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戴维记得,妈妈死后不久,他竟有一种近乎放松的感觉。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感觉,这让戴维觉得自己很差劲。妈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牧师的训诫不管用,说什么妈妈现在生活在一个更好、更快乐的地方,她的痛苦从此结束了。牧师还告诉戴维,尽管他看不见妈妈,可妈妈将永远与他相伴。这么说也没有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妈妈,不可能在夏天的傍晚陪你散步,从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自然知识里掏出各种树和花的名字;不可能辅导你做作业,当她倾着身体纠正一个错字或者揣摩一首没读过的诗的时候,她熟悉的气味钻进你的鼻孔;也不可能在寒冷的周日下午和你一起读书,炉火闪亮,雨水敲打着窗和屋顶,屋子里充满木炭和小圆饼的味道。

然而此刻,戴维又想起,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妈妈并没有做这些事情。医生给她服的药使她软弱无力,病殃殃,不能集中精力做哪怕最简单的事情,别提出门散步了。最后那段时间里,有时候连她还认不认识他,戴维都没有把握。她开始有种古怪的味道,不是难闻,而是奇怪,像很久没有穿过的衣服。半夜里她会痛得哭喊起来,爸爸就抱着她,尽量安抚她。如果她很不舒服,就会打电话请医生来。到后来她病情严重到不能再呆在家里,一辆救护车来把她带到了医院,那其实算不上是个医院,因为从来没有谁在那里病愈,从来没有人从那里再回到自己的家,相反,他们只是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完全的寂静和空空的病床--他们曾经躺过的。

那家不算医院的医院离戴维家很远,但每隔一天的傍晚,爸爸都要在下班回家陪戴维吃过晚饭之后去那儿。戴维每周至少两次,坐着他们那辆老"福特8"同去,尽管往返的路程占去他不少的时间,因为他得先做完作业,吃过晚餐。爸爸也很累,戴维不懂爸爸哪来的那么多能量,每天早晨早起,为他做早餐,目送他上学然后自己上班,回家,泡茶,辅导戴维解决所有难题,看望妈妈,再回到家,和他吻安,最后在上床之前还要看一个小时报纸。

有一次戴维半夜醒来,他喉咙很干,下楼来拿一杯水上去喝。他听见客厅里有打鼾声,一看是爸爸,在躺椅上睡着了,报纸散落一地,脑袋耷在椅子边上。当时凌晨三点,戴维不太确定该怎么做,但最后他还是叫醒了爸爸,因为他想起自己有一次在长途火车上睡得稀里糊涂,结果后来好长时间都脖子疼。爸爸看起来有点吃惊,还有一点烦,因为被吵醒了,不过他还是从躺椅上起来,上楼去睡了。戴维还确信,爸爸不是第一次这么和衣不上床地睡着。

所以,戴维妈妈的死,意味着不再痛苦了,同时也意味着不再有那长长的旅程了--往来那幢大大的黄色建筑,人们从那里消失无踪,不再在椅子里睡着,不再争抢饭食。剩下的只有一种死寂,就像有人把闹钟拿走去修,过一段时间,因为它轻轻的、不断重复的"滴答"声消失了,你想念那声响,这才开始意识到缺少了它。

而放松的感觉过了几天便不在了,接下来的感觉是愧疚,因为他为不用再做妈妈的病要求他们做的所有事情而感到高兴。这愧疚感持续了好几个月也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戴维开始希望妈妈仍在医院。假如她还在那儿的话,他就每天去看望她,即使每天早起赶作业也不怕,因为现在他根本不忍去想像没有妈妈的生活。

上学对他成了件难事。他跟朋友们疏离了,在夏天到来之前,暖暖的微风就把他们吹得如蒲公英的种子般四散了。有传言说,到九月开学的时候,所有的男孩子都将从伦敦疏散到乡下,不过戴维爸爸答应过他,不会把他和别人一样送走。爸爸说,别忘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俩得在一起不分离。

爸爸雇了一位霍华德太太,负责打扫房屋、做做饭、烫烫衣服。戴维每天回家,霍华德太太都在,可她太忙,不跟他讲话。她要和空袭预防队一同训练,还要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所以没空和戴维聊聊、问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霍华德太太四点以后就离开,而戴维爸爸在大学工作,起初是不到六点不回家,有些时候还会更晚。就是说,戴维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家里,做伴的只有电线和他的书。有时他坐在爸妈以前的卧室,妈妈的衣服仍旧放在其中一个衣厨里,衣裤和裙子优雅地排成一排,如果你眯缝着眼睛看去,它们就跟人的样子似的。戴维用手指拨动它们,弄出嗖嗖摆动的声音,这么做的时候他发现衣服摆动的样子跟妈妈穿着它们走路的姿态一样。然后他往后一躺,枕在左边的枕头上,那是妈妈常睡的一边,他尽量枕在妈妈曾经枕过的位置上,那一块的枕套上有点胀,颜色稍暗,很容易分辨。

要驾驭这个新的世界实在太痛苦了。他是那么努力。他保留了那些程序。他数得那样仔细。他忍受着各种规矩,可生活欺骗了他。这个世界不像他读的故事中的那样,在那个世界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你沿着路途坚持走出森林,你就会获救。假如有人生病,就像某个故事里那个老国王,那么他的儿子们就会被派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救命药,生命之水,只要其中一个儿子够勇敢、够忠诚,国王的性命就有救了。戴维一直很勇敢,妈妈更勇敢,可到底,还是不够。这是一个没有善恶报应的世界。戴维越想到这些,就越不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仍坚持执行他那些程序,尽管不像以前那般严格。他只愿意接触门把手和水龙头两下,先左手,再右手,只为保持双数。早起下床或上楼梯时,还是尽量先落左脚,不过这个不难。他不确定加入现在不再遵守一定的程序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他想可能会对爸爸产生影响。或许,坚持执行这些程序可以保全爸爸的性命,尽管他并没有能够保住妈妈。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重要的是不要错过机会。

就在这时,罗斯进入了他的生活。突发性晕厥也开始发作了。

第一次是在鸽子广场。那是星期天的中午,他和爸爸在皮卡地里的大众餐厅吃完中饭之后,走进广场喂鸽子。爸爸告诉他,"大众"很快就要关门了,这令戴维很难过,因为他觉得那是家非常豪华的餐厅。

戴维妈妈过世已经五个月过三周零四天了。那天一起在"大众"吃午饭的还有一位女士。爸爸介绍说她叫罗斯。罗斯很瘦,有着黑色的长发和红艳的嘴唇。她穿的衣服看起来价值不菲,金钻首饰在她的耳朵和颈上闪闪发光。她点的很少,不过还是把她那盘鸡肉吃掉了大半,还为之后的布丁留了肚子。戴维看她觉得眼熟,后来知道她就是妈妈过世的那家算不上医院的医院的负责人。爸爸跟戴维说,罗斯把妈妈看护得非常非常好,只是没有,戴维心想,没有好到把妈妈救活。

罗斯想着法儿地跟戴维讲话,问他的学校和朋友,问他一般放学后傍晚喜欢做什么,可戴维很少搭腔。他不喜欢罗斯看爸爸的样子,不喜欢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自己说了什么聪明有趣的话的时候被她摸手,甚至不喜欢爸爸在她面前努力表现出聪明有趣的样子。总之不对劲儿。

从餐厅溜达出来的时候,罗斯挽着爸爸的手臂,戴维走在他们前边一点儿,而他们看起来很乐意他一个人走。他不知道这怎么一回事,也可以说是他告诉自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到了鸽子广场,他一声不吭地从爸爸那儿接过一袋鸽食,把鸽子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鸽子们顺从地奔着新的食物发放者而来,它们的羽毛被这个城市的垃圾和煤烟染得乌黑,眼神空洞而愚蠢。爸爸跟罗斯站在旁边安静地聊天,戴维看见他们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吻了对方。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突然间戴维两臂展开,鸽食随之成一线抛向空中,两只颇沉的鸽子跑来他袖子上啄食,接下来他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的外套在他脑袋下面,而好奇的旁观者--还有受惊的鸽子们--盯着他看,厚厚的云的剪影映在他们脑后,像浅薄的气球。爸爸说他晕过去了,如果不是他脑袋里有以前未曾听过的声响和耳语,还隐约记得一片森林和狼嚎,戴维会觉得爸爸说得没错。他听见罗斯问需不需要她帮忙,爸爸回答不用,他会带戴维回家让他睡下。爸爸叫了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自己的车那里。开车前他告诉罗斯,稍后他会打电话给她。

那天夜里,戴维躺在房里的时候,脑袋里的低声细语里加入了书的声音。他不得不用枕头蒙住耳朵,赶走那些不停不休的谈话声--最古老的故事从沉睡中醒来了,他们要寻找一个生长的地方。

莫伯雷医生的办公室在一幢有着大露台的房子里,位于伦敦市中心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非常安静。办公室地板上铺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大海航船的画。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年秘书坐在候诊室里一张桌子后面翻整文件,打字以及接电话。戴维坐在旁边的一张大沙发上,爸爸在他身旁。一座祖父钟在角落里"滴答"走着。戴维和爸爸都不说话,大半原因是因为屋里太安静,他们说点什么都会被桌子后面那位女士旁听,可是戴维却还感到,爸爸在生他的气。

鸽子广场那次之后,戴维又有两次突发性晕厥,一次比一次昏迷的时间长,一次比一次在他脑子里留下更多奇怪的印象:一座城堡,城墙上旗帜飘扬;一座森林,长满了树皮会流血的树;还有一个没看清楚的身影,弯腰驼背,肮脏可怜,在那个怪异世界的阴影里四处游荡,等待着什么。戴维爸爸带他去看过家庭医生本森先生,可本森先生没发现戴维有什么毛病,他把戴维送到一家大医院看专家门诊。专家用光照他的眼睛,做了脑部检查,问了他一些问题,又问了爸爸更多的问题,有些是关于戴维妈妈和她的死。医生跟爸爸谈话时让戴维等在外面,爸爸出来的时候一脸怒容。这就是他们最终来到莫伯雷医生办公室的原因。

莫伯雷先生是位精神病医生。

秘书办公桌里一声传呼器,她朝爸爸和戴维点了点头。

"他可以进去了。"她说。

"去吧。"爸爸说。

"你不跟我一块儿吗?"戴维问。

爸爸摇了摇头,戴维明白他已经跟莫伯雷医生谈过了,大概是电话里说的。

"他想单独见你。别担心,我会等你结束。"

戴维跟随秘书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间比候诊室还要大,还要豪华,有着柔软的靠椅和坐凳。墙上排列着书,但和戴维读的那些不一样。戴维觉得他一来就能听见书跟书之间在说话。它们说的大部分他听不懂,可是它们说得很--慢--很--慢,好像它们要说的话非常重要,或者听它们说话的人是笨蛋。有些书听起来是在争论什么,用那种乌拉--乌拉--乌拉的腔调,就是无线电里专家人士讲话的样子:他们一个轮一个地致词,周围聆听的是其他专家人士,演讲者就拼命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

戴维被书搅得心神不宁。

一个灰头发灰胡子的矮个男人坐在一张古董桌子后面,那桌子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点。他戴着一副矩形眼镜,有根金色的挂链防止它滑掉。颈上松松地打着个红黑相间的蝴蝶结领结,一身深色衣服松垮跨的。

"欢迎你,"他说,"我是莫伯雷医生,你是戴维吧。"

戴维点点头。莫伯雷医生请戴维坐下,然后开始翻阅桌上的一个笔记本,不管他看到哪儿,都用手在胡须上拽啊拽。看完,他抬起头,问戴维怎么样。戴维说他还好。莫伯雷医生问他肯定很好吗?戴维说他肯定。莫伯雷医生告诉戴维,爸爸很担心他,又问他想不想妈妈。戴维没有回答。莫伯雷医生说他很担心戴维的突发性晕厥,他们得一起试试找出其中的原因。

莫伯雷医生拿给戴维一盒铅笔,请他画一幢房子。戴维拿着笔,先认真地画上墙和烟囱,接着添上窗户和一扇门,然后,他开始聚精会神地为房顶添加一片一片小小的波浪形的石板瓦。这时莫伯雷医生对他说可以停下的时候,他还一心投入于添加瓦片的动作中。莫伯雷医生看看戴维,又看看画,他问戴维,有没有想过用彩色铅笔作画?戴维说,还没画完,等到把瓦都加到屋顶上以后,他打算把它们涂成红色。莫伯雷医生问戴维--很慢很慢地,就像他那些书说话时一样--为什么石板瓦那么重要。

戴维纳闷,莫伯雷先生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医生?医生应该很聪明啊,可莫伯雷先生看起来不是太聪明。很--慢--很慢地,戴维解释道,如果没有屋顶上的瓦片,雨会进来的,所以,它们跟墙同样重要。莫伯雷医生问他是不是害怕雨打进屋子。戴维回答说,他不喜欢被淋湿,如果外面下雨就没关系,特别是如果你穿好防雨的衣服的话,但大多数人不会在家里穿雨衣。

莫伯雷医生有点糊涂了。

接着他请戴维画一棵树。戴维又拿起笔,卖力地画起树枝,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每根树枝添加树叶。刚画到第三根树枝,莫伯雷医生又叫他停下来。这时莫伯雷医生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就是戴维的爸爸有时绞尽脑汁想完成周日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那样子:突然站起身,大叫"啊哈",手指朝空中一指,看起来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就像动画片里疯狂的科学家。

然后,莫伯雷医生问了戴维很多问题,他们家,他妈妈,他爸爸。他又问起戴维晕倒的事。能不能记得一点什么?晕倒之前是什么感觉?失去知觉之前闻到什么味儿没有?之后脑袋受伤了吗?以前头受过伤没有?现在头疼不疼?

然而在戴维看来,莫伯雷医生没有问到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太相信,晕厥使戴维完全失去了知觉,恢复意识之前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可那不对。戴维想告诉莫伯雷医生每次晕过去时他看见的奇怪场景,可医生已经又开始问关于妈妈的问题了,戴维不想再谈起妈妈,更别提是跟一个陌生人了。莫伯雷先生也问起过罗斯,问戴维对她什么感觉,戴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喜欢罗斯,不喜欢爸爸跟她在一起,但是不能告诉莫伯雷先生,万一他去告诉爸爸呢。

会见结束之前,戴维哭了起来,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是他哭得很厉害以至于鼻子开始流血,而他一看见血就被吓住了。他尖叫哭喊起来。他倒在地上,开始发抖,脑袋里有一盏白灯在发光。他用拳头砸地毯,听见书们啧啧着表示不赞成,这时莫伯雷医生打电话呼救,戴维的爸爸冲进来,然后一切变成了黑暗,看起来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戴维听到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想,这听起来好像妈妈。一个影子近了,但不是个女人。那是个男人,一个长脸扭曲人,终于从他那个世界的阴影里现身了。

他微笑着。