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所有的文字几乎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那本黑色的书本因我的到来而毁灭,这就是我来讲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们先前是怎么说的?故事多说上几遍,你就不会忘记了。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偷书贼的文字终止后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是如何第一个知道她的故事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请想象一下你们自己在黑暗中走在汉密尔街上,你们的头发被雨淋湿了。气压几乎是在急剧地变化。第一枚炸弹落在了汤米·穆勒家的那幢公寓楼上。他的脸在梦中无辜地抽搐着,然后,我就跪在他床边。接下来是他的妹妹,克里思蒂娜的两只脚从毯子下伸出来,好像是在大街上玩跳房子的游戏,她的脚指头是那么小。他们的妈妈睡在几一两米外的床上,床边的烟灰缸里放着四支熄灭的香烟,被掀去屋顶的天花板红得像块电热板。汉密尔街在燃烧……

警报开始响了。

“现在太迟了,”我低声说,“他们都以为是场演习。”因为每个人都曾被反复愚弄过。开始的时候,盟军徉作袭击慕尼黑,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斯图加特。可是有十架飞机被留了下来。噢,警报传来。他们带着炸弹飞到了莫尔钦。

被轰炸的街道名单

慕尼黑大街、艾伦伯格街、约翰逊街、汉密尔街。

主干道加上贫民区的三条街道。

几分钟以内,灰飞烟灭。

一座教堂被炸塌了。

马克斯·范登伯格曾经待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

汉密尔街三十一号里,霍茨佩菲尔太太仿佛在厨房里等着我来似的。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杯子,在她最后清醒的时刻,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责问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相反,迪勒太太睡得正香。她的眼镜落在床边,碎了。她的商店被彻底摧毁,柜台飞到了路那的另一边,相框里的元首的照片掉到了地下。画上的人像是遭到了抢劫,连同玻璃一起被打成了碎片。我踩在他上面走出去。

费得勒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排在床上,都被压在下面。普菲库斯只露出了半截鼻子。

在斯丹纳家,我用手指轻轻地拂过芭芭拉梳得伏伏帖帖的头发。科特在睡梦中都一脸严肃,我带走了他这副严肃的模样。我挨着个亲吻着几个小孩子们,和他们道晚安。

然后是鲁迪。

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鲁迪……

他和他的一个妹妹睡在床上。她睡觉的时候一定不老实,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他已经被挤到了床边,却还用胳膊搂着她。男孩睡着了,他的头发,颜色像闪着的蜡烛光,照亮了整张床。我抱起他和贝蒂娜在毯子下的灵魂。还好,他们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身体还是温热的。这个爬上飞机的男孩,我在想着那个泰迪熊,鲁迪的安慰在哪里?当生命从他熟睡的脚下被夺走时,谁来安慰他?

只有我。

我不太善于安慰别人,尤其是当我的双手冰冷,而床还温暖的时候。我带着他轻轻地穿过被毁的街道,我的眼里流着泪,心如死灰。我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我看到他灵魂的内涵,我看到了一个全身涂成黑色的男孩嘴里喊着杰西·欧文斯的名字冲过假想中的终点线;我看到他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追赶一本书;我还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想象着美丽的邻家女孩的亲吻会是什么滋味。这个男孩,他打动了我,每次都打动了我,这是他造成的唯一的伤害,他踩住了我的心,让我哭泣。

最后,是休伯曼夫妇。

汉斯。

爸爸。

他瘦长的身躯躺在床上,我能透过睫毛看到他眼中的银色光芒。他的灵魂站起来,迎接我的到来。这种灵魂通常会这样做——他们是美好的灵魂,他们会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准备好了。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走,但我还是会跟着你去。”这些灵魂总是轻飘飘的,因为他们灵魂中的大部分都已找到了其他的归宿。这一个灵魂已经被一部手风琴的呼吸、夏天里香槟的味道,以及保守秘密的艺术所带走。他躺在我怀里,休息着。他那被香烟污染的肺还在渴望最后一根烟;他心里对地下室有着无限牵挂——那里,有她正在写书的女儿,他还期待着有一天能读到这本书。

莉赛尔。

我把他带走时,他的灵魂低声叫喊着,可是这所房子里没有莉赛尔,至少,没有我要带走的莉赛尔。

对于我来说,只有罗莎,是的,我的确认为我是在她打鼾的时候把她带走的,因为她的嘴张着,她那薄薄的粉红色的嘴唇还在动。如果她看到过我,我敢肯定她会叫我蠢猪的,尽管我不会太在意这个称呼。读完《偷书贼》后,我发现她把每个人都叫做猪猡,蠢猪,母猪,尤其是那些她爱的人。她扎着橡皮筋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衣橱似的矮胖的身体带着心跳升起来。没错,她有心,这个女人的心比别人料想的要大。里面有很多东西,高高地,隐蔽地储存在一个阁楼里。我记得,她是那个在漫长的月夜里,抱着那件乐器的女人;她还是在犹太人到达莫尔钦镇的第一天晚上,毫不迟疑给他端来食物的女人;她还是那个伸长了手臂,到床垫里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取素描本的人。

最后的幸运

我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又回到汉密尔街的尾部,带走一个叫舒尔茨的男人。

他不能在倒塌下的房子里等待。我正带着他的灵魂经过汉密尔街,却注意到空军特勤队的队员在叫喊和欢呼。

堆积如山的瓦砾被挖出了一个洞。

炽热的天空红云翻滚,呛人的烟雾开始打旋,我感到好奇。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开头告诉过你们。通常,我的好奇心只会让我目睹人类的悲呼,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尽管它让我心碎,但直到现在我也为自己当时在场而高兴。

他们把她拉出来时,她痛哭着,叫喊着汉斯·休伯曼的名字。空军特勤队的队员试图用强壮的臂膀抱住她,但偷书贼却挣脱了,绝望的人经常会这么做。

她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地方跑,因为汉密尔街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充满了宗教寓意。为什么天空是红色的?天空怎么会飘起了雪花?雪花又怎么会灼伤了她的手臂?

莉赛尔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迪勒太太的商店在哪里?她想,在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直到找到她的那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停地对她讲:“你只是受了点惊吓,孩子,只是受了惊吓,你会好起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莉赛尔问,“这还是汉密尔街吗?”

“是的,”那个人的眼里也充满了失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看到了些什么啊?“这是汉密尔街,你们被轰炸了,孩子,对不起,亲爱的。”

女孩的嘴巴茫然地张开着,她的身体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她忘记了先前一直尖叫着呼喊的汉斯·休伯曼的名字,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轰炸往往会造成这种结果。她说:“我们得去找我爸爸,我妈妈,我们得把马克斯从地下室里弄出来。要是他不在地下室,就是在门厅里朝外面看呢。空袭的时候,他有时会这样做——你知道,他没怎么看到过天空。我现在得去告诉他天气怎么样了,他决不会相信……”

这个时候,她弯下了腰,空军特勤队人抓住她,让她坐下来。“我们马上把她带过来。”他告诉他的中士。偷书贼看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那本书。

那些文字。

她的手指在流血,就像她刚到这里时一样。

空军特勤队的队员把她扶起来,准备带着她离开。一柄木勺在燃烧。一个人拿着一部破烂的手风琴盒子走过,莉赛尔能看到里面的琴。她能看到上面排列着的黑白琴键,它们在朝她微笑,把她带回到现实中。我们被轰炸了,她想,现在,她朝旁边的人转过身说:“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

“别担心,小姑娘,再走一段你就安全了。”

可是莉赛尔不走了。

她要看看那人把手风琴拿到什么地方去,就跟在他后面。红色的天空仍在飘着美丽的灰烬。她拦住那个高个子的空军特勤队队员,对他说:“要是你同意,我要把它拿走——这是我爸爸的。”她轻轻地从那人手里接过琴,提着它离开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手风琴从她指间滑落,发出一声巨响。

霍茨佩菲尔太太蜷缩着躺在地上。

莉赛尔·梅明格生命中的以下几十秒

她转过身,注视着这条曾经是汉密尔街,如今却像是被摧毁的河道一样的街道。她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她就跟在他们后面。

当莉赛尔看到其余的人时,她咳嗽起来,她只听到一个人告诉别人他们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那具尸体上穿着件男式睡衣,被炸得面目全非。她首先看到的是男孩的头发。

鲁迪?

她不再是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了。

“鲁迪?”

他满头黄发,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偷书贼朝他奔过去,倒在他身边,那本黑色的书从她身上掉下来。“鲁迪,”她抽泣着,“快醒醒……”她抓住他的衣服,温柔无比地,难以相信地摇着他。“快醒醒,鲁迪,”天空依然炽热,空中飘着灰烬,莉赛尔拽着鲁迪·斯丹纳身上的衣服,“鲁迪,求你了,”眼泪从她脸上滚落,“鲁迪,求你了,快醒醒,该死的,快醒醒,我爱你,快点醒吧,鲁迪,快醒吧,杰西·欧文斯,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快醒醒,醒醒,醒醒啊……”

没有一点用处。

瓦砾越堆越高,小山似的混凝土堆上笼罩着一片红色。一个美丽的泪眼婆娑的女孩摇晃着那个死去的男孩。

“快醒醒,杰西·欧——”

男孩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莉赛尔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她把头埋在鲁迪的胸口。她又抱起无力的身体,努力不让身体垂下,直到她把他放回地面这个屠场的时候,她的动作依然是轻柔的。

慢慢地,慢慢地。

“上帝啊,鲁迪……”

她低下头,凝视着他失去生机的脸,莉赛尔真的亲吻了她最好的朋友鲁迪·斯丹纳,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上虽然满是灰尘,却充满了甜蜜的气息,仿佛还在为树荫下,还有捣乱分子找西服的灯光下错过的吻而懊悔。她温柔地深吻着他,当她起身离开时,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嘴。她的双手颤抖着,还有她柔嫩的嘴唇。她再次弯下身,这一次的吻失去了控制,他们的牙齿在汉密尔街这个人间地狱里轻轻叩响。

她没有说再见,她没有这个能力。又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后,她终于能让自己离开此地了。人类的毅力令我惊讶,即使是他们泪如雨下,他们依然会蹒跚前进,咳嗽着,寻找着,直到找到下一件东西。

下一个发现

妈妈和爸爸的尸体,凌乱地散落在汉密尔街的碎石堆上。

莉赛尔根本没有跑,没有走,也没有移动。她的双眼在人群中搜索,当她发现那个高个子和那个衣橱似的矮个子女人时,她停了下来,眼里浮上一层白雾。那是我的妈妈,那是我的爸爸。这些话被钉住了。

“他们没有动,”她安静地说,“他们没有动。”

也许要是她静静地站上许久的话,他们就会动一动。然而,不管莉赛尔站了多长时间,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我意识到此刻她没有穿鞋子,这个时候去注意她的脚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也许我是在故意避开她的脸,因为偷书贼脸上一片悲痛欲绝的茫然。

她走了一步便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她还是慢慢地走到妈妈和爸爸身边,坐在他们中间。她握着妈妈的手,开始对妈妈说话。“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妈妈?我哭着拉住门,你记得那天你对街上围观的人是怎么说的吗?”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你骂他们这群蠢猪在看什么?”她握住妈妈的手,摸摸她的手腕,“妈妈,我知道你……我喜欢你来学校告诉我马克斯醒了,你知道我看到你抱着爸爸的手风琴吗?”她紧紧地握住妈妈逐渐僵硬的手。“我走过去,看到你漂亮极了,真的,你是那么漂亮,妈妈。”

逃避的时刻

爸爸。她不愿意,也不能去看爸爸。

她还不能。现在不能。

爸爸有一双闪着银光的眼睛,不是一动不动的眼睛。

爸爸是一部手风琴!

但他的风箱却空空如也。

没有空气吸进去,也没有空气呼出来。

她开始前后摇晃身体,嘴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平静的声音,最后,她终于能转过身了。

面对爸爸。

这个时候,我忍不住走近一点,好仔细瞧瞧她。从我再次看清她的脸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了,这个人是她最爱的人。她用目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顺着他脸颊上的一道道皱纹往下看。他曾经和她一起坐在盥洗室里,教她如何卷香烟。他在慕尼黑大街上把面包送给一个垂死之人,还让女孩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如果他没有这样说,她也就不会在地下室里写她的故事了。

爸爸——拉手风琴的人——还有汉密尔街。

这三者密不可分,对莉赛尔来说,他们都是家。是的,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汉斯·休伯曼就是她的家。

她转过身请求空军特勤队的队员。

“求你了,”她说,“我爸爸的手风琴,您能给我吗?”

他们先是迷惑不解,几分钟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队员取来了破烂的手风琴盒。莉赛尔打开盒子,取出里面被损坏的乐器,放在爸爸身旁。“在这里,爸爸。”

有一件事我能向你发誓,因为它是我许多年以后才看到的——偷书贼眼里看到的幻觉——她跪在汉斯·休伯曼身旁,看到他站了起来,拉起了手风琴。他站起来把琴放在被炸毁的房顶上。他的眼睛里闪着银光,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香烟。他甚至弹错了一个音,然后又笑着悄悄地掩盖了错误。手风琴的风箱吸着气,这个高个子为莉赛尔·梅明格最后演奏了一曲,此时,天空里这锅恶心的炖菜被慢慢从炉子上端走了。

接着弹,爸爸。

爸爸停了下来。

手风琴落在地上,那双银色的眼睛慢慢被锈蚀了,最后只剩下一具躯体躺在地上。莉赛尔抱起他,紧紧拥抱着他。她的泪水浸湿了汉斯·休伯曼的肩头。

“再见,爸爸,你救了我的命,你教会我读书,没有人的手风琴比你拉得好。我再也不会喝香槟了。没有人像你一样会拉手风琴。”

她用双手抱着他,吻着他的肩头——她不敢再看他的脸——她把他再次放下来。

直到她被轻轻带走时,偷书贼还在哭泣。

后来,他们记起了那部手风琴,却没有人注意到那本书。

他们有许多活儿要干,还要收拾一大堆东西。《偷书贼》被人踩了好几次,最后被人捡了起来,那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把书扔上了一辆垃圾车。就在卡车开动之前,我迅速爬上车,把它拿在我手里……

幸亏我在场。

我又在开玩笑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在场,在1943年,我更是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