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因为这青春韶华,一半是因为旺盛的烟瘾,塞西莉娅·塔利斯握紧手中的花,顺着河边的小径慢跑起来。小径绕过青苔砖壁的旧泳池,然后兜兜转转地穿出了那片橡树林。入夏后,自考试结束以来的几周里,终日过得慵慵懒懒,但此时却也催她步履匆匆;从牛津回家之后,日子一直平淡无奇,而这般的好天气却也扰得她跃跃欲试,几近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子里浓郁清凉的树荫让人心旷神怡,就连树干上错综的纹路也令她着迷。穿过林边的窄铁门,跨过矮篱间的杜鹃花,便是一片开阔的稀树草地;这块地已卖给本地农户养牛用了。穿过草地就到了喷泉的护墙后边。喷泉仿照的是贝尼尼的海神喷泉①,但只有罗马巴贝里尼广场上原作的一半大小。

海神健美的身影非常舒适地蹲坐在贝壳上,只可惜水压太小,螺号里的水只能喷出两英寸高,接着便落回他头上,顺着石塑的头发,沿着他有力的脊背淌了下来,留下暗暗闪耀的绿斑。虽身在异乡北国,离家万里,但晨曦中的海神还是风仪秀整,连底座下托起波浪边贝壳的四只海豚也千姿百媚。塞西莉娅瞅了一下海豚身上和人鱼腿股处无端刻上的鳞片,然后朝房子方向望去。进客厅最便捷的路线是越过草坪和阳台,穿过那一扇扇落地窗。但罗比 · 特纳正在玫瑰篱边上,一路跪着除草呢;他俩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大学的校友,不过她可不想同他搭话。至少,现在不想。从北方回来后,园艺差点就成了罗比惟一的狂热爱好。现在又说要上医学院了;修完文学后再读医学,看起来很自命不凡。这还有点不讲理,因为钱是由塞西莉娅的父亲出的。

喷泉的水池又大又深,水也冰冷沁肌,她把花在里边浸了一下,好保持新鲜,然后匆匆绕到前门,避开了罗比——心下暗想,这倒是个在外边多待几分钟的好借口。早晨的阳光,或无论什么光线,都不能掩盖塔利斯家的房子的丑陋——只有四十年的历史,鲜艳的红砖,矮墩墩的外观,还有铅框的窗格和庞大的哥特式设计;而这些,总有一天要被佩夫斯纳之类的建筑师在哪篇文章里被斥为机缘不善的悲剧,或被哪个现代派青年作家贬为“毫无魅力”。这里原先有幢亚当风格①的宅屋,但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场大火中给烧塌了。现在只剩下人工开凿的湖泊和小岛,两座支撑车道的石桥,还有湖边那幢破败的灰泥寺庙。塞西莉娅的祖父从小在五金店里长大,后来靠发明了挂锁、门闩、插销和门搭扣这几个专利发了家,所以新房处处都烙上了他的品位:稳固、牢靠和实用。事虽如此,如果不理会稀稀松松的树林下群集的荷兰乳牛,而是转身背朝正门向车道望去,景色还是很别致的,恍惚间有种隔世的感觉,但恰是这种一成不变的宁静让她更坚定地要尽快搬走。

走进门,快速穿过铺着黑白地砖的大厅——耳边回荡的脚步声是多么地熟悉却又恼人——她在客厅的门廊里停步,喘了口气。手中这束凌乱的夹竹柳兰和鸢尾,将冰凉的水珠滴到她穿着凉鞋的脚上,让她神清气爽。要找的花瓶就摆在那张美洲樱桃木桌上,桌子紧挨着落地窗。窗子微微虚掩着,从东南方射进来几束晨光,投在粉蓝的地毯上。随着呼吸放缓,烟瘾也越发上来了,但她却只凝驻在门口,叫眼前这瞬间的美妙景象给吸引住了——簇新的哥特式壁炉前围着三张褪色的沙发,炉边摆了盆冬莎草,那大键琴已许久无人来调试拨弄,玫瑰木的乐谱架也从没人用过,天鹅绒的窗帘重重的,边缘上钉着些或橙或蓝的穗子,透过窗帘可以看见一点万里无云的天空、黄灰混色的阳台和从块石路面的裂缝里长出来的甘菊和小白菊。走下台阶就是草坪了,再向前五十码就到了喷泉边,罗比这时候还在草坪边上修剪着。

这所有的一切——河流,野花,久违了的慢跑,橡树漂亮的纹路,天花板高高的房间,阳光投下的形状,还有静寂中耳根渐弱的脉动——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开心,平常熟悉的东西也变得新奇有趣起来。不过她又想,这种觉得囚在家里乏味的想法是要受人指责的。从剑桥回来时,她依稀觉得应该多陪家里人一点,但父亲总待在城里,而母亲不是闹偏头痛,就是非常冷漠,甚至不通情理。塞西莉娅有几次送茶到母亲的房间(房间同她的一样,也很脏),希望可以亲密地说说话,但艾米莉 · 塔利斯似乎只愿意抱怨家里的琐碎杂事,或者脸色苍白地靠在枕垫上默默喝茶,昏暗中一脸令人不解的表情。布里奥妮则沉迷在写作的幻想中——原本只是一时的兴趣,而现在竟让她完全着魔了。塞西莉娅早晨在楼梯上碰到过他们,布里奥妮正领着表弟们到婴儿室去排练,这几个可怜的人儿昨天才到;戏定在晚上利昂和他的朋友来的时候开演。时间很短,而双胞胎中的一个又因为犯了什么错,叫贝蒂给扣留在了洗衣间。塞西莉娅并不愿施以援手——天气太热了,而且不管她怎么做,这个计划注定是要一败涂地的。布里奥妮的期望值太高,没有人——尤其是这两个表弟——能理解她那狂热的幻念。

塞西莉娅知道,自己不能再把日子耗在那又脏又闷的房间里,躺在烟气氤氲的床上,只手托着下巴,手臂发麻地读着理查逊的《克拉丽莎》了。她本想理出父亲这一支的家谱,但只半心半意地开了个头,至多知道在曾祖父开始经营他那家寒碜的五金店前,塔利斯家的先人都是窝在地里干农活的;男人们胡乱地改姓,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而那些照普通法结合的婚姻根本就没在教区里登记。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在这里待下去,应该做点打算,但她什么也没做。虽然途径有很多,但都非燃眉之急。她还存了一点钱,足够支撑一年多的光景。利昂数次邀她到伦敦一起住些日子。大学里的朋友也说要帮她找工作——虽然工作肯定是无聊的,但她可以过独立的生活了。舅舅和姨妈都很有趣,也都喜欢见她,比如罗拉和双胞胎的母亲,那个不羁的埃尔米奥娜,此时正和她那个在无线广播台工作的情人待在巴黎呢。

没有谁要拖塞西莉娅的后腿,甚至没人特别在意她是否离开。她不走并非因为她呆滞懒慵——她常常心神不宁,烦躁易怒。她只是喜欢有走不了的感觉,喜欢有人需要她的感觉。她常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布里奥妮才留下来的,或者是为了帮帮母亲,或者仅仅因为这是在家里的最后一段日子了,而她也想有始有终地过完这段日子。老实说,打点好衣箱,然后乘早晨的火车一走了之——这一点都不能令她兴奋。那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留下来既叫人舒适,也令人烦躁;既是一种自我惩罚,也是一种快乐,或许快乐只是她的期盼而已;如果她离开了,也许有什么坏事会发生,或者,更糟的是,好事来了,而她却错过了——她可错不起啊。还有就是罗比了,他总是刻意保持距离,有什么远大计划也只同她父亲讲,这一点一直让她恼怒不已。他俩从七岁起就认识了,而现在谈话却尴尬不已,实在让她心烦。虽然她认定这都是罗比的错——他可记住自己犯的第一个错吗?——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在离开之前摆平这些事。

一股闻上去像皮革似的牛粪的气味透过敞开的窗子传了进来,除了最冷的几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且只有离开过的人才会注意到。罗比放下铁锹站着,卷了根烟,这算是他信奉共产主义那时候的遗物了——那股狂热,同他对人类学的万丈雄心,以及计划中的从加莱到伊斯坦布尔的徒步旅行,都一起被抛在了脑后。不过现在,她想抽烟可是要上两段楼梯,然后在几个衣服口袋中翻出一个来。

她走进客厅,把花塞进了花瓶里。这个花瓶是克莱姆叔叔的遗物。克莱姆的葬礼是在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举行的;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重葬仪式,那时的情景塞西莉娅历历在目:装甲车开进村里教堂的墓地,棺材是用军队团部的旗帜裹着的,还有那高举的刺刀和墓地的军号声;但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父亲的哭泣声。克莱姆是他惟一的胞亲。至于他是如何搞到这个花瓶的,在这位年轻的中尉的最后几封家书里边曾作过交代。他当时在法国分区执行通讯任务;有一次,敌军要轰炸凡尔登西边的一座小镇,他在最后一刻成功组织大家撤离,大概救出了五十名妇孺老幼。后来,镇长和其他几位官员带克莱姆叔叔回到镇里一座半毁了的博物馆。他们从一个破碎的玻璃柜里取出这个花瓶,并把它送给了他,以表谢意。虽然在臂弯里夹个麦森瓷器① 打仗是非常不方便,但当时他并没有拒绝。一个月后,花瓶留在一户农家保管,后来塔利斯中尉再蹚过大水取了回来,又循原路赶回,在午夜时分同队伍会合。战争快结束时,他被派去巡逻,花瓶就托付给了一位朋友保管。几经周折后,它回到了团司令部,并在克莱姆叔叔葬礼后的几个月后送到了塔利斯家。

精心去安插这些野花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它们混在一起,自成一种和谐,特意均分开鸢尾花和夹竹柳兰反而会破坏这种效果,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她还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摆弄了一下,好有些自然的杂乱感。这边虽摆弄着花,心里却总想去找罗比。这样她就不用麻烦着上楼了。她觉得有些燥热和不舒服,就对着壁炉上方那枚镀金的大镜子整了整仪表。可是,如果罗比现在转身——他正背朝房子吸烟——就能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情形。终于整理完了,她又退回了原处。现在如果她兄弟的朋友保罗·马歇尔看到,应该会以为这些花就是采来后照原样给胡乱塞到花瓶里的了。她明白,灌水前先插好花是没用的——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就是喜欢把花弄来弄去的,并不是每样事情都要做得既正确又合逻辑,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母亲喜欢客厅里面有花,而塞西莉娅也乐得照办。灌水的地方在厨房。可贝蒂正要准备今天的晚饭,而且情绪十分吓人。不单是杰克逊或皮埃罗这样的小孩要害怕,就算从村里临时请来的帮工也要怕她三分。现在即便在客厅里,也不时能听到压低的怒骂声和煎锅砸在铁架上的哐铛声传来。如果塞西莉娅现在去厨房的话,就要在母亲语焉不详的指示和贝蒂倔强的脾气间调停。显然,应该聪明点儿,到外面的喷泉里灌水。

她十多岁的时候,父亲的一位曾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的朋友来鉴定过这个花瓶,证实这千真万确是件正品,是件真正的麦森瓷器,出自大画家霍罗特之手,作于1726年,也很有可能曾是国王奥古斯特的财物。尽管比起塞西莉娅祖父捡破烂似的那些收集,这要值钱得多,但杰克 · 塔利斯希望能让它派上用场,作为对兄弟的纪念。它不应该被囚在什么玻璃柜里边,理由是,如果这花瓶能幸免于战火,它也一定能在塔利斯家世代长存。他的妻子也不反对。其实,不管价值几何,也先不理会这段渊源,艾米莉 · 塔利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花瓶。上面所画的中国人物一个个小小的,正儿八经地聚在花园的圆桌前,还装点着绚丽的植物和假禽鸟,让画面显得繁复压抑。整个中国味的艺术风格让她觉得索然。塞西莉娅倒没什么看法,只是有时纳闷这东西在苏士比②能拍到多少价。花瓶受敬重,并非因为霍罗特对五彩珐琅的纯熟技艺,也不是因为蓝色与金色相间的线条和叶子,而是因为克莱姆叔叔,为了他救下的人命,为了他在午夜蹚过大河,为了他在停战前一周的牺牲。花,特别是野花,似乎是恰当的祭奠。

塞西莉娅双手捧紧凉凉的花瓶,又伸出一只脚去钩开落地长窗。一到了亮处,石头久晒发出的气息就像朋友般拥抱过来。两只燕子正好从喷泉上飞过,啾啭的歌声从高大的黎巴嫩香柏中穿透那茂密的树荫破空而来,穿过阳台时,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挑动着她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三步摇摇欲坠的台阶,到了沙砾小路上。走近时,罗比闻声突然转过身来。

“我有点想走神了,”罗比解释道。

“能给我卷根你的布尔什维克烟吗?”

他抛了自己的烟,拾起草坪上衣服垫着的罐子,和她一起朝喷泉走去。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天气不错啊,”她半带叹息地说。

他注视着她,一脸的迷惑狐疑。他们间总有些别扭,就算是天气这么稳妥的话题都会显得不合适。

“《克拉丽莎》怎么样?”他边问,边低头瞧着捻卷烟草的手指。

“无聊。”

“可别这么说。”

“真希望她能熬过去。”

“她熬过去了。而且日见好转。”

他们放慢了步伐,随之又停住了脚步,好让罗比能完成捻烟的最后几道工序。

她说:“真想改天读点菲尔丁的作品。”

塞西莉娅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罗比正眺望着草地和牛群外面那沿着河谷的橡树林,那片她早晨跑过的树林。他也许会觉得话中有话,暗示她对刺激和感官的偏好。这当然是误解了,她虽有点窘迫,但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他。她觉得自己喜欢他的眼睛;橙色同绿色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愈发闪耀出细微的光芒。她更喜欢他那魁梧的身材。对她来说,一个男人同时具有智慧和大块头是个有趣的组合。塞西莉娅接过了烟,罗比给她点上。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两人又朝喷泉走了几步路。“菲尔丁的作品更有生命的活力,但是比起理查逊,在心理描写上粗糙了点。”

塞西莉娅把花瓶放在引向喷泉水池那凹凸不平的台阶上。她最不喜欢像本科生那样争论十八世纪的文学。她一点都不觉得菲尔丁有什么粗糙,或者理查逊是个卓越的心理学家,她一点都不想被扯进立论、定义和驳斥里面去。她已经厌烦那些了,而罗比争论时却总是揪住不放。

于是她问:“你知道利昂今天要回来吗?”

“听人说起过,这太好了。”

“他要带朋友来,就是那个保罗 · 马歇尔。”

“就是那个巧克力大亨啊。不会吧!你这些花是要献给他啊!”

她嫣然一笑。他是不是假装嫉妒来掩盖自己真的嫉妒呢?她再也看不懂他了。在剑桥的时候,他俩失去了联系。但做点别的也没有可能,于是她变了话题。

“老头子说你要去当医生。”

“我是有这种想法。”

“你是不是喜欢当学生呀。”

他又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这次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等他转回头来时她看到了一丝怨愤。她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高高在上呢?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绿和橙的斑点,像小男孩的弹珠。说话时他还是非常温顺。

“西,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那种东西。可是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成医生呢?”

“这就是我的问题。又要当六年学生。为什么?”

他并没有生气。是她想得太多了,在他面前她就神经过敏,这叫她自己都有些懊恼。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没人会真的请我当园林师的。我不想教书,也不想当公务员。只有医学让我感兴趣……”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记住,我说过会酬答你父亲的。就这么着。”

“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没料到他会以为她是在讲钱的事。他也太小器了。父亲资助罗比的学业,有谁反对过吗?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瞎想,但事实上她是对的——最近罗比的举止有些恼人。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把她的话想歪。两天前他居然按了门铃——这就很奇怪了,他一直可以随便进出这幢房子的嘛。塞西莉娅下来开门时,他站在外面大声地像公干似地问是不是可以借本书。恰巧当时波莉正趴在地上擦门厅的地板。罗比摆起大排场,脱了鞋,其实他的鞋一点也不脏,想了想,又把袜子也脱了下来,接着夸张地踮起脚走过湿漉漉的地板。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故意疏远她;他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到大房子来跑腿的清洁工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藏书室;当他找到了所要的书后,塞西莉娅要他留下来喝杯咖啡,而他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这都是装的——他是她见过的最自信的人。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嘲弄了。被罗比回绝后,她就离开了房间,上楼躺在床上看《克拉丽莎》,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中的懊恼和疑惑却与时俱增。她是被嘲弄了,还是被惩罚了——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因为在剑桥时参加不同的社交圈而受惩罚;因为母亲不是打杂的女佣而受惩罚;还是因为她可怜的学位受嘲笑——而非因为他们其实给女人授予学位。

她笨拙地——因为她还抽着香烟——拿起花瓶,把它平放在水池边上。最好是先把花拿出来,可她气晕了,两只手又烫又干,只好把花瓶握得更紧些。这时罗比一言未发,但从他的表情中,塞西莉娅看出他对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后悔了——他强作出笑脸,连嘴唇都没咧开过。这样一点也不叫人好过。这些天他们一讲话就是这个样;不是他就是她总要出错,然后又想收回原先的话语。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点放开、稳定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轻松了,反而处处是钉子,处处是陷阱,处处因为尴尬而转移话题,因此她跟讨厌他一样地讨厌自己,但从来没怀疑应该是他的错。她没有改变过,但毫无疑问他却变了,他在自己与这个完全对他敞开并给予了他一切的家庭之间拉开了距离。就因为这个原因——预料他会拒绝,而自己也不愉快——那天她就没有请他吃晚饭。如果他喜欢距离的话,那就保持距离呗。

四只用尾巴托着海神特赖顿所蹲坐的贝壳的海豚中,离塞西莉娅最近的一只张开的大口中长满了苔藓和藻类,如同苹果一般大的圆眼珠子泛着闪烁的绿光。整个雕像面北的一侧生满了蓝绿色的绿锈,因此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某些角度看去,肌肉丰满的特赖顿仿佛真的是海底里的上百军团。贝尼尼原先的设想肯定是让水从宽大的贝壳不规则的边缘潺潺地流到水池里,但是水压太小了,于是水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贝壳的背面,偶尔溅起的泥浆像石灰石洞的钟乳岩一样悬挂其上,水珠点点滴落。水池有三尺多深,泉水清澈见底。池底下是惨淡的乳色石头,波动起伏的白边长方形折射阳光时而将它分割,时而又重叠其上。

她本打算靠在栏杆上,握住瓶中的花,然后将花瓶侧身放入水中。但正在这时候,一心想做些补救的罗比想助她一臂之力。

“让我来拿那个吧,”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我来灌水,你拿着花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她已经把花瓶伸到水池的上面。

可是他说:“瞧,我已经拿着了。”他真的已经用拇指和食指夹紧了。“你的烟要湿的。拿着花吧。”

这算是命令,急切地表达出他男性的权威。而这么一来,塞西莉娅抓得更紧了。她来不及也不打算解释,把花和花瓶一起浸入水中可以保持花的自然风貌;她只是握得更紧了,又转身扭开他。但是他没有这么轻易就可以甩开的。只听得枯树枝断裂般的一声,瓶沿的一块在他手里掰落下来,又碎成了两块三角落进了水池,晃晃悠悠地跌到水底。它们隔着几英寸躺在那儿,在碎光中晃荡。

塞西莉娅和罗比都为自己的固执争夺呆住了。四目相对,她从那夹杂着橙色和胆汁般绿色的眼神中见到的不是震惊,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挑衅,甚至是胜利。塞西莉娅明白要先把花瓶放到台阶上,再与罗比争论这意外有多严重。 她也知道这是无可抗拒,甚至是饶有兴味的,因为情况越严重,对罗比来说就越糟糕。她死去的叔叔,她父亲的亲兄弟,那糟蹋人的战争,那危险的渡河,金钱无法买到的珍贵、英勇与善良,这花瓶追溯霍罗特创作天才的历史背后的悠悠岁月,甚至远溯到重复发明陶器的巧匠能工。

“你这白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瞅了瞅水底,又回头看了看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拿手捂着嘴。虽然这手势表明他负了所有的责任,但塞西莉娅还是讨厌他此刻不合时宜的举动。他又瞟了水池一眼,叹了口气。罗比担心她会踩到花瓶上,就举手指了指,但是一言不发。他开始解衬衫纽扣。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来家里的时候也是脱了鞋和袜子——好吧,她决定教教他该怎么做。她踢掉拖鞋,解开扣子,脱了衣服,又解了裙子,然后朝水池的护墙走去。而他只是双手托在屁股上,看着她穿着内衣爬到水里。拒绝他的帮助,拒绝他的任何的补救机会,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她没料到水会冰凉得让她直喘气,但这也是对他的惩罚。她屏住呼吸,沉到水底,头发在水面上像扇子般铺展开来。如果她淹死了,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几秒钟后,当她浮出水面,双手都捏着一块碎片时,他还不至于蠢到要上前将她从水中扶出来。这个洁白又脆弱的仙女小心地把碎片放在花瓶边上,水从她身上倾泄而下,比起结实的特赖顿是漂亮多了。她很快地穿好衣服,湿漉漉的手臂困难地穿过绸袖子,再把衬衫塞到裙子里。她拣起拖鞋夹在手臂里,把碎片放进裙子的口袋里,接着拿起花瓶。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的动作透着一股粗蛮。他并不存在,他被放逐了,这也是他的惩罚。罗比呆站着,看着她赤脚穿过草坪,乌黑的头发在肩上重重地甩动着,摩擦着衬衫。然后他又转身朝水池里看,也许水里还有一块她没拣起的碎片,但很难看清楚,因为搅动了的水面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愤怒还逗留在水面上,驱动着水流。罗比把手平放在水面上,似乎想去抚平它。此时塞西莉娅已经隐入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