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作品的第一部写的是让-卢克不甘屈服于命运,与命运抗争,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命运,并取得成功的故事,那么第二部则开始描写命运是如何残酷地作弄让-卢克,让他一步步走向深渊的故事。让-卢克进入政界后,住进了豪华的房间,在巴黎过起了一种上流社会特有的光彩夺目、花天酒地的生活。尽管他不喜欢上流社会,但他认为那是必不可少的。上流社会的晚会,流淌着香槟的晚餐舞会,在吃完美味佳肴之后,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易如反掌。为了各自利益的小交易在两扇门之间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金钱,如此唾手可得,都让他觉得厌恶。令人垂涎三尺的职位对凡人来说代表了神奇的机遇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触手可及。每月这里弄个三千法郎,那里拿个四千法郎,那么接待客人、着装打扮、扩大社交圈子、增加这些关系网制造的机遇等等这些活动所需要的经费就都有了。然而,他渴望的成功,当它遥不可及的时候,富有那种梦幻般的美丽,但是一旦它出现在现实层面,就显得很肮脏很渺小。他极度失望的还有爱蒂,从前他那么渴望得到的女人,现在他的心中对这个女人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没有任何感情了。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觉得放松,反而感到拘谨,两人都希望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好让他们俩获得解脱。让-卢克从家里走出来,走到大街上时反而感到很惬意,就像别人旅行结束后回到家里一样。

从前,他只渴望战斗,渴望成功。现在,有钱有地位的他却需要幸福和宁静。就在这个时候,杜尔丹的情妇玛丽 · 贝朗热走进了他的生活。杜尔丹因为涉嫌造假而被判处五年监禁。第一次见到玛丽的时候,让-卢克很失望,她瘦瘦小小的身材,弱不禁风的样子,脸色苍白,双颊瘦削,没有一点儿血色,微笑时眼睛里看不到喜色,穿着很寒碜,根本就谈不上漂亮。她既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肯定连情人都没有一个。她整天都在含辛茹苦地工作。为了排解心中的寂寞,玛丽常和他在一起,并委身于他,她总是很乐意地接受让-卢克的计划,总是默默地顺从他,他喜欢她的这种百依百顺。他觉得和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则唤醒了他身上的爱情。在茫茫人海里见到她时,他的身体不听话地因为快乐和爱而颤栗,而当他的双脚迈进那条在尽头闪烁着煤气火光的黑暗的走廊里时,已经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寻找玛丽的体温,捕捉她的体香及被他紧紧靠着的那副细腰,抚摸她的乳房。他等着与她做爱,还有做完爱后的那段时刻和只有在她的怀里才能有的宁静。他摇晃着玛丽轻盈苗条的身子,向她传递着无论是对他那生病的妻子还是孩子都从未有过的那种深深的爱怜。这个他一点也不了解的陌生的情妇,这个女人却终于让他产生了这种感情……他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幸福。

然而,他的爱情梦想在杜尔丹出狱后即刻化为乌有。玛丽仍然深爱着杜尔丹,无论让-卢克许诺给她多少财富、爱情和幸福,玛丽都执意要回到杜尔丹身边,哪怕过的是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玛丽走后,他对她朝思暮想,想她的身子,想她那迟缓的忧郁的微笑,想她带给他的那种宁静的感觉,那种酣畅甜蜜的心灵的憩息,他惊恐地感觉到这一次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沦落为她的猎物。失去玛丽之前,他的妻子爱蒂已经跟兰昆走了,他的职位也一个个地失去,竞选议员的机会也落空了。年轻的时候他有一颗刚强的灵魂,当他第一次遭受痛苦的时候,虽然惊恐地发现它是如此强大,但是他马上就会发现它和自己势均力敌,很快地他就可以骄傲地承受它,而不会变成弱者,不会因此而死去……而现在,这么多痛苦同时袭来,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的血液里只有爱情,如此卑下的爱情就像一股毒液,已经使他无力回天了。小说第二部“9”里面写到让-卢克最后一次在宾馆里发狂的绝望的等待:“太阳此刻正在西沉,阳光在广场上,在粗大的石柱上,在剧院的台阶上闪耀着。”“他等待着……他等待着夜幕降临。他等待着玛丽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等待着见到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会来的,然后……他不再怀有把她留住的希望,他知道她要走的。他还会等下去……等黑夜过去,等太阳出来,等枕头上她睡过的地方变冷。”读到这样的文字,谁能不潸然泪下呢?

《猎物》像所有的传统小说一样,以心理描写、人物刻画见长,书中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人物描写上更具功力,作者往往寥寥数笔就能把一个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给人一种妙笔生花的感觉。我们不妨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刻画她笔下人物的:描写又老又病的洛朗 · 达格尔纳时,她这样写道:“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深陷的眼眸似乎是朝里面转的,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这种眼神显示出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描写洛朗 · 达格尔纳的妻子、一个辛苦地做继母的女人:“她长着一个又瘦又直的大鼻子,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忧郁的眼睛。她那天生干燥的皮肤从来都没接触过脂粉,就像因缺少食物而营养不良一样。她的容貌并不缺少姿色,但却过早地憔悴了。”描写老谋深算却毁在女人手里的银行家阿贝尔 · 撒拉:他“显得年轻、消瘦,一头黑发,只有胡子是灰色的,而且很稀疏。他的脑门很高,向后倾斜着,鼻子很大很肥厚,鼻孔特别大。闪光的镜片光遮住了他的目光”。而极富表演天才的财政部部长卡里克特-兰昆“还很年轻,个子比较矮,肌肉结实,一头黑发在前额上梳成拿破仑那样的发绺,双目炯炯有神,就好像它们只会映照出外面的世界,而决不会暴露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任何秘密一样”。再看看银行倒闭前后的丽丝 · 撒拉的变化,之前她“非常温柔,她很细腻、善良,那些只经历过幸福氛围的女人才有的善良。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动作放松、自然,很是迷人”,而银行倒闭、撒拉自杀后的她“就像暴雨过后牛奶会变酸一样,这场风暴也使她变得尖酸刻薄。从前慷慨、花钱如流水,现在却一块糖、一块旧布都斤斤计较。让-卢克跟她争了很久,才终于使她同意给亡夫买一块墓碑”。而对主人公让-卢克的描写则贯穿了整部作品,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十分鲜活、有血有肉的人物。

《猎物》是一部颇具司汤达风格的小说,它以柔美的故事,敏锐的观察,生动的细节,诙谐的语言,纯静冷峻的笔调,悲天悯人的情怀,生动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人们的生活状况,如实纪录了大萧条给人们带来的苦难、痛苦和迷茫,塑造了一个在摇摇欲坠的世界里疯狂地向深渊奔跑的人物形象。作者对于人性人心的恶毒阴险、人类感情的复杂多变和人类命运的冷酷无情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作品的成功更在于它描写的是那个疯狂的年代,疯狂年代滋生的狂热激情和幻灭的希望。伟大的作品是超越时代的,这部作品的现实性使它历久弥新,对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也不无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