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莲娜忽地动了,霍然坐直身子,抄起我搁在床头小桌的手表。

“糟了。”她扔回手表,脚一挥放到地板。

“咦?怎么了?”我问。

“已经中午了,我得回去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浴室,掩上门扉。片刻后,传来冲马桶的声音和水声。接着又冲出来,团团转着捡起地上的衣物。

“玛莲娜,等一等。”我下床。

“不行,我得上场表演。”她和丝袜奋战。

我走到她背后,揽着她的肩。“玛莲娜,拜托。”

她停下手,慢慢转身面对我,目光先是盯着我胸膛,然后移到地板。

我垂眼凝望她,忽然间嘴笨起来。“昨天晚上你说‘我需要你’,你一直没提过‘爱’这个字,所以我只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艰难地咽咽口水,望着她头发分边的那条线。“玛莲娜,我爱你,我以整颗心、整个灵魂爱你,我要和你长相左右。”

她继续盯着地板。

“玛莲娜!”

她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我也爱你。”她低语,“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大概就爱上你了。可是你不明白吗?我已经嫁给奥古斯特了。”

“我们可以解决这件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要和你厮守。只要你也有心,我们就能想出法子。”

漫长的静默。她总算说:“这辈子,我从没这么想和一个人厮守。”

我捧着她的脸,亲吻她。

“我们得离开团里。”我用拇指揩掉她的泪水。

她点头,擤着鼻子。

“但是,得等我们到了普洛维登斯才能离开。”

“为什么?”

“因为老骆的儿子会在那里来找我们,接老骆回家。”

“能不能让华特自己照顾他,我们先走?”

我闭上眼,和她额头贴额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

“艾蓝大叔昨天找过我,他要我劝你回到奥古斯特的身边。他威胁我。”

“这样啊,他不威胁人,就不是艾蓝大叔了。”

“不,我是说他威胁要让华特和老骆去见红灯。”

“唔,那只是说说,别当真,他从来没做过那种事。”

“谁说的?奥古斯特?艾蓝大叔?”

她抬眼,吓到了。

“我们在达芬波特的时候,铁道公司的人来找过艾蓝大叔,你记得吗?他们来,是因为飞天大队在前一夜有六个人失踪了。”

她蹙着眉头,“我以为他们来,是因为有人找艾蓝大叔麻烦。”

“不是那样的,他们来是因为有六个人见了红灯。老骆本来也是要被扔掉的人。”

她呆望我片刻,然后用手捂住脸。“天哪,天哪,我太笨了。”

“你不笨,一点也不笨,你只是很难相信有这种丑恶的事。”我搂着她。

她的脸埋在我胸膛,“雅各啊,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不过,我们行事得非常非常小心。”

我们各自回到场子,没敢张扬。我帮她提皮箱,走到离场子一条街的地方才还给她自己提,然后看着她穿过场子,回到她的梳妆篷。我在附近打转,以防奥古斯特不巧正好在篷内。几分钟后,看看似乎没出什么状况,便回到表演马车厢。

“哟,我们的寻芳客回来了。”华特说。他正在将衣箱推回墙壁前,遮掩老骆。老人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巴开开,正在打鼾。华特一定是给他灌酒了。

“衣箱不用再挪来挪去了。”我说。

华特站直身子。“啊?”

“老骆不用再藏起来了。”

他瞪我。“你说什么?”

我坐在铺盖上。昆妮跟过来,摇摇尾巴。我搔搔它的头,它把我全身上下都嗅一遍。

“雅各,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五一十说出来,他的表情从惊愕转为恐惧,最后转为怀疑。

“王八蛋。”他最后说。

“华特,别这样——”

“这么说,你们到普洛维登斯就要闪人了,你还真好心,肯等那么久。”

“那是因为老骆——”

“我明白是因为老骆。”他大吼,然后握起拳头捶胸,“那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巴,但发不出声音。

“哼,我想也是。”他语调里满是讽刺。

“跟我们一起走。”我不假思索。

“是喔,还真感人哪,就我们三个相依为命,我们到底能上哪去?”

“我们查广告,看哪个马戏团缺人。”

“谁会缺人啊,全国各地的马戏团倒的倒,垮的垮。有人在饿肚子,饿肚子啊!就在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啊!”

“我们会找到差事的,总会有的。”

“找得到才有鬼咧。”他摇头,“该死哦,雅各。我只能说,希望她值得我们惹这个麻烦。”

我四处找奥古斯特,一路找到兽篷去。他不在那里,不过兽篷工人显然都神经兮兮。

下午过了一半,艾蓝大叔差人叫我去他的车厢。

“坐。”艾蓝大叔见我进门,便招呼我,指指他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

他身子靠着椅背,捻弄胡子,睨着眼。“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她会回心转意的。”我说。

他睁大了眼,手指停止搓捻。“当真?”

“当然啦,不会是马上,她还在气头上。”

“是是是,”他热切地凑上前来,“可是你真的认为……”他没把话说完,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我大叹一口气,背部靠到椅背,跷起腿。“当两个人注定厮守一生的时候,他们就会厮守一生,这是天意。”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抹笑意泛上他的脸。他举起手打榧子,“给雅各一杯白兰地,我也来一杯。”

一分钟后,我们各自端着一大杯酒。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要多久……”他说,手在头旁边比划着。

“我想,玛莲娜想教训奥古斯特。”

“是是是,这是当然。”他脸向前凑,眼睛发亮,“是,我能谅解。”

“还有,要让玛莲娜觉得我们都站在她那一边,不是帮奥古斯特撑腰,这很要紧。你晓得女人就是这样。千万不能不能让她觉得我们不同情她,不然一切就回归原点了。”

“这是当然。”他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头就这么转着圈。“一点也没错,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嗯,奥古斯特应该离玛莲娜远一点,让玛莲娜有机会想念他。如果他能假装他不在乎玛莲娜,对他说不定反而有好处。女人家就是这种别扭脾气。还有,千万不能让玛莲娜觉得我们想逼他们复合。要成事,就一定要让她以为是她自己决定复合的。”

“嗯,对,有道理。”他沉思着点头,“那你想,要多久?”

“应该不会超过几个礼拜。”

他停止点头,睁大了眼。“那么久啊?”

“我是可以加一把劲推波助澜,但难免有擦枪走火的风险。你是了解女人的。”我耸肩,“也需要两个礼拜,也许明天就搞定了。可是,倘使她觉得有一丝压力,她就会为了给咱们一点颜色瞧瞧而退缩回来。”

“是,正是如此。”艾蓝大叔说,一只指头拿到唇前。他端详我,我觉得他看了我好久。“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改变昨天的立场?”

我举起酒杯,转转白兰地,注视杯脚和杯身交接的那一点。“这么说吧,事情的态势忽然之间变得很清楚。”

他眯起眼。

“敬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我将酒杯高高举起,白兰地从杯口溅了一些出来。

他慢慢举杯。

我将杯中剩下的酒一仰而尽,露出微笑。

他放下酒杯,不曾啜饮。我歪着头,持续微笑。就让他审视我吧,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今天我所向无敌。

他开始点头,满意了,啜了一口酒。“嗯,很好,我得承认,见你昨天的样子,我还在担心。我很高兴你回心转意了。你不会后悔的,雅各。这样对大家最好,对你更好。”他用酒杯指指我,然后送回唇边一仰而尽,“我会照顾那些照顾我的人。”他咂咂唇,注视我,又补一句,“我也照顾那些不照应我的人。”

那天晚上,玛莲娜用湿粉饼遮住黑眼圈,带着她的马表演无人骑乘马术,但奥古斯特的脸没办法靠化妆粉饰,所以要等到他重拾人样的时候,才恢复大象表演。当地人已经眼巴巴盯着萝西站在球上的海报两个星期了,他们看完了表演,才气呼呼察觉那只在兽篷里开心收下糖果、爆玉米花、花生的厚皮动物甚至没在大篷露脸。很多人嚷着要求退费,不待其他人起哄一起讨钱,那些人便被赶去见律师,由律师摆平他们。

几天后,亮片头饰重新出现,已经用粉红色的线小心缝补过了。因此,萝西在兽篷迷倒众生的时候,模样可真漂亮,但它仍然不上场,每场表演结束后,总有人抗议。

日子就这么勉强维持老样子。我早上做些例行工作,等观众来了,就退到后台。艾蓝大叔认为我的烂西红柿脸蛋不宜见人,我也不怨怪他。我的伤势在消退之前,外观看起来反倒严重许多。我的脸渐渐消肿后,我发现这辈子鼻子永远都会是歪的了。

只有在用餐时间,我们完全见不到奥古斯特。本来艾蓝大叔把他调去和厄尔同桌,可是他每回都只坐在那里,生着闷气,死死瞪着玛莲娜,后来他就被调去餐车,和艾蓝大叔一起进餐。就这样,玛莲娜跟我一天三次面对面共坐一桌,虽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却是独处的。

我得承认,艾蓝大叔确实努力信守他和我的约定。但奥古斯特远远不受控制。艾蓝大叔不准他到伙房用餐之后的那一天,玛莲娜一转身,就见到他的身影闪到门帘后面溜走。一小时后,他在营地向玛莲娜搭话,跪在她面前,双臂抱住她的腿。她挣着要脱身,奥古斯特便把她扳倒在草地上,将她牢牢压在地上,拿着戒指硬套向她的手指,一下哀求,一下又口出威胁。

华特飞奔到兽篷找我,可是等我赶到,厄尔已经将奥古斯特架走了。我恼得七窍生烟,杀到艾蓝大叔的车厢。

我跟艾蓝大叔说,奥古斯特这一闹,一切又得从头来过。艾蓝大叔肺都气炸了,将一瓶酒砸到墙上。

奥古斯特整整消失三天,而艾蓝大叔又开始敲人脑袋了。

奥古斯特不是惟一为玛莲娜失魂落魄的人。夜里我躺在鞍褥上,想她想得心痛,既盼着她来找我,又希望她别来,否则太危险了。我不能去找她。她在姑娘车厢跟一个歌舞女郎一起住。

我们在六天内设法亲热了两次,躲在内篷壁和外篷面之间的空隙,狂热地互拥,没时间褪去衣物,只拉开衣服就上阵了。这两回鱼水之欢让我既疲乏又焕然一新,既绝望又满足。至于其他时候嘛,我们在伙房恪守分际,表面功夫做到家,即便不可能有人听见,我们说话也十分谨慎,仿佛有旁人同桌似的。尽管如此,我依然纳闷我们的恋情是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依我看,我们之间的情感炽烈到肉眼可见。

我们第三度意外浓情缠绵的那一夜,她的气息犹在我唇上,我却做了个鲜活的梦。梦中火车停在森林中,我压根参不透停车的原因,那时是大半夜,也没人起床。车外不断传来急迫的哀叫。我离开车厢,跟着声响来到陡峭的河岸边。昆妮在涧底挣扎,一只獾挂在它腿上。我叫唤它,狂乱地扫视河岸,找路下去。我抓住细长的枝丫,攀在上面,试图爬下去。但脚下泥土滑溜溜的,无处着力,只得又爬上去。

同时,昆妮甩掉了獾,跌跌撞撞爬上来。我兜起它,检查它的伤势。它居然没事。我将它夹在腋下,走向表演马车厢。一条两公尺半长的短吻鳄挡在车门。我朝下一个车厢走去,但鳄鱼也跟着一起来了,在火车旁蹒跚前进,利牙森森的短吻张开,咧嘴狞笑。我慌了,一转身,另一条巨大的短吻鳄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我们身后枝叶沙沙,树枝啪啪断裂。我一个回身,獾爬上来了,而且为数众多。

我们后面是獾大军,前有十来只短吻鳄。

我醒来,冷汗淋漓。

局势完全无法掌控,而我自己也知道。

在波启普夕,警方突袭,团里上下忽地没了阶级之分,不论工人、艺人、领班等等都唉声叹气,心疼那许多的苏格兰威士忌、那许多的葡萄酒、那许多的上等加拿大威士忌、那许多的啤酒、那许多的琴酒、甚至连私酿酒都给摆着臭脸的条子伸直手臂,倒到碎石地上。我们眼睁睁看着酒流走,汩汩流入不配沾到酒的大地。

随后,我们就被驱逐出城。

在哈特福,好些客人非常气愤萝西没出场表演,而尽管美丽露辛妲不幸归天,但美丽露辛妲的旗帜仍然挂出来,也惹来群众愤怒。律师们的手脚不够快,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不满的群众便蜂拥到售票篷车,要求退款。就这样,艾蓝大叔眼见一头是警方步步进逼,一头是乡民追讨入场费,不得以,只好将一整天的收入又吐还回去。

随后,我们就被驱逐出城。

第二天早上便是发薪水的时间。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团员在红色售票篷车前排队。工人们心绪欠佳,他们知道自己大概没指望拿到钱。第一个走向红篷车的人是个杂工,当他两手空空、怒骂不已地离开,其余工人也就昂首阔步走了,啐口水,咒天骂地,只剩艺人和领班在排队。几分钟后,一阵气愤的低语声从队伍前方传来,这回语音里带着惊诧。艺人居然没领到钱,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这可是创团第一次。只有领班拿到钱。

华特气坏了。

“搞什么屁嘛?”他回到表演马车厢时这么大声嚷嚷了一句,把帽子丢到角落,颓然坐到铺盖上。

老骆在便床上低啜。自从条子突袭,他要么瞪着墙,要么老泪纵横。只有在我们设法喂他、帮他盥洗的时候,他才开口讲话,但讲来讲去都是央求我们别把他交给儿子。华特和我轮流嘀咕些亲情可贵、宽恕的话来安抚他,但我们俩都不无忧惧。不论他抛下家人浪迹天涯时是什么模样,这会儿他的状况绝对比那时糟糕许多,身子骨永远毁了,照他现在这副德性,恐怕他家人也认不出他了。倘若他们不愿谅解,那他在家人手里茫然无援,又会落到什么境地呢?

“冷静点,华特。”我说,我坐在角落鞍褥上,挥赶烦了我一早上的苍蝇。它们不断在我的痂皮间转移阵地。

“我才不要冷静。我是艺人啊!一个艺人!艺人是有钱领的!”华特大叫,捶着胸口。他扯下一只鞋,猛力向墙壁掷去。他瞪着那只鞋片刻,又扯下另一只鞋,朝角落狠力扔去。鞋落在他的帽子上。华特将拳头搁在屁股下的被子上,昆妮疾步溜到先前用来藏老骆的衣箱后面。

“不用再挨太久了。再多忍几天,我们就走了。”

“是吗?此话怎讲?”

“因为到时老骆就回家去了,”——便床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华特接腔:“是喔?那到时我们能他妈的干啥?你有谱了吗?”

我的目光和他的怒眼对上,就这么对看了几秒,然后我别开头。

“哼,我想也是。所以我才需领到薪水啊。我们到时会变成流浪汉。”他说。

“不会的。”我没有信心地说。

“雅各,你最好想出一条出路,惹上这个麻烦的是你不是我。你跟你女朋友或许还能流浪过活,我不行。你或许觉得这一切都刺激好玩——”

“这才不刺激好玩!”

“——可是我会混不下去。你起码还可以再跳到火车上,四处跑,我不行。”

他默不作声。我呆望着他短小精干的四肢,

他苦涩地胡乱点个头,“没错,正是如此,我之前也讲过,我这副德性,也不是做庄稼汉的料。”

我在伙房排队的时候,心海波涛汹涌。华特完全没错,是我让我们俩惹上麻烦的,我得想法子让我们全身而退。该死,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更别提华特还不能跳上火车,我死也不愿意让玛莲娜加入其他流浪汉一起过夜。我就这么心事重重,几乎直直走到了桌位才抬眼。玛莲娜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嗨。”我坐下。

“嗨。”她稍稍迟疑片刻,也开口了。我立刻察觉她不太对头。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没事。”

“你还好吗?他打你了?”

“没事,我很好。”她低语,盯着盘子。

“不对,你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啦?”我说。其他人开始打量我。

“没事。你小声点啦。”她嘶声说。

我收敛态度,竭力自制,将餐巾摊放到大腿上,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起猪排。“玛莲娜,请跟我说话吧。”我沉静地说,凝神摆出讨论天气的表情。附近的人慢慢不看我们了,重新进食。

“我那个迟了。”她说。

“什么迟了?”

“就是那个嘛。”

“哪个?”

她抬起头,脸蛋红如甜菜。“我肚子里大概有娃娃了。”

当厄尔来找我,我甚至不惊讶。倒霉事总是接二连三嘛。

艾蓝大叔安坐在椅子上,面容委顿酸苦。今天没有白兰地。他啃着雪茄滤嘴,不断用手杖戳地毯。

“都要三个礼拜了,雅各。”

“我知道。”我嗓音打颤,心思仍然搁在玛莲娜告诉我的事。

“你让我失望,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共识一直存在啊。”我局促地动了动身子,“听着,我正在尽力,可是奥古斯特根本没帮上忙。要是他能撇下玛莲娜不理不睬一阵子,她早就回到他身边了。”

“能做的我全做了。”艾蓝大叔从唇间拿下雪茄来看,然后从舌头上拈下一块烟草,弹到墙上。烟草就这么粘在壁上。

“你做得还不够。玛莲娜走到哪奥古斯特都跟着,对她大吼大叫,在她窗户外面哭,把她吓死了。你只是让厄尔跟着奥古斯特,在奥古斯特失了分寸的时候把他拉开,这样还不够。假若你是玛莲娜,你会回到他身边吗?”

艾蓝大叔瞪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吼他。

“对不起。我会多多劝她,我发誓,只要你能让奥古斯特再多几天不理玛莲娜——”

“免了吧。从现在起,改用我的办法。”他沉声说。

“啊?”

“我说,要用我的办法,你可以下去了。”他指尖指向门口,“你走吧。”

我盯着他,蠢笨地眨眼。“你的方法?什么意思?”

接着,厄尔的胳膊就像铁条一样箍着我,将我从椅子上拎起来,抓到门口。“艾蓝,那是什么意思?”我越过厄尔的肩头叫,“我要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厄尔一掩上门,抓我的手劲便大大减轻了。当他终于把我放到碎石地上,他顺顺我的外套。

“对不起了,朋友。我真的尽力了。”

“厄尔!”

他停步转向我,面容阴郁。

“他在动什么念头?”

他望着我,但一言不发。

“厄尔,拜托,我求你,他打算干什么?”

“我很抱歉,雅各。”他回到火车内。

六点四十五分,再十五分钟就开场表演了。群众在兽篷里乱转,看看动物,进入大篷。我站在萝西旁边,监看它收下群众给的糖果、口香糖、甚至柠檬水。我从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个子朝我大步前进。是钻石乔。

“你得赶快开溜。”他跨进萝西的绳栏。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奥古斯特要过来了,大象今天晚上要上场。”

“啊?你是说跟玛莲娜一起出场?”

“是啊,奥古斯特不想看到你。他又在发作了,你快走吧,出去。”

我环视兽篷,寻找玛莲娜。她正站在她的马前面,和一家五口闲聊。她撇我一眼,当她见到我的神情,她的面色也黑得像中场休息时间。

我将这阵子权充象钩的银头手杖递给钻石乔,跨出萝西的绳栏。我见到奥古斯特的高帽正从我左边过来,于是我向右走,经过一排斑马。我停在玛莲娜身边。

“你晓得你今晚得跟萝西一起上场吗?”我说。

“对不起。”她对着她面前的那家人笑一笑,然后才转向我,凑过来说,“我知道啊,艾蓝大叔找我过去,说我们团里要垮了。”

“可是你可以吗?我是说,你……呃……”

“我很好。我不必做什么累人的表演。”

“你摔下来怎么办?”

“不会的。再说,我别无选择。艾蓝大叔还说——哎,该死,奥古斯特来了。你最好赶快走吧。”

“我不想走。”

“不会有事的。有土包子在,他不敢造次的。你一定得走了,求求你。”

我回头去看,奥古斯特正朝我们走来,低着头,却是瞪着我们,真如一头即将冲向敌人的水牛。

“求求你。”玛莲娜急了。

我朝大篷走去,沿着表演区边缘走到大篷后方的入口。我停步,钻进观众席下面。

我从一个男人的工作靴之间探看大奇观的表演。不过,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察觉到旁边有人。一个老杂工也从椅座间窥看着,但眼睛盯的是另一个方向。他正抬眼看一个娘儿们的裙下风光。

“喂!喂,别看了!”我叫。

群众欢声雷动。一团灰色的庞然大物从观众席边走过。是萝西。我转头去看那个杂工。他踮着脚尖,手攀在一片地板的边缘,向上偷窥。他舔舔嘴唇。

我忍无可忍。我是铸下了滔天大错,那种会令灵魂永远沦落地狱的大错,可是看着一个女人这么被人亵渎,我委实无法忍受。因此,即便玛莲娜和萝西正步入场子中央,我仍旧揪住他的外套,将他从座位席下拖出来。

“放开我!你是哪根筋不对劲吗?”他哀叫。

我手揪着他,但注意力仍搁在场子里。

玛莲娜勇敢地立在球上,但萝西文风不动,四条腿牢牢地站在地上。奥古斯特指天划地,挥着手杖,舞着拳头,嘴巴一开一合,萝西的耳朵平贴头颅。我向前靠过去,更仔细地打量它。它的神情显然在挑衅。

天哪,萝西,不可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我手上抓着的那个肮脏矮冬瓜尖声说:“哎,别这样嘛。咱们团里又不是什么正派的场子。我不过就是找点乐子,又没碍着谁。好了嘛!放开我!”

我低头看他。他正在大口喘气,呼吸急促,下颚一排长长的黄板牙。我见了作呕,便将他一把推开。

他连忙东张西望,一见观众没人注意到我们,便倨傲地整整衣领,朝后方入口踉踉跄跄走了。走到门口,他赏我一记白眼,但他睨起的眼却从我身上滑开,落到我身后。他飞扑了开,惊恐停驻在他脸上。

我一个扭身,只见萝西朝着我这边飞奔来了,长鼻举起,嘴巴大开。我连忙靠边闪,它冲过去,嘴里吼着,脚步重重落到地上,激得身后扬起一公尺高的锯木屑尘烟。奥古斯特追着它,挥舞手杖。

群众哄堂大笑,鼓噪叫好,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艾蓝大叔站在场子中央,惊呆了。他张着嘴,怔怔望着大篷后方入口片刻,然后忽地回过神,示意绿蒂上场。

我站直身子,寻找玛莲娜。她从我身边窜过去,像一团粉红影子。

“玛莲娜!”

在远方,奥古斯特已经卯起来修理萝西。它又是低鸣又是哀号,甩着头后退,但奥古斯特犹如机器一般,高高举起那根要命的手杖,尖钩朝下地打在萝西身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当玛莲娜赶上前去,他转身迎向她手杖落到地上,他目光灼热地狠狠盯着她,完全忽略了萝西。

我见过那个眼神。

我迈开大步向前冲,但跑不到十来步便被撂倒,摔个狗吃屎。一个膝盖压住我的脸颊,我一条胳膊被反剪到后背。

“去死啦,放开我!”我嘶吼,挣扎着,“你是吃错药啦?放开我!”

“给我闭嘴。”老黑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哪里都不能去。”

奥古斯特一个弓腰,将玛莲娜扛到肩上,又站直起来。她抡起拳头,捶打奥古斯特的背,双腿又踢又蹦,嘴里尖声大叫,差点儿就从他肩上挣脱落地。但奥古斯特只把她兜回肩上,迈开大步走了。

“玛莲娜!玛莲娜!”我低吼,重新奋起挣扎。

我挣脱老黑的膝盖,行将爬起之际,后脑挨了一记。我的脑子和眼睛在头骨内一阵震动,眼前爆出一片黑、白星子,而耳朵搞不好也聋了。片刻后,视觉开始由外而内恢复正常。我看到好几张脸,脸上的嘴巴在动,但我只听见震耳欲聋的嗡嗡响声。我颤颤巍巍地把头转来转去,试图看清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什么局面,我又在哪里,但地面却发出嘶鸣开始吞陷我。我无力阻止,只得抱住自己。不过,到最后,其实也没必要抱住自己,因为没等地面碰到我,我便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