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爱杜亚达和卡洛斯刚吃过午饭——那夭晚上,卡洛斯就留在奥里威斯他那所小屋里了。多明古斯上完咖啡,把一盒香烟和《费加罗报》放在卡洛斯身边,然后离去。两扇窗户敞开着。这天上午天气阴沉、闷热,连树叶都纹丝不动,缓缓的钟声悠扬地消失在村野的远方,更增添了四周气氛的凄凉。萨拉小姐坐在树下一张软木凳上,慢慢地缝着什么。罗莎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玩耍。卡洛斯穿着一件丝质衬衣和一件法兰绒外套,走了过来,他拉张椅子坐在玛丽娅旁边,亲切得就象一对夫妇。他拿起她的手,抚弄着她的戒指,温存地轻声说:“告诉我,亲爱的..决定什么时候动身了吗?”

这天晚上,在最初的亲吻过程中,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娇声地表示,不改变去意大利的计划,仍然希望在美丽岛的花丛中找个罗曼蒂克的安乐窝,只是现在不再怀着不安和羞愧去过他们的幸福生活,而是要享受合法的幸福与欢乐。从在阿泰罗见到玛丽娅?爱杜亚达那天起,卡洛斯经历了种种烦扰和磨难,现在他也盼望能安顿下来,享受平静、不担惊受怕的爱情。

“就我来说,明天就想走。我渴望着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想懒懒散散地生活!..但是,你说,你想什么时候走?”

玛丽娅没回答,只是她那双充满感激和爱的眼睛在欢笑。然后,她朝窗外叫罗莎,井没把被卡洛斯握住了抚摸着的手撤回来。

“等等,妈妈,我就来!给我点碎面包..这儿有好多麻雀还没吃午饭呢..”“不行,快来。”

她在门口出现了,穿着一身白衣裙,两颊红扑扑的,腰带上插着一朵夏末的玫瑰。玛丽娅要她走近点,到他们中间来,让她靠在自己的双膝上。玛丽娅一面给罗莎系头上松开的丝带,一面非常认真、非常激动地问她是否愿意卡洛斯同她们整天生活在一起,就住在“淘喀”..小姑娘的双眼充满了惊讶和喜悦:“什么?永远、永远地在这儿,晚上也在这儿,整个晚上?..把你的箱子、你的东西也拿来?”

两人轻轻说了声:“是的。”

罗莎这时跳了起来,高兴地拍着巴掌,她要卡洛斯马上去拿他的箱子,他的东西..“听着,”玛丽娅又把她抱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愿意他作为爸爸那样,整天地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听他的话,都永远地喜欢他吗?”

罗莎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深情地望着妈妈说:“我是再喜欢他不过的了!..”两人都亲吻了她;他们激动得双眼都湿润了。玛丽娅?爱杜亚达第一次当着罗莎的面,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卡洛斯的前额。小姑娘先是惊奇地看看她的朋友,然后又看看妈妈。她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从玛丽娅膝盖上滑下来,过来靠在卡洛斯身上,带点撒娇地说:“你愿意我只把你一个人叫爸爸吗?”

“对,就把我一个人,”说罢,他用两臂把她紧紧地抱祝就这样,他们得到了罗莎的同意——这时,她甩开大门朝外面跑去,两手捧着给麻雀吃的东西。

卡洛斯站起来,双手抱住玛丽娅的头,久久地望着她,把她的心灵都看穿了,然后兴奋地低声说:“你真是个绝代佳人!”

她轻轻地挣脱开;他这样的赞美使她不安。

“你听我说..可我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诉你。走,到我们的亭子里去..你没什么事,对吗?就是有,你今天属于我..我马上就去找你,你先带上你的香烟。”

卡洛斯走到通往花园的台阶上,停住步,四下望了望,享受一番雾濛濛天空的甜美..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犹如一首优美、凄切的诗篇,好象被一层轻轻扬拂的薄雾掩映着,没有光辉,也没有歌声,然而对于两颗对外部世界不感兴趣、也与之不协调的心灵来说却是美好的,两颗心在永恒的爱情的梦境里尽情欢乐,在静谧和昏暗之中一起跳动。

“要下雨了,安德烈大叔!”他从正在修剪黄洋树的老花匠身边走过时说。

安德烈大叔慌忙脱下帽子。“是啊,久旱之后,很需要下点雨!这块地够干的啦!家里各位都好吗?夫人好吗?小姑娘好吗?”

“都好,安德烈大叔,谢谢您。”

花匠祝愿他的亲人都如他一样地愉快,和犹如获得甘霖的干旱土地那样地欢乐。卡洛斯往安德烈大叔手里塞了一个金币。他真不知所措了,竟没有胆量合拢手指攥紧那枚闪闪发亮的金币。

玛丽娅来到凉亭时带来了一只檀香木的“聚宝盒”。她把盒子放在沙发上,让卡洛斯用靠垫垫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旁。她还给他点上一支烟。然后,她偎在他跟前,坐在地毯上,一副忏悔时的虔诚姿态。

“你这样可以吗?要多明古斯给你拿杯水或是白兰地来吗?..不要?

那你就听着,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要讲的是自己的一生经历。她曾想过给他写封长长的信,象小说那样。但是,她决定还是用整整一个上午,伏在他跟前,慢慢地叙说。

“你坐着舒服吧,是吗?”

卡洛斯在等待着,他深深地感动了。他知道,那两片可爱的嘴唇要讲出许多使他心疼的事——这些对他的自尊心也是痛苦的。但是她和盘托出她的生活,就会使他彻底占有她。他越是全面地了解她的过去,也就越感到她完全是属于他的。实际上,他也极想知道这些事,尽管会使他痛苦,会伤害他的自尊。

“好,说吧..然后,我们再把它忘掉,永远地忘掉。但是,现在你说吧,说吧..你到底生在哪儿?”

她生在维也纳,但是对童年她已经没有记忆,对父亲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很富有,长得十分英浚她有过一个妹妹,两岁时夭折,名叫爱罗依莎。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妈妈不愿她问起往事,常说回首往事害处之大犹如摇晃一瓶陈葡萄酒..对于维也纳,她只隐隐约约记得那宽阔的林荫道,军人都穿白色制服,还有一栋带镜子的金黄色房子,那是个跳舞的场所。有时候,只有她和外公长时间地坐在那儿,外公是个伤感、胆怯的老人,总躲在一个角落里,给她讲着乘船的故事。以后,她们去了英国。但她只记得一个雨天,她身上裹着皮衣,坐在一个用人的腿上,从闹哄哄的大街小巷穿过,她比较清楚的记忆是从巴黎开始的。妈妈那时已经守寡,还为外公服丧。当时有个保姆,是意大利人,每天上午拿着藤圈和皮球,带她到香榭丽舍大街去玩。晚上,她常看到妈妈穿戴得很讲究,呆在挂着锦缎幔帐和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个举止有些粗鲁的金发男子总是躺在沙发上抽烟,并且过段时间就给她带来一样玩具,称她是“冷冰冰的小姐”,因为她总是板着面孔。后来,妈妈把她送进图尔市附近的一所女修道院,因为这时虽然她能随着钢琴演唱《美丽的艾伦娜》中的圆舞曲了,但还不识字。女修道院花园有许多艳丽的紫丁香,妈妈是哭着在那儿同她分别的。肯定是为了安慰妈妈,一个胡子浓密,态度严肃的人等候在一旁,院长用颇为尊重的态度对他讲话。

开初,妈妈每个月都来看她,并在图尔住上两三天,给她带来许多礼品、玩具、糖果、绣花手绢、漂亮衣服,但是修道院规章严格不让穿。后来,她们还乘马车在图尔郊外游玩,而且总是有军官骑着马、护卫着马车,他们对妈妈以你相称。修道院的老师、院长不高兴她这样进进出出,也不喜欢妈妈的嬉笑和她丝绸衣裙的飘拂声搅乱了她们虔诚走廊的沉静。但是,同时好象又害怕她,称她为“侯爵夫人”。妈妈是管辖图尔布将军的好朋友,她还常常去看望主教。主教来女修道院时,脸上总是对玛丽娅带着特别的笑意,总要谈起“令堂大人”。后来,妈妈来图尔的次数少了。有一年,她全年在德国旅行,几乎没写来信。一天,妈妈回来了,人瘦了,而且身穿重孝,抱住她整哭了一个上午。

但是,下一次来探望时,她更显得年轻了,珠宝饰物也更多了,举止也更显得轻松,还随身带来两条猎犬,她说要去圣地和遥远的东方进行一次充满诗意的旅行。玛丽娅那时快十六岁了。由于她学习努力,为人和善、庄重,博得了院长的好感。有时,院长带着忧伤的神情看着她,抚摸着她按规定梳起的两条垂下的发辫,还常向她表示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她说:世界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孩子!有一天,一个沙维尼太太来领她去巴黎找妈妈。那女人是个破落贵族,一头白色鬈发,犹如严肃和道德的化身。

玛丽娅离开修道院时大哭了一场!要是她当时知道到了巴黎后的情景,真会哭得更厉害呢!

妈妈的家在蒙索公园,那里实际上是个赌馆——但却给人一副雅气、庄重的讲究外表。用人们都穿长丝袜,客人都是法国名门显贵,他们谈论赛马、斗牛,谈论杜依勒宫以及参议院里的演讲。然后,他们别出心裁地摆起赌博的桌子。她总是十点回到自己的房间。陪伴她的沙维尼太太和她每天清晨很早就乘一辆深色的老妇人乘坐的马车去布洛涅树林。

但是这种表面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可怜的妈妈受到一位德特勒维内先生的控制,那是个危险的男人,他既能诱惑人又非常厚颜无耻和没有头脑。家很快变成了一所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们吵闹的游乐常当她按照修道院的好习惯,清晨早起时,她发现男人们的外衣乱扔在沙发上,大理石的螺形支柱上有许多雪茄烟蒂和香槟酒的污迹。在靠里面的一个房间内还在玩巴卡拉①,可以听到筹码的响声,阳光已经射了进来。一天晚上,她已经躺下,突然听到了叫喊声和楼梯上跑过去的急促脚步声。她下了楼看到妈妈昏倒在地毯上。过了些日子,妈妈才噙着眼泪告诉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于是她们把家搬到了梭塞?达旦街一幢公寓的四楼。一些陌生人和行迹可疑的人开始来来往往。有留着大胡子的瓦拉几亚①人,有送假钻石的秘鲁人,还有袖子里藏着血迹斑斑匕首的罗马伯爵..有时,在这群人中来一两位绅士——他们不脱外衣,好象出席一场小型音乐会一样。其中有位绅士是爱尔兰人,非常年轻,叫麦克?格伦..由于没有了带绸缎衬里的体面马车,沙维尼太太离开了她们。她一个人跟着妈妈,只得麻木不仁地在这种喝酒熬夜和玩巴卡拉牌的生活中混日子。

妈妈把麦克?格伦称作“娃娃”,他真是个又淘气又快乐的孩子。他很快就恋上了玛丽娅,那是一个爱尔兰人的激情与冲动。他保证一旦他自立之后,就娶她为夫人——因为麦克?格伦尚未成年,生活仰仗于一位很喜爱他、脾气怪癖而又富有的奶奶,她住在普罗旺斯②的一处大宅院里,还在笼子里养了许多猛兽..但是他常常鼓励玛丽娅同他一起逃走,不愿看到她生活在那些酒气熏天的瓦拉几亚人中间。他想把她带到枫丹白露,住在那栋他经常谈起的有爬藤的小别墅里,安安静静地等到他成年,那时他就可以有两千镑的收入。当然,这种境况是靠不住的,但是总比留在那种使她时时感到脸红的乌烟瘴气、粗鲁野蛮的环境中强..这个时期,妈妈好象渐渐完全失去了理智,人也变得神经质,简直疯疯颠颠了。日益增多的困难使她心神不安,常同女仆吵闹,常喝香槟来麻醉自己。为了满足德特勒维内先生的要求,她典当了自己的珠宝,她几乎天天为他的风流生活而哭泣。终于出现了真正的麻烦:一天晚上,她们不得不勿匆忙忙地打点了一包衣服,跑到一家旅馆去过夜。更可怕的是,德特勒维内先生开始以一种吓人的眼光看着她..“我可怜的玛丽娅!”卡洛斯低声说,一面拉住了她的双手,脸色煞白。

①巴卡拉,一种纸牌赌博。

①瓦拉几亚,为古时欧洲一小王国,现为罗马尼亚的一部分。

②法国东南部一个地区,过去是一个剩

她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依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她擦去模糊了双眼的泪水,接着说:“麦克?格伦的信都在这个盒子里..我一直保存着这些信好证明自己的行为,如果可能的话..每一封信他都求我去枫丹白露,称我是他的夫人。他发誓说,一旦两人到了一起,就一同去跪到他奶奶面前,求得她的宽恕..无穷无尽的保证!他是真诚的..你要我对你怎么说呢?一天早晨,妈妈和一群乌合之众去了巴登①,我独自留在巴黎一家旅馆里..当时我真心惊肉跳,怕得要命,害怕德特勒维内会来..就我孤身一人!我怕得真想买支手枪..但是,这时麦克?格伦来了。”

玛丽娅跟他走了,平静得就象真是他的妻子,带走了所有的箱子。妈妈从巴登一回来就赶到枫丹白露。她怒气冲冲,但又痛苦地诅咒麦克?格伦,威胁说要抓住他关进马扎监狱,还要打他的耳光,然后她又嚎陶大哭。麦克?格伦就象孩子一样,边哭边抱住她亲吻。妈妈终于妥协了,把两人紧紧搂在怀里;她完全原谅了,称他们为“心肝宝贝”。她那一天是在枫丹白露过的,高兴地谈到了“巴登的欢宴”,并且打算到这个小别墅住下,同他们生活在一起,安安乐乐地度过她的晚年..那正是五月,晚上,麦克?格伦在花园里点起了一堆火庆贺。

第一年平平静静、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妈妈能来同他们安定地生活在一起。当她恳求妈妈时,她就会想一想说:“你说得对,再说吧!”但是以后,她就又会陷入巴黎生活的漩涡之中。一天上午她乘一辆出租马车来了,穿着讲究的皮外套,下面却是一条旧裙子,一副疲乏痛苦的神态。她向玛丽娅要一百法郎..后来罗莎出世了。从那一刻起,她唯一所关心的就是使他们的结合合法化。但是,麦克?格伦却毫不在乎地拖着,因为他象小孩一样怕奶奶。他地地道道是个好孩子!上午,他常常用食物诱捕小鸟!此外,他还非常固执,渐渐地她对他也就完全失去了尊敬。初春的一天,妈妈提了箱子来到枫丹白露,她精神沮丧,对生活厌烦了。她终于同德特勒维内闹翻了。但是,她马上又找到了安慰:她很快喜欢上麦克?格伦,她对他倾注了自己的爱抚,觉得他如此可爱,有时,她的爱抚都使他人感到难为情。他们两人整天在喝香槟及玩纸牌中混日子。

突然,同普鲁士的战争爆发了。麦克?格伦非常兴奋,他不顾她们的祈求,很快就报名参加了在沙雷特的朱阿夫营①。他祖母赞赏他对法国表现出的热爱,以诗体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还提到了贞德②,并寄给他一大笔钱。这一段时间,罗莎正巧得了假膜性喉炎。她一直没离开过孩子床边,几乎得不到任何有关战争的消息。她只是隐约听说最初在边境的几场战斗打了败仗。一天早晨,妈妈只穿了件睡衣,惊慌失措地冲进她的房间:军队在色当投降,皇帝成了俘虏!巴炅耍磺腥炅耍甭杪杈炙怠Kグ屠璐蛱罂?格伦的消息,在卢瓦勒街碰到一群人狂呼乱叫,乱乱糟糟,有的还唱着马赛曲,她只得躲进一个门洞里。那群人簇拥着一辆四轮马丰,上面坐着一个脸象蜡一样白的男人,脖子上围着一条紫色围巾。她身旁一个人战①巴登,德国西南部与瑞士和法国交界的一个地区,1805到1918年为一大公国,该区一城市也叫巴登。

①朱阿夫兵是法国军队中的步兵,原力阿尔及利亚人组成,身着五颜六色的阿拉伯式制服,以强悍著称。

②即圣女贞德,法国十五世纪一位民族女英雄。

战兢兢地告诉她,群众从监狱里救出了罗赛弗①,并且已经宣布成立共和国了。

没打听到麦克?格伦的消息。于是,接着而来的是没有尽头的惶恐不安的日子。庆幸的是,罗莎的健康恢复了。但是,可怜的妈妈让人看了心疼,她突然衰老了,满面阴云,总是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说着:“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确实,当时法国似乎是完了。每天都打一个败仗,整团整团的人被俘,被塞进装畜生的闷子车,匆忙运往德国的监狱。普鲁士人向巴黎进军了..她们在枫丹白露呆不下去了,漫长严冬已经来临。靠着匆忙变卖东西和麦克?格伦留下的钱,她们动身去了伦敦。

这是妈妈的要求。到了伦敦,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使她感到晕头转向,又加上生病,她只好听凭妈妈的愚蠢想法摆布了。她们在梅费尔②的一个豪华区里租了一栋带家具的房子,租金非常昂贵。妈妈常说,要在那儿组织波拿巴流亡分子抵抗中心。而内心里,妈妈是想在伦敦筹建个赌馆。但是,唉,时代已经不同了..那些失去了帝国的帝国分子,已经不再赌巴卡拉。两个女人很快就没有了收入,还得不断地开销,那幢昂贵的住宅和三个仆人和累累的债务,抽屉里剩下的就是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了。麦克?格伦被围困在巴黎,四周是五十万普鲁士人。她们只得卖掉珠宝、衣服,甚至皮大衣,在索禾区③的贫穷地区租了三间陈设简陋的住房。那是伦敦的寄宿公寓,是座孤零、肮脏、凄凉的房子,一幢被烟熏、火烤得象团破烂布絮似的建筑物。壁炉里是几块冒着烟不好烧的湿木头;晚餐是少许凉羊肉和就近买的啤酒。最后,她们连付寄宿公寓的几个先令租金都拿不出了,妈妈一病卧床不起,唉声叹气,哭哭啼啼。她,有时在傍晚,裹上一件雨衣,带几包衣物(甚至是内衣、衬衫!)去当铺典当,为了能让罗莎至少喝上一杯牛奶。

妈妈给过去在“金屋”一同吃宵夜的老朋友写去信,一些没有回音,一些回信里用一片纸包上半个英镑,很有点儿使人心寒的施舍滋味。一天晚上,那是个星期六,大雾弥漫,她去典当妈妈一件带花边的睡袍,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她在伦敦城里迷了路。她冻得发抖,饥肠辘辘,还有两个酒气醺天的粗鲁汉子追赶她。为了逃避那两个人,她跳进一辆马车,求车夫送她回家。可是,她连一个便士都付不起。女房东喝醉了酒,在小屋里打鼾。车夫嘀咕个没完。她羞惭难当,就在大门口哭了起来。这时,车夫动了心,从座位上跳下来,表示愿意先拉她去当铺。他们就这样上了路。那个好心车夫只要了一个先令。他以为她是法国人,甚至还骂了几句普鲁士人,坚持要请她喝一杯酒。

这段时期,她在想法找个工作——裁缝、刺绣、翻译、誊抄手稿..但是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在那个艰难的冬天,伦敦很难找到工作。来了大批法国人,穷得同她一样,都在为面包奔波..妈妈总是哭,然而比她的眼泪更可怕的是,她常常暗示说,只要年轻漂亮,在伦敦就不难弄到钱和过上舒适、豪华的生活。

“你觉得这种生活如何,我亲爱的?”她高声问道,一面痛苦地抱紧了双手。

①罗赛弗(1830— 1913),法国政治记者,强烈反对当时的帝国。

②伦敦西端上流社会住宅区。

③伦敦的一个区,以餐馆多著称。

卡洛斯默默地吻了吻她,双眼湿润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全部过去了。”玛丽娅?爱杜亚达接着说。“交战双方和解了,包围撤了。巴黎又开放了..困难就是如何回去。”

“你怎么回去的?”

有一天。在摄政大街,偶然碰见了麦克?格伦的一位朋友,也是个爱尔兰人,在枫丹白露时他常来同她们吃晚饭。这个人到索禾区来看她们。看到那一贫如洗的惨景,一壶淡茶,几块羊骨头反复地在即将熄灭的碳火上烤,好心的爱尔兰人开始骂起英国政府,并发誓说他要进行报复。后来,他双唇颤抖着说,他要全力帮助她们。这位可怜的年轻人也是整天在大街上游荡,为生活而苦苦奔波。但是,他是爱尔兰人,他怀着种种打算,热心地跑遍伦敦,为她们回法国所需要的数目不大的路费而奋斗。果然,就在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然而又兴高采烈地挥动着三张钞票和一瓶香摈酒来了。喝了几个月的红茶之后,妈妈见到金黄色盖子的克里格特酒瓶,激动得差点儿晕过去。他们收拾好破烂东西。在恰林克罗斯①车站,她们就要动身的时候,这位爱尔兰人把妈妈拉到一个角落,一面拧着胡子,一面哽咽着告诉她麦克?格伦在圣普里瓦的战斗中阵亡。

“我干嘛非得对你说下去呢?到了巴黎,我开始找工作做。但是,一切都仍然处在混乱之中..几乎紧接着就发生了巴黎公社的事..真的,我们经常吃不上饭。但是,毕竟不是在伦敦了,既非冬天也非流亡生活。我们是在巴黎,有许多过去的朋友同我们一道受苦,不觉得那么痛苦了..由于这一切困苦,可怜的罗莎变瘦了..眼看她脸色苍白,没有了欢乐,没有好衣服穿,整天趴在窗子上,真让人心疼..妈妈这时总抱怨她的心脏毛病,她最终死于这种病..。我找到的工作报酬很低,仅够付房租和个致于饿死..由于操心、拼命干活,我病倒了。我还在奋斗。妈妈太可怜了。罗莎如果不变换一下生活,没有新鲜空气,没有起码的舒适条件,她就活不成了..这时,我在妈妈一位老朋友家中认识了卡斯特罗?戈麦士。这位朋友井没有因为战争和普鲁士人而遭受损失,是她让我做些裁缝活儿..其余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连我也不记得了..我不得不..我有时见到可怜的罗莎舔光了小碗里的汤后肚子还饿。她裹着一块披肩,一声不响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趴在卡洛斯的双膝上哭了起来,而他,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激动得只是对她说他一定弥合过去的痛苦给她留下的创伤..“你再往下听,”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讲。

我说的是实话,我以罗莎的生命起誓!在过去的这两次关系里,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心一直是沉睡的,一直如此,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欲望,一直到我见到你..我还想对你说件事..”她犹豫了一下,面色绯红。她两手抱住了卡洛斯,整个人依在他身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在她最后的,也是真诚的忏悔中,她的声音更低了:“不仅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身体也一向是冰冷的,象大理石那么凉..”①伦敦市中心一个区。

他使劲把她抱祝他们的嘴唇无声地久久贴在一起,在一次新的感情冲动中——简直就象第一次冲动那样,他们的心灵完美地溶合到了一起。

几天后,卡洛斯和埃戛乘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奥里威斯大道朝“淘喀”别墅走去。

这天,整个上午卡洛斯在葵花大院给埃戛讲述他那强烈的激情怎么又一次把他投入了玛丽娅的怀抱,而且要永远做她的丈夫。由于对埃戛绝对信任,卡洛斯向他详细他讲述了她那痛苦然而是可以理解的经历。然后,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建议他们一起去“淘喀”别墅吃饭。埃戛在室内转了一圈,有些犹豫。末了,他慢慢地刷起自己的上衣来,并且低声他说:“真动人!..生活是多么奇妙呀!”刚才,卡洛斯在推心置腹地长谈时,一停顿,埃戛就是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正在公路上行进,暖风徐徐地从河面吹来。卡洛斯还在谈论玛丽娅,讲述着在“淘喀”别墅的生活,他那说不劲唱不完的幸福赞歌从心底里迸发了出来。

“真的,亲爱的埃戛,我找到了几乎是尽善尽美的幸福!”

“还没有人知道你们在‘淘喀’别墅的情况吧?”

除了梅朗妮——她是可以信赖的,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们商定,十月底去意大利时,对萨拉小姐和多明古斯要给予重重的酬谢,然后辞退他们,因为他们是两人友谊的最早见证人。

“然后去罗马结婚?..”

“是的..在哪儿都可以,只要有个神坛和一位神父就行了。这些在意大利不会缺少..以后,埃戛,这一切幸福之中只会有一种隐忧会再度出现。所以,我说是‘几乎是。这个使人心烦的隐忧就是爷爷!”

“是啊,老阿丰苏。如何让他了解这桩事,你有什么主意吗?..”卡洛斯毫无主意。他只是感到他丝毫没有勇气去对爷爷说:“这个我准备娶的女人,在过去的生活中曾有过错..”再说,他也想过,说了也无用。爷爷绝不会理解使玛丽娅遭难的种种复杂的、命里注定是无法避免的缘由。如果对爷爷详细讲述,爷爷会觉得这是一部头绪不清、感情脆弱的小说,同他坚强、纯洁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特别是那些丑陋的过失会伤害爷爷,不能使他冷静地看待当时不可抗拒的缘由。这是一个崇高的灵魂被一种命中注定难以挣脱的网缚住了。为了理解这个情况,本就需要一颗比爷爷更为宽容、更为柔和的心..老阿丰苏是块花岗岩,别期望他会象一个现代诡辩家那样有明察秋毫的事。他从玛丽娅的生活中,只会看到确确凿凿的事实——她接连躺倒在两个男人的怀抱里。由此,决定了他作为一家之长的态度。既然这样做必然会引起感情上的冲突,并造成难以弥合的家庭分裂,那他为什么还要向老人坦率他说出这一切呢?..“你这样认为吗,埃戛?”

“低声点,小心车夫听见。”

“他听不懂葡萄牙语,特别是咱俩的说法..你的看法如何?”

埃戛在靴底划了根火柴,点上雪茄,然后低声说:“是的,老人很固执..”所以,卡洛斯设想了一套巧妙的计划,就是向爷爷隐瞒住玛丽娅的过去,只让他认识一下玛丽娅。他们偷偷地在意大利结婚,然后再回来,她到圣弗朗西斯科街去,他则回葵花大院。以后,由卡洛斯带爷爷到他在意大利认识的一位挚友麦克?格伦太太家。可以立刻吸引住爷爷的是玛丽娅的那些迷人之处,她那贤淑、严肃的性格,精美而又朴素的晚餐,她那直率的谈吐,再弹奏上几段萧邦、贝多芬等等。为了完全征服一位特别喜欢孩子的人,把罗莎也请出来..总之,等爷爷对玛丽娅、对小姑娘、对这一切都有了好感时,他再找一个上午对爷爷坦诚地说:“这位高尚而可爱的人儿生活中摔过一跤,但是我同她结婚了,事到如今,不管怎么说,我挑选她作为我的妻子没错吧?”而对这样不可挽回的既成事实,好心的爷爷为了维护玛丽娅,会完全宽恕的,会第一个这样想:这桩婚事按世上的常规并非最为理想,但按两个人的心愿,肯定是最完美的..“你说呢,埃戛?”

埃戛在沉思,一边弹掉烟灰。他认为,简单他说,卡洛斯对爷爷采取了玛丽娅对他自己使用的复杂的连环套办法;卡洛斯没意识到自己甚至是在仿效她那微妙的判断。

“就这么办,”卡洛斯接着说。“如果他宽恕,接受这一切,好极了!

那就在葵花大院庆祝一番..要不然,就一刀两断!我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强调一件美好的东西,爷爷强调血缘的传统,我强调爱情的权利。”

看到埃戛依然沉默不语,他又问道:

“你认为如何?说话呀。你怎么没了主意,伙计!”

另一位晃晃脑袋,象刚从梦中醒来。

“你要我但率地告诉你我的意见吗?见鬼了,咱们是两个男子汉,是在象男子汉那样谈话..我的意见是:你爷爷快八十岁了,你才二十六岁,或许还不到..我要说的话是痛苦的,没有人在这样说话时能比我更痛苦了。

不过你爷爷有一天总会死的..所以,还是等到那个时候。别结婚。你就想象她有个年迈的老父亲,很固执己见,又不喜欢卡洛斯?达?马亚先生,也不喜欢他的山羊胡子。等一段时间吧,继续乘坐‘混血儿’的马车前往‘淘喀’别墅。让你爷爷平静地度过晚年,别让他失望,别让他不愉快..”卡洛斯一声不吭地拧着胡子,朝后靠坐在四轮马车里。在这些不平静的日子里,这样一个理智、浅显的道理,他从来没想过。对,是这样,等待!

兔除爷爷的这一切痛苦不是最该尽的孝道吗?..作为女人,玛丽娅肯定急切地希望通过神父,变情人为丈大,一切就都变得纯洁了,没有力量能拆散他们。但是,她希望有个合法的仪式,而不是匆匆忙忙、偷偷摸摸..此外,她为人正直、宽厚,完全能理解不伤害这位可敬的老人的至高无上的义务。再说,难道她还不知道他的忠诚犹如钻石般坚硬、纯净吗?她曾经得到过他的誓言: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完婚了,虽然不在圣坛前,也未曾在教堂登记,但是他们是在名誉面前,而且他们是两颗不可动摇的心的结合..“你说得对!”他终于拍着埃戛的膝盖叫起来。“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个好主意!我应该等待..可是与此同时,我该怎么办?..”“什么与此同时我该怎么办?”埃戛笑着反问道。“见鬼了,这就不是我的事儿啦!”

接着他又继续认真他说:

“在等待期间,你也许破费点钱,可以过着上等的生活。你安置好妻子——因为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妻了。安置在奥里威斯或是其他的地方,随你的便。给你的妻子应有的舒适和尊严..就这样过下去。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们到意大利的新婚旅行..回来后,你仍旧抽你的卷烟,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就是理智。伟大的桑乔?潘萨①也会这样想的..你那包里是什么东西,这样香?”

“菠萝..好,就这样,亲爱的朋友。等待。听其自然吧。这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好主意!最合卡洛斯的脾气了。为什么要为了一些过分的浪漫色彩而陷入家庭痛苦的深渊呢?玛丽娅信赖他:他富有,他年轻;世界对他们毫无保留、宽宏地敞开着。他们只有听其自然了。

“埃戛,你这个主意好!玛丽娅会第一个觉得这个主意富有理智且又实在。要推迟安排我的生活和安置我的安乐窝,我感到有点儿惋惜。但是,没别的办法!最主要是愿爷爷愉快..但愿上帝能让玛丽娅做顿可口的晚餐来庆祝这个主意的诞生!”

此刻,“淘喀”别墅越来越近了,埃戛倒是为同玛丽娅?爱杜亚达的第一次会晤感到担心。他想到,玛丽娅由于知道他是卡洛斯的挚友并相信他一定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痛苦遭遇以及和卡斯特罗?戈麦士的关系,那她肯定会难以掩饰地发窘和脸红的。这些使埃戛很是不安。正因如此,对于去不去“淘喀”别墅,他曾犹豫过。但是如果不来见她,那简直是一种使玛丽娅难堪的作法,那是不想让她丢面子的仁慈的愿望..所以,他决意破釜沉舟了除了他,还有谁应该第一个向卡洛斯的未婚妻伸出手来祝贺呢?..此外,他怀有一种无限的好奇心,想在家里、从近处看看这位漂亮女人所具有的现代女神的风韵!但是,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却有些紧张。

一切终于都愉快而顺利地过去了。玛丽娅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绣花。确实,她看到埃戛时,大吃了一惊,脸涨得通红,当时他正慌忙地摸索自己的单片眼镜。两人默默地轻轻握了握手。这当儿,卡洛斯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包着的菠萝打开——在赞美菠萝的同时,他们所有的拘谨都消失了。

“啊,好极了!”

“颜色多好,黄橙橙的!”

“多香!一路上都散发着香味儿。”

自从科恩夫妇举办晚会的那个倒霉的夜晚,埃戛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再没去过“淘喀”别墅。他立刻对卡洛斯回忆起了那个暴风雨之夜,在路上他坐着一辆破旧马车的情景,回忆起了克拉夫特的混合酒、冷火鸡宵夜..“我在这儿可受了好大的罪,亲爱的夫人,我被打扮成了魔鬼靡非斯特!..”“由于玛格丽特①的缘故?”

“在这个充满激情的世界,夫人,若不是为了玛格丽特或者浮士德,还会因为谁呢?”

不过,卡洛斯希望他去看看“淘喀”别墅的新貌。玛丽娅非常熟悉地带着他看了各个厅,井因为他到夏末花开过了才来感到惋惜。埃戛欢声笑语,喜不自胜。最后,他说,“淘喀”别墅失去了它那博物院式的阴森、惨淡的模样!现在,在这个地方可以自由谈天了!

“这可是个野蛮人,玛丽娅!”卡洛斯高兴地大声说。“他讨厌艺术!

①桑乔?潘萨,堂吉诃德的忠实仆人。

①玛格丽特也是德国作家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人物,代表纯洁、无辜的姑娘。

他是个伊比利亚人,是个闪族②..”

闪族?埃戛认为他自己是一个文明的雅利安人③!所以,他无法生活在那种每张椅子都露出了戴假发的先辈们那样忧郁、庄重面孔的房子里..“但是,”玛丽娅笑着说,“所有这些十八世纪的珍品都使人首先想起精巧的工艺,独具的匠心,高雅的式样..”“您这样看?”埃戛问道。“对我来说,所有这些金黄色的东西,这些用花枝装饰的物品,这些路易十五、十六时代流行的古董,都过分不庄重和轻佻了..如此而已!我们是生活在民主时代!为表达出民主时代的朴素、充实和坦诚的欢乐精神,宽大的柔皮安乐椅和涂漆的硬木家具是最好不过的了!..”就这样,在欢乐的气氛中,在花园里,围绕着古老的家具陈发展开了一场轻松的争论。

萨拉小姐低着头,拿了本书在黄杨树中漫步。埃戛已经听说了她在夜间的私情,这时他连忙戴上单片眼镜,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当玛丽娅弯下身于割天竺葵时,他对卡洛斯打了个无声的手势,表示他对萨拉小姐那殷红的薄唇、胖雉鸠般的圆圆胸脯很为欣赏..再往里,到了凉亭附近,他们看见罗莎正在荡秋千。她长得如此漂亮真使他惊讶;她象朵鲜艳的白色茶花。

他要求她亲吻他一下。她却非常严肃地要他先摘下眼镜。

“这是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是为了看你看得清楚些!..”“那为什么不每只眼睛都戴上一个呢?这样只能看到半个我..”“真可爱!真可爱!”埃戛低声说。

他认为这个小姑娘很直率、大方。玛丽娅很是高兴。

晚餐更加重了这种欢乐亲切的气氛。一开始上汤,卡洛斯就谈起了郊外,谈起他想在辛德拉,靠近卡普苏的地方修建一幢农舍式的房子,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埃戛谈论那未来日子的方式就更合玛丽娅的心意。他说,既然卡洛斯已经幸福牢牢在握,现在需要的就是工作!他又提起了原先的那个想法,就是集合一班人,以一份杂志为代表,来指导文学,培养情趣,提高政治水平,促进文明,振兴衰败的古老的葡萄牙,等等..就凭卡洛斯的思想,财产(甚至他的相貌,埃戛还补充说),他都应该领导这场运动。这将使老阿丰苏?达?马亚何等地高兴啊!

玛丽娅全神贯注,认真地听着。如果卡洛斯工作勤奋、努力,就会再使他们的结合充满活力,也表明她对他的影响是有成果的,是纯正的,因此,她也就心安了。

“你说得对,说得很对!”她热情地高声说。

“此外,”埃戛接着说,“国家也需要我们!我们亲爱的、但是极端低能的勾瓦林纽说得好,国家缺乏人才..如果我们这些有才之士满足于驾驶自己的双轮小马车,写一些原子的内心生活,国家又如何能有人才呢?我本人,亲爱的夫人,就正在写一个原于的自述!..说到底,这种对艺术的浅薄涉猎是荒唐的。我们在酒吧里、书本上大嚷大叫说,‘这个国家破烂不堪了’,见鬼!那我们为何不齐心协力重新振兴它呢?不按照我们的喜好,按照我们设想的完美模式改造它呢?..亲爱的夫人,您不了解这个国家。这②闪族,指诺亚的后代,即中东一带的人,特指犹太人。

③雅利安人,指印欧语族的人。

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是一块没有生命的上等蜂蜡。问题在于谁来塑造它。至今,这块蜡经过了一些粗糙、低能、笨拙、平庸之手..要把它交到艺术家的手上,交到我们的手上,让我们来把它变成个乐园..”卡洛斯大笑起来,一面继续在一个盘子里准备菠萝、桔汁和马德拉葡萄酒。但是,玛丽娅不许他笑,她认为埃戛的想法是高尚的,是感奋于崇高的义务。她说,她几乎为卡洛斯懒于做事感到内疚。现在,他即将生活在宁静的爱情之中了,她希望看到他工作和显示出他超群的才能..“的确,”埃戛笑笑说,一面朝后往椅子上一靠。“谈情说爱的时期已告结束。现在..”这时,多明古斯端上了菠萝。埃戛尝了一口,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

啊,好极了!啊,真可口!

“你是怎么做的?用马德拉酒..”

“还有天才!”卡洛斯大声说。“好吃,对吗?现在,告诉我,我为文明所能做出的一切是否值得这一盘菠萝!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事!我不是为了创造文明而生..”“你生下来,”埃戛打断他说,“是为了采集这棵众人用汗水浇灌的文明之树上的花朵!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少爷!”

不,不!玛丽娅不希望谈论这个问题。

“这样谈话就把事情弄糟了。埃戛先生,不要误解卡洛斯,而要鼓励他..”埃戛不同意这说法,他那双懒洋洋的眼睛在微笑着。如果卡洛斯需要一个诗神来激励自己,那可绝不会是他这个留胡子的法律学士..诗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的确如此!..在这样一个天堂可以写出多少美妙的篇章,产生多少高尚的思想..”他做了个懒洋洋、亲切的手势,把“淘喀”别墅、宁静的树林、玛丽娅的美貌都包括在内了。随后,玛丽娅在客厅里弹奏起萧邦的一首《夜曲》,卡洛斯和埃戛在花园门口抽完雪茄,观赏着月亮升起。埃戛说,从晚饭一开始,他就想到结婚!..的确,什么也无法和结婚、家庭生活、安乐窝相比..“伙计,当我想到,”他咬着雪茄,郁郁地轻声说,“在那个以色列女人身上我几乎花费了一年的精力,那是个放荡女人,该揍一顿..”“她在辛德拉干什么?”卡洛斯问道。

“完全是个浪荡女人。毫无疑问,她把整颗心都掏给了达马祖..你懂得在这儿‘心’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你见过这样的无耻之徒吗?是个地道的混帐货!”

“可你却那么喜欢她,”卡洛斯说。

埃戛没搭腔。随后,突然他怀着一种波希米亚式的带有浪漫色彩的仇恨,大肆歌颂起家庭、劳动、人类崇高的义务来,与此同时他不停地喝着白兰地。半夜,他离去时,在那条栽着槐树的小路上,有两次险些绊倒。他已经有点儿迷迷糊糊,一边还背诵着普鲁东的话,卡洛斯扶他上马车时,他让把车篷敞开,以便看看月亮。这时他仍然拉着卡洛斯的胳膊,又同他谈起了杂志,说这个国家需要刮起一般强劲的精神之风和男性的道德之风..最后,他朝后靠到坐位上,摘下帽子,任夜晚的微风吹拂,并且说:“还有件事,亲爱的卡洛斯。你看能不能把那个英国女人让给我..她那低垂的睫毛挺有趣呢..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走了,车夫,扬起鞭子来!啊,多美的夜色!”

在“淘喀”别墅与朋友第一次共进的这次晚餐,使卡洛斯感到非常高兴。他本想等他们结了婚从意大利回来时再把玛丽娅介绍给他的亲友们。但是,现在“合法结合”在他的思想上已经推后,推到了遥远的未来,几乎是遥遥无期了。正如埃戛所说,应该等一等,先这样过活..然而,玛丽娅和他不能整个漫长的冬天单独地住在那儿,没有热闹的社交活动,没有朋友的交往。所以,一天上午,当卡洛斯见到了玛丽娅过去的邻居、给他传过“英国女士”消息的格鲁热斯时,就请他星期天到“淘喀”别墅来进晚餐。

艺术家那天下午乘马车来了,他穿着晚礼服,系了白领结。他见到卡洛斯和埃戛都穿着浅色的乡间便装,当时就感到很不自在。除了罗拉、贡莎那类女人,他见到任何女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开口。他曾说过玛丽娅“具有贵夫人的风度”,可一见到她竞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满脸通红,用手捏搓着衣兜的村里。吃饭之前,卡洛斯提出带他去看看庭院,可怜的艺术家那件做工不甚精细的礼服被树枝刮了一下。他想竭力说些“这地方景色优美”一类的赞扬话,但是不知怎的,从嘴里蹦出的竟是些粗俗的陈词滥调:“景致不赖!真棒!”接着,他出了满头大汗,非常气恼,不明白自己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些粗俗、同他艺术家那高雅的情趣格格不入的词句。

待他坐到桌边时,更感到格外地笨嘴拙舌,就不再说话了。即使玛丽娅好意地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谈论瓦格纳①和威尔第②的机会,都无法打开他那麻木的双唇。卡洛斯也在设法使他卷人席间谈笑风生的气氛中去。他说,为了追求当时住在劳伦斯饭店的玛丽娅,他去了辛德拉,但没遇到玛丽娅,而是碰上一个长胡子的胖老太婆,怀里抱只小狗,操着西班牙语骂她的男人。每当卡洛斯大声问“你还记得吗,格鲁热斯?”“对吧,格鲁热斯?时,那位艺术家只是涨红着脸低声咕哝个“是的”,就再也不多说了。坐在玛丽娅身边,他始终象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他把晚餐的气氛给破坏了。

他们商定喝完咖啡就乘马车四处转转。卡洛斯已经拿起了缰绳,玛丽娅也坐稳身子,扣好了手套,这时埃戛又跳下马车去找他的外套,因为怕傍晚的凉风。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侯爵来了。

卡洛斯感到很意外,因为整个夏天都没见到他。侯爵见到玛丽娅就立刻停住马,脱下那宽大的无檐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以为您在哥勒干①一带呢!”卡洛斯大声说。“这是格鲁热斯告诉我的..您什么时候来的?”

侯爵是前一天到的,去了趟葵花大院,没见个人影。现在来奥里威斯看看瓦格斯。他结婚了,就住在附近,正在度蜜月..“哪一个,胖的那个,看斗牛见到的那位?”

“不,那个瘦的,划艇比赛时见到的那个。”

卡洛斯从座位上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一番侯爵的小母马,皮毛光亮,呈棕黄色,十分漂亮。

①瓦格纳(1813— 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

②威尔第(1813— 1901),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①哥勒干,葡萄牙中部城市。

“是新买的马?”

“这是塔克的一匹小马..你想买吗?我骑它人有点儿太重。这马可以拉辆双轮马车。”

“转一圈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