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了别连契科庄园.从小路拐上大道时,我们的男女主人肩并肩地站着,向我们挥手.伯爵夫人身体前倾,面对着丈夫,倾泻出一连串的呵斥;伯爵则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的背影,现在他可以独自享受乡村生活的宁静和快乐了.马匹恢复了生气,道路冰冻得又硬又平滑,看来这一天的旅行会像朝霞一样灿烂美好,只是戈尔洛夫的身体状况使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俩并排骑着马;想起前一天晚上别连契科夫伯爵提到哥萨克人的情形,我们决定两人都在外面骑马,等到冷极、累极了,再轮换到舱室里头去休息.刚走到看不见别连契科庄园的地方,戈尔洛夫就趴下了,一改刚才那种骑兵军官在有人观看时趾高气扬的姿态.瞧他弓着腰的样子,我真怀疑他能不能坚持十英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把你归还给我们,可她把你累坏了."

"她要是知道了非把你嚼碎了只剩下眼珠子不可,"戈尔洛夫怒气冲冲,极力想挺起腰杆."当然,这只能怪我,是我挑起了这种激情."他没有笑,挣扎着不让慢跑着的马把他掀下来——对于戈尔洛夫这样经验丰富的骑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你呢,你这个小公鸡.一个人同时干两个女人.天哪!"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着,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我知道昨儿晚上谁拜访你了,"他说.一阵疼痛刚过去,他又可以踏在马鞍上坐直身体了."我们从安托瓦内特——也就是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窗口看到了.事实上,正是因为你们,我们俩才到了一起.安托瓦内特到我的房间里嘀咕着,格格笑着,然后领着我到她的房间里.‘安妮离开了房间!’她说.于是我们俩从二楼偷看,看见她走进了厨房——这时你和那个文静的波兰小妞正在里头.我估计比阿特丽斯也分享了你们的把戏,你想啊,离杂技演员这么近,谁不想进马戏团啊?"

戈尔洛夫知道我不至于这样.他是想我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他开这样的玩笑,还因为他在为自己着急.

"这么说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知道安妮拜访我了."

"房间朝那个方向的女人都看见她了.现在她们全都知道了!那些生意人都是最大的傻瓜,付钱给印刷商,把广告贴在街道的灯柱子上.其实他们只需要找一个女人就够了,把需要公布的消息低声告诉这个女人,然后跟她说这是一个秘密就成了."

我一言不发.这可惹恼了戈尔洛夫,不过他的肚子又疼痛了起来.他就这样时而发作,时而停止,等到我们离开别连契科庄园将近一个小时后,我终于说服他到雪橇上去歇会儿,我独自一人在路上骑着马.

和前一天一样,我喜欢独自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一个接一个的事情都让我犯嘀咕.我想到安妮·谢特菲尔德的拜访,想到我那次拜访她父亲,想到马什和富兰克林,想到比阿特丽斯.

"要耐心,"在伦敦的时候富兰克林这么对我说过."你走进敞开着的门,人家只会说你有理智;硬是去推紧闭着的门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才能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别人."

骑兵!许多骑兵!我猛地勒住缰绳,马的后腿直立了起来;等它前蹄落地时,它已经转了一个圈儿.我骂了自己一声,控制住马,右手伸向了马刀柄.不过,我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刀子,就已经看到这些人穿着制服.不仅有制服,为头的那个还穿着和我一样的军装,是个普鲁士雇佣兵.

我没有策马回去让雪橇掉头,而是举起手,让车夫放慢速度,然后自己快步朝这队人马冲去.他们向我逼近,我看到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人,都是职业军人——有德国人、荷兰人、爱尔兰人和瑞典人.我在那个军官的面前停了下来,看清了他的制服上有中尉的军阶杠.他是个典型的普鲁士人: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窄窄的鼻梁,毫无表情的面孔,呆滞的姿势.他比我年纪大,但大不了几岁——跟戈尔洛夫年龄相仿.他还戴着一个单片眼镜,就在我等着他向我敬礼的时候,他透过眼镜审视着我.我双手交叉放在鞍头上,让我的马和他的马互相蹭擦鼻子.他猛地摘下单片眼镜,迅速地向我举手行礼,仿佛没有丝毫犹豫,也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吓唬我.我很随意地回了一个礼."出来打猎吗,中尉?"我用德语说.

他正要回答,突然看见雪橇驶了过来,那冷冰冰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车夫拉住了马,马匹停了下来,一齐喷气.雪橇又滑了一阵,才在我和那个普鲁士中尉的身边停住.其他雇佣兵既不让路,也没有朝马匹走过去.他们原地不动,只是端详着马儿,端详着车夫和他的跟班,端详着他们身上漂亮的衣服和镀金的雪橇.

"我们不是打猎,"那个普鲁士人对我说."是执行一项训练任务.但是我奉命对任何可疑的事情进行调查."

"那我希望你把你的部下训练成纪律严明的士兵……中尉,"我说.

"这你尽管放心……上尉,"他说."你是护卫什么?"

"我不是护卫,是在旅行,给朋友帮一点小忙.这是王室的马车,你可以看得出来.里头有一个俄国亲王,他给家人丢了脸,因为他疯了.有一个修道院里的修道士,名字我就不便泄露了,同意接受他,让他在修道院里度过余生,保证不让他自杀,不玷辱王室.他是个私生子,你明白吧."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我的声音很低,能令他信服,也但愿此时把耳朵贴在雪橇窗子上的戈尔洛夫能够听得见.

"我们想麻烦你让我们见见这个人."那个普鲁士人右边一个不明国籍,穿着俄国制服,军衔为中士的家伙说.他的毛皮帽子朝右倾斜,遮盖着耳朵掉了只剩下一个耳朵蒂的地方.像我见过的其他伤残军人一样,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住嘴!"那个普鲁士中尉抢白他说.接着,他那灰色的眼睛转向我. 我本来想叫他们见鬼去,然后命令车夫赶车往前冲;但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命运就无法预见了:雇佣兵们不是会被吓得给我们让路,就是会被激怒得拽住马儿的缰绳.而我信不过这帮人的理智;这二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家伙,都是惯于打架、奸淫的好手,有好几个礼拜没见过漂亮女人了,周围好几英里又没有一个人影,他们一定会对我们进行抢劫、强奸、谋杀,最后再把罪过推到哥萨克人的头上."如果你们是奉命检查我们,那当然得执行命令,"我缓缓地说."跟我来吧,中尉.还有你呢,中士."

我们三个人都下了马,绕到雪橇的门前."先生,准备好了,"我说."他可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主儿."我抽开门闩,轻轻地一拉门.门开了,然后里头又猛地拉着关上了."来吧,亲王!"我喊着,仿佛是在哄一个宠坏了的孩子."这几位先生想见见你."我对身边两个人说:"对不起,有时候他很倔强".我又轻轻地拉门,恳求道:"来吧,亲王,请!"

"先生,让我来帮你一把,"中士怒冲冲地说着,一把抓住手柄,用力一拽.门哐啷一下开了,中士的手高高举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划过冰冷的空气.是中士在喊叫,只见他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上,头的一侧鲜血迸流.戈尔洛夫一下子钻了出来,嘴里还在怒吼着,手上举着马刀就砍,一个大劈杀把那个普鲁士人和我逼得连连后退,然后朝他想象中的敌人连砍了几刀,最后几刀从倒在地上的中士上方划过.中士嗷嗷直叫,戈尔洛夫口里流着涎,也朝他嚷叫着疯话.

"天哪!"那个普鲁士人说."他的另一只耳朵给砍下来了!"果然,在我们俩和中士之间的地上躺着那只掉下的耳朵.在我看见那只耳朵的同时,戈尔洛夫也看见了,他一把抓起来,咬下一口,吐在中士的身上,把剩下的那半截扔给那个普鲁士人;最后,他把一大口污秽呕吐在中士的胸口,中士还蜷缩在地上.

身体不适再加上这几个人干扰了他休息,戈尔洛夫灵机一动,才来了最后这段即兴表演,但这一切已经足以让那个普鲁士人受不了了.他在我的身边趔趄着."亲王,请回到里面去!"我喊道.戈尔洛夫朝我翻了翻眼睛."到里面去,我答应你的那只小狗,我会让修道士给你的!"

戈尔洛夫笑了,服从地跌跌撞撞地回到雪橇的舱室内,并随手关上了门.

我使劲咬着舌头,转身对着那个面如土色的普鲁士人.他说:"天哪,这些俄国人好野蛮.就连好人也发疯,那疯子就……我的天!"

"那些人都不可理喻,"我附和着说.

中士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抓起帽子,弓着腰,一边朝他的马跑去,一边用手堵住新伤口流出的血."很遗憾,耽误了你这半天,长官,"那个普鲁士人说.

你肯定会遗憾的,我心想.

"在这一带你们可得小心,"他说.这时他完全是一副愿意帮忙和关心的架势."附近有哥萨克人."

"你见到了吗?"

"我们追赶一股哥萨克人已经追了一个多月了.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狼皮帽子的家伙.农民都管他叫‘狼头’.我们追到距离他们只有几小时路程的地方,但这伙土匪分成了几个小分队,接着又分成更小的队伍——我们也跟着分兵追击.大多数人什么也没发现;仿佛那些哥萨克人消失在空气中了.可等我们集结部队的时候,有些人失踪了;我们最后只找到了这些士兵被肢解了的尸体.我已经损失了几十人,现在再也不能兵分几路了.我们这是在假装执行训练任务."

"这样可以不干扰民众,"我说.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马,更好的人马,"那个普鲁士人紧张地说."几个村子遭抢劫、奸淫不会引起政府的重视.损失几个雇佣兵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要等到哥萨克人进军莫斯科,这场闹剧才会在圣彼得堡终止."

我们走到马的旁边,上了马,相互敬礼.他挥手让手下人前进,我则继续在雪橇前头开路.我扭过头去,看见那个中士掉在队伍的最后,弯着腰,用手捂着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