的人则认为,这位说谎专家的危机不可能不产生集真理之大全的书籍,他们认为该作家的日记就是这样一本书……听到弗兰奈里散布的谣言说,我窃取了他一部重要手稿,这两派便认为那便是他们寻求的书籍,于是便开始跟踪我。黑暗派制造了劫机事件,光明派制造了卷扬机内的那个场面……

“那位蓬头散发的青年把手稿藏进怀里,溜出卷扬机笼子,关上栅栏门,把我留在笼内。现在他按下电钮把我打发下去,并威胁我说:‘谎言代理人,你的账还未算清呢!我们还要把捆绑在你那部谎言机上的兄弟解放出来呢!’我一边徐徐下降,一边哈哈笑道:‘哈,你这个学舌的鹦哥,哪有什么机器!是故事之父向我们口述小说!’

“他停住卷场机。‘你说什么?故事之父?’他问道,脸色变得苍白。世界各地世世代代都存在有关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叟的无数传说。光明派的追随者们多年来一直在各地寻找他。

“‘对,去告诉你们的光明大天使!告诉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我控制了故事之父,他现在为我工作!哪是什么电子计算机!’这次是我按了一下电钮让卷扬机下降。”

这时你心里同时产生了三种相互抵触的愿望:首先,你想立刻出发,跨过海洋,去到南十字架下的大陆搜寻艾尔梅斯·马拉纳隐居的地点,向他询问事实真相,或者,至少也要向他索取这些半途而废的小说下文;同时,你想问问卡维达尼亚,看他能否立即把那个化名(也许是真名)弗兰奈里的作家写的小说《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拿给你看,这本小说也许就是名叫(或化名叫)汪德尔维尔德的作家写的那本《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第三,你急不可待地要到与柳德米拉约会的咖啡馆去,向她叙述你这次调查得到的混乱不堪的结果,并当面告诉她说,她与这位说谎成癖的译者的译著中的任何一位女读者都绝然不同。

这后两个愿望容易实现,且不矛盾。你在咖啡馆里等待柳德米拉,打开马拉纳寄来的那本小说阅读起来。


安第斯山脉是纵贯南美洲西部的主要山脉,绵延八千九百公里,森林茂密,大部分海拔在三千米以上,许多山峰超过六千米,对整个南美大陆的气候、文化、土壤及交通等有重要影响。奥里诺科河是南美北部的河流,发源于委内瑞拉与巴西交界的帕里马山,长二千四百公里,是南美洲的第三大河。

西拉·弗兰奈里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作家。

《圣书》是有关古代玛雅神话与文化的极其珍贵的资料,一五五四至一五五八年用玛雅文写成。十八世纪初被西班牙传教士在危地马拉发现并译成西班牙文。原本已毁,抄本与译本藏在芝加哥纽贝里图书馆内。

凯尔特族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西欧、中欧的部落集团。公元前四世纪由于受罗马人与日耳曼人的攻击,大部分居民并入罗马版图,与罗马人和日耳曼人混合。另一部分后裔今分散在法国北部、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等地。因作者称这位虚构的作家为爱尔兰人,所以这里又称他为凯尔特族的后裔。

列支敦士登是位于瑞士与奥地利之间的一个公国,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二万多。一七一九年建国,一八一五至一八六六年间是德意志同盟的一部分,一八六六年宣告独立。

玛塔·哈里(一八七六—一九一七),是荷兰舞女名妓,出生殷实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一八九五年与一荷兰军官结婚,旅居爪哇,后离异。一九○五年后在巴黎当舞女,因美貌动人,会跳东印度舞蹈,尤其可以当众一丝不挂,在巴黎等地趋之者若骛。一九一七年因间谍罪在法国被处决。但就其性质与范围而言,她的间谍活动与其经历一样,错综复杂,难以弄清。

曼哈顿是纽约市的一个区,位于哈得孙河河口。

南十字架为南天小星座,这里喻指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