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看你这样子,好象是来逮捕我的,”冯·柯连看见萨莫依连科穿着全副军装走进房来,就说。

“我路过这儿,心里寻思:我就进去一趟,看望一下动物学家吧,”萨莫依连科说着,在动物学家本人亲手用普通木板钉成的大桌子旁边坐下。“你好,神甫!”他对助祭点一下头说,助祭正在窗子旁边坐着,抄写什么东西。“我坐一忽儿就回家去料理午饭。是时候了。……我不碍你们的事吧?”

“一点也不碍事,”动物学家回答说,在桌上摆开一张张写满小字的纸片。“我们正忙着抄写呢。”

“是这样……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萨莫依连科叹道。他把桌上一本落满灰尘、上面放着一只已经死掉的干避日虫的书拉过来,说:“嘿!你想想看,有一只淡绿色小甲虫正爬着去办自己的事,忽然间在路上遇见这么一个该死的东西。我想得出来,它会多么害怕!”

“对,我想也是这样。”

“天给它毒液是要让它保护自己,防御敌人,是吗?”

“是的,要让他保护自己,而且也要让它用来进攻。”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自然界的万物,我的好朋友,都是合情合理,可以解释的,”萨莫依连科叹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懂。你是个有大才大智的人,劳驾给我解释一下。你知道,有那么一种小动物,并不比耗子大,长得倒挺好看,可是,我跟你说,它非常恶劣,不道德。比方说,这个小动物在树林里走动,看见一只小鸟,就捉来吃了。它再往前走,看见草丛里有一窝卵;它不想吃,肚子已经饱了,可是它仍旧咬碎一个,用爪子把别的卵都弄到窝外去。后来它遇见一只青蛙,就一味耍弄它。它把青蛙折磨死,舔舔自己的身子,走了。后来它遇见一只甲虫,就用爪子把它弄死。

……它一路上把样样东西都毁掉,都糟蹋掉。……它爬进别的动物的洞穴,毫无目的地刨开蚁冢,咬碎蜗牛的外壳。……它遇见一只耗子,就跟它斗起来;看到一条蛇或者一只幼鼠呢,它就活活掐死。它一整天就干这种事。嗯,你说说看,要这种动物有什么用处?何必把这种动物创造出来呢?“

“我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动物,”冯·柯连说,“大概是一 种食虫类动物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小鸟被它弄死,无非是因为这只小鸟自己不小心。它捣毁一窝卵,是因为鸟不高明,没把窝造好,又不善于隐蔽它的窝。青蛙呢,必是颜色有缺陷,要不然就不会被那动物发现,等等。你说的那个动物仅仅毁掉软弱的、不高明的、不小心的动物,一句话,仅仅毁掉本身有缺陷而且大自然认为不宜于传宗接代的动物。

留存下来的,全是比较高明的、小心的、强壮的、发达的动物。因此,那个动物虽然自己没有感觉到,却在为改进这一 伟大目标服务。“

“是的,是的,是的。……顺便说一句,老兄,”萨莫依连科随随便便地说,“借给我一百卢布吧。”

“好。在食虫类动物当中,有些很有趣的东西。例如鼹鼠就是。人们说它有益,因为它扑灭害虫。据说有个德国人把鼹鼠皮做成一件皮大衣,送给皇帝威廉一世,皇帝却下令将他申斥一顿,说他弄死了这么多有益的动物。可是鼹鼠在残忍方面一点也不比你说的那个动物差,而且很有害,因为它们常把草场毁坏得一塌糊涂。”

冯·柯连打开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

“鼹鼠有着象蝙蝠那样强壮的胸廓,”他接着说,关上那个小匣子。“它有极其发达的骨骼和肌肉,嘴里的牙齿异常锋利。假如它长得有象那么大,它就会成为一种摧毁一切、不可征服的动物。有趣的是每逢两只鼹鼠在地底下相遇,它俩总是仿佛预先商量好似的,一齐挖出一个小平台来。它们要这个小平台,是为了便于打架。它们一干完这个工作,就凶猛地打起来,一直打到比较弱的一个倒下去才罢休。这一百卢布你拿去,”冯·柯连压低声音说,“然而有个条件,不准借给拉耶甫斯基。”

“就算是借给拉耶甫斯基的,那又怎么样!”萨莫依连科说,冒火了。“这干你什么事?”

“我不能让你把钱借给拉耶甫斯基。我知道你喜欢借钱给人家。哪怕强盗凯利姆向你借钱,你也会借,可是对不起,我不能在这方面帮助你。”

“不错,我就是替拉耶甫斯基借的!”萨莫依连科说着,站起身来,挥动着右手。“不错!就是替拉耶甫斯基借的!而且任什么恶魔,任什么鬼怪,也没有权利支使我该怎样处理我自己的钱财。您不肯借吗?不肯?”

助祭哈哈大笑。

“你别冒火,要讲道理,”动物学家说。“对拉耶甫斯基先生行善,依我看来,如同给杂草浇水或者喂养一群蝗虫那样不聪明。”

“可是依我看来,我们有责任帮助我们的邻人!”萨莫依连科叫道。

“既是这样,你就帮帮那个饿得躺在围墙脚下的土耳其人吧!他是个工人,比你那个拉耶甫斯基有用得多,有益得多。

把这一百卢布给他好了。要不然就把这一百卢布捐给我的考察队!“

“我问你:你到底借不借?”

“你老实告诉我:他要钱有什么用?”

“这不是秘密。他星期六要到彼得堡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冯·柯连拖着长者说。“啊,碍…我们懂了。那么,她跟他一块儿走还是怎么的?”

“她暂时留在此地。他去彼得堡安排停当,就给她汇钱来,到那时候她再走。”

“这真妙!……”动物学家说,发出一连串短促而高亢的笑声。“真妙!煞费苦心啊。”

冯·柯连很快地走到萨莫依连科面前,跟他面对面地站着,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老实说:他不再爱她了?是吧?你说啊:他不再爱她了?对吗?”

“对,”萨莫依连科费力地说,冒出汗来了。

“这多么可恶!”冯·柯连说,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确实感到憎恶。“两者必居其一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要么你跟他朋比为奸,要么,对不起,你是个糊涂虫。难道你不明白,他把你当小孩子,用最无耻的方式哄骗你?要知道,事情跟白昼一样明白,他打算摆脱她,把她丢在此地。她就会成为你的负担。事情跟白昼一样明白:你就得自己出钱把她送到彼得堡去。莫非你那个好朋友的品格是那么光彩照人,弄得你的眼睛也发花了,竟然连顶顶简单的事情也看不清楚?”

“这不过是揣测罢了,”萨莫依连科坐了下来,说。

“揣测?可是为什么他一个人走而不跟她一块儿走呢?你问问他:为什么不让她先走,然后他自己再走?无赖!”

萨莫依连科对他的朋友突然产生了疑窦,不由得心情沉重,忽然泄了气,声调低下来了。

“不过这不可能!”他想起拉耶甫斯基在他家里留宿的那个夜晚,说道。“他那么痛苦!”

“这又怎么样?盗贼和放火犯也痛苦哩!”

“我们甚至不妨假定你的话是对的,……”萨莫依连科沉思着说。“就算是这样吧。……然而他是一个年轻人,在异乡做客,……又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此地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人肯帮助他了。”

“只因为你和他在不同的时期都念过大学,而且你们两人在大学里都没有什么作为,你就得帮他去做坏事!真荒唐!”

“慢着,我们来冷静地考虑一下。我想,可以这样办,……”萨莫依连科一面思忖着,一面活动着手指头,说。“你要知道,我把钱给他,可是要他许下诚实高尚的诺言,过一 个星期务必给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汇路费来。”

“那他就会给你许下诚实的诺言,甚至还会掉下几滴眼泪,而且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可是这种话有什么价值?他不会履行诺言。过上两三年你会在涅瓦大街遇见他,胳膊上挽着新的情人,他会为自己辩白说,他受了文明的害,他是罗亭一流人。看在上帝份上,你丢开他吧!离开这堆垃圾,不要用你那两只手去搅动它了!”

萨莫依连科想了一分钟,坚决地说:

“可是我仍旧要给他钱。随你怎样,我也还是要给。我不能只根据揣测就拒绝一个人。”

“好得很。你去跟他亲嘴吧。”

“那么,给我一百卢布,”萨莫依连科怯生生地要求道。

“我不给。”

接着是沉默。萨莫依连科完全泄了气。他脸上现出负疚的,羞臊的、讨好的神情。一个身材魁伟、佩着肩章和勋章 的人,脸上竟会现出这样一副孩子气的、发窘的可怜相,使人看了不免觉得奇怪。

“此地的主教巡查他的辖区的时候,不是坐马车,而是骑马,”助祭放下笔,说。“他骑在马上的那种气派,动人极了。

他的朴实和谦虚充满《圣经》的庄严。“

“他是好人吗?”冯·柯连问,由于改换话题而暗自高兴。

“怎么能不是好人呢?如果他不好,难道会授予他主教的职位吗?”

“在高级僧侣当中,常常可以遇见很好和很有才能的人,”冯·柯连说。“只是可惜,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有一个弱点,喜欢把自己看做大政治家。有的人竭力推行俄罗斯化,有的人批评科学。这不是他们的事。他们最好还是多管管正教辖区监督局的好。”

“俗人不能批评高级僧侣。”

“为什么呢,助祭?高级僧侣也跟我一样是人。”

“一样,可也不一样,”助祭生气地说,拿起钢笔。“要是您跟他一样,神恩就会落在您身上,您自己就会做主教了。既然您没做主教,可见您就不一样。”

“别胡说了,助祭!”萨莫依连科闷闷不乐地说。“你听我说,我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他对冯·柯连说。“你不用借给我一百卢布。你今年冬天以前还要在我家里搭三个月伙食,那么你把三个月的伙食费先支给我吧。”

“我不给。”

萨莫依连科眨巴着眼睛,脸涨红了。他信手把上面放着避日虫的那本书拉过来,仔细观察一番,然后站起身来拿帽子。冯·柯连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跟这班先生一块儿生活,打交道,真是要命!”动物学家说道,愤愤地把一张纸片踢到墙角上去。“你得明白,这不是仁慈,不是爱,而是懦弱,是姑息,是害人!凡是理智得出来的东西都被你们那种婆婆妈妈而一无用处的好心毁掉了!当初我做中学生的时候,得过一次伤寒,我的姑妈出于怜悯,给我饱吃了一顿醋渍的蘑菇,我差点送了命。你跟我的姑妈都应该明白:对人的爱不应当在心里,不应当在心口窝儿上,也不是在腰眼里,而应当在这儿!”

冯·柯连拍一下他的脑门子。

“拿去!”他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丢给他,说。

“你不该生气,柯里亚,”萨莫依连科温和地说,把那张钞票叠起来。“我十分了解你,不过……你也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

“你是老太婆,就是这么的!”

助祭扬声大笑。

“你听从我的最后一个要求吧,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冯·柯连激昂地说。“你把钱给那个坏蛋的时候,对他提一个条件:要他跟他的女人一块儿走,或者打发她先走,要不然,就不给他钱。用不着跟他讲客气。你就这样对他说。如果你不说,那我就向你保证,我要到他的机关里去找他,把他从楼上推下去,而且从此跟你断绝来往。你得心里放明白些!”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他跟她一块儿走,或者打发她先走,这在他倒方便些,”萨莫依连科说。“他甚至会高兴呢。

好了,再见吧。“

他温和地告辞,走出去,可是在关上身后的门以前,回 过头来看一眼冯·科连,做出一副可怕的脸相,说道:“你呀,老兄,生生叫德国人毁了!是的!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