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丈夫离开后,公公对我说,“你嫁给我儿子时,难道就没人想到问问他有没有家?难道你父亲看到一个单身汉,就把你嫁了?”

“爸爸,”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父亲住哪儿?”他问,“他家在哪儿?”

“离这儿很近。要不,明早您和香卡一起去走一趟?”

“我孙子多大了?给他取名了吗?”

“三个月大了,还没取名。”

“这样的话,就叫他苏巴尔吧。我有六个孩子,”他继续说, “只有大儿子结婚了,但运气很不好,生的都是女儿,一个接一个,全是女儿。二儿子还没结婚,再就是你丈夫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吧?我们是陶工。你父亲叫什么?”

“乌潘卓纳斯·哈尔德。”

“噢,那你是哈尔德家的,是吗?”

我轻声回答是的。他又问:“他平时来看外孙吗?”

“嗯,但很少来。”

我低着头跟他说话,纱丽盖过了我的额头。那天吃完饭后,他在我丈夫面前称赞我好手艺,虽然味道对他来说有点太辣。我松了口气,他不再生我气了。

第二天早上,弟弟从我家经过,看到我公公时,他在屋外喊:“那是谁,姐姐?”我告诉他,那是我公公,接着便进屋告诉家里人,我弟弟来了。“他在哪儿?”公公问,“叫他进来,叫他进来。”他冲出去请弟弟进屋,劝说了好一会儿,但弟弟说他得去赶集,不能留下来。弟弟回家后告诉父亲,我公公来了。爸爸大吃一惊。“拉尼,”他对继母说,“那就是说,香卡说他没有父母是骗我们的。”

“随它去吧,”继母说,“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既然知道了,就去看看他父亲吧。”

傍晚,他们过来了。爸爸在屋外大喊:“贝碧,我听说你公公在这儿!”当时我在煮饭,公公就坐在一边喝茶。“他就在这儿,”我说,“你们干吗不进来?”

“噢,”公公说,“进来,兄弟,进来坐坐。媳妇,给你父母泡茶。”

“不用,不用,我们刚喝过。”爸爸推辞。

我知道泡了爸爸也不会喝,于是假装没听到。

“家里人还好吧?”爸爸问公公。

“很好,谢谢,一切都好。跟我说说,你们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却一个字都没跟我们提,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二老还健在。他骗我们说,家里就他一个人。要是知道你,干吗不告诉呢?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女儿嫁出去的。”短暂的沉默之后,爸爸又问:“那么,你会把媳妇带走吗?”

“不,不会。我得先回家通知家里人。他母亲很希望他能好好办个婚礼,把媳妇带回家……你看这个家伙,他一声不吭就结婚了。”

“但是,既然已经成了事实,”我继母说,“为什么不祝福他们,让他们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呢?”

“我们要走了,”爸爸说,“明早我派我儿子过来。请跟他一起到我家。”

第二天,我弟弟来把公公接了过去。公公回来后,告诉我,继母做的饭他吃得津津有味—比我做的饭菜都好吃。他也很喜欢我父亲的家和他们的生活方式。第二天,他走了,说是下个月再来。

我一直想着帮孩子取名字。他爷爷为他取名苏巴尔,我丈夫叫他布德汉,但是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我丈夫的兄弟建议叫高塔姆,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但最后,我为他取名为苏布罗托,小名巴布。

公公一个月后就回来接我了。他一到就问我丈夫,我能不能跟他一块儿回家。

“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我们得把她的东西整理好,帮她添几件新衣服。”

“可以,但是我不能等太久。庄稼该收割了,我得回去。如果她跟我回去,家务活由她打理,你妈妈就能去地里帮忙了。我没指望媳妇去地里帮我们,但是在家里……”

“好吧,不过再等两天。我得把债给收回来。等债一收齐,你们就能走了。”

我能理解公公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家里每个人都很忙,特别是在收割庄稼的时候。我想,他之所以丢下一切来接我,是因为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于是我决定尽快动身。我不知道在他们家怎样的表现才算得体,但是我感觉很开心 —仿佛就要去做一次愉快的旅行。但是我也在考虑该怎么过,我能找谁说话。如果我想聊一些私密的话题,该找谁?如果整天忙着做家务,谁来照顾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会在那儿待多久。

我一时冲动,跑去父亲家,问姑妈能不能让她女儿送我去公公家。“谁?”她问我。我求她让她的二女儿麦兹布迪送我去。姑妈同意了,于是我跑去找麦兹布迪,问她:“嘿,布迪,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去哪儿?”

“我公公家。”

“妈妈准我去吗?”

“我已经问过她了。我明天早上来接你,所以最好准备一下。我们得步行一段路,希望你能坚持下来。”说完,我就回家了。

我公公之前告诉我,要去他家得走上三英里左右。这让我有点担心,但接着他告诉我:“我知道走这么多路对你来说有点困难,所以我让香卡的兄弟赶了辆牛车接你过去。”桑迪亚姐姐在我走之前过来看我,详细地告诉我在夫家什么样的行为举止才算得体。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准备好了。出门去接麦兹布迪,发现她已经在半路上了。于是,我们一起出发,上了巴士。到站下车后,看到有人站在一辆牛车旁。麦兹布迪对我说:“快,把头遮住!”我立刻把头遮住,爬上了牛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牛车。车摇摇摆摆,麦兹布迪都快笑死了,而我则把头蒙在纱丽里,不出声地笑。我公公骑自行车跟着。牛车从路上的大车轮印和水沟上驶过时,就会上下颠簸,左摇右晃。麦兹布迪觉得很有趣,始终哧哧地笑,而我一直试着让她安静下来。道路往前延伸,延伸,感觉没有尽头。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不停地问还有多远。

最后,车终于停下了,面前站着一个女人,丈夫的兄弟说: “那是伯母。”我迅速爬下车,触摸她的脚。“进来,进屋来。” 她说。婆婆搬出了黄麻编的床。我触摸过所有人的脚后,才坐下。我发现婆婆在用木头生火煮饭,这让我有点担心—我怎么应付得了?过去我都是用煤煮饭的。过了一会儿,伯母带我去池塘里洗澡。看到水,我好开心,立马就想跳进去,游个泳,但我管住了自己。他们会怎么想呢?

水很美,很清,平静得像块玻璃,有时温暖,有时凉爽。我总是找借口去池塘边。一旦到了水里,就不停嬉戏,像个孩子。人们问我,家那儿是不是没有水,我说有,但是不像这个池塘的水这么清澈。一天,丈夫的二哥安尼尔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会,于是他说:“我们去池塘吧,看谁先游到对面。”

“好吧,走!”

池塘特别宽阔,我们一起下了水,开始比赛。他游了一半就放弃了,但我一眨眼的工夫就游到了对面。岸边的人都很惊讶。谁想得到一个城里姑娘会游得这么好。有人说,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一口气游到对面。有些人甚至去家里找我聊天。很多街坊邻居都向公公问起我。“为什么?”他们说,“这是你媳妇还是你女儿?她在你面前都不把头遮起来。”

“那又怎么了?”我公公说,“是我让她别把头遮住的。她就跟我女儿一样。”这是事实,他曾对我说,在他面前不用那么麻烦地把头罩住,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把头蒙上就行了。原因嘛,他解释道:“这是农村,人们的思想还不是很开放。”事实上,那儿的人们看到我这样一个城里姑娘居然还能做家务,都感觉很好奇。我公公婆婆不再担忧,我伯母也告诉他们,她觉得我脾气很好。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看上去都很喜欢我。

我喜欢公公家的大房子和开阔的院子。他们还有很大一片地,产出的粮食足够全家人吃一年。在那儿,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打扫打扫房间,然后为每个人泡好茶。这时,其他人也就醒了,各自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他们经常说,我没到他们家之前,从没有人大清早就把茶准备好。他们留我多待一段时间,但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然而我堂妹一点儿都不开心,她一直坚持要回去,这点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

我在家里的地位比我应得的更高,因为我生了个儿子。在那个家里,他们给了我孩子很多爱。家里还有个大儿媳,但是她和她丈夫不和,没人好好和他们说话。他们单独住一个房间,伙食也分开。我决心不卷入任何家庭矛盾,会跟每个人说话,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但其他人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们不喜欢这样。我也听他们谈论这事,但不让自己受影响。他们的矛盾主要在财产方面。丈夫的大哥认为,既然已经分家了,就该把他的那份地给他。然而,公公却觉得只要自己还没过世,他就是唯一的财产所有人,因此不会分什么财产。他们一直为了这件事争吵不休。

我嫂子为了补贴家用,靠加工出售米片挣钱。我不喜欢看她这么辛苦。一天,父子俩当着我就大吵起来,儿子猛地打了父亲一下。我看到这一幕,心里很难受。我再也不想在那儿待下去了。这事过去后几天,我问公公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告诉他堂妹一直坚持要回去,姑妈也催着让我走,因为我丈夫一个人在家,他需要我。我公公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去。得帮你添几件新衣服—不然你父母会怎么说?”我告诉他不用为这些事烦心,我父母不会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离开的时间一直在推迟。我在那儿已经待了一个月了。他们都很愿意把我留下:我揽下了所有的家务,他们就有时间在地里干活了。一天,我堂妹问安尼尔,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附近爬山。“可是你们能爬上去吗?”他问。

“走着瞧吧,”她说。于是,安尼尔转身对我说:“来吧,弟妹,走!”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但他一直坚持。“你肯定行的。去吧!”山看着很近,但当我们出发去爬时,它似乎又退到远处去了。好不容易到了山脚。抬头一看,高耸峻峭,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爬上去,何况我还带着孩子。安尼尔把孩子抱了过去,也许他觉得我抱个小孩没法爬山。但是等我和堂妹差不多已经爬上山坡时,他却落在了后面。等我们爬到山顶时,他大喊:“弟妹,快,快下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于是我们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可等我们下来时,他却大笑。“你在笑什么?”我问他。

“你这么怕猴子?”他问。

“你看到了?”

“噢,天呐,不就是看见了猴子,瞧你那样!”他大笑。因为他,我们都没来得及在山顶俯瞰一下散布在周围的小房子。当然,我们并不怕猴子。在达尔豪西的老家,那玩意儿太多了。它们经常直接闯到家里来!

我们到家时,所有人都问我有没有爬上山。

“我以为她爬不上去,”安尼尔说,“可她把我都甩在了后面!”人们都很惊讶,一个城里姑娘这么轻轻松松就胜过了他们乡下的女孩子。我婆婆说:“与其说她是曼哈尔(我公公的名字)的媳妇,倒不如说是他的女儿。”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空旷开阔的地方。住所分散在各处,就是要去商店买盐,也得走上半英里。这不是说我以前没见过村庄,但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一个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待不了这么久,但是渐渐地,一切都成为可能,我甚至能用木头生火做饭了。我唯一做不了的就是庄稼活和烘烤膨化大米。要是这些活儿我也能干的话,夫家的人肯定会非常高兴,但这不大可能。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安尼尔代公公送我回家。等我们到家时,一切都变样了。原来的家被一栋新房子取代。我家从马路一侧挪到了另一侧,与马路隔了几英尺,和桑迪亚家并排而立。两家的阳台紧挨在一起,中间只有一道窄窄的空隙。院子不大,但比以前的好。

从新房子里,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沙士提的家和她家里人。她们有三姐妹,老大叫施特拉,老二叫图舒。我和她们所有人都处得特别好,但和沙士提走得最近,她又名普拉提玛。香卡很不喜欢我去她们家,不过我也不在乎。我不明白去那儿有什么错: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正常人。三姐妹都已经结婚了,但没一个和丈夫住在一起。沙士提的儿子皮肤白皙,长相帅气,比我儿子稍大,但瞎了一只眼。我很喜欢这三姐妹,不管谁去她们家,不管那人是不是大人物,她们都亲切而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