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炼狱》第三十

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时,晚上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厌烦,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鼻子眼腮帮淌着:他把常常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黑白的键子上搬动,弹错一个音戒尺就打下来,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为对音乐恨透了,但他拚命用功,那可不是单单为了怕父亲的缘故。祖父有过几句话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老人看见小孙子哭,就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为着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着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为祖父把他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为那些话跟他儿童的刻苦与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为感动。

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音乐所引起的某些情绪深深的印在心头,使他不由自主的留恋音乐,把一生奉献给这个他自以为深恶痛绝,竭力反抗而无效的艺术。

依照德国的惯例,城里有座戏院,演着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杂耍,以及一切可以上演的东西,不拘种类不拘风格。每星期表演三次,从下午六点到九点。老约翰·米希尔每次必到,对所有的节目都感到同样的兴趣。有一次他带着孙子一起去。好几天以前,他先把情节详细解释了一番。克利斯朵夫一点也不明白,只记得有些可怕的事;他一边岂不及待的想看,一边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剧中要有一场雷雨,他就怕给霹雳打中。他知道剧中有一场战争,他就不敢说自己会不会被杀死。头天晚上,他在床上真是急坏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几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来。可是开演的时间近了而祖父还没到,他又开始发愁,时时刻刻从窗里张望。终于老人出现了,他们俩动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到了那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里的人常常提起的。约翰·米希尔在门口碰上几个熟人;孩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把祖父丢了,他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泰然自若的有说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一排紧靠乐队的地方。他凭着栏杆,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不断扯不断的谈起话来。这儿是他的天地了;其他音乐方面的权威,这儿可有人听他说话了;他便利用,甚至滥用这种机会。克利斯朵夫什么也听不见。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剧场,使他胆小的那么多的观众,等待开演的心情,把他神志都搅糊涂了。他不敢回头去,以为所有的目光都钉着他一个人,他哆哆嗦嗦的把小鸭舌帽夹在膝盖中间,圆睁着眼睛瞪着那个奇妙的幕。

终于台上敲了三下。祖父擤过鼻子。掏出脚本,那是他一字不肯放过的,有时倒反因之不注意台上的戏文。乐队开始演奏,一听开头几个和弦,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这个音响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从此以后,不管演的戏多么离奇,他总觉得很自然的。

一开幕便是些纸板糊起来的树,和差不多跟这个一样假的东西。孩子张着嘴望着,觉得有趣极了,可并不惊奇。戏剧的情节发生在假想的东方,那是他连一点观念也没有的。诗歌体的台词全是无聊的废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克利斯朵夫什么也看不清,把剧情都弄错了,拿这个角儿认作那个角儿,扯着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问句,证明他全盘不懂。可是他非但不厌烦,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个荒谬的脚本自己杜撰了一个故事,和台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节随时跟他的故事抵触,不得不随时修正,孩子可并不着急。演员们叫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从中挑了几个他喜欢的角儿,提心吊胆的注意他们的命运。他尤其为一个美人儿颠倒,不老不少的年纪,金黄的长发,大得有点过分的眼睛,光着脚。不近情理的怪场面并没使他觉得刺眼。高大臃肿的演员的丑态,畸形怪状的合唱队分站两行,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穷嘶极喊时的怪相,凌乱的假头发,男高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装,五颜六色的涂抹一脸:儿童尖锐的眼睛对这些都没有注意到。他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人,看不见爱人的真面目。儿童创造幻觉的奇妙的力量,能随时拦住不愉快的感觉把它改头换面。

这些奇迹原是音乐促成的。它把所有的东西罩上一层薄雾,使一切都显得高尚,美丽,动人。音乐使心灵狂热的需要爱,使它觉得周围的空虚,然后又提供许多幽灵似的对象来填补这空虚。小克利斯朵夫情绪紧张到极点。有些话,有些手势,有些乐句,使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脑门上全是汗;而他还怕旁人发觉自己的慌乱。歌剧到第四幕,照例有桩不可避免的祸事要临到一对爱人头上,让男主角与女主角有个尖声大叫的机会;但那时孩子觉得要闭过气去了;他喉咙象着了凉一样的难过,双手掐着脖子,连口水都咽不下了;他胀饱了泪水。幸而祖父感动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他对戏剧的兴趣,象儿童一样的天真。逢到惊心动起的情节,他装做若无其事的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很清楚,觉得很高兴。他热极了,昏昏欲睡,坐在那儿又非常不舒服。但他一心一意的想着:“是不是还有好久呢?希望它不要完呀!……”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完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完了。幕一闭,大家都站起身子,心荡神驰的境界给打断了。

一老一小的两个孩子在夜里回去。多美的夜!多恬静的月光!他们俩一声不出,翻来覆去想着他们的回忆。终于老人问道:“你快活吗?”

克利斯朵夫一时答不上来,他还受着感情的控制,并且他不愿意说话,生怕把幻景赶跑了;他勉强振作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很轻的回答说:“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过了一会又说:“你瞧,做个音乐家多了不起!造出这些奇妙的场面,不是最大的光荣吗?那简直跟上帝下凡一样。”

孩子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这是人造出来的?他真没想到。他几乎以为那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是天造地设的……原来一个人,一个音乐家,就象他将来也会成功的那种人,竟能造出这样的作品!哎唷!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天,便是一天也好!过后……过后,随便怎么都可以!就是死也甘心了!他问:“祖父,这是谁作的呢?”

祖父说作者叫做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是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住在柏林,他从前认识的。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听着,突然问道:

“那末您呢,祖父?”

老人打了个寒噤。

“什么?"他问。

“您,您有没有也做过这些东西?”

“当然,"老人的声音有点儿不高兴。

说完他不做声了;走了几步,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他终身隐痛之一。他一向想写戏剧音乐,可是灵感不帮忙。他纸夹里头的确藏着他创作的一二幕乐曲;但他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把握,从来不敢拿给人家去评一评。

直到家里,他们俩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难过,念着《圣经》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着当晚的情形,连小地方都记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快睡着的时候,一句音乐忽然清清楚楚在耳边响着,好象乐队就在近边;他不由得惊跳起来,昏昏沉沉的靠着枕头想道:“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写这种东西,噢!我是不是能写呢?”

从那时期,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戏。因为人家把看戏作为他工作的酬报,他对功课更上劲了。他老想着戏:上半星期想着过去的戏,下半星期想着下次的戏。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这种恐惧使他觉得有三四种病的征象,到了那天,他吃不下饭,好象担着重大的心事,骚乱不堪,跑去对时钟看了几十次,以为天不会黑的了。临了他忍不住了,在售票房开门以前一个钟点就出发,怕没有位置;又因为他第一个到,对着空荡荡的场子不免暗暗发急。祖父和他说过,有两三次因为看客不多,演员宁可退还评价而停演。他注意来的人,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不够啊……人数老是不够啊!"看到花楼或正厅里来了几个重要的人物,他心又轻松了些,对自己说:“这一个,他们总不敢请他回去吧?为了他,总得开演吧!"——可是他还没有把握,直要乐师们进了场才放心。但他到最后一刻还在发急,不知道会不会开幕,会不会象某一晚那样临时宣布更改戏码。他山猫似的小眼睛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器架,瞧瞧谱上的题目是不是当晚演的戏。等到看清楚了,过了两分钟又看一下,只怕刚才看错了……乐队指挥还没有进场,一定是害病了……幕后有人忙忙碌碌的乱做一堆,又是谈话声,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可是闯了祸,出了事吗?还好,声音没有了。指挥已经在他的位置上。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还不开场!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坏了。——终于开演的记号响了。他的心跳了。乐队奏着序曲;然后,克利斯朵夫有几个钟点在极乐世界中载沉载浮,美中不足的就是担心这境界早晚要完的。

过了些时候,一件音乐界的大事把克利斯朵夫刺激得更兴奋了。第一次使他激动的那出歌剧的作者,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了。他要亲自指挥乐队演奏他的作品。全城都为了这件事轰动起来。年轻的大音乐家正在德国引起剧烈的争辩;十五天内,大家只谈论他。可是他到了城里,情形又不同了。曼希沃和老约翰·米希尔的朋友们老讲着他的新闻,把音乐家的起居生活说得那么离奇,孩子非常热心的听在耳里。想到大人物就在这儿,住在他的城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着同样的街道,他暗中激动到极点,只希望能见到他。

大公爵①把哈斯莱招待在他的府第里。除了上戏院去主持预奏会,音乐家难得出门,而逢到预奏的场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进去的;他又因为生性很懒,进出都坐着亲王的车。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有瞻仰到他的机会;他只有一次看见他在路上过,而且只看见车厢底里的皮大氅,虽然他在路旁等了几小时,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的在人堆中钻到第一排,还得想法不给人家挤掉。他又花了好多时间站在爵府外面,听人家说哪儿是音乐家的卧室,他就远远的对那边的窗子东张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叶窗:因为哈斯莱起得很晚,差不多整个上午窗子总是关着的。所以消息灵通的人说哈斯莱怕见日光,永远过着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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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利斯朵夫本乡的城市是一个诸侯的首府,诸侯的爵位当是大公爵。书中屡次提及亲王,是欧洲人对一般诸侯的尊称,与实际的爵位无关。

末了,克利斯朵夫终于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举行音乐会的一天。全城的人都到场。大公爵和他的家族占据了御用的包厢,高头悬着冠冕,由两个肥胖的小天使高高的举在空中。戏院的布置象举行什么大典一样。台上扎着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桂。凡是有些本领的音乐家,都以能参加乐队为荣。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约翰·米希尔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妇女们还站起来想看个仔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相貌很年轻很清秀,可是有些虚肿,疲倦;鬓脚已经不剩什么,在蜷曲的黄头发中间,头顶有点儿秃了。眼睛是蓝的,目光没有神。淡黄的短髭下面,那张带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里微微扯动。他身躯高大,好似站不稳的样子,可并非为了局促,而是由于疲倦或是厌烦。他的指挥的艺术灵活而带点任性,整个高大而脱骱似的身子在那里波动,手势忽而柔媚忽而激烈,象他的音乐一样。可见他非常的神经质;而他的音乐也反映出这种性格。一向无精打采的乐队这时也感染了那种震荡颠动的气息。克利斯朵夫呼吸频促,虽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还是没法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他烦躁之极,站起身子,音乐给了他那么剧烈那么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摇头摆脑,手舞足蹈,使邻座的人大受威胁,只能尽量躲闪他的拳脚。而且全场的人都兴奋若狂,音乐会的盛况比音乐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声跟欢呼声象雷雨似的倒下来,再加乐队依照德国习惯把小号吹得震天价响,表示对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浑身哆嗦,仿佛那些荣誉是他受到的。他很高兴看见哈斯莱眉飞色舞,象儿童一样的心满意足;妇女们丢着鲜花,男人们挥着帽子;大批的听众象潮水一般望舞台拥过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乐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见一个热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边,另外一个抢着哈斯莱放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莫名片妙的也想挤到台边,可是他要真的到了哈斯莱身边,马上会不胜惊惶的逃走的。他象头羊似的低前脑袋在裙角与大腿之间乱钻,想走近哈斯莱,——但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把他找到了,带他去参加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那时已经天黑了,点着火把。乐队里全体人员都在场,①所谈的无非是刚才听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面,大家静悄悄的集中在音乐家的窗下。虽然哈斯莱跟众人一样早已知道,可是大家还装得非常神秘,在静寂的夜里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哈斯莱和亲王在窗口出现了,众人对他们欢呼,而他们俩也对大家行礼。亲王派了一个仆人来请乐师们到府里去。他们穿过大厅,壁上满是油画,绘着戴盔的裸体人物:深红的皮色,做着挑战的姿势;天上盖着大块的云象海绵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着铁皮做的短裙。地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后来进入一间大厅,光亮如同白昼,桌上摆满着饮料和精美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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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érénade为曲体名称(即所谓小夜曲),亦为演奏此种乐曲之音乐会名称,原为男女相悦求爱之用,后演变为对名流伟人之歌颂,但仍照昔时习惯,于夜间露天举行。

大公爵就在那间屋里,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见他:他心目中只有哈斯莱一个人。哈斯莱迎着乐师走过来,向他们道谢,他一边说一边找字,赶到句子说到一半想不出下文,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话,引得众人都笑了。然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特别把四五个艺术家请在一边,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来,恭维了一番。他记得最先演奏他作品的那些人里头就有约翰·米希尔;又提到他常常听见一个朋友,祖父从前的学生,说他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胜惶恐的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连极崇拜哈斯莱的克利斯朵夫听了也非常难为情。但哈斯莱似乎觉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的说了一大堆,没法接下去的时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过去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随手摸着他的头;一知道孩子喜欢他的音乐,为了想见到他已经好几晚睡不着觉,他便抱起孩子,很亲热的向他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红耳赤,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望也不敢望了。哈斯莱抓着他的下巴颏儿,硬要他抬起头来。克利斯朵夫先偷偷的张了一下:哈斯莱眼睛笑眯眯的,非常和善;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觉得在他心爱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以至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哈斯莱被这天真的爱感动了,对他更亲热,把他拥抱着,象母亲一样温柔的和他说话。同时他尽挑些滑稽的话,呵孩子的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为笑了,一忽儿他已经跟他很熟,毫无拘束的回答哈斯莱的话,又自动咬着哈斯莱的耳朵说出他所有的小计划,仿佛他们俩是老朋友;他说他怎样想做一个象哈斯莱那样的音乐家,写出象哈斯莱那样美妙的作品,做一个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胆的说着,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出神了。哈斯莱听着他的唠叨笑开了,说:

“等你大了,成功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得上柏林来看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话。哈斯莱便跟他开玩笑说:

“你不愿意吗?”

克利斯朵夫拚命摇头,摇了五六次,表示决不是不愿意。

“那末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末你亲我一下啊!”

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着哈斯莱的脖子,使劲的抱着他。

“哎啊,小家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

哈斯莱一边笑一边亲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边,把糕饼塞满了他的口袋,说道:

“再会了!别忘了你答应的话。”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有点飘飘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怀着一腔热爱,目不转睛的看着哈斯莱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可是忽然有句话使他听了很奇怪。哈斯莱举起杯子,脸色顿时紧张起来,说道:

“我们在这种快乐的日子也不该忘了我们的敌人。那是永远不应该忘掉的。我们没有被打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留情。我们也用不着为了他们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干杯祝贺对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对于这古怪的祝辞笑着鼓掌;哈斯莱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又象刚才一样的高兴了。但克利斯朵夫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他崇拜哈斯莱,不敢议论他的行为,可是他觉得今天晚上应当和颜悦色,只有些快乐的念头才对,哈斯莱想到那些丑恶的事未免太扫兴了。可是这个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过度的欢乐和在祖父杯子里喝的一点儿香槟酒赶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的说个不停,哈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极了;他大声的说哈斯莱是个天才,一百年只会出一个的那种天才。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把他象爱情那样的醉意都藏在心里:啊!他亲过他,抱过他!他多好!多伟大!

他在小床上热烈的抱着枕头想道:

“噢!我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后,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确切不移的影响。在他整个的童年时代,哈斯莱变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终钉住了它。学着哈斯莱的样,六岁的孩子也决心要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在那里作曲了;他没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爱或可厌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咿哑哑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自己更不必说了。

象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着什么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中的图画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时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这样会毫不厌倦的玩上几小时。母亲先是没有留意,然后不耐烦的叫起来了。

等到这种迷迷忽忽的状态使他厌烦了,他就想活动一下,闹些声音出来。于是他编点儿音乐,给自己直着嗓子唱。他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节目编出不同的音乐。有的是为他早上象小鸭子一般在盆里洗脸时用的。有的是为他爬上圆凳坐在可恶的乐器前面时用的,——更有为他从凳上爬下来时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明朗多了)。也有为妈妈把汤端上桌子时用的:——那时他走在她前面奏着军乐。——他也有气概非凡的进行曲,一边哼一边很庄严的从餐室走向卧室。有时他趁此机会和两个小兄弟组织一个游行队伍:三口儿一个跟着一个,一本正经的走着,各奏各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是克利斯朵夫留给自己用的。什么场合用什么音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来不会用错。别人都会混淆,他可对其中细微的区别分辨得很清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无休无歇的转着,转着,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停下来探出他满是皂沫的脸,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下!"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卖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这个。约翰·米希尔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意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做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院里断片的回忆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一本正经的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贝多芬像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他以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好象看着什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了: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他,可拿不准在剧作家、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称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艺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却象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检出一本乐器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勉强摸着。乐器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①写的。题目都用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了一会问孩子那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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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凡是一个新曲子,在琴上一边辨认音符一边慢慢的弹,在弹琴的人叫做"摸"。

“你想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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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器,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

“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奥,因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有什么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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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

他把那段特里奥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教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翧E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拚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亲着他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

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阵,沉着脸,拿乐器当做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的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声的嚷起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艺儿,立刻到琴上去练四个钟点。第一,先得把琴弹得象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究不迟。

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乐上表现,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象哈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奏家应得的彩声。经验告诉他,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其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末没有语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的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象平时一样,一边心不在焉的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练习,同时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气,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

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

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但好象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睛象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的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的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然后拣屋里最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的取笑他,他却静静的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其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对哥哥极有手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的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可从来不说出来。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种轻薄无情,跟祖父父亲一样,对小贩存着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闷儿,把他当做一件滑稽的东西;他死乞白赖的捣乱,舅舅总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爱着他,只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舅舅,第一因为他象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为他总捎着点好东西来:一块糖啊,一张图画啊,或是别的玩艺。这矮子不来便罢,一来孩子们总是皆大欢喜,因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鲜事儿。他不论怎么穷,还是有办法给每人送一样小东西。家里人的命名节,他一个都不会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赶到,从袋里掏出些可爱的,一片诚心挑来的礼物。人家受惯了这些礼,简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谢;而他只要能拿点东西送人,似乎已经挺高兴了。睡眠不大安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温着白天的事,有时想起舅舅真好,觉得对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尽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点不向舅舅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纪太小,还没懂得好心多么可贵:在儿童的语言中,善与蠢差不多是同义字;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活榜样吗?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请吃饭,高脱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去睡觉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闲着无事,也跟在后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滚在他脚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钻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话,想到之后又大声嚷着,笑弯了腰,把脸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声不出。他觉得这静默有点儿古怪,便抬起头来预备把胡话再说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脸,四下里暮霭沉沉,一层黄黄的水气照着他。克利斯朵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半阖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钉着他。天黑了,舅舅的脸慢慢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脸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觉嘴里嚼着草梗。一只蟋蟀在身边叫。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脱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嗄,象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听不清。但它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可以说是有声音的思想;从这音乐里头,好象在明净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来没听到这样的唱,也从来没听到这样的歌。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间以长久的休止,——然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并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紧张得浑身发冷。歌声完了,他在地下爬过去,嗄着嗓子叫了声:“舅舅!……”

高脱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着,把手和下巴颏儿都搁在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的回了声:“孩子。”

“那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您唱的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您说啊,那是什么!”

“我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支歌。”

“是您编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蹊跷!……那是一支老歌。”

“谁编的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时候的歌吗?”

“我出世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以前,一向就有的。”

“好怪!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他想了一会,说:“舅舅,您还会唱别的吗?”

“会。”

“再唱一支别的行不行?”

“干吗再唱别的?唱一支就够了。我们要唱的时候,不能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能唱着玩儿。”

“人家演奏音乐的时候不是来了一曲又一曲吗?”

“我唱的那个不是音乐。”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舅舅,您是不是也编呢?”

“编什么?”

“编歌呀!”

“歌?噢!我怎么能编呢?那是编不起来的。”

孩子用他那种一贯的逻辑钉着问:“可是,舅舅,反正从前是人家编的呀……”

高脱弗烈特固执的摇摇头:“那是一向有的。”

孩子紧跟着又说:“可是,舅舅,难道人家不能再编些别的,新的歌吗?”

“为什么要编?各种各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快活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觉得累了,想着远远的家的时候唱的;有的是为你恨自己的时候唱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有的是为了人家对你不好,你想哭的时候唱的;有的是给你开心的时候唱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远慈悲的,好象对你笑着……一句话说完,你心里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