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德家的白木小屋给撞毁了一角,屋顶斜坍下来。屋前的篱笆不见了,棉花长

到了院子里。约德说:“天哪!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根本没人住了。”他急忙走下

山岗,凯绥跟在后面。

牲口圈早空了,地上还铺着些稻草,约德朝里望的时候,只见一阵骚动,一群

耗子躲进稻草底下。放农具的披间里只有一张破犁头,一只给耗子啃过的骡套包,

还有一条破工装裤挂在钉子上。凯绥说:“假如我还是牧师,我会说这是主伸手打

了一掌,现在可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走到井边,约德扔了块土到井里,

听了听,说:“原来是口好井,听不见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进屋去,往井里一块

又一块地丢土,说道:“也许他们都死了。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歹该知

道点儿消息呀。”凯绥说:“说不定他们在屋里留着封信。且到屋里去看看。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卧室地板上有只女鞋,趾尖裂了,高高翘起来。约德拾起

来一看。“这是我妈的鞋,妈喜欢这种鞋,穿了好多年。唉,他们走了——什么都

带走了。”约德转身走出屋子,在门廊边坐下,凯绥坐在他旁边。夕阳的余辉照在

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投下很长的影子,一棵凋零的杨柳也役下一道长影。

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跳上门廊,爬到两个人的背后。约德回头伸过手去。猫跳

开了,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了,举起只前脚,舔着爪子上的肉垫。约德望着它,

喊道:“这猫叫我猜到这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哪户主人带着它搬来住呢?怎

么没有人到这屋里来偷木板?这儿有不少好板子,还有窗框子,都没有人来拿……”

“你猜出了什么事呢?”“不知道。好象一家邻居都没有了,不只是我家遭了劫。”

他们俩说着,那猫爬过来,伸出爪子去抓约德的上衣卷。“糟糕,我把乌龟忘了。

我可不打算包了它到处跑。”约德解出乌龟丢在地上,过了一会,乌龟伸出头尾四

肢,象原先那样直往西南爬。猫扑上去,按住它的脚,那坚硬的脑袋缩进甲壳,粗

壮的尾巴也缩了进去。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就又向西南爬去。约德对牧师

说:“你猜它要到哪儿去?我见过许多乌龟。

它们总是往一个方向爬,似乎老想到那里去。”“瞧,有人来了。”牧师凝望

着远处说。

约德朝凯绥指的地方看去。“那是慕莱、格雷夫斯。”他接着喊:“喂,慕莱!”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站定了一会儿,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矮个儿,提只粗

麻布口袋。走近了,他认清了约德的脸。“哦,真想不到,”他说,“原来是汤姆?

约德。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才两天,”约德说。“你瞧这个家成什么样了。

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慕菜说,“老汤姆记桂你

呢。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跟汤姆说,我不走。汤姆说:‘我惦

着汤美。

他要是回来,这儿没人了,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汤

姆说:‘要写的。”不过要是我没写,你还在这一带,请你照看一下汤美好吗,’

我说:‘我不会走的,除非天崩地裂,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儿撵走。’他们

到底没能把我撵走。”约德焦急地说:“以后再说你怎么对付他们的。我家里的人

在什么地方?”“嗐,银行派拖拉机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

枪站在门外,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你爷爷不想打死那驾驶员,驾驶员也有数,

照样把拖拉机开过来,撞塌了房子。这一下吓破了汤姆的胆,他就此改变了主意。”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约德气呼呼地问。

“我正要告诉你呢。借你约翰叔叔的车搬了三趟。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爷

爷都坐在床上,你哥哥诺亚抽着烟……”约德又要插嘴,慕莱抢着说:

“他们都在你约翰叔叔家里。”“哦!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忙讲别的,先讲他

们在干什么。”“砍棉秆。全都干这个活,连孩子和你爷爷都干。他们要挣些钱,

攒起来打算买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挣钱容易。这儿五毛钱砍一亩棉秆的苦差使,

大家还抢着干。没搞头。”“他们还没走?”“还没,”慕莱说。“约翰家离这儿

才八哩光景。到那儿你就能看到你家的人挤在约翰那屋子里,就象冬天挤在侗里的

田鼠。”约德说:“今晚我不能走八哩路去约翰叔叔家了,两只脚痛得跟火烧似的。

我们上你家去怎么样?才一哩光景。”慕莱显得很为难。“我的老婆孩子和小舅子

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牧师说:“你也该去,不该把家拆散。”“我不定,我有

个怪脾气。明知这地方不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出息。

要是他们不叫我滚蛋,说不定我就到加利福尼亚随意吃葡萄摘橘子去了。那些

狗娘养的叫我滚蛋,那不行!男子汉不能听人摆布。别人都走,我偏不走!”“天

哪,我饿了,”约德说。“整整四年我是准时吃饭的,这会儿饿得不行。慕莱,你

打算吃什么?这一阵你是怎么弄饭吃的?”“起先吃田鸡、松鼠、野狗。后来安上

铁丝圈套野味,捉些野兔野鸡。,他拿起那只粗麻布口袋一倒,滚出两只白尾巴灰

兔和一只长耳朵兔子来。

钧德说:“太好了,我四年没吃鲜肉了。”凯绥拾起一只灰兔,问:“咱们一

起吃行吗,慕菜?格雷夫斯?”慕莱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

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和善,停了停。“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

一个人有东西吃,一个人在挨饿,那有东西吃的只有一个办法。我是说,要是我拿

了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这能行吗?”凯绥说:“我明白了,汤姆。慕莱想通了

一个大道理,对他来说这大好了,对我们来说也太好了。”他们剥去兔皮,从破屋

角抽出一些木板,生起火来,在火上烤着兔肉。

慕莱问:“我这么过日子,你们也许觉得可怜吧?”约德说:“不,要说你可

怜,大家都可怜。”慕莱接着说:“说来也怪有趣的。我在这一带到处流浪,到哪

儿就睡在哪儿。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我就来了。起先我想:‘我是在照料这一切,

让大伙儿回来还能住。’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好照料的,大伙儿也决不

会回来。我不过四处飘荡,就象坟地上的孤魂。”“住惯了的地方是很难离开的,”

凯绥说。“想惯了的道理也很难丢掉。

我已经不当牧师了,可不知怎么的,还常常发觉自己在做祷告。”慕莱继续说

:“就象坟地上的狐魂,我常到早先发生过什么事的那些地方去。我初次跟女孩子

撒野的树林子,我爹被一头牛用角撞死的牛圈边,还有我孩子出世的那间屋子。”

兔肉烤出了肉汁,散发出香味。约德说:“可以吃了吧?”“让它烤透点,”慕莱

说。“我还要说呢。就象坟地上的孤魂,晚上我摸进邻居们的屋子,家家乌漆墨黑。

可是哪儿都有过热闹的舞会,也都办过喜事。想到这些,我恨不得到城里去杀掉那

些霸占这儿的人。那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润,忍心把这儿的

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他们挤在卡车上,流落在公路上,不能

算是活着的人了。

那些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他沉默了一会,低声抱歉说:“我好久没跟人说

话了。一直象坟地上的孤魂,俏悄地四处飘荡。”凯绥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那

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很想念他们。”“这肉再不吃要缩得比烤老鼠更小了!”约

德喊。他把兔肉移开火头,用慕莱的刀子割下两片来分给伙伴,自己用暴牙齿扯下

一大块来狼吞虎咽地嚼着。

慕莱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说:”这些话,我也许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凯

绥边嚼着兔肉边说:“伤心人会说伤心话,想杀人的会说杀人的事,可是不一定真

去杀人。你说的并不错,不过能不杀人就不杀吧。”慕莱又朝约德看了一会,问:

“汤姆,我说到杀人的事,你不生气吗?”“不,生什么气。我杀过人,这是事实。”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慕莱说。

“我们喝醉了。不知怎么闹起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看见赫勃拿着刀子又朝

我扑过来,恰巧身边有把铁铲,我拉起来就对他头上扛去。我跟赫勃无怨无仇。他

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早先还追求过我的妹妹罗撒香。我蛮喜欢他的。”“他爸爸老

特恩布尔说,等你出来,还要找你算账。大家给他说明了实情,他气才平下来。他

们一家子六个月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约德说:“大家都到西部去。我出来可是

具了结的,不能离开这个州。”慕莱问具结是怎么回事。约德说,他提前三年出狱,

这三年中间得照保证书上规定的办,不然还要给抓进去。

凯绥一直呆呆地看着熄下去的火堆,他忽然喊起来:“我有主意了!许多老乡

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他们好歹该有人关切。汤姆,你们家上路的时候,我也去。

大家在流浪,我得跟大家在一起。”约德表示欢迎,问慕莱是不是同行。

“不,我哪儿也不去,”慕莱说。”你们看,那边有道亮光上下地闪,那大概

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看见咱们的火光了。”“别管它,咱们又没干坏事,”

约德说。

慕莱格格笑起来。“咱们在这儿就不对,犯了擅入他人领地罪。他们想抓我已

经两个月了。咱们不能耽在这儿,得躲到棉花地里去。”约德说:“你变了,慕莱。

你从来不是躲躲藏藏的人,你不是好惹的。”慕莱望着越来越近的亮光,说:”本

来我象狼那样不好惹,现在可象黄鼠狼那样不好惹。在你追捕猎物的时候,你是猎

手,是强有力的。等你给别人当猎物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也许你还很凶,终

究没有劲头了。”“他们往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汽车

向房子这边开来,一道冷森森的白光掠过他们头上。接着他们听见车门砰的响了一

声,有人说话,还看见一道电筒光往屋子里照照,又朝棉花地里照了一阵,然后车

门又砰的一声响,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慕菜领约德和凯绥去睡觉。约德说:“想不到回家来竟要躲躲

藏藏。”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岸上有个洞,原是约德跟诺亚哥儿俩说是淘

金挖着玩的。慕莱、爬进洞去。约德不愿意睡在洞里,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平

坦干净的河底砂地上,凯绥挨约德坐下。

“睡一觉吧,”约德说。“天一亮咱们就要去约翰叔叔家。”“睡不着,”凯

绥说。“我心里想得太多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