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王妃、哈姆雷特、侍卫长普隆涅斯、其子勒替斯、及众多侍从。

王。「想必各位也很累了,有劳各位了。先王猝然崩殂,泪痕未乾,我这无能之辈就继了位,这次又和葛特露行新婚之礼,於情於理都实感愧歉,但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们丹麦。这是我与各位百般商策之下的决定,我想先王吾兄地下有知,念在我们无私的忧国之情,也会原谅我们的。加以近来丹麦与挪威交恶,随时有可能引发战争,王位不能一日无人。王子哈姆雷特年方弱冠,我才依从众策即位,但我这不肖弟既无先王的手腕,亦无先王之德操,更如各位所见,其貌不扬,实在难以相信我与先王乃血脉之亲,究竟能否堪此重任、抵御外侮,令我甚是不安;幸蒙德高望重的葛特露王妃以国为重,愿意一生辅佐吾侧,内庭奠基已稳,丹麦必可安泰;各位也暂可安歇。先王逝世已是第二个月,我却还如置梦中,多赖各位的贤德建言,方能安然至今而无大过。我实在还不成气候,今後还望仰赖各位忠诚不移,让我也可安心治事。哦,我忘了,勒替斯,你说你有事要拜托我,是什麽事?」

勒。「回陛下。我想请陛下准许我再到法国留学一年。」

王。「这件事的话,没有问题。这两个月来为了我,你也够辛苦了。宫里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你就好好专心用功去吧。」

勒。「不敢当。」

王。「这件事你和你父亲商量过了吧。普隆涅斯,你觉得如何?」

普。「回陛下。他整天缠著我吵著要去,昨天晚上我终於拗不过他,只好叫他来徵求陛下的意见。嘿嘿,我看年轻人就是忘不了法国的滋味。」

王。「这也难怪他。勒替斯,做孩子的来说,父亲的意见比国王的许可还要重要。只要一家和乐,就是对国王的忠义。既然你父亲允许,那就尽管去吧,小心不要玩坏了身子。年轻人玩起来也起劲,真教人羡慕。哈姆雷特,你最近好像没什麽精神,你也想到法国去吗?」

哈。「我吗?别拿我开玩笑。我要到地狱去。」

王。「你在咕哝些什麽。啊,我知道了,你说你想再到威登堡的大学去。可是你要忍著点,算是我拜托你。你马上就要继承丹麦王位了,是因为现在国里正乱,我才暂时先继位,等这阵子危机过去,人心也安定了,我就打算让你即位,我也好享享我的清福,所以你现在应该要有心理准备,慢慢在我身边看看政治是怎麽回事。我还需要你的帮忙呢,大学的事就放弃吧,也算是父王求你。你要是不在,王妃不是很寂寞吗。而且最近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太好。」

哈。「勒替斯,--」

勒。「是。」

哈。「你父亲真好,你真幸福。」

王妃。「哈姆雷特,你怎麽说话的,怎麽听都知道你是在呕气。少装得那副讨人厌的德行,有什麽不满就大大方方说清楚,我最讨厌你那种口气。」

哈。「那我就说清楚。」

王。「我知道。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和你两个人好好谈谈。王妃你也用不著发那麽大脾气,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的道理,我想我们也有许多方面需要反省。哈姆雷特,你也别哭了。」

王妃。「他是装的。这孩子从小就特别会假哭。你不用那麽客气,狠狠把他骂一顿。」

王。「葛特露,说话端重点,哈姆雷特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哈姆雷特是我们丹麦的王子。」

王妃。「所以我也说了,哈姆雷特已经二十三了,他到底想撒娇到什麽时候,连我这作母亲的都觉得丢脸。你看看,今天是国王第一天朝见,只有这孩子故意穿这麽不吉利的丧服来,他自己大概以为这样很悲壮吧,这样子会让我们多伤心,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这孩子心里的主意我都清楚得很,这丧服就是故意穿给我们看的,他就是要讽刺我们已经把先王的死给忘了。我们谁都没忘,每个人心里都是一样沈痛得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把那悲伤压在心底,我们必须以丹麦为重,以丹麦人民为重,我们现在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我们是心不由己,哈姆雷特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

王。「你说得太过份了。不要骂得那麽不留余地,这样只会无益伤害别人。王妃你因为自己是他的母亲,太依赖你对他的爱情,所以才会这样无所顾忌地骂他,但是对年轻人来说,背地里的爱情还比不上说出来的话。我也是过来人,对他们年轻人来说,别人的一句话就好像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王妃你今天是怎麽了,就算哈姆雷特穿丧服,我倒觉得也没有什麽关系。少年的感伤是很纯粹的东西,硬要把它和我们的生活同化,是一种罪过。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它。也许我们才应该和他学学这种少年的纯粹。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们以为自己懂,却早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总之,我想和哈姆雷特单独谈谈,大家先下去吧。」

王妃。「那就交给你了。我说得也是过份了点,但是我觉得你也太宠这孩子了。这样下去这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就算是先王还在的时候,看到他今天这种态度也一定会气得打他的。」

哈。「那就打我啊。」

王妃。「又在那边说什麽。你就不能老实点。」

国王、哈姆雷特。

王。「哈姆雷特,坐到这里来。不喜欢的话你就站那儿好了,我也站著和你说。哈姆雷特,你长大了。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再不久就要变成大人了。可是,你应该再吃胖一点,看你瘦成这样子。最近你脸色也不太好,你要知道保重自己。你应该要想想你将来要肩负的重大任务。今天我们两个就在这里好好谈谈吧,我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希望能有这个机会。我会把我心里的想的事都对你虚心坦怀,你也不用客气,什麽话都可以照实说。这世上有太多两人再怎麽相爱,一日不说出来却永远不会知道的例子。哲学家说的人类是言语的动物,我大致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今天我们多聊聊,这两个月来我也忙得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过话,根本抽不出那个空来,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看你也一直故意在避著和我见面,我一进房里你就立刻掉头跑出去,你知道我每次看了有多难过吗。哈姆雷特!把头抬起来。认真回答我,我有话要问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现在是你的父亲。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这种父亲?你是不是很恨我?说吧,清楚回答我,就一句话也可以,告诉我。」

哈。「Alittlemorethankin,andlessthankind.4」

王。「什麽?我没听懂。不要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不要拿那种打油诗一样的台词回答我,人生和演戏是不一样的。」

哈。「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叔叔!你是个好叔叔,可是,--」

王。「却是个讨厌的父亲是吗?」

哈。「感觉是作不了假的。」

王。「我要感谢你。你说得好。要是你随时都能像现在这样大方说就好了。我绝不会对实话动怒。老实说,我的感觉也和你一模一样。你也用不著马上就那样瞪我吧,脸色变得那麽快。你的表情有点太夸张了。每个人年轻的时候也都和你一样,可是你自己说别人的时候说得那麽起劲,别人说你一句你就急得跳起来。就像你被别人说的时候不舒服一样,别人被你说得那麽不客气的时候会有多不舒服,你从来都没有想过。」

哈。「哪有,我哪有,--哪有这种事。我都是被逼得情非得已才万般不愿意地说的,我从来不记得我有说得多不客气过。」

王。「所以我才说不只你是这样想,我们也一样一直都是迫不得已地说话,每天都过得如坐针毡。你们可能以为我们很有自信,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和你们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要能安然过得一天,都要如释重负地感谢神。尤其我们流的又是哈姆雷特王家的血,你也知道的,哈姆雷特王家的血统里都有优柔寡断、不够坚强的气质,先王和我从小都爱哭,外国的使臣看到我们在庭院里玩,还以为我们是女孩子。两个人身体也都不好,听说御医还很怀疑我们到底长不长得大。可是先王却靠著後天的修养,变成了那麽伟大的贤王。命运是可以靠意志来改变的,现在我相信了。先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我现在每天都拼命努力,想要担起这丹麦的一根梁柱,我自认问心无愧。可是现在最让我辛苦的,哈姆雷特,你知道吗,是你。你刚才说感觉是装不出来的,我也和你一样,没办法真的把你看作我的孩子。我再说得明白一点,你是我可爱的侄子,我一直把你当作聪明伶俐的侄子来疼爱你,先王还在的时候,你也很喜欢黏我这个山羊叔叔。最先发现我长得像山羊的,就是我可爱的侄子。叔叔也很高兴当你的山羊叔叔。真怀念那时候。现在我和你是父子了,心也离了千万里远。以前我们的爱情,就这样变作了憎恶。我和你做了父子就是一切的不幸之本。可是我们不能任凭这样下去,哈姆雷特,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就骗骗他们,至少在大臣面前,希望你能拿出假的感觉来骗他们,装出和我处得很好的样子。你不喜欢这样吧。这种事是很难受的。可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王家的不和,会导致失去大臣的信赖、民心不振,最後迟早要遭受外侮。刚才王妃也说了,我们都是心不由己,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丹麦,为了祖先代代的土地,我们必须放弃自己的感情。这丹麦的土地、海洋、人民,不久都要交到你手上,我们现在必须同心协力。我不会要求你爱我,就像我刚才承认的一样,我也实在不觉得我对你的爱情有到能够真心拥抱你、唤你作孩子的程度。我不会只单方面要求你一定得爱我。只要在别人面前就可以了。这是我们双方得忍受的义务。我想这是天意吧,我们不能不遵从它。我相信对义务的逆来顺受,比对爱的洁癖更能够博得神的喜悦。而且,虽然我们只是表面上爱的寒暄,我相信迟早也有可能从其中产生出真正的爱来的。」

哈。「我知道了。这种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嫌麻烦而已。再让我多玩一阵子吧,叔叔,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再让我进威登堡的大学去。」

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叔叔是没关系,不过希望你答应我,在王妃和大臣面前一定要叫我父亲。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吹毛求疵来丢人现眼,可是这些形式上的小细节都会影响到丹麦的命运,从刚才我就一直在跟你拜托这件事。」

哈。「是吗。不客气。」

王。「你为什麽老是这个样子。我只要稍微说得重一点,你就嘟著嘴找那些随随便便的回答来岔开我的话。」

哈。「叔叔,不,陛下您才是在岔开我的请求。我想去威登堡。就这麽简单而已。」

王。「真的吗?我觉得你是在骗我,所以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你的本意不是想回大学去,那只是藉口。你提那些事,只是想表示反抗我。这些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年轻时代狂狷的羽翼一心只顾扩张,不需要什麽意义,只想拼命挣扎。我认为那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你现在就是把各式各样的理想和正义的歪理和那种动物性的本能给连在一起,然後不停地呻吟。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就算现在先王还在,你也一样会反抗他,瞧不起他,恨他,背地里说他不听道理,叫他为难。你现在就是这种年纪。你的反抗是肉体上的,不是精神上的。就算现在让你去威登堡,结果我也已经可以猜得出来。你会让大学的朋友当英雄一样欢迎,他们会把你当作反抗因袭流弊的家风、与冥顽冷酷的义父对抗,求得自由後又再度回到大学来的真正的朋友、正义纯洁的王子和你接吻、让你沈浸在乾杯之雨中。可是,那种异样的激情是什麽呢。我想叫它作生理的感伤,就和狗在草地上发疯似的蹭著身体的情形很接近。我这样说有点太过份了。我并不打算完全否定这种年轻的激情,那是神所赐予我们的一个时期,是我们一定得走过的一片火海。但是我们必须尽早离开那里,这是当然的。尽情地疯狂、燃烧殆尽,然後趁早醒悟,这才是上上之策。你也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是一个很不灵光的笨蛋。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已经醒悟得很彻底,但是至少我不希望让你失败。你有仔细钻研过你那些同学一时兴起的喝采的本质吗?他们是高兴得到了一位放荡的前辈,让他们安心。互相炫耀自己的堕落和冒险,最後只会让彼此都落得窝囊无能的糊涂老人。我是因为我自己也有过不懂事的经验,现在才说给你听的。我以前也过过一段无法无天的大学生生活,现在我剩下了什麽呢。什麽也没有。只有一些我不希望想起的回忆而已。只有浑身呻吟的惭愧而已。只有惰性的官能而已。我以前改不了那些坏习惯,现在也还是一样不知道要怎麽处理。勒替斯不一样,他还有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人只要还有出人头地的欲望,就不会沦入堕落生活。你就没有这种欲望,你只有想要尝试堕落的热情。你过了三年的大学生活,已经够长了。要是再回去和那些同学重蹈以前的狂热,这一次恐怕连让你後悔的余地都没有。少年时代不名誉的伤痕,在大家的笑声之中很容易就可以痊愈,但是一个二十三岁男子失态的伤痕却是血淋淋的,抹之不去的。你自己要自爱,那些大学生不负责任的激烈的言谈只是要煽动你,我太了解了。刚才在大臣面前,我用别的理由阻止你去念大学,不,当然那时候我说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但是我更担心的是你现在狂狷的翅膀。我担心你那对翅膀上的激情的去向。刚才我在大臣们面前说的,我希望你也能放在心上,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实习政治。但是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以你的父亲,不,以你一介愚昧的前辈的义务,我希望能给你的冒险一些忠告。我是说过我对你还感受不到亲生父亲的爱情,可是作为一个人的义务又是不一样的东西。我希望能帮上你的忙。我希望能把从我愚昧的经验中得到的结论教给你,保护你。我多想把你抚养得顶天立地,这是你无从怀疑的事。你是丹麦的王子,独一无二的崇高身分。你要加强一点你的自觉,不能拿自己和勒替斯比。勒替斯只不过是你的一个臣子,去法国也是为了让将来的自己镀上一层金,所以那个精明的普隆涅斯才会答应他。你没有和他一样的必要。请你别再想去威登堡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拜托你了,这是命令。我有义务将你抚养成一个伟大的君王。你就待在这个城里,不久我们就娶个好新娘进城吧,哈姆雷特。」

哈。「我才没有想过要学勒替斯,这是很单纯的事,我只是,--」

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以前的同学。你也有心事是不能和我讲的。这样的话你就更没有去威登堡的必要了,我已经叫霍拉旭过来了。」

哈。「霍拉旭要来!」

王。「看你高兴的样子。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吧,我也很欣赏他诚恳的个性。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威登堡了。」

哈。「谢谢。」

王。「那我们握手吧。我们肯聊聊的话,其实也没有什麽不能解决的。我相信以後我们的关系也会愈来愈好。今天我也对你讲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宴会的大炮已经在响了,大家大概都等了很久了,我们一起去吧。」

哈。「那个……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再想一想,你先去吧。」

哈姆雷特一个人。

哈。「哇,无聊死了,同一句话讲那麽多遍。最近怎麽突然喜欢用那种好像很有道理的表情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得再好听都没用的啦,反正都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还不就是山羊叔叔嘛。以前明明每次都喝醉酒被爸爸骂,怂恿我一起到城外去找女孩子玩的也是他。那边那女的还说叔叔是猪变的。叫山羊还算高级的呢。不配。不配。真可怜,他不够资格。他没有资格当国王。山羊当国王,笑死我算了。不过叔叔这个人不能拿他太大意。他竟然看出来了,他竟然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想去威登堡。不能太大意。真是干哪行的通哪行5。啊,好想见霍拉旭。以前的朋友随便哪个都好,我好想见你。我有事情想要你们告诉我。我有事情想和你们商量!山羊叔叔帮我把霍拉旭叫来真的是叫得太对了。不务正业6的人第六感都特别好。到底山羊这混帐知道多少?啊,我也开始堕落了。太堕落了。爸爸不在了以後,我的生活也一塌糊涂。妈妈比较站在山羊叔叔那一边,对我好像外人一样,我都快发疯了。我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人,想到我这一阵子不要脸的行为就觉得受不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谁的坏话都不敢说的人了。真卑劣。不管遇到谁都战战兢兢的。啊,我该怎麽办?霍拉旭。父亲死了,母亲被抢走,连那个山羊怪都来整天装模作样地对我说教。真讨厌。真肮脏。啊,可是,我的心里还有比这些更教人痛苦的焦虑。不对,是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痛苦的。这两个月来,所有的事情全都凑在一块一股脑落到我身上。我从来不知道痛苦的事情是会这样一个接一个一口气发生的。痛苦里会产生痛苦,悲伤中会产生悲伤,叹息又带来更多的叹息。自杀--解脱的办法只有这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