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锅不耐烦了。他不能容忍有什么事背着他发生,哪怕是一场大灾难也罢。马文马西这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但对他来说有吸引力。但凡别人提到谁都清楚惟 独他不清楚的事,他心痒难熬,都想知晓——例如,他来之前拆掉的那座锯木厂啦,莫里斯范恩斯坦那个苦命人啦,或是任何一件他没来时发生的事情。除了这 种天生的好奇心之外,罗锅还对形形色色的抢劫案和犯罪行为怀有极大的兴趣。他一面绕着桌子走来走去,一面反来覆去地念叨着“假释”、“监狱”这些词 儿。不过尽管他逼着追问,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出来,谁也不敢在咖啡馆里当着爱密利亚小姐的面讲马文马西的事。

“信里话不多,”亨利马西说。“他没说他打算上哪儿。”

“哼!”爱密利亚小姐说,她的脸仍然非常严峻,非常阴郁。“他那只臭蹄子可别打算踩进我的地界。”

她把椅子往后推推,准备关店门。也许是脑子里出现马文马西使她担了点心事吧,她把现金出纳机搬进了厨房,放在一个安妥的地方。亨利马西顺着黑漆漆的路 走了。可是“卷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还在前廊上逗留了一会儿。后来梅里芮恩硬说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个幻觉,预见了以后要发生的事。可是镇上的人谁也 不理他,因为这人老是说这一套的话。爱密利亚小姐与李蒙表哥在客厅里说了一阵子话。最后,小罗锅觉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帐放下来,等他做完祈祷。

这以后,她穿上长睡袍,抽了两袋烟,过了好久以后才总算睡着。

那年秋天是段欢乐的时光。周围农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场上,那一年烟草的价格一直是坚挺的。经过长长炎夏,最初那几天凉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气爽。

那条尘土飞扬的路,路边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菊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红色。每天客车从奇霍开来,都带走几个小孩到公立学校去受教育。男孩子在松林里猎狐 狸,洗衣绳上晾满了冬季的被褥,地上铺满白薯,还盖上了干草,准备抵御日后的严寒。暮色苍茫时,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显得浑 圆、橘黄。秋天头几个寒冷的夜晚里,万籁俱寂,仿佛再也不能更寂静了。有时,到了深夜,只要没有风,连穿过社会城北去的火车的又尖又细的汽笛声,镇上 都能听见。

对爱密利亚小姐来说,这正是她的大忙季节。她从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她给自己的酿酒厂做了一只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这里一个星期之内流出来的酒 就足以使全县的人烂醉如泥。她的那头老骡碾了那么多的高粱,都晕头转向了。她烫 洗了广口瓶,把桃酱储存起来。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次霜冻,因为她买了三口大猪,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肠。

在这几个星期里,人们都注意到爱密利亚小姐身上有一种新的特征。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较活泼悦耳,有点花样了。她经 常在试验自己力气有多大,她把沉重的东西举起来,用手指戳戳自己坚硬的双头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机前坐了下来,写一个故事——里面有外国人,有翻板活 门,还牵涉到几百万元的财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懒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爱密利亚小姐瞧着他的时候,脸上泛出灿然、温柔的表情,叫他名字 时,语音里也拖着一种爱情的陪音。

第一次寒流终于来了。一天早晨爱密利亚小姐醒来,发现玻璃窗上有霜花,霜冻使院子里的一丛丛枯草银光闪闪。爱密利亚小姐在厨房的灶里生了旺旺的火,到 门口去观测天气。空气凛冽而肃杀,淡青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很快,人们纷纷从乡下进城来,打听爱密利亚小姐对天气的看法如何。她决定宰那口最大的猪,这 消息传到乡下去了。猪宰了,烤肉的火坑里燃起了橡木烧的文火。后院里弥漫着一股猪血和烟雾混成的暖洋洋的气味。冬天的空气中振荡着脚步声和人语声。爱 密利亚小姐走来走去,在发号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儿也快干完了。

那天她在奇霍还有些特别的事要办,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时,她便摇动曲柄,发动汽车,准备动身。她叫李蒙表哥陪着去,事实上,她已经跟他说了 七遍了,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这乱哄哄的热闹场面,不想走。这使爱密利亚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她总爱让驼子陪着她,一个人出门不管是远是近,肯定会非常 惦念家的。可是问了他七遍以后,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来一根棍子,围着火坑重重地划了一道,离坑边足足有两英尺远,关照他不要越过这道界线。

她是吃了午饭走的,打算天黑以前回来。

如今,有一辆卡车或小轿车从奇霍沿着公路开来,穿过镇子再上别的地方去,已经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税人总要来和爱密利亚小姐这样的有钱人纠缠一 番。如果镇上别的人,比方说梅里芮恩,认为自己够资格赊购一辆汽车,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来一只奇霍橱窗里陈列的那种漂亮的电冰箱,这时,便会有一个 城里人下来,提出许多叫人发窘的问题,把他经济上的纰漏调查得一清二楚,破坏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办法赊购东西的计划。有时,特别是当苦役队在叉瀑公路 干活的时候,汽车会拉了他们穿过小镇。也常常有开小 汽车的人迷了路,停下来打听该怎么走。因此,那天后半晌有辆卡车开过纺织厂,在离爱密利亚小姐咖啡馆不远的路中央停下来,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个人从卡车后面跳了下来,卡车又开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个高个儿,有棕色的鬈发,深蓝色的眼睛转动得很慢。他嘴唇很红,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种懒洋洋的、嘴唇半开半闭的笑 容。这人穿着一件红衬衣,围着一条机器上用的宽皮带;他带着一只洋铁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镇首先看见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听到了汽车换挡的声音, 便跑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小罗锅从门廊角上探出脑袋,没有露出整个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会,这不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初次见面迅速打量一下对 方的那种眼光。他们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两个彼此认识的罪犯。接着穿红衬衣的人耸了耸左肩,转过身去走开了。那罗锅看见他顺着路走下去,脸色变 得煞白,过了一会,罗锅开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两人中间隔开好几步。

很快,全镇都知道马文马西回来了。他先到纺织厂,把胳膊肘懒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里张望。像所有天生的懒鬼一样,他喜欢看人们辛辛苦苦地工作。纺织厂顿 时像瘫痪似地乱了套。染工们离开了滚烫的染缸,纺纱工和织布工也忘记了照管机器,连胖墩麦克非尔,他是工头,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马文马西仍然半 张着湿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见他兄弟时,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没有起一点变化。看够了工厂以后,马文马西便沿着马路到他从小在那儿长大的那座房子 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门廊上。接着他绕着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铺和镇上别的地方。那罗锅一声不响拖着步子隔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两 手插在口袋里,那张小脸仍然是煞白煞白。

天色已晚。冬天血红色的太阳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绛红色。羽毛乱蓬蓬的雨燕回到烟囱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不时飘来一阵烟味和 咖啡馆后面火坑里在慢慢烤着的肉散发的温暖、浓郁的香味风。马文马西逛遍了镇子以后,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门前停住了脚步,念了念门廊上的招牌。接着, 丝毫不担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过了屋子一边的侧院。工厂的汽笛有气无力、怪凄凉地鸣了一阵,日班结束了。很快,除了马文马西以外,又有许多人 来到爱密利亚小姐的后院——“卷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麦克非尔,还有不少小孩大人,他们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张望。人们很少说话。马文 马西独自站在火坑的一边,其余的人都簇拥在另一边。李蒙表哥与所有的人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眼光片刻也没有离开马文马西的脸。

“你在监狱里日子过得不错吧?”梅里芮恩问道,发出了很蠢的痴笑声。

马文马西没有回答。他从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腾腾地打开,在他裤子后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挪了挪身子,稳妥 地躲在胖墩麦克非尔非常宽阔的背部后面。

爱密利亚小姐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回来。她还在老远,人们就听到她汽车的格达格达声,接着又听到碰上车门的声音和砰砰嘭嘭的声音,仿佛她在拖什么重东西走 上台阶。太阳已经下山,空中弥漫着早冬黄昏的那种蓝色雾霭般的微光。爱密利亚小姐缓慢地走下后台阶,后院里那群人非常安静地等待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几 个人是能和爱密利亚小姐抗衡的,而她对马文马西又是怀着那样特殊的深仇大恨。每一个人都等着看她怎样大发雷霆,怎样抄起一件危险的家什,把他连灵魂带 躯壳从镇上撵出去。她起先并没有瞧见马文马西,她脸上还挂着长途跋涉后回到家中时自然会有的那种安详、梦幻般的神情。

爱密利亚小姐一准是在同一瞬间看到马文马西与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从这人身上扫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监狱里出来 的那个坏蛋。她,还有所有的人,在瞧着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确是值得一瞧的。

那罗锅站在火坑的一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为冒烟的橡木燃起的文火射出来的微光所照亮。李蒙表哥有一手非常特别的本领,他想巴结讨好什么人时总要用的。他 只要站着一动不动,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自然地扭动他那双苍白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爱密利亚小姐索取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总要来这一手,而且屡试 不爽,总能达到目的。现在,罗锅站在那儿,他那双耳朵在脑袋上扭动得可欢了。可是这一回,他瞧着的人不是爱密利亚小姐了。罗锅在对马文马西笑呢,那副 恳求的表情简直到了摇尾乞怜的地步。起先,马文马西根本没有注意罗锅,到他终于向罗锅瞥上一眼时,那目光里一点点赏识的神色都没有。

“这断脊梁的有什么毛病?”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罗锅。

没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这一手没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数。他翻动眼睑,活像眼眶里有两只给逮住的白飞蛾在扑腾。他在周围的土地上把脚蹭来蹭 去,挥舞着手,最后又跳起一种简单的碎步子舞来。在冬日黄昏天即将黑 下来的苍茫暮色里,他活像沼泽地闹鬼场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在院子里所有人当中,只有马文马西一个人完全无动于衷。

“这个小老头儿犯羊癫风了吧?”他问。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对着李蒙表哥的太阳穴上来了一巴掌。罗锅趔趄了两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眼睛 仍然抬起来看着马文马西,使出了好大的劲,让两只耳朵最后一次怪可怜地扑腾了一下。

这时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爱密利亚打算采取什么行动。这些年来,没人敢动李蒙表哥一根汗毛,虽然不少人心中都有过这样的诱惑。只要谁和李蒙表哥说一句 重话,爱密利亚小姐就不再让这个鲁莽的家伙挂账,过了好久还要找碴儿给他小鞋穿。因此,如果爱密利亚小姐这时候抄起后廊上放着的那把斧子把马文马西的 脑袋一劈为二,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有这样干。

爱密利亚小姐有时候会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泽里什么草木的根,配制了什么新药,她是绝对不 会在上门来看病的病家身上试验的;她研制了一种新的药,总是先在自己身上试验。她喝上一大剂,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馆和砖砌的厕所之间来回踱步 子。常常,肚子里突然来了一阵绞痛,她就站住不动,那双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头攥紧;她在琢磨身上哪个器官在受到影响,这种新药大概能治什么病痛。

现在,她瞧着罗锅与马文马西时,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仿佛在认真辨认身体哪个部位在不好过,虽然那天她并没有试服新药。

“这可以给你一个教训,断脊梁的东西,”马文马西说。

马文马西把他那软披披的泛白的头发从前额掠到后面去,神经质地咳了几声。胖墩麦克非尔和梅里芮恩擦着他们的脚,呆在院子外的小孩和黑人大气也不出一 声。马文马西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环顾了四周以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火坑里的余火变成了灰羽毛般的灰烬,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这就是马文马西从监狱里回来的情形。全镇没有一个活人喜欢见到他,即使是玛丽哈尔太太。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怀着深情,无微不至地把马文马西拉扯大—— 当她第一眼看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平底煎锅都掉到了地上,眼泪也随即涌了出来。可是什么也不能让那位马文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尔家的后台阶上,懒洋洋 地拨弄着吉他,等晚饭煮好,他把屋子里的孩子往两边一推,给自己盛了一大盆,虽然玉米饼与白肉还不够大伙儿分的。吃饱了,他 便在前屋找一个最舒服最暖和的角落,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不做一个。

爱密利亚小姐的咖啡馆那天晚上没有营业。她非常细心地锁好所有的门窗。人们没见到她与李蒙表哥有什么动静,可是她卧室里的灯一直?到天明。

马文马西给小镇带来了厄运,从一开头就是如此,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天气突然起了变化,闷热非凡。即使大清早,空气就潮滋滋的,气压很低。风把沼 泽地腐败的气味都吹了过来,尖声嗡叫的小蚊子像蛛网似地布满在绿色的蓄水池上空。这是极其不正常的,比八月还要糟糕,给人们带来许多损害。县里几乎每 一户有猪的人家都学了爱密利亚小姐的样,头天宰了猪。在这样的天气里,小香肠又怎能久放呢?几天后,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猪肉逐渐腐败的气味,和一种令人沮 丧的暴殄天物的气氛。更糟的是,靠近叉瀑公路有一家人庆祝团聚,吃了烤肉都中毒死了,连一个也不剩。很明显,他们的猪肉变了质——谁知道别的肉保险不 保险呢?人们既想解馋又怕死,真是左右为难。这真是一个暴殄天物与混乱不堪的时刻。

马文马西是这一切的根源,可是他却毫无羞耻之心。人们到处都可以见到他。上班的时候他在纺织厂周围闲逛,朝窗子里张望。到了星期天,他穿上他那件红衬 衣,抱着吉他在路上溜过来溜过去。他仍然很俊美——一头棕发,嘴唇红红的,肩膀很宽;可是他邪恶的性格太出名了,尽管相貌堂堂,谁也不愿接近他。人们 认为他邪恶,还不仅仅因为他犯了那些具体的罪行。的确,他抢过好几次加油站。在这以前,他糟蹋了县里最娇美的姑娘,并且还以此为荣。可以列在他名下的 坏事简直不胜枚举,可是除开这些罪行之外,他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卑劣的品质,这就像一股臭味一样牢牢地依附着他。另外还有一件怪事——他从不流汗, 连八月里也不流,这确实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

如今,在镇上的人看来,他比以前更危险了,因为他在亚特兰大的监狱里准是学会了蛊惑人的妖术。不然的话,他对李蒙表哥的影响又作何解释呢?罗锅自从第一 眼看到马文马西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样。他一分钟也离不开这囚犯,老是跟在他后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而马文马西仍然不是对他十分 凶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时候罗锅也会失去信心,独自靠在前廊的栏杆上,活像一只停栖在电话线上的生病的鸟儿,而且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忧伤。

“你倒是为什么?”爱密利亚小姐有时会问,用她那双灰色的斜眼瞅着他,握紧了拳头。 “哦,马文马西,”那罗锅哀叹道,一提这名字就打乱了他啜泣的节奏,使他打起嗝来。“他到过亚特兰大呢。”

爱密利亚小姐总是摇摇头,脸色变得阴郁而严峻。首先,她对旅行就不能容忍;对那些出门去亚特兰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对那些坐不住的人,她总 是鄙夷万分。“他到过亚特兰大有什么好神气的!”

“他进过监狱呢,”那罗锅说,羡慕得不知怎么才好了。

对于这样的妒忌,你又有什么好说的呢?爱密利亚简直手足无措,对自己该说什么也没有把握了。“去过监狱?这样的一次旅行值不得夸耀。”

这几个星期里,爱密利亚小姐被每一个人密切地观察着。她心神恍惚地走来走去,脸上表情淡漠,仿佛又陷入了吃药后腹痛时的出神状态。不知为什么,从马 文马西来了以后,她把她的工裤收了起来,老穿以前逢到星期天、参加葬礼、出庭诉讼才穿的红裙子。几个星期过去了,她才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来澄清局势。可 是她的努力很难使人理解。如果她不愿看到李蒙表哥跟在马文马西屁股后面满城转,为什么不明确表态,向罗锅摊牌:如果再和马文马西黏黏糊糊,那就请他滚 出她的家?那样做非常简单,李蒙表哥要就是向她屈服,要就是像丧家之犬那样无家可归。可是爱密利亚小姐好像丧失了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踌躇不决,拿不定 主意走哪一条路。而且,如同许多在这种处境里的人一样,她干出了最最要不得的事——同时干了好几件相互抵触的事。

咖啡馆每天晚上照常营业。奇怪的是,马文马西大摇大摆——后面拖着罗锅——走进来时,她并没有把他轰出去。她甚至白白给他酒喝,而且傻乎乎地、很不自 然地对着他笑。与此同时,她又在沼泽地里给他安了一个很厉害的陷阱,倘若掉进去,送命是毫无问题的。她让李蒙表哥邀请他星期天来吃饭,然后在他走下台 阶时又想把他绊倒。她为了给李蒙表哥找乐子发动了一个大战役——一次次精疲力尽地到老远的地方去看各种各样的热闹,开三十英里路的车去参加一次讲演— 音乐会,带他去叉瀑看化装游行。总的来说,对于爱密利亚小姐,这是一个心烦意乱的时刻。在好多人看来,她不折不扣是在爬愚人山,大家都在等着瞧结果会 是怎样。

天气又转冷了,冬天来到了镇上。纺织厂最后一班还没放工,黑夜就已降临了。孩子们睡觉时都不脱外衣,娘们把裙子从后面撩起来对着火,如痴如醉似地烤 着。下过雨以后,路上的湿泥巴冻成了坚硬的冰辙,屋子的窗子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桃树变得瘦削和光秃秃 的。在漆黑、寂静的冬夜里,咖啡馆是全镇温暖的中心,那里灯光如此明亮,连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见。屋子尽里头那口大铁火炉里吼叫着,爆裂着,燃得通 红。爱密利亚小姐给窗子安上了红窗帘,她还从一个过路的推销员那里买下一大把纸扎的玫瑰花,看上去非常逼真。

可是,咖啡馆之所以在人们心目中有地位,还不仅仅在于它温暖如春,装潢美观,灯光明亮。全镇这么珍视咖啡馆还有它更深远的原因。这与这一带过去没有体 会过的一种自豪感有关。为了理解这种新的自豪感,你必须先记住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贱。每一家工厂的周围总是簇拥着许多人——然而远不是每一个家庭都 有足够吃的、穿的和油腻香辣的美食。生活也可以是想方设法使自己生命维持下去的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有一点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有 一个价格,你不花钱就买不来,这就是眼下的世道。一包棉花、一夸脱糖浆都有它的价格,这你知道,至于这价格是怎么来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 值多少钱却没有人定过价;它给你的时候是白给的,收回去的时候也是无偿的。它值多少钱呢?如果你好好观察一下周围,就会发现有时候它值不了几个钱,甚至 是一文不值。有时你累得满头大汗,费了好大劲儿,事情还是没有起色,这时你心灵深处便会泛起一种感觉: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钱。

可是咖啡馆给小镇带来的新的自豪感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有影响,连儿童也包括在内。你想进咖啡馆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顿晚饭,或是非买酒不可。花五分钱镍 币,就能要一瓶冷饮!如果你连这点钱也出不起,爱密利亚小姐还有一种叫樱桃露的饮料,一分钱一杯,粉红色的,非常甜。几乎所有的人,T.M.威灵牧师除外, 一星期至少要到咖啡馆来一次。孩子们总是爱在别人家里睡觉,爱在邻居家的餐桌上吃饭;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总是表现得很好,感到十分骄傲。镇上的人坐在 咖啡馆桌旁时,也是同样地感到骄傲。他们上爱密利亚小姐的店铺之前,总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进咖啡馆时总是很有礼貌地先在门槛上刮干净自己的脚。在 这里,至少是几个小时之内,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价值这种极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暂时压制下去。

对于单身汉、畸零人与肺结核患者,咖啡馆更是个好去处。在这里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怀疑李蒙表哥患有肺结核。他的灰眼睛太亮,脾气太执拗,说话太 多,又常常咳嗽——这些都是症候。再说,一般认为脊骨弯曲与结核病有一定的关系。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和爱密利亚小姐一提这件 事,她就会勃然大怒;她态度激昂地断然否定这些症候,可是私下里她给李蒙表哥又是在胸口上热敷,又是让他喝万金酒,如此等等。今年冬天,罗锅咳得更厉 害了,有时候天气很冷他也会冒出一头大汗。可是这并没有能阻止他去跟踪马文马西。

每天一清早他离开家到哈尔太太家的后门口去,等呀等呀——因为马文马西是个爱睡懒觉的?。他总是站在那儿,轻声叫唤。他的声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小洞 口的小孩一样,他们认为洞里住着蚁蛉,总是用笤帚上揪下的草去捅窟窿,同时怪凄凉地叫唤:“蚁蛉蚁蛉快回家。蚁蛉妈妈快出来。你们家,着火啦。小蚁蛉 成了糊嘎巴。”就是用这样一种声调——既可怜巴巴,又诱引人,同时也是无可奈何——那罗锅每天早上都要呼唤马文马西的名字。等到马文马西出来鬼混时, 他就跟在他后面满镇转,有时他们一块到沼泽里去,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而爱密利亚小姐还在干那没法更糟糕的事:同时尝试各种不同的办法。李蒙表哥离开家时,她倒不叫他回来,仅仅是站在路当中,寂寞地望着他直到他身影消 失。几乎每一天,一到晚饭时分,马文马西便和李蒙表哥一起出现,到她餐桌上来吃饭。爱密利亚小姐打开她的蜜饯瓶子,桌上很阔气地摆着火腿或是鸡、大碗 大碗的玉米碴粥,还有冬季豌豆。的确,有一次爱密利亚小姐打算毒死马文马西——可是不知怎的出了错,弄混了盆子,结果吃了有毒的菜的是她自己。她一 吃,觉得有点苦,马上就明白了,那天晚饭她压根儿没吃。她坐在往后跷的椅子里,抚摸自己的肌肉,瞅着马文马西。

每天晚上,马文马西都到咖啡馆来,在房间中央那张最讲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来。李蒙表哥给他端来酒,酒钱他一个子儿也不给。马文马西把罗锅往边上一推, 仿佛那是只沼泽里飞出来的小蚊子,他不但对这样的款待毫不领情,倘若他嫌罗锅在一边碍事,还反手给他一家伙,要不就说:“滚开点,断脊梁的——瞧我把 你头发一根根全揪光。”出这样的事时,爱密利亚小姐就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很慢很慢地接近马文马西,紧握拳头,那条古怪的红裙子笨拙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 盖前。马文马西也握紧拳头,他们俩慢腾腾地、威胁性地对绕圈子。可是虽然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瞅着,却没有发生什么事。决斗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这年冬天之所以为人们记住,至今仍有人讲起,还由于一个特别的原因。原来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完全变了 样。天真的小小孩望着窗外 ,不知是怎么回事,甚至都哭了起来。老人搜索枯肠也想不起这地区发生过什么可以与此伦比的事。原来这天夜里下雪了。在半夜过后最黑暗的时辰里,幽暗的 雪花开始轻轻地降落到镇上来。破晓时分,地上已经盖满了,奇异的雪堆在教堂红宝石颜色的玻璃窗前,给屋顶铺上了一层白毯子。雪使小镇显得丑陋、荒凉。

工厂附近两间一幢的房子看上去很脏,七歪八斜,像是马上要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变得很阴暗、没精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种美,这里附近 一带很少有人领略过的。雪花并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样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蓝和银色这样柔和的色泽,而天空,则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时,四遭是梦一 般地阒寂——小镇何曾这般安静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