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比。可是……”

“他们现在结婚了吗?幸福吗?”

“嗯,我想他们快结婚了。”

“我真替她高兴。”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吕克。吕克 · 柯尔内特。你呢?”

她顿了顿,说:“塔利斯。”

“塔利斯。真漂亮的名字。”他说的样子还真挺像回事的。

他慢慢地扭头,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最后定格在病房上。他暗暗吃了一惊,然后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她的法语词汇量不大,因此不大听得懂他讲了些什么。她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你慢慢数,拿在手里,用手指……我妈妈的围巾……你选择了这种颜色,你就得和它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几分钟,更紧地握着布里奥妮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讲了,但眼睛仍旧紧闭着。

“你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告诉你吧,这是我第一次到巴黎。”

“吕克,这是伦敦,不是巴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送你回家。”

“有人说这儿的人都冷漠,充满敌意,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都很友好。你也是的,又来看我了。”

顷刻间,她觉得吕克睡着了。她自己也是几个小时中第一次才坐下,阵阵倦意涌上了眼窝。

不知不觉地他又慢慢地转头张望四周,之后又看着她说:“噢,你就是那个带着英国口音的姑娘。”

“你战前是干吗的?你住哪儿?你能记得起来吗?”她问道。

“你还记得你到米约时的那个复活节吗?”他无力地摇晃着她的手,好像要唤起她的回忆。他那深绿色的眼睛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的脸。

想到和他谈下去也是无益,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米约……”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们铺子里的情景吗?”

她把椅子挪近床位。他惨白油腻的脸在她面前闪着光,不停地转动着。她说:“吕克,我希望你听我说。”

“好像当时是我妈妈招待你的。或许是我姐姐。当时我和父亲在后面炉子边忙碌。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看了你一眼……”

“我想告诉你身在何处,你不在巴黎……”

“第二天你又来了,这次我在那儿,你说……”

“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睡着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保证。”

吕克把手伸向头部,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塔利斯。”

“说吧。”

“这包扎得太紧了,帮我放松一点行吗。”

她站在那儿,眼睛往下一瞟,看了一下他的头:纱布打的是活结。她轻轻地把纱布解开。他说道:“你还记得我最小的妹妹安妮吗?她可是米约最漂亮的女孩了。弹了一小段德彪西的乐曲,就过了考试,真是轻松又快乐啊。不过,那是她自己说的,老是在我脑子里浮现。或许你知道。”

他随意地哼哼了几句。她在帮他松开纱布。

“谁也不知道她的天赋来自何处。我们家的其他几个人就没有这么如意了。她弹钢琴的时候,老是挺着背,直到曲终的时候才露出笑容。那时候感觉才慢慢好起来。你初次到店里来的时候,一定是安妮招待你的。”

她不想把纱布去掉,但就在她松开纱布的时候,下面的无菌毛巾滑落下来,带走了一些敷料。吕克头的一边已经没有了,头发一直从缺失部分开始都被剃去了。凹凸不平的头骨下就是海绵状粉红脑髓,几英寸宽,从头上几乎一直延到耳尖。无菌毛巾还没有掉到地上的时候就被她抓住了,在手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一直到那阵恶心过去。这时,她才意识到做了一件愚蠢而又违反行规的事儿。吕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她。她朝病房四周看了看,幸好没人看见她,她换了块无菌毛巾,包上纱布,又扎了个结。她坐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冷冷地、湿湿地抓住她。

吕克又开始东拉西扯起来。“我不吸烟。我答应把我的那份定量给珍诺特……你看,满桌都是……在花丛底下……傻瓜,兔子听不到你讲话的……”之后,他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话语像滚滚洪流,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好像听到他提到一位中小学校长或是一位军官,说他很严厉。最后,他安静了下来。她用湿毛巾擦了擦他汗淋淋的脸,在一旁等着。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继续他的谈话,好像中间没有任何间隙。

“你觉得我们法国棍子面包和小面包怎么样?”

“好吃极了。”

“所以你每天都来。”他说。

“不错。”

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细微的问题:“那我们的羊角面包呢?”

“那可是米约最好的。”

他笑了。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底发出嘎嘎的声音,但两人都装聋作哑。

“那可是我爸的拿手绝活,关键在于黄油质量好。”

他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她,伸出空手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我母亲很喜欢你吗?”他问。

“是吗?”

“她老是谈到你。她觉得我们应该在这个夏天就结婚。”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护士长派她到这儿来。他吃东西吞都吞不下去,一吞,眉毛上、包扎的边缘、上嘴唇就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她帮着擦去汗滴,给他拿水,正在此时,他问道:“你爱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爱你。”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况且,她那时那刻的确喜欢他。他是个可爱的男孩,远离家乡,行将离开人世。

她喂他喝了点水,又给他擦了擦脸,他说:“你去过拉尔扎克的喀斯台地吗?”

“没有。从没去过。”

他也没有说要带她去,相反却把头蒙在枕头里,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人家听不懂的话。手仍然紧握着布里奥妮的手,仿佛他仍然知道她在面前。

他头脑清醒之后,头又朝着她,问道:

“你不会马上离开吧?”

“当然不会。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塔利斯……”

他依然微笑着,半闭着眼睛。突然,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脚让电流给击中了一般。他惊奇地盯着她,双唇张开着,踮着脚向前走,仿佛要向她扑过来。她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怕他摔倒在地。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空余的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前额搭在她肩上,脸颊靠着她的脸颊。她真担心那块无菌毛巾会从他头上滑下来。她既支撑不了他,也不忍心再看他的伤口。从他喉咙底传出的嘎嘎之声仍然在她耳畔回响。她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床上,让他背靠枕头。

“我是布里奥妮,”她轻轻地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呈惊恐状,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光。她挪到他身边,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这时她后面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

“我不是塔利斯,你应该叫我布里奥妮,”她低声说着。此时,那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将其与小伙子的手掰开。

“站起来吧,塔利斯护士。”

德拉蒙德护士长抓住她的手臂,扶她起来。护士长脸颊上的斑纹闪闪发亮,横过颧骨一片粉红的皮肤与花白交于一条直线。

床的另一边,一名护士把床单盖在吕克下士的脸上。

护士长撅着嘴唇,把布里奥妮的领子拉拉直。“你真是个乖孩子,快去把血迹洗掉,不要让别的病人看了难过。”

布里奥妮照着护士长的吩咐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几分钟后又回到她值班的病房。

凌晨四点半,实习护士按要求去休息,十一点再回来工作。布里奥妮和菲奥娜一起回去,两人都默默无言,她们挽着臂膀,似乎是历尽沧桑之后又一次走过威斯敏斯特大桥。她们不可能开始描述他们在病房中的时光,或者谈论这一段时光如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能够跟在其他女孩子后面走,一直沿着空荡荡的楼道走已经足够了。

与大家道了晚安,布里奥妮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迹不太熟悉。可能是哪个女孩子从门房值班室拿了过来,从门缝塞进去的。她没有马上拆开,而是脱去衣服,准备睡觉。她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腿上放着那封信,又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从窗子一角望出去,东方已经有鱼肚白,小伙子的声音依然回荡在她耳边:他在叫塔利斯,他要把它叫成一位女孩子的芳名。她在想象着毫无希望的未来:狭窄阴暗的小街上有一间面包店,街上到处是皮包骨头的猫,楼上窗口传出悠扬的钢琴声,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取笑她的腔调,而吕克则热恋着她。原本她可以大声为他高呼,为他在米约的家人高呼。他们正等候着听到他的音讯,可此时此刻她感到心中一片空空荡荡,毫无感觉,没有任何睡意,呆呆地坐了近半个小时,最后,疲惫的她用平时经常用的蝴蝶结把头发向后绾了起来,钻进被窝,拆开了信。

塔利斯小姐:

您好!

谢谢您给我们寄来《泉畔双人》。很抱歉这么晚才回信。您想必知道,我们不大可能刊登无籍籍之名者的中篇小说,其实,即便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的中篇之作要在我刊发表也属罕见。但是,我们的确仔细阅读了您的作品,想从中摘要发表,可不幸的是,我们无能为力。您的文稿我将另函奉还。

我们这儿公务繁忙,但我们还是抱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全文。尽管我们不能刊出中篇小说的任何部分,但我们想让您知道我们这儿好多人(包括本人)还想读到您今后的佳作。我们对撰稿人平均年龄并不满意,所以非常希望发表有潜力的年轻作者的作品。无论您今后写什么,我们都喜欢看,如您写一两个短篇小说,则尤佳。

《泉畔双人》非常引人入胜,我们是一口气读完的。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因为好大一部分来稿,其中也有名家之作,我们都没有采用。小说中有许多形象描绘得很生动,像“黄澄澄的盛夏,荒草不顾一切地疯长”。不仅如此,你还抓住了人物的意识流,并将其细微差异展现于读者面前,以此刻画人物。还抓住了一些与众不同、难于辨析的东西。然而,这是否因缘于沃尔夫夫人的技巧呢?清澈透明的当下时刻本身当然是一个很值得一写的主题,对诗歌而言尤其如此。藉此,作者就可以展露其才智,深入观察神秘之妙,呈现思维过程的程式化处理,允许人们探究隐秘自我的变幻诡谲,诸如此类。谁能质疑此一实验的价值呢?然而,假若没有拓展感,此类写作亦有其珍贵之处。换言之,作品若有简单含蓄的叙述,便可更加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情节要向前推进。

试举一例,我们首先读的是窗边小孩的叙述——她根本未能掌握情势,这一点描写得很到位。随后,她决意已起,仿佛自己已进入成人世界的秘密,这一描述亦十分到位。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女孩尚处于自我意识刚刚觉醒之时。我们深深地被她的决心所迷惑,她矢志放弃自己一直在写的童话故事、民间传说和剧本(假如我们也有这样的风韵那该多好啊),她这样做也许把虚构技巧之婴儿连同民间故事之脏水一起给泼掉了。尽管节奏匀称,观察入微,尽管开篇出手不凡,但之后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喷泉旁,一对青年男女,尚有未理清之情愫,却因一个明瓷花瓶发生争执,之后将其摔碎。(我们这儿不止一人认为把价值连城的瓷花瓶带出屋外,这是否不合情理?塞夫勒高级瓷器或宁芬堡陶器是否合您之意呢?)女的一身盛装滑进了喷泉里去拣瓷器碎片。要是那位观望的女孩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瓶子碎了,不是更好吗?对她来说,假如她姐姐潜在水中就更是加倍神秘了。本来,从这一制高点可以展开许多情节——可您却用了几十页的篇幅洋洋洒洒地描绘光影和散乱的观感。之后,我们从那男人的视角,从那女人的视角,又得知了一些情况,虽然我们其实没有获悉任何新意,只是了解了更多事物的外表和体会,以及一些无关轻重的回忆。那对男女分手了,地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一会儿就干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这一拘板之气没有充分展现出您的聪明才智。

要是这位女孩子完全误解了她面前这一幕小小的奇怪的场景,甚至对此感到满腹疑惑,那她将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影响到这两个大人的生活呢?她会周旋在他们中间,带来某种灾祸吗?或有意无意地使他们走得更近吗?不谙世故的她会不会将这件事透露给这位年轻姑娘的父母呢?他们当然不会同意大女儿与他们家女佣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年轻情侣会最终把她当作信使吗?

换言之,请问您有没有可能以更加干净利索的语言把这三位人物呈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一味地大写特写他们每个人的感受感知,而与此同时,依然将光、石和水描写得惟妙惟肖(这一点您做得非常不错),然后进一步在叙述本身中制造出某种张力和一些明暗搭配。老成练达的读者可能对伯格森有关意识的最新理论有所耳闻,可是我确信他们还像孩子一样想听故事,想处于悬念之中,然后获悉故事的前因后果。顺便提一句,您小说中的贝尔尼尼是巴尔伯丽亚广场中的贝尔尼尼,而不是纳孚那广场的贝尔尼尼。

简单地说,您的故事需要一个骨架。不妨告诉您,伊丽莎白 · 鲍温女士是您的一位热心读者。她在去吃午饭的途中经过此办公室,闲暇中她随手拿起您的这一叠文稿,说要拿回家读,到下午她就读完了。起初她觉得行文“太深厚,太让人感到烦腻”,但具有《模棱两可的回答》中的一些可取之处(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点)。之后,她“一度沉醉其中”,最后,她给我们作了一些批注,可以说,批注的内容涵盖了前面所讲的一切。您可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因此我们的保留意见可能让您不屑一顾,感到异常愤怒,或让您对写作失去希望,不想再看这玩意儿一眼。我们衷心希望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希望您能接受我们诚恳而热情的意见,把它当作是下次写作的起点。

您的附信讳莫如深,可您却又暗示目前您几乎没有空暇。假如情况有所变化,您又恰好经过编辑部,我们非常希望与您共饮一杯,畅谈一番。千万不要灰心。不妨告诉您,我们的退稿信一般最多不超过三句话。

您为没有写战争而顺致歉意。我们可以寄上最近的一期刊物,上面有一篇相关的社论,从中可见,我们并不认为艺术家必须表达他们对战争的态度。事实上,他们最好忽视这个话题,把精力放在其他话题上面。既然艺术家在政治上是低能儿,他们就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在情感层面上作更深入的阐发。您的作品,您的战争题材作品,将会培养您的才能向需要的方向发展。正如我们先前所说,战争是创造力的大敌。

从您的地址可以看出,您可能是医生或久囚病床的人。假如是后者,我们预祝您早日顺利康复。

最后,我们这儿有一位同仁想知道您是否有一位姐姐,六七年前她曾在格顿女子学院上过学。

你真诚的

CC

随后的几日里,改成了刻板的三班制,起初廿四小时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早已殆尽。她倒觉得排在日班蛮幸运的,早晨七时到夜里八时,三餐各有半个钟头。闹钟总在五点四十五分响起,将她从疲惫的渊底托浮出被窝,接着在沉睡与苏醒的片刻间,如若无人的一线空寂中,她开始觉到闪现的兴奋时刻,那是一种消遣,抑或是重大的变故。这就似孩子们在圣诞早晨醒来——昏睡中惊喜,却不识其渊源。夏日的晨光照进房中,她双眼仍旧紧闭着,手已探到钟上的揿钮,人却又沉回了枕间,而那兴奋之情随又袭来。这实与圣诞风马牛不相及,与一切格格不入。德国人就要打进来了。人人都这么说,无论是医院里忙着搞地方志愿防卫队的搬运工,还是终日焦虑国家破败、饿殍遍野的丘吉尔——只剩皇家海军仍在作顽强的抵抗。布里奥妮明白情形的惨烈:不单有街战肉搏,绞首示众,还会沦为敌人奴役,所有正派的东西都会被毁得一干二净。但此刻,当她坐在皱痕累累、还留有余温的床沿上缓缓捋上丝袜时,却不能阻止或否认自己有这么令人恐怖的兴奋感。就如大家说的,现在只剩英国孤军奋战了,这样倒也好。

确实,周遭的事物看来都有些不同——洗衣袋上的百合花、雕花的石膏镜框、梳头时映在镜中的脸庞——这一切都显得更为明亮,轮廓更为清晰。连开门时门把的冰凉和坚硬都令人突兀。她跨进走廊,听到远处楼梯井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时,她立下就想起德国兵的长统靴,心里顿时一怔。离早餐还有一两分钟,她可以独自沿着河岸的走道漫步。即使在这一时分,晴空下的泰晤士河,在流经医院时,清新的河面上仍在闪出炫目的波光。德国人真会占领泰晤士河吗?

这般触摸和听闻到的明晰感,倒不是因为初夏清新的开端和葱郁而起;这是一种炽热的觉悟,认识到了一个渐进的结局,万物汇集的终点。她想,这便是最后的时光了,只会在回忆中烁烁闪耀。这一澄莹明朗,这一漫长的灿烂岁月,正是另一段绵长时间开始前历史的最后纵情舞蹈。值早班,冲洗房,分茶水,换衣服,查补永久的损失并不能减轻这强烈的感觉。它决定了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它时时刻刻萦绕着她,也使她的计划变得愈发紧迫。她觉得时间不够了,如果一时拖延,德国人就会打过来,那么就再也没机会了。

每天都有新伤员到,但不再是像洪水般汹涌进来。整个系统开始走上正轨,每个病号都有床位。外科手术安排在地下手术室里做。接着,多数病人会被送到城外医院里康复。死亡率很高,对实习生来说除了照章行事外,没有任何新鲜感:在随军牧师床边的低吟中围拢屏风,卷起床单,叫搬运工,重新铺床铺。死者飞快从人们的记忆中褪去,先是莫尼士官的脸幻化成罗维尔大兵的脸,他们与其他连名字都回忆不起来的人交换致命的伤口。

此时法国已经沦陷,对伦敦的地毯式空袭必定很快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尽量避免呆在城里。底楼窗口的沙袋一再加固,包工头开始检查屋顶烟囱和混凝土天窗是否牢固。展开了各种疏散人群的演练,到处是尖厉的叫喊声和口哨声。还搞了几次救火演习,流水线样明确的步骤。给残疾或昏迷的病人戴防毒面罩。护士们一定要记住先给自己戴面罩。她们再也不怕德拉蒙德护士长了。个个热血沸腾,护士长也不用再像对小学生那样地讲话了。她指挥时语气总是很平稳,很专业,让她们个个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情况下,布里奥妮很轻易就同大方的菲奥娜把周六的班换到了周一。

由于管理上的混乱,一些士兵留在医院里康复。他们一旦从昏睡中醒来,吃过东西,有点力气后,情绪就变得刻薄又粗暴起来,即便那些不会永久残废的士兵也是如此。这些人多数是步兵。他们躺在床上吸烟,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回想近日的事情,或者愤愤地聚在一起闲聊。他们十分怨恨自己。有几个告诉布里奥妮,他们连一枪都没开过。但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对那些“高官”感到不满,不满自己的长官在撤退时抛下他们,不满法国佬不战而溃。对报纸上盛赞奇迹般的大撤退和小船的英勇事迹更是批评尖刻。

“靠,一塌糊涂,”她听他们骂道,“我操他妈的空军!”

有些人甚至连将军和护士都不分,用药时很不友好,也不配合。对他们来说,不管是将军,还是护士,都是没头没脑的家伙,只知道发号施令。德拉蒙德护士长来探望了一次后才把他们调教好。

周六早晨八点,布里奥妮没吃饭就离开了医院,沿着河左岸朝上游走。走到兰贝斯宫门时,三趟公车正好开过。所有的公车站牌现在都是一片空白,说是迷惑侵略者。这倒不是问题,她本来就打算步行的。但事先记住几个街名也没用,所有路标都被拿下或抹去了。她隐约记得先沿河走几英里,再左转,应该是朝南方向。城里的规划图、地图全都被收缴上去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借到一张1926年版的破破烂烂的公交图。图沿着折痕的地方都撕开了,正好是顺着她要走的线路。要打开它,就非得冒弄成碎末的危险。而且给路人的印象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报纸上说,德国伞兵化装成护士或护士长潜入城里,混在居民中。惟一不同的是,他们偶尔会查地图,或者操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问东问西,却对平常的童谣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禁不住觉得自己形迹可疑。本以为穿着制服能稳当地通过这些陌生的地方,但事与愿违,现在却愈发像个间谍了。

她逆着早晨的车流一面走,一面回想着学会的那些歌谣。但能记全的却没有几首。前面有个牛奶工正下车准备调紧马套。走近时,发现他正对着马儿叽里咕噜说话呢。布里奥妮在他背后礼貌地清了清嗓子,准备问路,突然想起老哈德曼和他的马套来。如今上了七十岁的人,1880年应该都是她这般岁数吧。那依然是马车的年代——至少在街上都是马车吧。老人们都不希望它逝去。

她向牛奶工问路时,他倒非常热情,长长地讲了一大通,只是听不大清楚。这人长得很高大,白胡子上渍满烟迹。他的淋巴有问题,说起话来鼻孔里一串嗡嗡声。他挥手示意向左的岔路,要从一座铁路桥下穿过。布里奥妮本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河岸,但走时注意到老人在看着自己,想想不理会他指的路线总有些不礼貌。没准向左的岔路还是条近路呢。

经历和见闻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常惊讶自己还是那么的笨手笨脚和自惭形秽。一旦脱离集体,一旦独自出去闯荡,她就傻里傻气,六神无主了。几个月来,她一直过着封闭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是按部就班。她很清楚自己在医院里的低微地位。随着工作上熟练起来,接受任务时也能更好地照程序行事,渐渐地就不再想自己的事了。从在樱草山写完中篇小说的那星期起,她好久没有独立行事了。当时那兴奋劲儿,现在看起来真傻。

走过桥下,一列火车恰好从头顶驶过。那雷鸣般轰隆轰隆的节奏直钻入她的骨髓中。钢铁擦过钢铁,相互碰撞着,直挺挺的,一大块、一大块阴沉沉地悬在头顶上。一扇莫名其妙的门嵌入砖墙中。锈迹斑斑的支架上钳着生铁铸就的庞大管道,谁也不知输送些什么——如此臃肿庞大的工事该是超人的杰作吧。她只配拖拖地板,扎扎绷带。真能有勇气去走这一趟吗?

出了桥下,穿过晨光中灰尘蒙蒙的三脚架时,火车已远在郊外,只传来低低的吱嘎声。布里奥妮再次告诉自己,她需要的是勇气。她又经过一处很小的市立公园。公园的网球场上有两个穿法兰绒的男人在来回推球,懒洋洋地为比赛做热身。附近的长椅上坐着两位身着卡其短裙、正在读信的女孩。布里奥妮想起了自己的信,想起那张裹了蜜糖般的回绝人的纸片。值班时,她一直带在身边,放在外衣口袋里,结果第二页上给石炭酸浸出一片螃蟹似的印迹。她无意间觉察到了字里行间透出的忧虑。她会像灾难一般回到他们中间吗?是的,一定会的。然后,再编个不甚高明的故事来掩盖真相,又寄给哪家杂志来满足她的虚荣心?长篇累牍地谈些光啊、石啊、水啊什么的,叙述分作三个视角来回变换,处处萦绕着似乎万古不变的凝重——但这一切都不能掩藏她的懦弱。难道她真以为能够假借现代的写作观念,把自己的负罪感淹没在一股——不,三股!——意识流里吗?那短短小说里的逃避,正是她生活的写照。每件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同样不会出现在她的小说中——这至关重要。现在她该做什么呢?她缺乏的并不是小说的骨干,而是毅力。

离开小公园,又经过一家小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引得人行道也振动起来。没有人知道那些高高的污浊的窗户后面在生产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黑烟会从那个笔直的铝烟囱里涌出来。街对面,斜对着的街角里,有家酒吧的双开门洞开着,想来里面定有个舞台。店里有个帅气的男孩,正若有所思地往一只桶里清烟灰,空气中仍残留着昨夜的几丝忧郁。两个穿着皮围裙的男人正忙着沿一块斜板从马车上卸下酒桶。她从没在街上见到过这么多马。军队肯定征用了所有卡车。有人从里边推开地窖的门,砰的一声朝人行道敞开,扬起了一阵灰尘。里边一个剃光头的男人,两条腿还没踏出地面,站住了,转身望着她从旁边走过。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棋子。马车那边的人也在看着她,有一个还吹起了口哨。

“你好啊,小妞?”

她倒不介意这种语气,只是从没想出该怎么回答。是的,谢谢!她朝他们笑了笑,挺高兴披风上有那些褶子。她想大家都担心德国人打进来,不过除了照旧做事,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德国人来了,大家还是照样打网球,聊天,喝啤酒。也许没有人会吹口哨了。街道弯弯曲曲的,越来越窄,但车辆并不减少,声响似乎更大了,温热的废气直吹到她脸上。临街朝着人行道,有个维多利亚式的红砖阳台。一个戴着佩斯利呢围裙的妇人正发病似地猛扫房前路面,早餐的油香从她敞开的门里直透出来。这里的路很窄,她后退了些,好让布里奥妮通过,但布里奥妮道早安时,她却只直勾勾地盯着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和四个长着茶罐耳朵的小男孩;他们提着箱子,挎着背包,打打闹闹,大声叫嚷着,争着踢一只破鞋,丝毫不理会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布里奥妮只好靠边让他们通过。

“让开,没听见吗!让护士小姐先过。”

走过时,她面红地点头朝布里奥妮微笑,表示歉意。她的两颗门牙已经落了,身上洒了很重的香水,指间还夹着一根未点的香烟。

“一听去乡下,他们个个乐成这样。跟你讲,我以前没带他们去过。”

布里奥妮说:“祝你们好运,能找到个好地方住下。”

这女人的耳朵也是外突的,只是被齐耳的短发刚好遮住了一些。听完布里奥妮的话,她乐得大声笑了出来。“这帮人可一点都不懂怎么回事儿!”

布里奥妮最后来到几条破旧街道的交汇口,从地图上缺了的那块推断,应该是司托克威尔。朝南路口立着一个碉堡,不远处站着几个无聊的地方军卫兵。他们只有一杆来复枪。一个头戴软帽、身穿全套军装、年纪较长的士兵,别着徽章,下巴垂着赘肉,活像一条哈巴狗,先是走过来要看她的身份证,然后自以为很有权威地挥挥手示意她通过。布里奥妮觉得最好向他打听一下路。她想应该是沿克拉珀姆路向前走两英里。这一带行人和车辆都比较稀少,但路面却要比起先一条宽了许多。惟一的声响只是远去的电车发出的隆隆声。沿街是一溜漂亮的爱德华式楼房,她于是打算在悬铃木树阴下的矮墙上歇一小会儿,顺便脱下鞋,看看脚跟上的水疱。一辆三吨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往南开出了城。布里奥妮猜想会是伤员,便不由自主地就朝车后头望去,但只见到些木篓子。

四十分钟后,她走到克拉珀姆公地地铁站。她来到一座低矮的乱石砌成的教堂,但不料门紧锁着。她拿出父亲的信,再看了一遍。鞋店里的一个女人给她指了公地的方向。但是穿过道路,走到草坪上时,布里奥妮还是没有看到教堂。教堂半掩在树丛中,与她原想的不太一样。她本以为会是座罪恶累累的哥特式大教堂,艳丽的拱顶洒满了血红同蓝紫错乱的炫光,斑驳的玻璃上映射着耸人听闻的苦难。但走近时却发现,清凉的树丛中矗立着一座结构优美的砖石库房,像一座希腊神庙,屋顶是整齐的黑瓦,窗上有明亮的玻璃,纯白的廊柱支起不高的门廊,门廊之上便是一座结构匀称的钟楼。门外,靠着门廊,泊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劳斯莱斯。驾驶室一侧的门轻掩着,却不见有司机。她走过时能感觉到散热器散发的如体温般熟悉的热气,还能听到金属收缩时发出的咔咔声。她走上台阶,推开镶着饰钉的厚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