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莲娜从萝西头上溜下来的时候,我追上了她们。

“你真出色!太出色了!”奥古斯特亲吻她的脸颊。“雅各,你瞧见啦?你瞧见她们有多厉害了?”

“当然看到了。”

“帮我个忙,带萝西回去好吗?我得回场了。”他将银头手杖递给我,自己望着玛莲娜,深深叹息,一手按着心窝。“厉害!厉害到家了。”他转过身,倒退着走了几个大步,向玛莲娜说:“别忘啰,绿蒂一下台,就马上换你跟马群出场了哦。”

“我这就去带马过来。”她说。

奥古斯特回去大篷。

“真了不起。”我说。

“是啊,它很棒吧?”玛莲娜弯腰,在萝西肩上印了一记响吻,在它的灰色皮肤上留下鲜明的唇印。她伸出手,用拇指抹掉印子。

“我是说你。”我说。

她脸色绯红,拇指仍在萝西肩头。

我话才出口便后悔了。倒不是说她没什么了不起,她确实厉害,但我话里还包含别的意思,而她心知肚明,这会儿才会不自在。我决定立刻打退堂鼓。

“萝西,chodz。(走吧。)”我说,比手势示意它上前。“chodz,mojmalutkipaczuszek。(走吧,我的小玫瑰。)”

“雅各,等等。”玛莲娜手指碰碰我手肘内侧。

奥古斯特已经走远了,就在大篷入口的地方。他忽然停步,全身僵硬,仿佛感应到我们的肢体接触。他慢慢转过身,面色阴沉。我们四目相对。

“你能帮我个忙吗?”玛莲娜问。

“当然当然。”我说,紧张地瞥奥古斯特一眼。玛莲娜不曾注意到他盯着我们。我手叉腰,让她的指尖从我手肘滑落。

“带萝西到我的梳妆篷好吗?我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

“呃,好啊,应该可以。你要它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就带去,我慢点儿就到。对了,穿件好一点的衣服,我希望正式一点。”

“我?”

“不然还有谁呢?我得上台了,不过不会耽搁太久的。倘若你碰到了奥古斯特,一个字都别说哦,好吗?”

我点头。当我转头,奥古斯特的身形已经隐没到大篷了。

萝西非常配合这次不寻常的安排。它跟在我身边,晃到玛莲娜的梳妆篷,耐着性子等格雷迪和比尔将篷壁的底端从铁桩上解开。

“喂,老骆的状况到底怎样了?”格雷迪问,蹲着弄一条绳子。萝西伸出鼻子探查。

“跟老样子差不多。他觉得有改善,但我看不出来。大概是因为他什么事都不用做,比较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状况。再说,他多半都醉醺醺的。”

“醉醺醺的呀,听来到还真是老样子。他从哪里弄来的酒?他喝的是酒吧?不是那个姜汁臭屎水吧?”比尔说。

“不是,是酒。我的室友帮他弄来的。”

“谁呀?你说金科那家伙吗?”格雷迪说。

“没错。”

“我以为他讨厌工人。”

萝西伸出鼻子,摘掉格雷迪的帽子。他转身想抢回来,但萝西牢牢抓住。“喂,管好大象行不行?”

我直视它的眼睛,它对我眨眼。“poloz!(放下!)”我严厉地说,却很难不笑。它的大耳朵向前挥动,放掉帽子。我弯腰拾起。

“华特——金科——他的身段是可以学着放软一点。”我说,将帽子还给格雷迪,“可是他对老骆真是没话说,不但把床让给他,还找到他的儿子,说服这个儿子在普罗维登斯来找我们,把老骆接回家去。”

“你没说笑吧。”格雷迪说,停下手,惊愕地望着我,“老骆知道这档事吗?”

“呃??知道啊。”

“他怎么说?”

我扮鬼脸,从齿缝间吸气。

“哇,他听了这么开心哪?”

“出此下策也是无奈啊。”

“是啊,是没别的法子了。”格雷迪犹疑着,“其实他家的事不尽然是他的错。他家这会儿也说不定也明白了,战争让很多人都变得怪怪的。你知道他是炮手吧?”

“不知道,没听他说过。”

“唔,老骆大概没法子撑着去排队吧?”

“恐怕不行,干吗?”我说。

“我们听说上头总算发得出钱了,说不定连工人也领得到。我们本来一直不太相信,不过瞧瞧刚刚的场子,也许真的有指望了。我想,领到钱的几率大概一半一半。”

篷壁底端已经解开,不受羁缚。比尔和格雷迪将篷壁拉起来,只见里面的摆设和先前不一样了。在一端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厚实的亚麻棉桌布和三组位子。另一端则空无一物。

“铁桩要钉哪里?那边吗?”格雷迪指指空荡荡的那一头。

“应该吧。”我说。

“我去去就来。”他走得不见踪影。几分钟后回来,一手拎着一柄七公斤重的大锤。他将一柄向比尔抛过去。比尔看来似乎全没防备,却一下就接住,跟着格雷迪进入帐篷。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敲打,将铁桩打进地面。

我带进萝西,蹲在地上锁她的腿链。它将要栓铁链的脚留在地上,中心却全搁在另外三条腿上。当我站起来,才见到篷子一隅堆了一大堆西瓜,它想靠西瓜近一点。

“要重新绑好吗?”格雷迪指指翻飞的篷壁。

“倘若不嫌麻烦,就有劳了。我想玛莲娜不想让奥古斯特在进来之前看到萝西,这是一个惊喜派对。”

格雷迪耸肩。“我无所谓。”

“嗯,格雷迪啊,你能不能帮我看着萝西一下?我得去换个衣服。”

“我不知道。”他眯着眼睛打量萝西,“它不会把铁桩拔起来吧?”

“应该不会,这样吧。”我走到那堆西瓜那儿,萝西卷起长鼻,笑开了嘴。我抱来一颗西瓜,在它面前砸到地上。西瓜破裂,萝西立刻将长鼻探入红瓤,送到嘴里,瓜皮也吃。“这样你可以放心一点了吧。”

我从篷壁下钻出来,回去换衣服。

我回到玛莲娜的梳妆篷时,马丽安娜已经在里面了,身上穿着珠编礼服,就是我去他们厢房晚餐那天奥古斯特送她的那一件。钻石项链在她脖子上闪闪发亮。

萝西正在欢快地大啖西瓜。那起码是它的第二颗,不过角落仍有六颗。玛莲娜已经解下萝西的头饰,披放在梳妆台前面的椅子上。篷内多了一张送餐桌,上面摆了几个罩着银盖的盘子和几瓶酒。我闻到烧牛肉的味道,肚子饿得纠成一团。

玛莲娜面色绯红,在她梳妆台的一个抽屉内翻找。“噢,是雅各啊!”她回头来看。“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来不及呢。他随时会到。天哪,啊,找到了。”她忽地站直,没关上抽屉,任丝巾垂在抽屉外。“能帮个忙吗?”

“当然。”我说。

她从一个银制三角冰镇酒桶取出一瓶香槟。桶内的冰块移了位置,叮当作响。水从瓶底滴落,她将酒递给我。“他一进来,你就打开,好吗?噢,还要叫‘惊喜!’”

“好啊。”我接下酒瓶,拆掉瓶口上的铁丝,拇指按在软木塞上等待。萝西鼻子伸过来,想扳开我的手指拿走酒瓶。玛莲娜继续在抽屉里翻找东西。

“搞什么?”

我抬眼。奥古斯特正站在我们面前。

“噢!”玛莲娜叫了一声,慌忙转过身子,“惊喜!”

“惊喜!”我也叫,撇开萝西,打开软木塞。瓶塞弹到篷面上,掉到草皮上。香槟泡泡流过我手指,我哈哈大笑。玛莲娜随即带着两个香槟杯,来接满溢出来的酒液。等我们能搭配彼此的动作时,三成的酒已经流到地上去了。萝西仍然试着从我手上抢过酒瓶。

我低头一看,玛莲娜的玫瑰丝面高跟鞋已经沾上香槟,颜色变深了。“哎呀,不好意思!”我呵呵笑。

“哎哟,什么话嘛!别闹了。还有一瓶呢。”

“我问你们‘搞什么’?”

玛莲娜和我怔住了,四只手仍然纠在一起。她抬头,烦忧忽地涌上双眼。她一手一只几乎全空的酒杯。“这是一个惊喜派对,庆祝庆祝。”

奥古斯特双眼圆睁,领结扯松了,外套扣子也解开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惊喜?真令人惊喜啊。”他说,摘下帽子,翻过来审视。他前额上有一绺发浪竖起来。他猛地抬眼,挑起一边眉毛。“你们想得太美了。”

“你说什么?”玛莲娜声音疲软地问。

他手腕一翻,将帽子飞掷到角落,脱下外套,动作慢腾腾,一丝不苟。他走向梳妆台,将外套一抖,仿佛要披到椅背上,看见萝西的头饰又停下来,叠好外套,整整齐齐放到椅垫上,然后目光移到那打开的抽屉和垂在抽屉外的几条丝巾。

“我坏了妳们的好事啦?”他盯着我们,语气就像请别人把盐罐递给他。

“亲爱的,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马丽安娜柔声说。

奥古斯特弯腰拉出一条几近透明的长长橙色丝巾,在指缝间抽动把玩。“在玩丝巾助兴啊?”他抽动丝巾的一头,让丝巾又从指缝间溜过去。“啧啧啧,你真调皮,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玛莲娜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这么说,你们已经相好过了,现在要来庆祝?你们俩时间够吗?或许我应该先退下,待会儿再回来?我得说,让大象也来凑一脚倒是新鲜,我想都不敢想你用它玩什么花招。”

“看在老天分儿上,你在说什么呀?”玛莲娜说。

“两个酒杯。”他打量着,朝她的手点点头。

“什么?”她快快举起酒杯,酒液都泼到草上了。“你说这个吗?第三个杯子就在——”

“你当我白痴啊?”

“奥古斯特——”我说。

“闭嘴!闭上你的狗嘴!”

他的面色红到发紫,眼珠凸出,气得浑身打颤。

玛莲娜和我纹风不动呆立,惊得不能吭声。接着奥古斯特的脸又变了,化成一派洋洋得意。他继续把玩丝巾,甚至对着丝巾微微轻笑,然后仔细地折好,放回抽屉,直起身子缓缓摇头。

“你??你??你??”他扬起一只手,竖起手指画圈,然后语音低到听不见,注意力给银头手杖吸引过去。手杖倚着桌边篷壁,是我放在那里地。他漫步过去拿手杖。

我听到身后传来液体落地的声响,连忙转身去看。原来萝西尿在草皮上,耳朵贴在头上,长鼻垂在脸下卷着。

奥古斯特握着手杖,不断用银色把手拍打手心。“你以为你能瞒住我多久?”他稍停片刻,然后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你说啊?”

“奥古斯特,我压根不知道——”我说。

“我说‘闭嘴!’”他回转,手杖扫过送餐桌,将碗盘、餐具、酒瓶打翻到地上。接着抬起一条腿去踢送餐桌,桌子哗啦倾倒,瓷器、杯子、食物都飞了出去。

奥古斯特垂眼看看满地狼藉,又抬眼恶狠狠盯住玛莲娜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搞什么鬼?”他的太阳穴在跳动。“哟,你真了不起,亲爱的。”他对她摇摇指头,绽出笑脸,“我得承认,你真有两把刷子。”

他走回梳妆台,将手杖靠边放下,倾身照镜子,将落在前额的那绺头发拨回去,用手掌抚平。接着怔住,手又放在前额。“躲猫猫。”他望着镜子里我们的影像,“我看到啰。”

玛莲娜满面惊恐,目光从镜子移到我身上。

奥古斯特转身,拈起萝西的粉红亮片头饰。“何必这么麻烦,是吧?我看到了。你以为我没看到,才怪咧。不过我得承认,你的伎俩确实高明。”他翻过闪亮的头饰。“忠心耿耿的妻子躲在衣橱起劲地做女红。是衣橱吗?还是就在这里?也许是在那婊子的帐篷。婊子总是互相照应,不是吗?”他看着我,“你们是在哪里偷情的,你说啊,雅各?你,到底,在哪里,上我的老婆?”

我挽起玛莲娜的手肘说:“走吧,我们走。”

“啊哈!你甚至不反驳!”他嘶吼,紧紧抓住头饰,指节都泛白了。他拉扯头饰,咬牙叫嚣,直到头饰开始歪歪扭扭地裂开。

“娼妇!”奥古斯特咆哮,“贱货!万人压的货色!”他每骂一句,就撕一下头饰。

“奥古斯特!”玛莲娜尖叫着上前,“住手!住手!”

玛莲娜的叫嚷似乎让他吓了一跳,因为他停下手,对她眨眨眼。他看看头饰,又看看她,大惑不解。

玛莲娜静待好几秒,走上前,试探地说:“小奥,”她抬头看他,露出哀求的眼神,“你现在没事了吧?”

奥古斯特瞪着她,一脸迷惘,仿佛才刚被唤醒,不知道自己人怎么跑到那里的。玛莲娜慢慢靠上前,“亲爱的。”

他下巴动了动,皱着额头,任凭头饰落到地上。

我想我呼吸都停了。

他低头望着她,鼻子拧起,狠力推她一把,力道大到她摔在翻倒一地的食物、碗盘上。他向前迈出一大步,弯腰试图从她喉咙扯下项链。但项链扣搭没有松脱,变成他拖玛莲娜的脖子,而玛莲娜在尖叫。

我窜过空地去撞他。萝西在我身后低吼,奥古斯特和我倒向破烂盘子和满地肉汁上。一开始,我骑在他身上捶他的脸。后来,他翻到我上面,揍我眼睛。我扳倒他,让他摔倒在地。

“小奥!雅各!住手!”玛莲娜惊呼。

我把他向后推,但他揪住我的衣领,于是我们俩一起摔向梳妆台。我依稀听见镜子碎落在我们周边的玎铃声。奥古斯特猛力推开我,我们便在帐篷中央扭打。

我们在地上翻滚,低哝,距离近到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吹在我脸上。忽而是我在他身上,把他当沙包。忽而是他在我身上,扯着我的头去撞地面。玛莲娜追着我们团团转,吼着叫我们住手,但我们停不下来。起码我停不下来,几个月来的愤怒、痛苦、挫败全都一古脑儿倾注到拳头上。

一下子,我面对翻倒的桌子。一下子,我面对萝西,它正低鸣着扯它的腿链。一下子,我们又站了起来,纠着彼此的衣领,一边闪躲一边出拳。最后,我们倒向门帘,摔到聚集到帐篷外的人群中间。

不出几秒,格雷迪和比尔将我架走。有那么一瞬间,奥古斯特一副要来追打我的摸样,但他鼻青脸肿的面孔又换了表情。他爬起来,冷静地拍掉身上的尘土。

“你疯了。疯子!”我尖嚷。

他冷眼看我,抚平衣袖,走回帐篷。

“放开我。”我哀求,先把头扭向格雷迪,又扭向比尔。“看在老天份儿上,放我走!他是疯子!他会宰掉玛莲娜的!”我拼命挣扎,拖着他们跑了一两公尺。帐篷内传来砸盘子的声音,玛莲娜在尖叫。

格雷迪和比尔两个都在嘀咕,稳住下盘,不让我跑掉。格雷迪说:“不会闹出人命的啦,你甭操心。”

厄尔从人群中冲出来,钻进帐篷。摔东西的声音没有了,接着是两声轻轻的闷响,再来一记大声的,一切便归于沉寂。

我愣住,呆呆望着那一大片帆布。

“你看吧,没事了。”格雷迪说,仍旧牢牢抓住我的胳臂,“你冷静下来了吧?我们可以放手了吗”

我点头,眼睛继续瞪着帐篷。

格雷迪和比尔松开手,但不是一下整个放开,先是减轻手劲,然后放开,但依旧待在我身边,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一只手搭上我的腰,华特站在我旁边。

“走吧,雅各,你别管了。”他说。

“我没办法。”我说。

“你办得到的,来,我们走了。”

我瞪着静寂的帐篷,过了几秒才不死盯着翻动的门帘,举步离开。

华特和我爬上表演马车厢。昆妮从衣箱后面冒出来,老骆正在打鼾。它摇摇短尾,然后停下动作,嗅嗅空气。

“坐下。”华特下达命令,指着便床。

昆妮坐在地板中央。我坐在床缘。这会儿肾上腺素消退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伤势惨重。我的手有挫伤,呼吸声听来像是脸上罩了一层防毒面具,右眼睑肿得只剩一条缝。我伸手去摸脸,却沾了一手鲜血。

华特弯腰在一只打开的衣箱翻找东西。当他转过身,手上多了一瓶私酿酒和一条手巾。他来到我面前,拔掉瓶塞。

“咦?华特,是你吗?”老骆从那堆衣箱后面叫道,确信自己听见了拔掉瓶塞的声音。

“你真是惨兮兮啊。”华特说,丝毫不甩老骆。他手巾靠着瓶口,将整个酒瓶翻转过来。他将沾湿的手巾向我的脸覆过来,“不可以动啊,这个会痛。”

这大概是本世纪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了。当酒精碰到我的脸,我哇哇叫着连忙后退。

华特等在那里,巾子还拿在手上。“要不要咬着东西?”他弯腰拾起软木塞。“喏。”

“不用了。”我咬牙,“等我一下。”我抱胸,前后摇动身子。

“有了。”华特将酒瓶递给我,“喝吧,这玩意儿喝起来就像火在烧,不过只消喝上几口,就不觉得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接下酒瓶,动用了伤痕累累的双手才将酒举到口边。我动作迟笨,仿佛手上戴了拳击手套。华特帮忙稳住瓶身。酒业炙着我瘀青的嘴唇,从喉咙一路向下延烧,从胃袋里迸出烈火。我喘息着,慌忙推开酒瓶,酒液都从瓶口溅出来了。

“这玩意儿确实不太顺口。”华特说。

“你们到底要不要放我出来,大家一起分着喝啊?”老骆叫道。

“别吵啦,老骆。”华特说。

“喂!跟一个又老又病的老人家讲话——”

“我叫你住口,老骆!我正在忙。”他又将酒瓶推向我,“喝吧,再多喝一点。”

“你忙什么?”老骆说。

“雅各鼻青脸肿的。”

“什么?怎么会?碰上胡厮缠啦?”

“不是,比那个更糟。”华特阴沉地说。

“喝酒。”他又将酒瓶推向我,“就是我们团员跟他们土包子干架。可以重来了吗?”

我啜了一口私酿酒。虽然华特说多喝几口就会麻痹,但我还是觉得喝起来像芥子气。我把酒瓶放到地上,闭上眼睛。“来吧,我准备好了。”

华特一手搭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左右转动,检查伤势。“真惨哪,雅各,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拨开我后脑的头发,显然找到新的伤口。

“他欺负玛莲娜。”

“你是说他动粗?”

“是啊。”

“为什么?”

“他就疯魔起来了嘛,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你的头发里全是碎玻璃,不要动哦。”他拨弄我的头发,察看头皮,“那他怎么会疯魔起来?”他将玻璃片放在最近的一本书上面。

“我知道就有鬼了。”

“那才真是见鬼呢。你是不是跟玛莲娜不清不白?”

“才没有呢。”我说,不过我敢打包票,若非我的脸早就成了碎肉泥,这会儿一定脸红。

“但愿如此。为了你好,我真心希望你没招惹玛莲娜。”

我右手边传来窸窸窣窣拍打的声响。我想转头去看,但华特扳着我的下巴,不让我动。“老骆,你干吗啦?”华特叫道,热气喷上我的脸。

“我要看雅各有没有事嘛。”

华特应声:“看在老天份儿上,别闹啦。呆在那里别动,行不行?待会儿搞不好会有人上门。或许他们是冲着雅各来的,但万一见到你在这里,别以为他们不会顺便干掉你。”

华特清理好伤口,弄掉我头发间的玻璃碎片,我爬到铺盖上,试图找出头上没受伤的地方躺下来。我的脑袋前、后都砸烂了。右眼肿到挣不开。昆妮过来察看,试探地嗅了嗅,退后一公尺坐下,留神盯着我。

华特将酒瓶放回衣箱,又继续弯着腰在箱底翻找。当他站直身子,手上多了一把大刀子。

他掩上房门,用一块木头卡死门缝。然后背倚着墙坐下,刀子放在身边。

一段时间后,我们听到马蹄踩在斜坡道的哒哒声,彼特、奥提兹、钻石乔在车厢另一头低声说话,可是没人来敲门,也没人试图擅自开门。半晌后,我们听到他们拆卸斜坡道,将车厢门关起来。

火车终于轰隆隆向前开,华特呼出一大口气。我转头看他。他头埋在双膝之间,这么坐了片刻才站起来,将刀子溜放到衣箱后面。

“你真是幸运的混账。”他拆下把门卡死的那块木头,一把推开门,走到遮藏老骆的那排衣箱。

“你说我?”我脑袋仍旧醺醺然。

“没错,就是你。起码到现在运气都还不错。”

华特将衣箱从墙壁拖开,带出老骆。然后他把老人拖到车厢那一边,打点如厕事宜。

我的伤势和私酿酒令我昏昏沉沉,打起盹来。

我依稀知道华特为老骆晚餐。我记得自己撑起身子喝华特给的水,然后又瘫回铺盖。当我再次重拾意识,老骆平躺在便床上打鼾,而华特则坐在角落的鞍褥上,煤油灯在他身边,腿上搁着一本书。

我听见车顶上传来脚步声,片刻后房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我整个人霍地清醒。

华特连忙像螃蟹般横行过房间,从衣箱后面摸出刀子,然后移到门边,手上牢牢握住刀柄。他向我比手势,示意我熄掉煤油灯。我扑过去,但因为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距离感不太准,结果没扑到。

门咿呀一声向内开,华特握着刀柄的手一抓一松的。

“雅各!”

“玛莲娜!”我叫道。

“天哪,女人哟!”华特嚷着,刀子应声落地,“我差点宰了你。”他抓住门缘,头动来动去,试图看清楚她的周边。“你是一个人吗?”

“是啊,很对不起,我得跟雅各谈谈。”

华特将门缝拉开一点,然后垮下脸说:“要命,你最好进来。”

当她进门,我举起煤油灯,她的左眼又紫又肿。

“天哪!是他打的吗?”我说。

“噢,瞧瞧你,你得去看医生。”她伸出手,指尖靠近我的脸挪移着,但没碰到我。

“我还好啦。”我说。

老骆出声:“是谁来啦?是个娘儿们?我啥都看不到,谁来帮我翻个身吧。”

“哎呀,不好意思。”玛莲娜说,见到便床上弯曲的身子不禁吓一跳。“我以为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噢,真对不起,我现在就回去。”

“你不能回去。”我说。

“我不是指??回到他身边。”

“火车还在走,我不要你在车顶上跑来跑去,更别提你还得跳过一节一节的车厢。”

“雅各说得有道理。我们到外面跟马在一起,房间让给你。”华特说。

“不用了,怎么能给你们添麻烦。”玛莲娜说。

“不然我帮你把铺盖拿到外面给你用。”我说。

“不用啦,我不是有意??天哪,我根本不该来的。”她摇头,手捂着脸,不一刻便哭出来。

我将油灯递给华特,把她拉进怀里。她埋在我胸前,抽抽噎噎,脸蛋贴着我的衬衫。

“妈呀,这下我大概成了共犯了。”华特再度叹息。

“我们到外面谈。”我对玛莲娜说。

她擤擤鼻子,离开我的胸怀,走到马儿那边。我跟在后面,顺手掩上房门。

马儿认出她,发出一声轻鸣。玛莲娜晃过去,抚摸午夜的腰窝。我倚墙坐下,等她过来。不久后,她做到我旁边。火车拐了个弯,车板在我们下面抖动,让我们两人的肩膀碰在一起。

我先开口。“他打过你吗?”

“没有。”

“倘使他再打你,我向天主发誓,我会干掉他。”

我转头看她。月光从她身后的木条缝隙照进来,映出她的黑色侧影,没有五官。

“我要离开他。”她的嘴巴合不拢。

我本能地伸手去摸她的手。他的婚戒不见了。

“你跟他说过吗?”我问。

“说得斩钉截铁。”

“他怎么说?”

“你已经看到他的回答了。”

我们坐着倾听下面轮子的轧轧声。我凝视沉睡马儿的背部,也看着木条缝隙外的夜色。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等我们到了伊利,我大概得跟艾蓝大叔商量,看能不能让我搬去跟其他女人一起住在寝车。”

“在到伊利之前呢?”

“在到伊利之前,我会住在旅馆。”

“你不投奔父母吗?”

她迟疑片刻,“不要,我想他们不会收容我的。”

我们静静倚墙而坐,仍旧握着手。约莫一个钟头后,她睡着了,头滑到我肩头上。我始终清醒,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感觉到她离我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