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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冬末春初那段时间,德克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

一次,在市政厅,“胆小鬼”泰勒?韦恩从德克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您好,市长先生。”德克说。市长背对着他,市长的同伴们也背对着他,只留给他几个僵直的、企图避开他的背影。德克跟他打招呼的声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讽刺的味道。

有一天,费奇从德克身边经过,对他视而不见。或者几乎视而不见。在游艇俱乐部,费奇在德克的桌子旁边停了一下,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微微点了个头。费奇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波纳比”。德克抬头看了看,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很清楚没有伸手的必要,费奇一定拒绝和他握手。“费奇。副局长费奇先生。祝贺你。”

(费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游艇俱乐部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他这会儿带枪了吗?德克猜他肯定带着。)

还有一天,斯特劳顿?豪威尔也从他身边经过:他是德克在法学院读书时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刚被任命为尼亚加拉县地方法庭的法官,穿着气派的黑色袍子,好像在演戏一样。在县法院高顶宽阔的大厅里,豪威尔正和他的一个助手在深谈着什么,他们边说边朝电梯走去,这时他双眼有些湿润地看了德克一眼,德克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眼神中带着痛苦的遗憾。当德克准备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豪威尔停住了,低声说了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德克!”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于是继续往前走。“豪威尔法官,您好。”德克从背后叫他。

可是豪威尔法官,进了电梯,并没有回头看德克。

对您的新职位表示祝贺,法官先生。我敢肯定这是您应得的,甚至比在座的各位倍受尊敬的同事更有资格获得这个职位。

还有一个让德克觉得十分痛苦的晚上,就在彩虹大酒店,他和他的老朋友克莱德?考博恩来这里喝酒。就在他忙了一天之后。在他忙了整整一天之后。克莱德?考博恩平静地说:“波纳比。见鬼,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克急躁地说:“我并不知道,克莱德。告诉我。”

克莱德凝重地摇了摇头。好像德克对他期望太多,甚至对这份友谊也期望太多。

德克说:“我现在所做的,克莱德,就是要听从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钱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跟着我的良心走。”

良心!克莱德看着德克,觉得有些恐慌。

“你能负担得起良心吗,德克。你是波纳比家的一员。但这可不会永不改变啊。”克莱德停了一下,他想微笑,这笑容意味着他们还是好兄弟,但是他忍住了。“你这样做是会付出血的代价的,你撑不过今年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要公正。”

公正!这个词和良心一样,令克莱德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

克莱德曾是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败。他仍然有阔少爷的派头,喜欢高谈阔论,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它会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谈阔论;他也仍像一个酒店老板一样喜欢社交。但是这几年,彩虹大酒店越来越不景气了,每个季节客人都很少,尤其是那些有钱的豪客。走在风景大街上,就能感觉到变化。好像城市的空气已经变了,以往从峡谷那边吹来的凉风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到处都是化学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雾笼罩在街灯上,还有月亮上。在这座快速发展的城市边上,到处都是造价低廉的汽车旅馆,“汽车小屋”。那些坐在拥挤轿车上的美国人,还有露营的人,都在讨价还价,要住在这里。除了来度蜜月的夫妇,还有带着孩子的家人。乘公共汽车来旅行的人。退了休的人。人们丝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贵套房里的鲜花,或是大厅里有没有人在弹琴。这才是20世纪真正的美国人,看到这些情景,克莱德?考博恩不由地颤抖起来。

克莱德接着说:“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儿,波纳比。该死!已经传开了。你做的那些事太有损我们的形象了。旅游业大受影响。事情已经够糟糕的了,有的地方甚至让人绝望,而且你还在火上浇油。如果——”克莱德停住了,窘迫得脸都红了。他曾在学校修过三年的拉丁课程,在德克?波纳比的帮助下,翻译过西塞罗和维吉尔的著作,而现在,他却结结巴巴,像个卡通里卑劣的人物,说的话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和德克的这份友谊,但是去他妈的,他根本想不到更适合的话了。这让他痛苦,让他觉得厌恶。“‘爱的运河。’它受到的关注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妈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多一些。每次我翻开该死的报纸都是如此。”

他们都不开口了。德克?波纳比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却说不出来,(这一整天让他觉得筋疲力尽:和专家见证人碰面,采访了科文庄园的三对夫妇,他们的孩子都在过去的两年里死于白血病。),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似乎明白,这可能是和克莱德?考博恩——他的朋友,最后一次谈话了。

在危急的一刻,德克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的酒泼到克莱德脸上。但是他没有。必须克制这种冲动,这样地举动只发生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然而这里不是好莱坞,这也不是拍电影。在电影里,有特写镜头,有远景拍摄,有主镜头,有淡出的景象,有快速仁慈的剪辑。电影里还有背景音乐,提醒你应该表现出来什么样的情感。在所谓的生活之中,只有时间的不停流逝,就像流向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河流,还有其他未知的地方。没有人能从这条河中逃出来。

所以,德克没有把酒泼在克莱德?考博恩脸上,也没有喝完。德克把酒放在他和克莱德中间那张玻璃面的小桌上,克莱德还来不及说酒就算在他帐上,德克已经扔下了一张20美元的票子,站在克莱德面前,天哪!

“是的,爱的运河伤害了我们。再见,克莱德。”

不能否认,他的确怀念那些“扑克之夜”。该死,他的心上有块创伤,他仍怀念那些混蛋们。

德克的一个姐夫,就是娶了西尔维亚的那个,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皮肤油光发亮,就像一块海豹皮。他这个姐夫热诚地邀请德克去他岛上的家里和他家人一起吃顿饭,刹那间,德克感到有些恐慌。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十分想念你,德克,西尔维亚也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圆滑无比的姐夫的心思根本不在邀请德克吃饭上,他抓着德克的胳膊肘,急迫地问:“‘爱的运河。’是附近的黑人区吗?就在东边吗?”

德克礼貌地跟他姐夫解释说不是,爱的运河并不是附近的黑人区。

“那它是什么地方?”

看着德克?波纳比脸上的表情,一副普通的,诚恳的表情,这是他们俩见面时都习惯于看到的那副表情,姐夫放开了德克的手,后退一步。他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德克道别了。是的,他会去跟西尔维亚打招呼。是的,他会告诉所有的亲戚德克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愤怒而又危险的人,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自己阶级的叛徒。

德克?波纳比亲笔签名的那张镶了框的照片,依然完好如新地挂在这里,玛力奥的名人墙上。没有人提议过要把它拿掉。很有可能玛力奥会让它一直留在这儿。

当我赢时,我就要大赢。

瞧我的吧。

一天晚上,德克开车去了大岛,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疏远了克劳丁。疏远了大岛乡村俱乐部。但他还是迫切想知道,如果他来了俱乐部,有没有人会跟他说话?有没有人还愿意承认认识他呢?他一时兴起,准备在俱乐部吃顿饭,尽管这会儿已经过了平时的晚饭时间。

“波纳比先生,您好。”

领班露出略显沉重的笑容,朝波纳比先生身后扫了一眼,看看有多少人和他在一块儿。一个也没有?

雅致的餐厅里和往常一样,坐了七八成客人,这会儿十点刚过。一对对的夫妇们,还有那些六个一群,七个一伙的人们,好像全都没有认出德克?波纳比,也没有人朝他这个方向微笑致意。而且德克也认不出他们。这些面孔模糊朦胧,就像一个个弄脏了的拇指印一样。“我想,应该去酒吧。我更想在酒吧里呆着。”

这是一家招待绅士们的雪茄吧。事实上,德克要在这里吃顿饭。就当是做个试验吧。看看他的老朋友和熟人们还会不会理他。

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连服务都十分缓慢。可以看出,这样的服务多少包含着轻微的讽刺。

而带有轻微讽刺的服务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经在这个俱乐部交了几十年的费用了。

德克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调酒师在准备的时候,他等了几分钟。他在考虑或者可以不吃晚饭了。这会儿再吃个丁骨牛排,或是来个12盎司的园盘牛排汉堡(这可是这家雪茄吧的特色菜),似乎太晚了。德克已经两天没回家了,阿莉亚自尊心太强,她并没有正式要赶走德克:但德克知道他事实上已经被赶出家了。

他想抓住阿莉亚的肩膀,恳求她,我无法选择,我不能选择,在我的家庭和我的良心之间,我怎么能够做出选择呢?

当然,只要德克愿意,他可以随时回家。如果他可以忍受的话。阿莉亚已经放弃他了。在她心里,已经把德克让给另一个女人了。

尽管另一个女人的幻影只是阿莉亚自己臆想出来的。

(至于妮娜?奥谢克,德克尽量不去想她。不去想那个女人对孩子、对爱的运河的忧虑。不去想那个女人对以后日子的担心。通常德克会保护自己,防止客户们的忧虑会影响到他,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不知为什么,也不例外。“如果输了怎么办?我们会怎么样?我们不会输的,是不是?波纳比先生,是不是啊?”另一个女人在恳求他,就好像在恳求耶稣一样。)

(但是这不对。没有人恳求过耶稣。因为救世主曾说,不要请求。不要那些可怜的担忧。)

(不可能会想起这些事情。毫无疑问,他此刻对血红色的肉没有什么胃口。还是再来一杯酒吧!)

“波纳比先生?”

“什么事,罗迪?”

“那边那个先生为您送来的这杯酒。他还要我替他问候你。”

德克曾经盯着“黑色小溪”里缓缓流动的脏水,把已经填住的爱的运河分成两半的那片沼泽,也流进那条小溪里,这会儿,他抬起头,扫视周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11点,已经很晚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吃没吃过饭。他感觉自己已经喝过好几杯了。雪茄吧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屋里仍然到处弥漫着让人头昏的雪茄味,熏得德克眼泪直流,因为经常到爱的运河和科文庄园,德克的眼睛如今总是很容易流泪,而且觉得刺痛。他的头也经常疼,并不像节奏很快的鼓声,而是缓慢的那种,鼓手用个很大的、外面裹着东西的鼓槌慢慢地敲着。德克眼睛眯着,在这个光亮的樱桃木制成的酒吧里看了一圈,发现离他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举着杯子,面朝着德克这边。朋友?熟悉的面孔?还是个陌生人?最近,德克的眼力大不如从前了。离他很远的那个人,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黑色的头发非常整齐地从前额梳向后面,德克想,他一定是大岛乡村俱乐部的会员,而且在爱的运河这件事上,一定非常支持自己。

德克摸索着拿起他的那杯苏格兰威士忌,举起来摆出干杯的架势,那个人在离德克很远的地方,也举起酒杯,准备和德克干杯,他的姿势和德克如出一辙,就好像德克镜子里的影像。这两个人都把酒给干了。

德克感到一阵头疼,这时他看见那个陌生人忽然露出了猥亵的笑容。只剩下一个骷髅头和一双空虚朦胧的眼睛。清瘦的额头显出一道镭光。

“波纳比先生,祝你好运!”

金钱似大出血一般流失。就像时间一样。

他怎么会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变成了一根竖直站立的针,他的(空虚的)头就是针眼,时间就从这里,弯弯曲曲地,但永不停歇地一点一点流逝。流啊,流啊,永不停歇地流向过去。

在爱的运河这件案子预审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德克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抱回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这让全家大为惊讶。

这天是1962年5月28日,是推迟了很久、将在尼亚加拉县法院召开的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证会由地方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主持。这天也是朱丽叶一岁生日的前一个晚上。

我还记得吗?当然记得。

我一生都会记得。

是巧合吗,爸爸带萨尤回家的那天晚上?

父亲表示抗议,好像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巧合’,绝对不是。就如爱因斯坦所说,上帝不会和人们一起玩骰子”。

在这里,月神公园22号,德克?波纳比可是爸爸。

德克?波纳比是爸爸,是受到崇拜的爸爸,但仅限于月神公园22号。

就像在一个童话故事中一样,这只小狗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萨尤”。

它名字的发音,就如爸爸所坚持的那样,“‘萨—尤’,是个匈牙利名字”。

男孩子们,罗约尔和钱德勒,当然想要一只小狗。罗约尔大喊大叫,表示拥护,而钱德勒虽然也相当渴望,但却不张扬。每次罗约尔看见其他孩子拥有自己的小狗,他也自然想要一只属于自己的。从罗约尔会说“小—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曾经请求想要一只。

阿莉亚是个小心谨慎的母亲,对德克的这次讨好毫无反应。她不知道怎样去直截了当地反对。绝对不行,你不能在家里养小狗,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她也不知道怎样去取笑儿子那副充满期盼的表情。一只小狗!如果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等待着去爱,这次就算妈妈输了。

全家人欣喜若狂,已经两天没回家的德克?波纳比突然回家了,就像宙斯从云彩里现身了一样,这会儿才下午六点,他正好赶上吃饭时间。阿莉亚和布丽奇特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俩此时亲密得如同姐妹,或者是几乎如同姐妹,这时,德克忽然进了厨房,他怀里抱着尖叫着的、到处撒尿的毛茸茸的小东西。阿莉亚震惊了,她看着它,而且明白更糟糕的是:它还活着。

活着!萨尤不仅仅还活着。它就像个鞭炮那么活跃。它就像原子聚变一样活跃。它如同波浪一样的皮毛看上去就像弄脏了的奶油糖果,潮潮的,闪着光的眼睛被黑色的眼圈围着。萨尤是一种英国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品种,不是纯种的狗。但是“可能不会长得太大”,动物保护协会的兽医这样告诉德克?波纳比。

一种冲动正逐渐的控制德克的生命。一种预感,在强烈的一瞬间让他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德克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办公室,对第二天的听证会很有信心,他本打算顺道去趟玛力奥那里喝点什么,但是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了一样,他转悠到了第五大街和费瑞大街那里的动物保护协会。在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们的叫声中,他转了一会儿,最后在一群较小的狗里面挑了一只。

阿莉亚惊呆了,尽管她极力掩饰着,不想表现出来。为了孩子们考虑,阿莉亚这些天来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会儿阿莉亚看起来还算很镇定,她问:“德克,亲,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现在这样做合适吗?噢,天哪—— 一只小狗。噢,德克”。

德克想到了迷信。他在想如果今晚他做了件好事,那么明天早上,上帝一定会帮助他的,还会给他的客户一个公正的裁决。

“为什么?阿莉亚,你不必问为什么。”

罗约尔和钱德勒并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已经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小朱丽叶坐在她的高脚椅上,兴奋地尖叫着。

阿莉亚的孩子们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饰品被点亮了一样兴奋。罗约尔趴在地板上,抱着萨尤使劲儿亲,钱德勒蹲坐在他们面前,爱抚着小狗左摇右摆的头。两个孩子哭着央求:“妈妈,不要把萨尤送走!妈妈,求你了!妈妈,不要啊。”

他们这样央求妈妈。他们发狂一般求了好一阵子!当阿莉亚抱起萨尤准备递给德克的时候,罗约尔一边哭,一边乱踢,并且用他的小拳头使劲儿捶着地板,其实他的拳头已经不算小了。“妈妈,不要啊。妈妈。”阿莉亚有些心软了,有谁能够受得了蓝眼睛的罗约尔这般恳求,如同求别人饶了他的命一样?钱德勒此刻也出乎意料地激动。“妈妈,萨尤注定是我们的!如果爸爸没有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把它带回来,它可能就会被处理掉了。妈妈,你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处理掉。’”他近视的双眼在眼镜后面游移。

罗约尔突然间清醒过来,警觉地问道:“是什么?‘处理’?‘处理’到什么地方?”

钱德勒冷酷地说:“就是被杀掉。然后把它放在土里,接着埋了。就像所有死了的东西一样。”

罗约尔咆哮着抗议:“妈妈,不要啊。妈妈,不要。”

这下子,朱丽叶也又哭了。她还太小,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至少,阿莉亚也不希望她知道),也不知道勒索之类的恐怖事件。这个和别人通奸的丈夫,父亲,消失了48小时之后,匆匆赶回家,把一只小狗丢在了她腿上—— 一只蠕动着的,尖叫着的,眼泪汪汪的,到处撒尿的,五周大的,讨人喜欢的,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的小狗,又匆匆地冲进了春天芳香的夜晚。

“德克?你敢走?站住!你不是真的要——”

但是,德克确实走了。他刚才把车停在了车道上,没有熄火。办公室还有工作等着他,他不能留在家里。他匆匆拿了点食物,准备待会儿再吃。他现在不饿。“晚安,各位!爸爸爱你们!好好对待萨尤。阿莉亚,亲爱的,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在……”——德克一向勇敢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结巴,“在判决之后。”

这个男人现在正处于躁狂中,霓虹灯在他茶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他的声音颤抖着。是的,他正努力和上帝讨价还价。好像人真的可以跟上帝谈判一样。噢,阿莉亚其实更清楚。如果这个男人没有背叛她,没有伤她的心,她或许会同情他。

阿莉亚在德克身后大喊:“别再叫我‘亲爱的’!我要跟你离婚。”

厨房这会儿已经乱得一团糟。这顿金枪鱼沙锅晚餐已经给毁了。孩子们在叫嚷:“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小婴儿正用尽力气哇哇大哭,衣服头发凌乱的布丽奇特嘴里正哼着盖儿语哄她。小狗萨尤咆哮着,叫喊着,就像在大声唱着最令人震奋的《铁砧大合唱》或者《惠灵顿的胜利》。请求者们的小合唱拨弄着阿莉亚紧绷的心弦。她该怎么选择,该死的,太不公平了!阿莉亚想对所有的人大吼,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举起使劲挣扎的、五磅重的萨尤,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狗尿飞溅,已经浸透了她的裙子,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莉亚严厉的斥责:“不要叫我妈妈。我可不想做这个小东西的‘妈妈。’当你们的妈妈已经够烦了。如果还要留下它——”

“妈妈!噢妈妈我们留下它吧!”

“——你,钱德勒,还有你,罗约尔,你们要照顾它。你们要喂它,带它出去溜弯儿,现在开始清理它拉在地板上的粪便。你们能做到吗?”

多让人兴奋的一个问题啊。

“能,妈妈。我们能做到!”

“我们保证,妈妈!”

阿莉亚其实应该知道更多,她叹了口气,抚摸着小狗的刺刺的头和耳朵,还有它粉红色松软的小舌头。它的小屁股在阿莉亚的大腿上扭动着,好像在跳桑巴舞。“我看它倒有几分伶俐。如果你喜欢小狗,钱德勒,去关上其他房间的门,罗约尔,把报纸铺在地板上。我们给萨尤一个48小时的考验。一分钟也不多。”

钱德勒擦去眼镜后面的眼泪,说:“妈妈,谢谢你。”

罗约尔一手抱着妈妈一手抱着小狗,哭着说:“妈妈!我爱你。”

就这样,在德克?波纳比爸爸刚准备离开家的时候,萨尤开始了在波纳比家的生活。

走绳索的人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勇敢旅程,他要穿过深渊。不久,上升的雾气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一阵狂风,或者是子弹击中了他的背部,于是他失去了平衡。他不断下坠,异乎寻常的安静。

如果不是置身于嘈杂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他的尖叫声也许有人会听见。

德克?波纳比是不会像这样悄无声息地坠落的。会有人听见他的主张,况且还有60位证人在支持他。

法官裁定。诉讼被驳回。德克的脑子里一阵悸动。突然,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上前。他面朝法官,刚才一直坐着的那把原告席的椅子,被他狂暴地一脚踢翻。他此时极为愤怒,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庭上的人听到了他“威胁”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也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些词,“虚伪的家伙”——“王八蛋”——“伪君子”——“受贿”——“我将揭穿你”——“让所有的人都认清你”。一个震惊的法警抓住了德克。德克?波纳比以前不止一次地跟他聊过天,甚至还开过玩笑。德克这会儿已经怒不可遏,他照直捶向法警的脸,他用力过大,那个法警的鼻子,左颧骨,左眼窝被他打得鲜血直流,血贱到了德克?波纳比灰色条纹的鲨鱼皮西装上和浆洗过的白色棉布衬衣上。

法庭里的“一片混乱”,《尼亚加拉新闻报》一定急着这样报道。在原告律师德克?波纳比“短暂、剧烈的挣扎”之后,州长代表们终于把他“制服”。以人身伤害的罪名拘捕了他,并把他强制带走了。

大脑仍是一阵阵地悸动。寻找解脱。就在一瞬间,职业生涯被毁了,生活被毁了。和划一根火柴用的时间差不多:放了一把闪着蓝光的火,点燃了一堆原先属于惰性的矿石。

如有这一刻可以重来一次的话。

我还会这么做吗,当然会。会!不过我不会打那个法警,我要去揍豪威尔。一拳打在那个虚伪的混蛋脸上。

“发狂的人”——“失去了控制”——这是一些豪威尔的法庭上目击者对德克?波纳比的评价。一些人还说看到德克中午休庭的时候在附近一家餐馆里喝酒。另一些人说没有。外界报道说,德克?波纳比被制服之前,身穿法官长袍、表情阴冷的斯特劳顿?豪威尔一直害怕地蜷缩在法官席后面。

接着,豪威尔郑重宣布,德克?波纳比藐视法庭。

藐视?我就是藐视这个法庭。藐视这个彻底堕落的法律界。藐视那些陪审员,他们收了被告的好处。混蛋豪威尔。

这个虚伪的小人,还曾是我的朋友。

当穿着县治安处的灰蓝制服的人把德克带出法庭的时候,他使劲挣扎,跌跌撞撞,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这时,德克?波纳比听到妮娜?奥谢克在后面喊他。她想跟着他,拉住他,却被工作人员阻止了;她哭喊着:“波纳比先生!德克!我们会继续努力的,是吗?我们会上诉吗?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不会放弃的。”

一些目击者说妮娜?奥谢克还说了,“波纳比先生,我爱你!天啊,德克,我爱你!”

根本不可能。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感情。我没有,妮娜也没有。我们各自都拥有幸福的婚姻。我发誓。

这是关于爱的运河的第一轮诉讼。这次之后,还有一些混乱的诉讼,一直持续到1978年。但是在1962年5月,这是唯一一起关于爱的运河的诉讼,它却被草草驳回了。

只依据一位法官的裁决,而这位法官明显地偏袒有钱有势的被告方,德克十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没有任何价值。原告方和专家见证人的证词,科学方面和医疗方面的材料,照片,档案,差不多有一千页。还有德克?波纳比为了这次审讯而精心准备的、陈辞激昂的申请。

但是现在,不会再有审讯了。科文庄园的居民们的问题全都没有解决,他们所患的疾病,他们的健康状况,还有他们的财产贬值。而且原告律师被指控人身侵犯,也不会再有机会上诉了。

我当然要服罪。有选择吗,我有罪。错打了那个可怜的法警,我该打的不是他。真他妈的倒霉。

当地媒体着力采访了目击者,他们目睹了德克?波纳比在法庭上大发雷霆,后来被拘捕起来了。布莱顿?斯金纳——斯万化学公司和其他被告的首席辩护律师,则受到了更加频繁的采访。斯金纳把自己说成是德克?波纳比的“老朋友,老对手”。他从没见过波纳比—— 一位出色的律师,为了一件案子如此痴迷——“病态的痴迷”。根据斯金纳所说,波纳比为了取得偶然过失应得的赔款提出诉讼,尽管公众普遍认为他这么做并无胜算,他只是无偿地工作。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德克的行为相当草率,不考虑后果;可以看到,波纳比已经失去了权衡轻重的判断力。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律师赖以生存的本能。

是的,斯金纳反复在强调,在这次“事件”之前,波纳比的确有着极好的名誉和声望。

很有可能斯金纳还表示同意,波纳比是有名的急脾气。但在公事上他却从不这样。打个比方,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玩牌高手,在爱的运河这案子之前,玩牌的时候“不要和德克对着干”。

斯金纳有可能还会很不情愿地说,波纳比最近开始酗酒,“严重”酗酒。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前几个月开始的。

至少,外界对波纳比酗酒的说法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外面都在谣传妮娜?奥谢克现在住在卢卡斯山那里,房子是波纳比给她租的,波纳比和他的客户奥谢克太太“有关系”。当斯金纳被媒体要求对这些传言作出评价时,他僵硬地说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讨厌谣言;但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很多问题就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只是为了做个姿态,就会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斯金纳认为波纳比的事业已经就此完结了吗?

“对不起,我不作评论。”

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决不会对发生在他法庭上的“事件”公开发表任何评论。也不会评论德克?波纳比——他以前的好朋友——的所作所为。对于爱的运河的诉讼,他书写了措辞严谨的书面判决,做出了详细论述,最后决定驳回原告的控诉,并且声明这次控告证据不足。

豪威尔承认,这是一个“困难的”决定。这件案子牵涉到方方面面,呈现出许多相互矛盾的证据,因此显得“异乎寻常的复杂”。然而,豪威尔指出主要问题只有两条:第一,在1953年斯万化学公司和尼亚加拉县教育委员会签订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和约中,规定如果填埋爱的运河的垃圾,引起任何“健康损害或死亡”,斯万化学公司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另外,是否有“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来证明科文庄园多起被报道的1955年到1962年之间的疾病和死亡事件,确实和爱的运河(就是科文庄园住宅区那里)有关。

法官豪威尔发现,1953年具有争议的合同是“不合法的”——就是说,在纽约州的法令中“不具有法律效应”。但是他认为,原告无法提供有力的证据来控告斯万化学公司,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尼亚加拉县教育委员会,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等部门。豪威尔的结论是,正如他说的,在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原被告双方提供的关于疾病和死亡“原因”的证据,完全不一致;但是他最终判定,没有“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证明科文庄园个例的疾病和死亡事件,和媒体报道的环境因素之间存在必然联系。”而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1957年的报告,是在1962年3月重新修改了的。

依据这个裁决,这个案子被驳回了。

依据这个裁决,德克?波纳比的律师生涯突然意想不到地结束了。

我当时真应该咬断那个杂种的喉咙。他背叛了公正,背叛了我。我现在赤手空拳就能杀了那个虚伪、说谎、受了别人贿赂的杂种法官。

实际上,德克并不应该感到吃惊。他已经预感到了。他已经看到许多前兆了。就像是一个对于毫无希望的爱情感到绝望的男人,德克?波纳比或许被迷惑了,他应该在自己的幻想中感到绝望,但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他对手实力强大,也知道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起案子所有的法官和陪审员会如何偏袒他的对手们。

德克曾经很想知道,作为和原告律师有着20多年交情的亲密朋友,斯特劳顿?豪威尔为什么没有私下要求退出这件案子。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德克没有告诉妮娜?奥谢克,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他没让别人分担他的疑虑。他渐渐地意识到,是他的对手们不怀好意,从他的证人那里下手,破坏了他关于“致病原因”的最重要的论证。19名证人,医生,医务人员,科学家,都曾同意代表科文庄园的居民作证,但最后只来了11人。他们之中,还有些人说话的时候带着试探性的口气,不愿完全遵循“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的标准。他们往往把个人致病的“原因”归于遗传因素,行为因素,例如酗酒,吸烟,暴饮暴食。

而斯金纳和他的团队召集了30多名专家见证人,来反驳德克关于“致病原因”的论证。这些人包括声望极高的当地医生。尼亚加拉总医院首席内科专家,布法罗市米拉德?菲尔莫健康中心一位专门研究儿童癌症的肿瘤学家,道化学公司一位曾获得过诺贝尔化学奖的顾问。如同许多鼓同时敲响,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鼓点一样,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在繁多的因素中,无法证明其中某些因素是致病的“原因”。

就像在1962年,没有任何科学证据可以证明吸烟可以“导致”癌症一样。

受雇于斯万。他的钱。受贿。杂种们!

德克也不愿相信豪威尔可能受了贿赂。作为一名律师,豪威尔挣了不少钱,现在他是县法院的法官,每年的收入少了很多。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坐在法官、政客和警察的位置上,都会受贿,而且他们其中有些人还会荒唐到索要贿赂。20年代,自禁酒令实施以来,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比如布法罗市,一些大型组织的犯罪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是共识,但德克尽量不去了解太多。

许多年前,德克是个年轻、积极向上、魅力十足的律师,有着“显赫”的姓氏,这就是说人们决不会把它和一个意大利的姓氏搞混淆。布法罗市有一位受雇于帕里蒂诺家族(那个组织也是这么命名的)的律师,曾有意接近过德克。他以一大笔钱诱惑德克与帕里蒂诺集团合作,共同应付一位犯罪斗士、纽约州总检察官提出的诉讼。但是他没有动心,一点也没有。

他既憎恨又害怕那些罪犯。“有组织”的罪犯。而且,他并不需要这些混蛋们的钱。

现在想想,他自己真应该贿赂一些关键的证人。也就是几千美元,他为此案已经花费了许多,多点儿少点儿还有区别吗?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他被对手打败了。他应该出比斯万更高的价钱,收买斯万的一些关键证人。为了妮娜?奥谢克,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为了她生病的孩子(他已经有几分喜欢他们了),为了她的丈夫萨姆,还有奥谢克家宛如大瀑布东边的天空一样黑暗的未来,在这场赌博中,德克下的赌注太多了,多得他几乎不能承受。但是他担心被抓住。不是道德上的,而是被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事实所抓住。行为不够职业化。为那些迫切想要把他逐出法律界的敌人们提供了根据。

就像他现在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抛开了你的事业。你的生活。

迫不得已。我不后悔。

由于“藐视法庭”,德克在尼亚加拉县监狱底层的牢房里关了10个小时。这是德克?波纳比第一次蹲监狱,他一直在想那些事。他的血仍在沸腾。脑子仍在悸动。天啊,他累了:要不是他的脉搏跳得太快,他真想睡一觉。就像死了一样。他真想来点儿烈性的苏格兰酒。他右手的关节上破了皮,上面还有瘀伤,已经肿起来了,因为它打了一个人的脸:那人脸上的骨头很硬,但也很脆弱。

迫不得已。我不后悔。

不,狗屁:我永远都会为这件事感到后悔。但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还有别的选择吗?

德克不知道这天到底是几号。当天午夜,在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尼亚加拉河上的天空开始放晴,突然间,一轮满月出来了,明亮得有些刺眼。德克发现自己看见月亮的时候笑了。他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出奇不意地笑了,像这样,独自一人。他独自一人驾车行驶于深夜(或者说是在清晨时分),不知道日期,不知道时间,只有一丝愧疚感:他已经落在后面了。

德克?波纳比在公开场合丢脸,还有他的“攻击”行为和被拘留,到今天还不满两个星期。

在尼亚加拉河旁,德克开着他那辆豪华轿车(这会儿溅得到处是泥),沿着坑洼的布法罗市-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驶向大瀑布的东南方向。回家!他打算回家。他看到城市上空的夜幕被云层染得斑斑驳驳,就像用放射性的夜光漆涂过一样。

德克没有喝醉。自16岁起,他就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酒量了,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

他希望孩子们能够理解。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的。也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不一定能拯救自己,但是用别的方法就一定不能。

那晚,德克?波纳比驾车开往月神公园,很自然就让人想到德克?波纳比正要回家。

德克急于想知道那个家是否还欢迎他。我可以和妈妈说话吗?他问罗约尔。小家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了大概10秒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委屈地哭了起来。爸爸!妈妈说她不在家。爸爸,你可以跟我说话。于是德克跟儿子聊了起来,直到电话那端有人悄然无声地走过来(德克没有猜想是谁,也没有猜想她那苍白、长满雀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从四岁的小家伙手里抓过话筒,挂断了。

德克好多天没回月神公园22号了。他近来一直在布法罗市,和他那些法律同事们商议爱的运河的案子。虽然败诉,但德克相信这只是暂时的。虽然德克已经被剥夺了从事法律工作的资格,但他可以上诉,还可以帮助科文庄园业主委员会筹资。从开庭的那天下午起,德克?波纳比的生活就变得很神秘,他只能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他成了瓶子里的标本。有一股甲醛的味道。虽然是个标本,但他还没死。

肯定无法再当律师了。他决定递上一份关于人身伤害罪的认罪书。他提出以15,000美元获得保释,他“自由”了,一个星期之内,他的判决就会下来。无论缓刑,或者是入狱。他都接受。

入狱!德克2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的当事人没有一个进过监狱的。

他必须承认自己犯有人身伤害罪,因为他确实有罪。他也许可以把自己的行为说成是自我保护,只是出于条件反射狠狠捶了一拳,但这样的行为并不能算自我保护。打破了一个无辜人的脸。德克觉得羞耻,而且他知道这羞耻会比他的生命持续的时间更长。然而,和布法罗市的报纸上刊登的一样,在《尼亚加拉政府新闻报》上,德克?波纳比成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不顾一切地自我毁灭。

爱的运河案件律师波纳比

抗议法官判决

法庭上因人身伤害而被捕

还有,

爱的运河诉讼被驳回,

律师波纳比被控人身伤害

从那天起,阿莉亚就没跟他说过话。德克清楚,她可能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

德克开着车,以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忽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大卡车离他车后的保险杠不到12英尺。是个巨大的柴油机钻车,里面坐着一个异常高大的司机。德克使劲踩着油门加速,想赶紧脱身。沉重的林肯车在水坑里穿行,溅起刺眼的水花,像一艘赛艇。德克打开雨刷,开始觉得害怕。后面的那辆卡车也加速了。这不可能是个巧合,德克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卡车再次逼近,差一点就挨着保险杠了。德克又猛踩了下油门。他现在是以每小时70到75英里的速度行驶。在这种路况下,非常危险。当然,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再加速,但是有必要吗?尽管他不能认出这辆卡车,但他忽然想起了斯万化学公司,他感到浑身发冷。他们其中的一辆钻车。

林肯车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时80英里。德克双手紧握方向盘。在公路的旁边,德克左手边,尼亚加拉河正奔涌翻腾。在上游的激流处,看到河流紧挨着公路,这情景总是让人不寒而栗。临界限。再往前就是山羊岛,它在夜幕下显得荒凉而平淡;就在山羊岛前面,因为夏季旅游业的缘故,灯火把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峡谷装点得像过狂欢节一般色彩斑斓,仿佛在万花筒中一样不停变化着,德克觉得这一切俗不可耐。他本来没有打算沿着公路越过山羊岛的,他想拐到第四大道上,从那条路去月神公园。

“喂,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德克试图在他飞奔的轿车和那辆卡车之间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但是林肯车由于全速前进,已经开始颤抖。德克的双手仍紧握着方向盘,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他还没有想好怎样才能摆脱后面紧跟着他的那辆卡车,减速离开这条公路,他就已经行驶在公路的右道上了,这会儿只能沿着公路两边走了,没有其他的路。这条路两边都是深水坑,非常危险。德克好像意识到那个坐在高高的挡风玻璃后面,那个看不清楚的司机是不会让他移到边上去的。

接下来的一英里内,德克的林肯与这辆身份不明的卡车仍然保持着这种僵持状态,就像两辆车锁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这时,德克看见又有一辆车像鲨鱼般无声无息地、迅速地从他的右后方追了上来。警察局的巡逻车?车顶的警灯没亮,警笛也没响。但是,德克还是认出了那是一辆尼亚加拉警察局的巡逻车。它从后面追了上来,以同样的速度和德克的车并排行驶,这时速度已经到了82英里每小时。

德克警觉地瞥了一眼那辆车的司机。他戴着墨镜,帽沿拉得很低,挡住了他的前额。是个警察?这个猜想让德克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打开右转灯,却无法脱身。他无法把加速加到足够快,甩开他们,也无法减速,他被困住了,右边是巡逻车,后面是柴油机钻车。他们要杀我。他们根本不认识我!这个想法来得很突然,而且来得几乎很平静。尽管这只是一个想法,可是它却如同德克高中时背诵的、并从中得到快乐的几何定理一样逻辑清晰,然而不知为什么,德克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德克松开了咬紧的牙关,露出一丝嘲笑。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会来得这么突然。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还年轻。我爱我妻子。我爱我的家庭。如果你了解我的话!警车挤进了德克的车道。德克按响喇叭,喊叫着,咒骂着。他感到膀胱在收缩。他体内充满了肾上腺激素,就像氖酸一样。林肯车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时86英里,德克以前从没开这么快过。已经不能再快了,虽然德克更加用力地踩着油门。他想救自己,躲开警车,把车开到路中间,最后开到左车道上,看在主的份上,希望不会有车迎面撞过来。林肯车的轮胎冲进了一个又深又宽的水坑里,溅起的水花像火焰一样涌向他的挡风玻璃。车的前灯照着路面,德克看到防护栏冲着他迎面扑过来。汽车颤动着,开始打滑。德克看到在闪动着异常光芒的天空下,狂风掀起尼亚加拉河里的阵阵波涛,汹涌澎湃。离公路太近的话,会以为是河水在泛滥。

这就是德克?波纳比看到的全部。

可怜的傻瓜。你放弃了你的生命,为了什么?

第三部分:家庭

“家庭是这世上的一切,看看吧这世上没有上帝。”

我们家搬到了一排快要倒塌的、砖头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就在老兵路附近的波罗的海1703号。这片居住区,东边和布法罗-肖陶扩铁路局的土地接壤。我们就位于第五十大街的下面,离爱的运河有几英里的路程。这房子是1928年建的,阿莉亚说它“丑陋至极”。

月神公园的那栋房子,在1962年夏末,不得不被卖掉。总之,是我们的母亲卖掉的。

妈妈说,我们“几乎一贫如洗”。在成长过程中,这个神秘的说法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却不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几乎一贫如洗的状态是不变的,或许这是我们的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失去了父亲的波纳比家的孩子。

“如果有人问起波纳比的事,告诉他们: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

总是有他们问起。总是有我们回答。

阿莉亚把他们都关在门外。锁上所有的窗户,拉下窗帘。波罗的海的1703号只欢迎那些来上钢琴课的学生,他们在客厅里上课,这里一直作为音乐室,直到房子后面的走廊重新改造,装上了过冬的设施之后,这里才成为了“新的”音乐室。

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这话我们不知说了多少遍,好像事实上的确如此。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你已经得到了你应得的,还是你已经得到的就是你应得的?”

她的眼睛像绿色的汽油即将被点燃一样;然而,后来就只记得阿莉亚始终保持着微笑。

就这样笑了好多年。她瘦弱的手臂搂着我们。用她火一般的亲吻驱散孩子噩梦里的恐惧,那些丧父、死亡、混乱的恐惧。

“妈妈在这里,宝贝儿。妈妈一直在这里。”

就是这样。萨尤和她做伴,它身上的毛又短又硬,眼睛里总是充满了警觉和忧虑。它用鼻子拱阿莉亚,轻轻推着她,用爪子笨拙地抚摸她,很像个陷入怀念的人一样。

我们因噩梦惊醒的时候,如果妈妈不能陪我们睡,萨尤就会陪着我们。它和我们依偎在一起,高兴地抖动着身体。在孩子的臂弯里,它潮湿冰凉的鼻子均匀地呼出热气。

“妈妈在这儿。”她抬起眼睛朝上看。(实际上就是看着屋顶。这是在家讲的一个笑话,就像收音机节目里说的,上帝离奇出现,在漏水屋顶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盘旋着。)“或者,我说的是妈妈的灵魂。坚持下去。”

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个杂草丛生、像沼泽地一样的后院,里面到处是生锈的鸡笼,再向前三英尺,就是铁路的路基。运货的列车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两三次,发出刺耳的声音飞驰而过,而且经常是在夜里。布法罗至肖陶扩。巴尔的摩至俄亥厄①。纽约总局。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火车头喷出的黑烟,从我们头顶隆隆驶过的货车,都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这些肖陶扩,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这些名字。

“绝对不能哭。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如果让我看到你们中的一个人哭了,我就会——”阿莉亚明显地顿了一下。汽油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萨尤充满期待地拍打着又短又粗的尾巴,急切地望着女主人。我们此时好像成为了阿莉亚的电视观众:打算记录下来母亲准确的发音,有涵养的仪态同她讲话中带出的可笑方言之间滑稽的区别。“——狠狠地揍他。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