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星期四 ,我们这儿总有客人。

我上饭馆去定好一大块烤牛肉,打电话要叶里塞耶夫商店给我们送来鱼子、干酪、牡蛎等。我还买下几副纸牌。波丽雅从早晨起就准备茶具和餐具供晚饭用。说老实话,这种小小的活动多少使我们的闲散生活有点变化,星期四在我们这儿成了最有趣的日子。

常来的客人只有三位。最体面的而且也许最有趣的客人姓彼卡尔斯基,他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生着长长的鹰钩鼻,留着黑色的大胡子,头顶光秃。他有一双挺大的凸眼,脸上露出严肃而沉思的神情,象是一个希腊哲学家。他在铁路管理局和一家银行里工作,还在一个重要的政府机关里担任法律顾问,并且跟许多私人有业务关系,例如担任法律监护人、债权人会议主席等。他的官品小得很,他谦卑地自称为律师,然而他的势力很大。您只要有他的一张名片或者一封短信,就足以使得著名的医师、铁路局长或者重要的大官不用您按次序等候,优先接见您。据说由他从中说项,甚至可以谋到四品文官的职位,任什么样的纠纷得以了结。人们认为他是个智力很强的人,不过那是一 种特别的、古怪的智力。他能够在转瞬间用心算得出二百一 十三乘以三百七十三的积,或者不用铅笔和换算表就把英镑折合成马克。他精通铁路业务和财务管理,凡是有关行政当局的事情在他都不成其为秘密。众口流传,他在民事诉讼方面是最神通广大的律师,要跟他较量可不容易。然而,许多就连笨人都懂得的事,他的非凡的智力却没法理解。例如,他根本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会烦闷,哭泣,自杀,甚至杀人,为什么会为跟他们个人毫不相干的东西和事情激动,为什么读果戈理或者谢德林的作品会发笑。……凡是抽象的、属于思想和感情范围的事,在他都是不可理解的,乏味的,就跟没有辨音力的人不懂音乐一样。他对人只从办事的角度来考察,把人分做有本领和没本领的两种。别的分法在他都不存在。诚实和正派无非是有本领的标记。吃喝、打牌、放荡未尝不可,只要不妨碍正事就行。信仰上帝固然不聪明,然而宗教却必须保护,因为对老百姓来说,约束人的原则是不能缺少的,要不然他们就不肯工作。惩罚之所以需要,仅仅是要让人有所畏惧。搬到别墅里去住大可不必,因为待在城里就挺好。诸如此类。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他没有子女,然而他按照阔绰的家庭排场过日子,每年付出房租三千卢布。

第二个客人库库希金是个年青的四品文官,个子不高,他那矮胖的身材和瘦小的脸不成比例,因此他那模样显得非常不顺眼。他的嘴唇老是缩成心形,他那剪齐的唇髭看上去象是用油漆贴上去的。这个人神态活象壁虎。他不是走进来,却象是爬进来的。他脚步细碎,摇摇晃晃,嘻嘻地笑,而且一 笑就露出牙齿来。他是某人手下办理特殊事务的文官,其实什么事也不做,薪俸却很高,特别是在夏天,人家总要为他创造各种各样出差的机会。他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他的这种欲望不但浸透他的骨髓,而且更进一步,渗进了他的每一滴血;不过同时,他这个利欲熏心的人渺小得很,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事业完全建立在大人物的恩赐上。他为了获得一枚外国的什么十字勋章 ,或者为了要报纸登载他跟其他地位很高的人物一块儿出席某人的安魂祭或者参加祈祷式,他不惜做出种种低声下气的举动,一味苦求,谄媚,许愿。他由于懦怯而巴结奥尔洛夫和彼卡尔斯基,因为他把他们看成有势力的人。他也讨好波丽雅和我,因为我们在有势力的人家当差。每一次我替他脱掉皮大衣,他总是笑嘻嘻的,问我说:“斯捷潘,你结婚了没有?”随后又说几句猥亵的、俗不可耐的话,算是表示对我特别关心。库库希金迎合奥尔洛夫的弱点,迎合他那堕落和餍足的生活。为了讨奥尔洛夫的欢心,他还假意说些恶毒的讽刺话和不敬上帝的话,跟奥尔洛夫一块儿批评某些人;可是如果换一个场合,他就会在那些人面前低三下四 ,服服帖帖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谈起女人和爱情,他就装成风流才子和精通此道的色鬼。总之,必须指出,彼得堡的浪子们喜欢谈他们那些与众不同的口味。一 个年青的四品文官十分满足于他家里的厨娘或者涅瓦大街上不幸的街头女人的爱抚,可是听他讲起来,你却会觉得他好象沾染过东方和西方的一切恶习,他本人是十来个不道德的秘密协会的名誉会员,已经受到警察的注意。库库希金昧着良心给自己编出一套谎话,在座的人倒也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把他那些假话当做耳旁风罢了。

第三个客人格鲁津是一个可敬的有学问的将军之子,跟奥尔洛夫同岁,生着淡黄色的长发,眼睛近视,戴着金边眼镜。我至今还记得他那些又白又长的手指头,跟钢琴家的手指头一样。他周身也有技艺高超的音乐家的那种气派。这样的人在乐队里往往担任第一提琴手。他咳嗽,患偏头痛,总之显得有病,孱弱。大概他在家里总是由别人给他脱衣服和穿衣服,象小孩子一样。他原在法律专科学校毕业,起初在司法部任职,后来调到枢密院,接着辞了职,经人说项,他又在国有产业部找到工作,不久又辞职了。在我做听差的那段时期,他在奥尔洛夫的部门里担任科长,可是他说不久又要调到司法部去了。他对他的官职,对他从这个机关到那个机关的调动,抱着一种少有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每逢有人在他面前严肃地谈到官员、勋章 、薪俸,他就温和地微笑,背一句普鲁特科夫①的箴言:“只有在国家机关里任职,你才会知道真情!”他有个身材矮小的妻子,脸上已经起了皱纹,醋劲儿却很大。他还有五个瘦弱的孩子。他对妻子不忠实,他只有见到孩子的时候才爱他们,一般说来,他对自己的家庭简直漠不关心,常拿家里的人取笑。他一家人靠借债过活。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不管走到哪儿,也不管遇到什么人,他总要借钱,就连他的上司和那些看门人,他也不放过。他天性懒散,懒到了对自己也不关心的地步,随波逐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儿去,为什么要飘去。人家领他到哪儿,他就到哪儿。要是人家带他去下流的地方,他就去。人家在他面前放一杯啤酒,他就喝,要是不放呢,他就不喝。如果有人在他面前骂自己的妻子,他就也骂自己的妻子,硬说她破坏了他的生活。遇到人家夸自己的妻子好,他就也夸自己的妻子好,诚恳地说:“我十分爱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皮大衣,老是披一件冒出儿童室气味的方格呢大衣。在吃晚饭的当儿,他常常在沉思,把面包搓成一个个小圆球,喝很多红葡萄酒,每逢这种时候,说来奇怪,我几乎确信,他有什么心事,他自己大概也隐约感到了,可是由于生活的纷扰和俗事太多,没有工夫去了解它,重视它。他有时候稍微弹一阵钢琴。往往,他靠着钢琴坐下来,弹两三个音,轻声唱道:未来的日子给我准备了什么?②可是立刻,他好象吓坏了似的,站起来,走到离钢琴远远的地方去了。

这些客人照例要到十点钟光景才到齐。他们在奥尔洛夫的书房里打牌,我和波丽雅给他们端茶。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够深切地领略到做听差的种种苦味。我得一连在房门旁边站上四五个钟头,注意不要有茶杯空着,掉换烟灰缸,跑到桌子跟前去拾起一支掉在地下的粉笔或者一张纸牌,要紧的是我得站着,等着,小心在意,不能说话、咳嗽、微笑。我敢断定,这种工作比最重的农活还要苦。从前我在军舰上,遇到起风暴的冬天夜晚,一连站过四个钟头的岗,可是我认为那种值班要轻松得多了。

他们打牌一直要打到两点钟,有时候打到三点钟,然后伸着懒腰,走进饭厅吃晚饭,或者象奥尔洛夫所说的,垫补一下肚子。吃饭的时候,谈话开始了。领头的照例是奥尔洛夫,他带着嘲笑的眼神谈起一个熟人,谈起不久以前读过的一本书,谈起新的任命或者新的计划。善于逢迎的库库希金就给他帮腔,于是,依我当时的心情听来,一种极可憎的谈话开场了。奥尔洛夫和他的朋友们的讥诮是漫无边际的,他们不放过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他们谈到宗教,总讥诮一阵,谈到哲学,谈到生活的意义和目标,又是一阵讥诮。要是有人提起老百姓,也还是讥诮一阵。彼得堡有一批特殊人物,专门嘲笑生活中的每一种现象。他们连挨饿的人或者自杀的人也不肯放过,总要说上几句庸俗的话。可是奥尔洛夫和他的朋友们并不只是说说笑话或者开开玩笑,而是冷嘲热讽。他们说上帝是没有的,人一死就全完了,说不朽的人只有法国科学院里才有③。真正的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因为它的存在以人的完善为前提,而人的完善乃是逻辑的荒谬。俄国是乏味而贫困的国家,不亚于波斯。知识分子毫无希望,按照彼卡尔斯基的看法,知识分子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本领和一 无用处的人。老百姓呢,只会灌酒,偷懒,窃盗,一代不如一代。我们没有科学,文学也一塌糊涂,商业立足于欺诈:“不骗人就卖不出货。”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切都是可笑的。

临到晚饭将近结束,大家喝过酒而兴致好起来,闲谈就转到逗笑的话题上去。他们取笑格鲁津的家庭生活,取笑库库希金的得手,取笑彼卡尔斯基,据说他的支出帐簿的某一 页上标着“慈善事务”,另一页上标着“生理需要”。他们说忠实的妻子是没有的,尽管丈夫正坐在隔壁的书房里,客人也可以想出巧招,不用等走出客厅就能得到那人妻子的爱抚。

少女们已经有一肚子邪心思,什么事都懂。奥尔洛夫保存着一个十四岁女学生所写的信:她在下学回家的路上,“在涅瓦大街勾搭上一个军官”,据说他把她带回自己家里,直到夜深才放她走,她就赶紧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女朋友,让她的女朋友也分享这种快乐。他们说,纯洁的道德从来就没有过,现在也没有,显然这种东西是不必要的,没有它,人类至今也过得挺好。至于一般所谓的放荡,它的害处无疑被人夸大了。在我们的惩罚条例里所规定的反常行为并没有妨碍第奥根尼④成为哲学家和导师,恺撒⑤和西塞罗⑥都是贪淫好色的人,同时又是伟人。加图⑦老人娶了一个年青的女人,可是人家仍旧认为他是一个严格持斋和维护道德的人。

到三四点钟,客人们走散,要不然,就一同到城外或者到军官街去找一个名叫瓦尔瓦拉·奥西波芙娜的女人。我就回到我的下房去,由于头痛和咳嗽而很久睡不着觉。

「注释」

①科济马·普鲁特科夫是俄国作家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和热姆楚日尼科夫兄弟合署的笔名。——俄文本编者注

②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连斯基的咏叹调。——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国人称法国文学艺术科学院的成员为不朽的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第奥根尼(约前404—约前323),古希腊哲学家。

⑤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

⑥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演说家、作家、政治家。

⑦加图(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活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